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前审美意识研究的中国声音
——兼评陈望衡教授的《文明前的“文明”》
2019-12-18张黔
张 黔
文字产生之前的史前文明进程有一些阶段性的标志,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审美意识及其物化载体——艺术。考古学家、人类学家、艺术史家甚至美学家都试图对史前文明中的审美意识做出合理的解释,但到目前为止很难说已经形成了统一的共识。长期以来,对于史前文明中的艺术和审美意识的研究主要是在西方学术界展开的,也出现了一些广为人知的学者及观点。但是国内学者对于史前审美意识的研究一直缺乏有分量的成果。要突破这一尴尬局面,需要我们进一步深刻认识中华史前文明的定性,掌握更便于我们使用的研究方法,利用可能获得的各种材料,并在观点上摆脱以往定见的束缚,才有可能在这一领域发出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陈望衡教授近期出版的《文明前的“文明”》作为国内学者探讨史前审美意识的新收获,在充分理解中华史前文明的定性的基础上,注重使用考古学方法和历史文献法,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也为史前文明研究的中国范式探索做出了贡献。
一、中华史前文明的独特定性
中华史前文明不是狩猎文明,而是农耕文明,中华史前文明研究的焦点主要集中在距今约7000至3500年之间,即从河姆渡文化、仰韶文化到商代之前。属于这一时期的考古遗址中的文物,都集中指向农耕文明。因此立足于农耕文明来研究中国史前的“文明”的特质,是国内学界在这一研究领域的共识。这与西方学者将原始文明研究的重心放在狩猎文明方面大不相同,西方学者之所以将史前文明的研究重心放在狩猎文明,与他们所研究的“文明”在年代上更加久远、在范围上涵盖更广、在文明的发展程度上更加原始有关。
其次,中华史前文明的研究,其重心是解决中华文明的起源问题,这种寻根情结不是一个无限上溯的探求,而是更多地关注华夏民族是如何形成的,属于民族集体潜意识中的三皇五帝的起始年代到底定位在哪个时期。这与西方原始文明研究有更宏大的抱负、试图找出全人类的发展脉络有所不同。
再次,中华农耕文明之所以能够上溯到7000年前,原因在于这片土地上的居民虽然也有大面积的迁徙,但与欧洲因气候变化导致的同一片土地上的民族断层相比,中华文明的演进基本上是在同一片土地上进行的,而由于历代相传的农耕文化英雄传说和神话所造成的巨大影响,我们倾向于认为中华民族从一开始就是农耕民族——其实更久远的源头因为与农耕民族的区别而被我们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也影响到国内史前文明研究的先入之见。陈望衡教授在《文明前的“文明”》中提到:“中华民族爱花,仰韶文化的彩陶上诸多的纹饰取材于花。在史前人类的审美生活中,植物多为美的形象,中华民族最喜欢花,自称为花的民族,花即华。中华民族至今还这么称呼着自己。”①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55页。“花”与“华”直接有关,而对“花”的关注直接来源于农耕民族的经验,中华民族的名称直接来源于民族的农耕经验。
欧洲史前文明的研究由于同一片土地上的不同历史阶段的居民缺乏直接的血缘联系,从而在史前文明的研究中缺乏一种寻根的动机,而更多地是一种客观化的全人类历史的研究,而且相对出现较晚的农耕文明也使得欧洲大陆的考古学家更关注的是更为久远的狩猎文明。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中对原始民族做了这样一个定义:“所谓原始民族,就是具有原始生活方式的部落。他们生产的最原始的方式,就是狩猎和采集植物。一切较高等的民族,都曾有过一个时期采用这种生产方式。”②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1、34页。我们习惯于将传说中的夏代之前的中华史前时期都称为原始时期,其中包含了至少3000年的农耕文明的历史,而在格罗塞这些学者看来,这些历史阶段还不能算是原始时期,按他的标准,中华“原始”文明至少要推到7000年以前。
人类文明的发展的基本规律是从狩猎与采集文明逐渐走向农耕文明,农耕文明高于狩猎文明,这一定论也强化了国内学界在中华史前文明的研究中偏向于确证史前农耕文明的存在。中华史前文明肯定有一个漫长的以狩猎为主导的历史时期,但让中华民族骄傲的是,我们这个民族无疑是人类最早进入到农耕文明的民族之一,这种难以言说的民族自豪感无疑会强化我们对于农耕文明的认同,也因此在史前研究中更注意那些与农耕文明有关的材料,如考古学家在对河姆渡遗址的研究中,对其中发现碳化了的稻谷颗粒就特别兴奋。乐于在考古学材料中确证自己的农耕民族定性,并相应地展开原始艺术与审美意识的研究,是国内史前文明研究的一个重要立足点,这与西方很多学者的出发点是不同的,如格罗塞曾明确指出:“我们此后的研究,将严格地限于狩猎民族的艺术。”③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1、34页。
造成我们将研究重心放在距今1万年内这一特殊的时间段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的史前文明研究与西方同类学科相比,无论是在广度、深度甚至研究的方法与手段上都还有一定的差距,研究重心的聚焦与我们研究本身存在的局限有密切关系。典型的例子是在20世纪初期,西方就有很多学者到全球各原始民族聚居区进行广泛而深入的田野调查,而即使是在改革开放40年后的当代中国,这种跨国界的田野调查还几乎是一片空白,对中国境内的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学和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也只有极少数实践项目。
二、研究方法的选用和研究材料的来源
研究史前文明,在西方学者这里,他们更愿意采用人类学和社会学的方法,更相信人类学与社会学的田野调查法所获得的材料。由于民族的迁徙,他们并不奢求确证数千年前居住在自己所生长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是自己的祖先,从而促成了他们的“全球视野”——从其他地区的原始民族的“文明”状况反推出自己祖先的原始文明。因此,对与我们同时代但不同空间的原始民族的田野调查就成为史前文明的主要研究方法,而相应的田野调查材料就成为他们理解原始文明的主要材料。
在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田野调查基础上,对史前艺术的研究构成了西方“艺术科学”的重要内容,由此也伴生出对史前审美意识的研究。在格罗塞看来,“艺术科学的首要而迫切的任务,乃是对于原始民族的原始艺术的研究。为了便于达到这个目的,艺术科学的研究不应该求助于历史或史前时代的研究,而应该从人种学入手”。①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17页。很显然,对当代的原始民族艺术的研究构成了西方史前艺术和审美意识研究的坚实起点。其合理之处在于:当代原始民族的艺术系统是一个活的系统,而不是像考古学中的材料那样更多地是一些碎片式的记忆,同时,当代原始民族的艺术不仅便于记录和描述,更便于解释,因为文明社会的解释者可以与原始民族的艺术创作者、接受者进行直接的交流,从而更好地解释原始艺术现象。目前能看到的西方研究史前艺术影响最大的几个代表——格罗塞、博厄斯和普列汉诺夫等都是从原始民族的艺术出发进行史前艺术和审美意识研究的。朱狄先生曾认为20世纪以来,“对艺术起源的研究不外乎这样三种途径:第一就是从史前考古学角度对史前艺术的遗迹的分析研究;第二就是从现代残存的原始部族的艺术进行分析研究;第三就是从儿童艺术心理学方面所进行的分析研究……第一种方式无疑是最重要的”。②朱狄:《艺术的起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34页。从我们初步接触到的西方史前艺术与审美意识的研究成果来看,最有分量的成果基本上来自朱先生所说的第二种方法,这与其发达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研究有关,西方虽然也有非常发达的考古学,但其任务更多地是用于解释文明的其他内容如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宗教信仰等,在艺术与审美意识的起源这些更加抽象的领域则较少引起一般考古学的关注,这些领域虽然有考古学的应用,但更多地属于人类学和艺术史的范畴。
而在中国学者这里,学者们更倾向于相信历史学的方法和考古学的方法,从历史文献资料和考古学资料中寻找史前文明的材料。我国学者之所以能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相信祖先居住于这片土地有至少上万年的历史,这种历史的连续性既在秦汉以来的大一统的历史观中得到强化,也在民间传说和神话以及正统史书中得到记录。作为一个特别重视历史著述的民族,不仅有《史记》这样的相当可信的文献,也有零星地记录远古历史事迹的先秦儒家典籍,这就使得长期以来我国对史前时期的了解是以史书与经典为基础的。此外,审美意识作为悠久历史的积淀结果,其上限远远超过了《史记》所载的“五帝”时代,大量的史前民间传说、神话中都包含有审美意识的原始的、不自觉的记录,这些都应成为今天研究史前审美意识的材料。
20世纪初以来,考古学引入我国并得到长足的发展,地下文物考古资料的突然发现,才出现“双重证据”法,即地下文物与地上文献相互参照,重新理解远古历史。不断出土的考古学材料,不仅引起史学家、考古学家的注意,也越来越引起艺术史专家、美学家的注意。传统的文史哲不分家的学术传统,在考古学引入中国后,将考古学当作历史的延伸而获得了新的时代特征。
因此,基于材料获取上的便利以及长期以来的学术传统习惯,对于中华史前审美意识的研究,国内学者更愿意用历史文献资料和地下考古材料这双重证据展开研究,而较少将对与我们同时代的原始民族的田野调查作为研究基础。
陈望衡教授在《文明前的“文明”》中的研究方法与材料来源正体现出这一不同于西方从当代原始民族入手进行研究的传统,他在掌握大量考古材料的基础上,以更加开阔的视野将古代文献、神话和传说中与审美意识有关的材料都进行了梳理,从而从更深层次揭示出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的悠久传统。如他在对《周易》的研究中,发现了“中华民族美学精神的基元。这基元由阴阳两重因素构成。阴阳是宇宙、人生精义的高度概括,它既是真之本,也是善之魂,更是美之灵”,《周易》同时体现出“中华民族审美理想的基本品格。这品格就是天地相合,阴阳相交,刚柔相济”,另外,“它为中华民族美学提供了一系列的美学概念如阳刚、阴柔、神、感、文、美、化等,还有一系列的美学命题”。①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434页。显然,这种对史前审美意识的研究思路在西方同行的研究中是很难看到的。而在对民族审美意识的起源的深入挖掘中,他特别注意到《山海经》中的一些材料,在这部远古神话传说的选集中,陈教授看到了它作为民族集体潜意识的记录这一特征。在经过一番选择甄别后,他从中发现了很多与史前时期有关的审美意识的记录,从而获得了史前审美意识研究的新材料。
三、研究结论的独特性
在史前审美意识的研究中,必然会涉及一些重要的“文明”进程中的关键步骤。对这些关键步骤的定性,正是史前审美意识研究的重要结论,这些结论,有的具有全球的普遍性,而有的不仅体现出学者的个人见解,也体现出一定的民族差异。
在对许多重大问题的回答上,我国学者与西方学者有着相似之处,如都认为艺术和审美意识的产生需要有闲暇时间,都看到了艺术与劳动、生产方式、巫术、原始宗教、游戏等有着密切关系,但在一些更具体、更深入的问题的理解上,国内学者并没有简单地重复西方学者的见解。
艺术和审美意识的起源方面,国内学界受普列汉诺夫的影响很大,他说:“劳动先于艺术。人最初是从功利观点来观察事物和现象,只是后来才站到审美的观点上来看待它们。”①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 艺术与社会生活》,曹葆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06、148页。“审美趣味的发展总是同生产力的发展携手并进的……审美趣味的状况总是生产力状况的准确的标志。”②普列汉诺夫:《没有地址的信 艺术与社会生活》,曹葆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06、148页。这些话很长时期内都是我们理解艺术的起源的指针。但是新时期以来,不断有学者对这一观点进行修正,从而得出更具合理性的观点,如刘骁纯先生所指出的:“普列汉诺夫的观点,可以称为‘积淀论’……内容积淀为形式,功利积淀为超功利……‘积淀论’解释了形式美的重要来源之一,但并不能解释问题的全部。‘积淀论’更不能解释审美发生问题,恰恰相反,它是人类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现象。”③刘骁纯:《从动物的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01页。
正是意识到艺术起源的复杂性,陈望衡教授采取了更加灵活务实的态度来处理艺术起源的各种学说。他认为,“艺术的发生是多元的,审美需要虽然只是其中一元,却是关键性的一元。早期人类审美的需要多处于隐性的地位,显性的需要则是各种具有原始宗教性的活动”,这就将艺术的宗教基础揭示出来了,“然而,如果艺术仅只是为了宗教性的需要,那是不需要讲究艺术性的”,宗教性与艺术性并无必然联系,“如果这艺术还联系到人的审美需要时,它就需要讲究艺术性。艺术作品要做得很精致,很美,很有感染力,那就只能说明河姆渡人不仅有了审美需要,而且审美的水平已经相当高了”。④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668、2、14、2页。审美意识与审美需要使得最初基于宗教需要的艺术成为具有艺术性的艺术。这就从两个不同层次上区分了艺术的诞生:广义的、初级的仅仅基于宗教与其他实用目的的艺术,狭义的、高级的基于审美需要体现审美意识的艺术。这一区分对艺术起源的探讨具有重要意义,使得曾经“矛盾”的一些艺术起源说变得可以相互贯通,而更具广泛的包容性,中国传统哲学的善于融通众说的优势在此得到充分显现。
在人类文明诸要素的关系中,陈教授将审美放到了优先的位置,他不是从劳动、游戏、巫术或宗教去寻找艺术的原初动力,而是在审美中发现了这个神秘的动力。“人类并不是为了功利的需要,也不是巫术的需要才去制作那些具有审美意味的艺术品的,其最初的动机就是审美。不是功利抑或是巫术产生了审美,而是在审美之中实现了功利和巫术。”⑤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668、2、14、2页。“原始艺术得以产生,不是因为劳动的需要,也不是因巫术的需要,而是因人类的本性之一 ——审美的需要。”⑥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668、2、14、2页。这个观点,可以说已经远离了普列汉诺夫所设定的基本路线,也与各种折衷的观点拉开了差距,堪称中国特色的艺术——审美意识起源论的新收获。
更进一步,陈教授认为“审美意识是人类的一种本原性意识”。⑦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668、2、14、2页。虽然人类有将近300万年的历史,但严格意义上的人类文明的历史却要短暂得多,考古学告诉我们现代人走出非洲的历史不过距今6万年,所有能与人类文明产生联系的考古发现也都在这个时间点之后。在走向文明的历史进程中,当然会有一些标志性的步骤,如直立行走、运用工具、发明语言等,但却一直没有一个既具有广泛包容性又能严格与“文明”对应的文明的开端和真正意义上的人的开端。此前一些西方学者试图将艺术当作人类文明的起点,如科林伍德认为艺术是人类最原始和最基本的活动,它比宗教、科学、哲学更为原始。①朱狄:《艺术的起源》,第67页。格罗塞则认为人类的文化起源是以艺术的起源为标志的:“艺术的起源,就在文化起源的地方。”②格罗塞:《艺术的起源》,第26页。这些观点对于陈教授的思考无疑是极具启发性的,他们所呈现的思路非常清楚:文明不是以物质资源的获得手段为标志的,而是以超越必需的物质资料的获得的人类活动为标志的。因此,严格说来,劳动,尤其是以获得食物为目的的体力劳动,即使使用了工具,也只是走向文明的重要步骤,却不能看作文明的标志。
在陈教授之前,西方有学者在对原始艺术的论述中,将美提升到与善对等的重要地位,如博厄斯所说:“在原始人中,善与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③弗朗兹·博厄斯:《原始艺术》,金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37、2、3页。但在博厄斯这里,审美并不是促成人类文明的最根本动力。他其实特别看重技术的作用,“只有高度发展而又操作完善的技术,才能产生完善的形式。所以技术和美感之间必然有着密切的联系”。④弗朗兹·博厄斯:《原始艺术》,金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37、2、3页。我们可以从他这里得出的一个推论是:技术是促使艺术和审美意识产生的原初动力。所以他才会说:“形式的美感是随着技术活动的发展而不断发展的。”⑤如果将其言论中的“技术”替换为“劳动”,一个更加让我们感到熟悉的观点就会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而这显然已经是陈教授所不能满足的。
陈教授将博厄斯的观点反了过来:不是因为技术而产生审美意识,而是因为审美意识催生出技术以及其他人类文化形态,他重点论证的领域,是装饰。装饰见之于各种史前器物,而且也体现在人自身。审美意识催生出这两类不同的装饰:器物上的装饰和人自身的装饰。“装饰品不是生产工具,装饰的目的只有一个:爱美。”⑥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3、10、10页。在众多史前器物品类中,最能体现先民的审美原动力的是彩陶。“彩陶的主要功能是美化生活,爱美成为彩陶制作的原动力。”⑦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3、10、10页。“彩陶”之“彩”,使陶器摆脱了原始的功能需要,而走向更广阔的审美表现,这才是文明的关键步骤!
彩陶在考古学中被认为是礼器,陈教授从礼器背后看到了它得以创生的更深层的原初动力。“礼器这种身份的取得是以他美为前提的,正是因为彩陶美,彩陶才能成为礼器。”⑧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3、10、10页。在娱神、娱人的艺术品效应史中,不是如一些“人文主义”者所设想的那样先娱神,然后发展为娱人;而是相反:先有娱人,人再推知既然我能从中获得快乐,那么神也会从艺术品的欣赏中获得快乐,这才推及到娱神的。那些强调彩陶及其他史前工艺品的历史文化内涵的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之所以将巫术内涵当作这些艺术品的文化内涵的主导甚至全部,就是因为他们忽略了娱神之前必然有娱人这一阶段存在,从而导致他们在解释历史时出现了重大偏差。
人自身的装饰,始于性而归于美,审美意识的觉醒促进了人类自身的装饰的极大发展。“装饰的产生,虽然究其初是为了性,但后来的发展则不只是为了性,而是向整个社会展示自己的美丽,以获得社会的认可。如果装饰仅为获得异性关注,那仍然是动物性的行为,属于装饰的低层次;如果装饰不只是为了获得异性的青睐而是为了向整个社会展示美丽,那就属于装饰的高层次,因为这才真正是人的行为。”①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281、281-282、17页。人自身的装饰的发展,体现出人性发生与发展的三个层次:自我意识的觉醒、身体意识的觉醒和社会意识的觉醒。②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281、281-282、17页。自我意识的产生使得性的动力转化为审美的动力,身体意识则促成了自我与他人的美的展现,最终社会伦理的参与使得审美目的与“群”的伦理效应统一起来,其存在的合理性依据由个体扩展到整个社会。不过伦理的群体效应的出现,往往使得研究者遗忘了审美目的的原初性,也导致在史前文明研究中经常出现误读。
陈教授不仅通过感性存在来探求审美意识的原初性,还从思维本身探讨审美意识的原初性。在此陈教授回到了我们非常熟悉的概念——“形象思维”,他是从形象思维的本原性推导出审美意识的本原性的。“形象思维对于史前人类的诸多意识,具有本原性。由于审美与形象思维具有血缘性,审美以形象思维的方式,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审美对于人类的诸多意识具有本原性。”③陈望衡:《文明前的“文明”》,第281、281-282、17页。《文明前的“文明”》最重要的结论是:审美意识是最具本原性的意识,是人类文明得以产生的动力,也是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它是生产力提高、初民生活质量提高、人类进步特别是走向文明的重要动力。这与今天人们常说的“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这一对审美的定位相比,极大地强调了原始先民的审美意识的重要性。
中华史前文明有着自身独特的定性,长期的农耕文明是我们今天研究史前审美意识及艺术起源的基础。当代中国学者在接受西方传来的考古学、人类学的基础上,与传统的历史学方法相结合,以历史文献和考古文献双重证据为基础,完全有可能提出与西方学者不同、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史前审美意识研究结论。陈望衡教授的《文明前的“文明”》就是这一领域坚持民族本位、体现文化自信的研究典范。更值得我们关注的是,这些结论不仅适合于中国史前审美意识的研究,而且 对于整个人类的史前审美意识都具有普遍意义。作为当代中国美学研究的一个新收获,在成功地将中国史前考古资料与审美意识的起源结合起来之后,陈望衡教授的新著体现出史前审美意识研究的中国特色,发出了长期以来国内美学界一直努力追寻的“中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