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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外实践美学研究述评

2019-12-18王普明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李泽厚康德儒学

王普明

李泽厚的实践美学(“主体性实践哲学”或“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被称为新中国成立以来马克思主义美学领域取得的最大成就。它不仅推动中国思想界启蒙,而且为世界美学理论发展贡献了中国范式与思路。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实践美学理论陆续外译与90年代初李泽厚在美国讲学等因素的推动下,国外实践美学研究得以有条不紊地开展,迄今已产出在深度上堪与国内比肩的诸多成果。总体而言,国外学界对实践美学普遍持肯定态度,认为它有很大发展潜力和拓展空间,并已从儒学、佛学、分析美学、实用主义等视角对其展开广泛探讨,成就斐然,殊异于近年来国内实践美学研究逐渐降温的趋势。对国外实践美学研究的述评一方面是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与文艺理论走向世界的历史性回顾,可提升我们的学术自信;另一方面,国外学者基于文化异质性而表现出的独特观察视角、研究方法、问题意识等可为我们推进国内实践美学研究提供思路、借鉴与启示。

一、1987—1998年:文化研究中的实践美学讨论

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运动的推进,中国知识分子对“文革”的批判迅即转向文化、哲学层面的反思,掀起一场文化研究热潮。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命题的鼓动下,以“实践”为思想解放的有力武器,知识分子为实现意识形态话语重构,在传统文化、西方文化和马克思主义文化间踌躇。在这一政治与学术背景下,李泽厚通过阐释“实践”“主体性”“积淀”等概念以及完善“自然的人化”学说等,逐步完成实践美学体系建构。几乎与此同时,在国外学者的中国文化研究语境里也开始出现大量有关实践美学理论的探讨。德国汉学家汉克杰(Heinrich Geiger)在专著《二十世纪中国的哲学美学:传统与现代之间》①Heinrich Geiger, Philosophische Āsthetik im China des 20. Jahrhunderts: ihre Stellung zwischen Tradition und Moderne,Frankfurt: Peter Lang, 1987.中分析了李泽厚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的角色和影响,以及作为实践美学萌芽的“美是客观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自然的人化”等命题的提出与内涵。林敏在《追寻现代性:李泽厚与中国知识分子话语》②Lin Min, The Search for Modernity: Chinese Intellectual Discourse and Society, 1978-88 - The Case of Li Zehou, The China Quarterly, 1992, 132, pp.969-998; Lin Min and Maria Galikowski, The Search for Modernity: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Cultural Discourse in the Post-Mao Era, London: MacMillan Press, 1999.一文中以实践美学对官方意识形态话语的冲击与重构为题旨,分析了实践美学的理论架构和“主体性”的三个维度——主观层面、客观结构和主客观在历史中的统一。他指出,李泽厚的主体性观念仍在传统马克思主义框架内,只不过强调了人类实践的客观内容与主观创造性是分不开的。荷兰莱顿大学教授庄爱莲(Woei Lien Chong)的文化研究主要涉及实践美学提出的动机问题。她认为驱使李泽厚提出“主体性”思想的不仅是毛泽东的唯意志论,而且包括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李泽厚把“实践”仅理解为生产劳动,有意忽视“实践”的阶级斗争和革命内涵,并试图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重新定义为一种进化论人类学。她分析出“积淀”的三重功能:(1)它指出人类改造自然能力的提高是一个渐进过程;(2)它试图用一种新认识论取代康德先验论和马克思主义反映论;(3)它使“文化心理结构”在历史发展中获得相对独立性,含蓄地反驳了阶级分析论。③Woei Lien Chong, Mankind and Nature in Chinese Thought: Li Zehou on the Traditional Roots of Maoist Voluntarism, China Information, 1996, 11, 2-3, pp.138-175.王斑分析了李泽厚的崇高和悲剧理论。他指出,李泽厚在实践美学框架下对崇高做出迥异于康德的解释。康德视自然为主体思考和超越之场所,重视自然界的崇高;李泽厚将自然看做人类不断改造和进取之地,强调人类文化成就的崇高。两者相比,李氏的崇高内蕴一种人类意图与现实相冲突之美,悲剧是这种冲突的全面表达。④Ban Wang, The Sublime Figure of History: Aesthetics and Poli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美国学者刘康和王瑾对实践美学提出批判。刘康在分析了李泽厚“主体性”与胡风“主观战斗精神”的历时关系后,对实践美学提出四点批评:(1)实践美学把制造和使用工具视为人与动物区别的特征,这一观点已被现代人类学所证伪;(2)现代信息革命已打破物质生产与信息生产间的壁垒,因此应当重审“实践”的内涵;(3)实践美学不承认语言的物质性,拒绝语言的本体论地位,导致文化生产缺失关键一环;(4)实践美学以“自然的人化”为终极追求,忽视了自然拒绝屈服于文明的一面。①Liu Kang, Subjectivity, Marxism, and Culture Theory in China, Social Text, 1992, 31-32, pp.114-140.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进一步对李泽厚的“实践”概念表示不满:其一,李泽厚从未清楚描述物质实践怎样实现人类感性和理性的全面发展;其二,李泽厚坚持物质实践优先与其整体审美主体性视野相矛盾,这一视野把文化而非物质生产作为重建的原点。②Liu Kang, Aesthetics and Chinese Marxism, Positions: East Asian Cultures Critique, 1995, 3, 2, pp.595-629; Liu, Kang, Aesthetics and Marxism: Chinese Aesthetic Marxists and Their Western Contemporaries,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0.王瑾对实践美学“积淀”“天人合一”等概念批判的要点是:其一,李泽厚的“积淀”兼具动态与静止双重特征,导致其文化心理结构陷入既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又受经济基础制约的矛盾境地;其二,李泽厚对“天人合一”的马克思主义阐释不能修复已被人类恶行破坏的世界,相反,它加重了与古代“天人合一”原理相悖的人类中心论思想,最终导致理性压倒感性,文化压倒自然,群体压倒个人,而不是两者的和谐。此外,她探讨了李泽厚“实践”概念的学理依据,认为李氏拒绝理论性“实践”(praxis)而坚持纯物质性“实践”(practice)固然有坚持唯物主义立场的考量,但更重要的是受到康德把道德律令和实用律令相区别的影响。③Jing Wang, High Culture Fever: Politics, Aesthetics, and Ideology in Deng’s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pp.93-117.刘康和王瑾对实践美学的批判与同时期国内杨春时等学者的批判有相似之处,但没有局限于美学领域。王瑾表现出的现实关怀与生态思想在后来的国外实践美学研究中仍有响应。

荷兰学者顾昕对实践美学的批判聚焦于黑格尔主义因素。在论文《黑格尔主义和中国知识分子话语:李泽厚研究》④Gu Xin, Hegelianism and Chinese Intellectual Discourse: A Study of Li Zehou,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1995, 4, 8, pp.1-27.和专著《黑格尔主义的幽灵与中国知识分子:李泽厚研究》⑤顾昕:《黑格尔主义的幽灵与中国知识分子:李泽厚研究》,台北:风云时代出版公司,1994年。中,他对李泽厚的实践美学架构属于黑格尔模式而非康德模式做出论证。他指出,李泽厚用黑格尔的历史辩证话语重构了康德的主体性理论,黑格尔的历史辩证目的论转化为积淀审美目的论;积淀的辩证过程就是通过人类物质实践活动而发生的“自然的人化”过程;历史的终点是审美而不是精神。在《主体性、现代性和中国黑格尔马克思主义:李泽厚哲学思想比较研究》一文中,顾昕进一步将李氏实践哲学框架定位为卢卡奇式的黑格尔—马克思主义框架。他称李泽厚为“中国卢卡奇”,认为李氏拒绝青年卢卡奇,但几乎无批判地接受老年卢卡奇,“文化—心理结构”的提出似乎要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墙壁上划开一道裂缝,但总体上仍处于正统马克思主义框架之内。但是顾昕对实践美学的“积淀”理论予以肯定,指出其动态特征,“积淀不是一个单向的,线性的持续凝结过程,而是包含积淀、突破、再积淀的辩证三环节过程”。⑥Gu Xin, Subjectivity, Modernity, and Chinese Hegelian Marxism: A Study of Li Zehou’s Philosophical Ideas from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1996, 46, 2, pp.205-245.顾昕的解读为此后所有国外学者所认可与坚持,这与国内学者多从“积淀”中解读出静态固化内涵形成鲜明对照。

二、1999—2010年:实践美学的理论与体系研究

1996年,一些北美学者与李泽厚在科罗拉多学院举行以“‘主体性’:李泽厚和他对中国思想的批判”为主题的研讨会,集中探讨李泽厚如何通过“主体性”和“积淀”等范畴把康德、马克思与儒学结合起来。会议深化了西方学者对实践美学的理解,也促使李泽厚对相关问题进行反思。会后形成的4篇论文,以专栏形式发表在1999年4月号的《东西方哲学》(Philosophy East & West)杂志上,分别是齐慕实(Timothy Cheek)的《介绍:现代中国思想视野下与李泽厚主体性与美学思想的跨文化对话》,庄爱莲的《马克思与康德结合:李泽厚的哲学人类学》,简·考威尔(Jane Cauvel)的《艺术的转化力量:李泽厚美学》,和李泽厚的回应文章《回应:主观性与主体性》。次年,《当代中国思潮》(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杂志第2期推出“李泽厚专号”,发表了包括《人类起源提纲》《关于主体性的补充说明》《意象层与艺术积淀》等7篇李泽厚的美学、哲学文章,庄爱莲作为特邀编辑撰写了题为《作为美的实现史:李泽厚的审美马克思主义》的“导言”。在这两期杂志的推动下,国外实践美学研究在世纪之交出现小高潮。

齐慕实的文章带有导读性质。他把之前顾昕的文章和本栏目文章综合评介。通过分析实践美学产生的社会背景和理论渊源,他指出,李泽厚的美学理论是中国传统文化、政治思潮和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相互调和的产物,目的是“通过培养审美经验,使人意识到自己是能够通过塑造文化心理结构而实现自我不断提升的‘了不起的活艺术品’,从而帮助中国人‘在后毛泽东时代走出社会和文化空虚’”。①Timothy Cheek, Introduction: A Cross-Cultural conversation on Li Zehou’s Ideas on Subjectivity and Aesthetics in Modern Chinese Thought, Philosophy East & West, 1999, 49, 2, pp.113-119.简·考威尔的文章把李泽厚的美学任务分为启示性、转化性、预示性三项工程,创造性地阐发了李泽厚思想中艺术和审美经验在人类发展进步中的转化角色,概括出积淀的三个而非两个维度:“物种积淀”(全人类共有的形式)、“文化积淀”(我们的文化所共有的思维和感受方式)以及“个体积淀”(那些我们从自身的生活经历所积累的观察世界的方式)。其次,将李泽厚的“积淀”理论同艾略特·多伊奇(Eliot Deutsch)的艺术欣赏理论相比较,探讨“积淀”理论中艺术塑造人性、提升人的存在状态的思想。文章认为,李泽厚的美学表现出通过赋予个人改变历史的力量,培养打破范式的直觉意识。②Jane Cauvel, The Transformative Power of Art: Li Zehou’s Aesthetic Theory. Philosophy East & West, 1999, 49, 2, pp.150-173.庄爱莲的文章延续她1996年关注的话题,探讨了李泽厚美学产生的政治背景和问题意识,以及李氏对康德—席勒路线感兴趣的原因。她认为李泽厚一方面要坚持主体性以反对生物决定论和机械决定论,另一方面要坚持客观条件对主观能动性的限制以反对毛泽东在“大跃进”时期的唯意志论。因此,人类学本体论试图提供一种不同于唯意志论,同时避免走向决定论的理论。③Woei Lien Chong, Combining Marx with Kant: The Philosophical Anthropology of Li Zehou.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1999, 49, 2,pp.120-149.此外,她在2000年发表的“导言”里指出,实践美学把人类创造历史的活动在本质上看作审美活动,美学研究在狭义上是对“美”的学术研究,在广义上是本体论研究。就后者而言,它是以形式和质料这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范畴为基础的;人类通过工具把形式加给质料并赋予世界以意义和目的,就是美。①Woei Lien Chong, History as the Realization of Beauty: Li Zehou’s Aesthetic Marxism, 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 1999—2000, 31, 2, pp.3-19.李泽厚的回应文章首先就“主体性”的翻译问题进行反思,提出用自创新词“subjectality”翻译“主体性”,用常用的“subjectivity”翻译“主观性”,前者是后者的基础,以“积淀”为纽带联系起来。其次,他或许有感于西方学者在理解实践美学上的困难,对实践美学的理论依据、基本观点、命题等重新做了系统解释。②Li Zehou, Subjectivity and‘Subjectality’: A Response, Philosophy East & West, 1999, 49, 2, pp.174-183.

此外,美国东密西根大学教授柏啸虎(Brian Bruya)发表的《作为马克思自由哲学的李泽厚美学》也值得注意。他在文章中分析李泽厚提出美学理论的社会背景和问题意识,探讨了马克思“美的规律”和康德“主体性”思想对李泽厚的影响,对“积淀”“心理结构”“实践”等实践美学核心概念进行解读。作者的结论是,李泽厚把康德和马克思用审美自由联系起来,发展出一种隐含的作为政治载体的审美自由观念,“自由是社会主义最后一个阶段的理想,也是李泽厚美学的本质”。③Brian Bruya, Li Zehou’s Aesthetics as a Marxist Philosophy of Freedom, Dialogue and Universalism, 2003, 13, 11-12, pp.133-140.

国外这一时期的中国当代哲学史著作对实践美学做出较高评价,逐渐使实践美学获得国际性声誉。2002年,《当代中国哲学》(Contemporary Chinese Philosophy)的第12章论述李泽厚哲学,由丁子江(John Zijiang Ding)撰写。丁子江仔细分析了“主体性”的层次与内涵和“积淀”的动态特征后指出:“人类学本体论哲学试图通过解释人类在物质和精神领域的存在和发展,帮助人们选择自己的个人价值和意义,决定自己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李泽厚主张一种新的返回儒学的运动以实现把‘普通人’转化为拥有高尚美德和审美性格的君子。”④Zijiang John Ding, Chinese Aesthetics from A Post-Marxist and Confucian Perspective, Contemporary Chinese Philosophy, 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 2002, pp.246-259.2007年,《哥伦比亚20世纪哲学指南》出版,安乐哲(Roger T. Ames)在该书第三部分述评中国哲学时称李泽厚为“康德学者”。安乐哲指出,李泽厚把康德原本先验的知性范畴历史化和特殊化,用“积淀”理论予以解释,人类的认知结构因此而不是先验的而是不断发展的,具有共时性、历时性和进化性特征。人类通过生产劳动改造各种环境,同时,改造过的环境形成他们的认知范畴。⑤Roger T. Ames, Chinese Philosophy, Columbia Companion to Twentieth-Century Philosoph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661-674.

2010年,英文版《美学四讲》第8章“形式层与原始积淀”(The Stratif ication of Form and Primitive Sedimentation)入选世界古今文艺理论权威选集《诺顿理论与批评文选》(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该文集收入柏拉图以降2500年间世界卓越的美学、文艺理论家的论著。此次入选是实践美学获得国际学界认可,成为世界经典美学理论的标志。该书编者在所选文前简单梳理了李泽厚的生平、思想渊源、理论贡献等,详细解释了积淀、艺术的三个层面以及“原始积淀”等概念。编者认为,“李泽厚对美学理论的主要贡献在于将实践引入美的本质研究”。李泽厚的积淀说“致力于为康德的先验主体提供马克思式的物质基础,并以‘天道即人道’的传统中国信仰加以建构。”在文末,编者概括了学界对“积淀说”的质疑并做出肯定回应,“通过将身体、劳动及气置于美学推论中心,李泽厚对艺术的产生和接受做出独一无二、视域广阔、具有说服力的论述。由于强调历史变化,他避免了多数原型理论的永恒化缺陷,同时又能坚持将艺术根植于社会心理和历史”。①Vincent B. Leitch,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 New York &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2010, pp.1744-1747.

三、2011年至今:实践美学理论的深化与比较研究

随着实践美学的国际化与经典化,近10年以来国外实践美学研究人员队伍日益壮大,向世界各地蔓延,除了有美国各大学的教授如华珊嘉(Sandra A. Wawrytko)、吉姆·谢尔顿(Jim Shelton)、凯瑟琳·林琪(Catherine Lynch)、安德鲁·兰伯特(Andrew Lambert)、千孟思(Marthe Chandler)等学者之外,还有德国特里尔大学汉学家卜松山(Karl-Heinz Pohl),日本东京大学教授石井岗(Tsuyoshi Ishii),波兰雅盖隆大学教授拉法尔·班卡(Rafal Banka),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大学教授罗亚娜(Jana S. Rošker)、沈德亚(Téa Sernelj)等学者。与之前相比,研究成果的数量和质量均有大幅提升,可分三类:

第一类是深度介绍与阐释研究。实践美学的术语部分借用自西方哲学概念,如“本体”“结构”等,但赋予其带有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新内涵。其中部分由李泽厚独创,如“积淀”“情理”等,成为妨碍国外学者深层理解实践美学的羁绊。为防止理解偏差和误读,安德鲁·兰伯特等人挑选出“文化心理结构”“情本体”“历史本体论”“积淀论”“工具本体”等20个关键概念,专门撰文解释,为国外学者准确理解实践美学铺路。②Paul J. D’Ambrosio, Robert A. Carleo III and Andrew Lambert, On Li Zehou’s Philosophy: An Introduction by Three Translators,Philosophy East & West, 2016, 66, 4, pp.1057-1067.此外,兰伯特研究了李泽厚思想中决定论和个体自由之间的张力问题。他认为,实践美学中的“文化心理结构”“积淀”等概念的确带有社会决定论内涵,但与个体自由并不冲突。李泽厚的“自由”并非指约束的缺失,而是指通过努力修养才能获得的能力。如此,具有约束性的社会决定力量就被重铸为自由的必要组成部分。他认为,“这是一种颇具价值的自由概念,它使个体可以从物质和社会作用力中走出来,并不完全受其决定”。③安德鲁·兰伯特:《李泽厚的决定论与个体自由问题》,钟远征译,安乐哲、贾晋华编:《李泽厚与儒学哲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1-116页。拉法尔·班卡在《作为一种认识形式的李泽厚美学》一文中指出,李泽厚的美学理论产生于儒学和马克思主义的再阐释变体。儒学“四端”之一的“仁”作为一种特殊的感受形式并非人天生固有,而是主体通过有意识且情感丰盈地参与社群活动,在理性和情感两方面同时建构起来的主体性认知结构。透过儒学这一棱镜,李泽厚重建了美的直觉理论,“美是自由形式”命题中的“自由形式”即客观法则,等同于“道”。如此,审美经验不仅是通过实践达致主客一体的确证,而且是穿透语言逻辑层面直达现实的认知行为。班卡得出结论,美学是一种描述人类主动组织现实各种模式的认知形式。①Rafal Banka, Li Zehou’s Aesthetics as a Form of Cognition, Li Zehou and Confucian Philosophy,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8, pp.356-373.

罗亚娜的实践美学研究见于《李泽厚与马克思主义的微妙关系》《李泽厚的主体性思想作为一种新的人类自我观》《从人化的自然到自然的人化——李泽厚从康德和青年马克思视角对中国“天人合一”观的转化》等文章中。她指出,李泽厚赞同马克思把制造和使用工具看做基础实践,但不满于马克思只关注它的外部发展,即从生产工具到生产关系再到上层建筑这一单线发展进程;因此将其与康德先验论结合以同时关注工具、劳动对心理结构的塑造。②Jana S. Rošker, Li Zehou and His Rocky Relationship with Marx. Asian Studies. 2018, 7, 1, pp.201-215.李泽厚由此建立起主体性理论,提出一种新的人性观以解决当代普遍的异化问题。由于文化心理结构积淀可改变我们观察世界的方式,制造和使用工具的人化自然实践变成美的本质,使人从各种异化状态中解放出来。③Jana S. Rošker, Li Zehou’s Notion of Subjectality as A New Conception of the Human Self, Philosophy Compass, 2018.在此基础上,李泽厚将“天人合一”这一带有超脱形象的消极命题理解为人与自然间动态的、历史性地相互作用的合一,从而实现了中国传统观念的现代转化。④Jana S. Rošker, From Humanized Nature to Naturalized Humans-Li Zehou’s Transformation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Tianren Heyi’Paradigm Through the Lens of Kant and Early Marx, 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 2018, 13, 1, pp.72-90.可以看出,国外学者学术背景的异质性使他们对中国传统哲学异常敏感。他们对实践美学与儒学关系的创造性阐发一方面使实践美学更加本土化,另一方面使儒学的普世性内涵更为彰显,尤以兰伯特对“自由”的阐释和班卡对“形式”与“道”的论述发人深省。

第二类是横向比较研究。吉姆·谢尔顿从美的历史成因、本质与目的三方面比较了李泽厚和石里克的美学理论。在美的成因方面,李泽厚以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劳动为基础,石里克认为由基因突变而产生的语言、逻辑推理能力和道德感是更为基础的基础。谢尔顿倾向于后者。在美的本质方面,谢尔顿主要讨论了李泽厚对艾耶尔从非认知主义角度解释美的方法的拒斥。在美的目的方面,谢尔顿指出,石、李二人均将审美经验看做人生终极目的和意义,但石氏把游戏带来的生理愉悦混同于审美愉悦,其所谓的“人生意义”(the meaning of life)一词所指的其实是“生存的愉悦”(the enjoyments of living)。李氏对审美经验的理解更丰富,游戏带来的生理愉悦只是其中的一个要素,审美经验还包含“宇宙性”意义。⑤Jim Shelton, Li Zehou and Moritz Schlick on the Roots of Beauty, 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 2014, 9, 4, pp.602-614.长期以来,分析美学与实践美学在美的本质问题上处于对峙状态。谢尔顿的比较研究可看做两者的一次正面交锋,澄清了两者在许多问题上的分殊,明确了彼此的界限。凯瑟琳·林琪在《李泽厚与实用主义》一文中把李泽厚视为受到19世纪后半叶兴起的美国实用主义传统影响的学者,从多方面比较李泽厚和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她认为,“李泽厚的独特贡献在于坚持认为使用和制造工具是人类最初的实践,由此开始,经过漫长的历史积累沉淀,最终形成超越个别实践的文化心理结构”。这解释了人性的本质、实用理性和人类持续演化的原因,并赋予个体存在以意义。总之,李泽厚的历史本体论将实用主义扭转到新的、富有成效的方向。①Catherine Lynch, Li Zehou and Pragmatism,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2016, 66, 3, pp.704-719.沈德亚比较了李泽厚的“积淀”与荣格的“原型”理论,指出两者的本质区别在于:荣格的原型从远古获得,是永恒固化在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先天或原初模式;而李泽厚的积淀具有动态性,是社会物质进步对人类精神性文化—心理结构塑造的产物。比较而言,荣氏理论的静止性质阻碍了对文化证据的多样性做出彻底考察,而李氏理论因动态而开放的体系在未来对共同美学、伦理学和认识论的跨文化讨论有更大贡献。②Ta Sernelj, Medkulturni pristop k Li Zehouhevi teoriji sedimentacije-primerjava z Jungovimi arhetipi, Asian Studies-Azijske Studije. 2018, 6, 1, pp.137-160.

第三类是纵向推进与探索。华珊嘉的文章《中国美学和认识论积淀:儒学的佛学扩展》探讨“积淀说”的缺陷以及借佛学以克服此缺陷之可能性。她认为,积淀形成人类文化,同时也形成阻碍性沉淀物。自周代积淀下来的人类中心论是李泽厚构建理论的视角,该视角无法应对当代人类面临的复杂挑战,实现“自然人化”与“人自然化”的和谐统一。她指出,由人类的自大所导致的自然灾害威胁人类自身生存,说明人类中心论是无效假设。要实现人与自然有效互动,就必须放弃人类中心,接纳佛教“众生平等”思想。现代人的痛苦源自固执分别心带来的幻觉,佛教能提供有效处理大脑感知生命痛苦的方法,可减轻不必要的痛苦。如果我们超越人类中心主义,在各种生命形式中寻求万物互相联系的包容感,互动的可能就会代替人类由于设置等级而陷入的孤立状态。③Sandra A. Wawrytko, Sedimentation in Chinese Aesthetics and Epistemology: A Buddhist Expansion of Confucian Philosophy,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2013, 40, 3-4, pp.473-492.与华珊嘉的忧虑相反,千孟思关注“积淀说”的积极内涵。她在《李泽厚、康德和达尔文:积淀论》一文中考察了大量人类学、认知心理学、语言学等方面的证据后指出,科学发现与李泽厚的“积淀说”高度一致;在考察了巫术/萨满舞蹈中“大我”对“小我”的塑造作用后指出,“积淀说可以解释智人是如何发展共情的”。总之,“积淀说”不仅有效,而且有助于纠正某些个人主义假设。但是千孟思并不认为实践美学完美无缺,她在文章最后对“美是自由的形式”命题提出批评,认为李泽厚把熟练掌握技术带来的自由感看做可提供人生意义的审美体验太过乐观:“在一个关注个体自由的社会里,带来这种体验的观念会让人胆战心惊……这些体验所具有的破坏性为打破积淀结构提供了动力,而再也不能创造人类繁荣和自由。”④Marthe Chandler, Li Zehou, Kant and Darwin: The Theory of Sedimentation, Paper Presented at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Li Zehou and Confucian Philosophy in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at Manoa, The East West Center, 2015.

对于实践美学走向世界的前景,国外学者持不同看法。曾翻译出版德译本《美的历程》的著名汉学家卜松山(Karl-Heinz Pohl)的观点较为消极。他在《文化的同一性与糅合性——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文化与美学》一文中指出,实践美学在20世纪80年代兴起得益于其提出的“实践”等概念顺应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转向趋势,但实践美学走向世界却很难得到国外学界认可,因为“主体性”“实践”等在西方学者看来是已经过时和被摒弃的概念,“毕竟,‘主体性’早已被诸如解构等后现代潮流揭开真相,而作为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实践’自1989年柏林墙倒塌后亦失去了魅力”。①卜松山:《文化的同一性与糅合性——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文化与美学》,刘秋平译,《国际汉学》2015年第4期。而来自日本的石井刚(Tsuyoshi Ishii)则探索了实践美学通过阐释儒学的发展前景。他在《李泽厚美学和中国文化积淀的儒学之“体”:关于重新阐释儒学的探索》一文中从李泽厚对“体”或身体的理解切入,探讨了李泽厚美学的儒学特征,以及对儒学再阐释的路向。他认为李泽厚的人类学本体论宣扬的“自然的人化”观具有包括目的论的时间方向。另一方面,作为中国文化—心理结构的历史本体论的儒学积淀被认为是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从最初开始即在其内部允许多样性存在。李泽厚把马克思历史主义与中国思想遗产结合,对马克思进行的康德式阐释最终为21世纪中国大陆的儒学复兴做了准备。李氏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应该是它的政治维度和孟子所谓的“恻隐之心”机制,沿着这一条路前进有助于对抗革命性的社会转型。②石井刚:《李泽厚美学和中国文化积淀的儒学之“体”:关于重新阐释儒学的探索》,赵凌云译,安乐哲、贾晋华编:《李泽厚与儒学哲学》,第312-332页。

李泽厚的实践美学与其哲学、伦理学等融为一体,从诸多国外李泽厚研究中挑选出专以实践美学为对象的学术成果殊非易事。本文仅就国外研究中明显与实践美学相关的著述进行梳理与评论,展现国外实践美学研究近30年以来的整体面貌。笔者认为,与国内研究相比,国外实践美学研究有如下特点值得注意:其一,就研究趋势而言,国外实践美学研究整体上表现出逐渐升温、富有活力的态势。尤其是2010年以后,研究人员扩大至世界各地,研究内容和方法丰富多样,产出许多在理论深度上堪与国内比肩,甚至超越国内的学术成果。其二,国外学者对实践美学理论的总体评价分为两种:华裔学者多做出批判性评价,如刘康、王瑾、顾昕等用西方心理分析、法兰克福学派、存在主义等理论对实践美学的部分主张提出批评;非华裔国外学者则表现出更为审慎和包容的态度,多从正面解读、研究实践美学。即使发现实践美学有“缺失”,也往往将其置于李泽厚整体思想框架下,通过疏通相关理论隔阂,寻找可能的解决方案,以建构、完善实践美学体系为鹄的。比较而言,国内对实践美学的批判性研究远超国外,但从李泽厚思想体系内部通过概念或观点的桥接、贯通使实践美学更加完善的建构性研究并不多见。其三,国外学界普遍视“积淀说”为实践美学最大成就,认为它有助于克服康德“主体性”理论的唯心主义缺陷,克服荣格的“原型说”及相似西方理论的静态性不足,并被作为人类思想结晶收入《诺顿理论与批评文集》。“积淀说”在国外享有殊荣与在国内饱受诟病的反差值得我们反思。其四,实践美学是马克思哲学、康德哲学与传统儒学融合的产物。与国内学者多注重实践美学的马克思、康德哲学背景不同,国外学者更注重挖掘实践美学的儒学渊源与对儒学再阐释之可能。实践美学对群体与个体、必然与自由关系的处理表现出不同于西方范式的新思路,为儒学现代化做出了有益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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