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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祁志祥教授5卷本《中国美学全史》

2019-12-18毛时安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美学学术

毛时安

大情怀、大手笔、大功力

——读祁志祥教授的《中国美学全史》

2014年10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提出:“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把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的号召落到实处而不流于空疏和口号,就必须有对中华美学源远流长历史的科学梳理。中华美学精神是在中国美学丰厚历史土壤中生长出来的深刻影响13亿国人审美和生活的参天大树。新时期以来,随着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增强和学科建设的迫切需求,历史上长期沉寂空白的中国美学史研究和书写,吸引了越来越多专家学者的关注目光和研究兴趣。仅大部头的中国美学史类著作就先后有多种面世。其中,祁志祥教授的新著,260万字的《中国美学全史》(以下简称《全史》)的出版问世,依然称得上是中国美学史研究领域中石破天惊、前无古人的重大事件。《全史》集中体现了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学者在中国美学史研究筚路蓝缕开拓进取过程中取得的重大突破和最新成果。诚如前辈学者陈伯海高度评价的那样,《全史》的写作出版不仅是“祁志祥个人学术生涯的里程碑事件”,也是“中国美学界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可以相信,《全史》对中华美学历史脉络的宏观梳理,对中华美学底蕴肌理的深入开掘,对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这一战略要求将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这是一部具有大情怀的中国美学史。它的重要学术意义在于这是我国学术界第一部完全由个人独立完成的关于中国美学发展从先秦到现代、到21世纪初的当代的“全史”,是一项规模空前的学术“大工程”。他对于中国美学的关怀审察,不是局部片段的而是全局全景的。中国美学在作者的心中,既如长江黄河呼啸奔腾、波澜壮阔,又如辽阔的中华大地苍莽博大、气象壮丽。以儒家美学和道家美学为长江黄河,中间穿插着类似淮河的被本土化的佛教美学,将中国美学的连绵起伏、蜿蜒曲折的山山水水贯穿成一个浑成有机的、具有巨大包容性的文化共同体。在祁志祥心目中,各家学派的美学思想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和而不同,最后百川归海、有容乃大、指向未来。中华美学,“和”是前置的整体性的大文化前提,是一个始终向着前方的具有召唤性、目的性的路标。“不同”则是个别的、互补的、兼容的,是“和”的丰富性的具体化与多样化。对中国文化“物一无文”“和而不同”、多元互补的深刻认识,决定了作者的美学全史的包容性大情怀。读《全史》,我们始终能感受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博大情怀。这种情怀扎根于一个中国学者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矢志不渝的守望。祁志祥几乎是以30年从未间断的生命的不懈努力,坚守这一方学术的土地。我特别欣赏《全史》的前言“中国美学史撰写的历史盘点与得失研判”。正是出于对历史叙事高度负责的大情怀,作者在重大的学术表述上,面对前辈大家和同辈学人,从不吞吞吐吐,敢于直言和“亮剑”,明白表明自己的看法。如对于已出版的10余部中国美学史著作的评价,他能放在一起比较长短得失,既有对前贤的肯定,也有对不足和局限的商榷。尽管这些商榷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但我想学术上有争议应该比鸦雀无声要好。事实上,作者的批评一点没有“轻薄为文哂未休”的轻慢。他的批评所体现的姿态是:吾爱吾师,更爱真理。他严肃对待学术前辈、同仁的态度在当前相互叫好、利益交换的文化语境中是极为难得的。祁志祥曾长期追随导师徐中玉教授治学。徐先生从青年时代起,就以一种炽热饱满的爱国情怀投身中国古代文论的研究。即使在人生最苦难的时候,也丝毫没有中断过对于民族文化的坚定守卫。祁志祥深受导师这种精神的感染,堪称徐先生学术衣钵的精神传人。在整部《全史》的字里行间,到处都可以感受到这种喷薄而出的对于中国学问、中国文艺和中国美学的挚爱气息。

这是一部展现大手笔的中国美学史。作为一部美学史,作者没有在古代美学史和美学范畴史的历史叙事前止步。在《全史》纵向的、历时性的线性叙述中,中国美学从先秦、两汉一路下来,萌芽破土的奠基、强劲生长的发展、时代气候变化后的突破到中国古典美学晚霞满天时集大成的综合,以及五四以来的现代转型,历历可寻,文气贯通,脉络清晰,井井有条地勾勒出中华美学此起彼伏、环环相扣的历史演变轨迹。每一个美学流派的发展变化在各个历史时段的框架里都有严谨缜密的记录,显示出中国美学各家各派在时间长河中的生长性。在这种线性的宏观历史叙事中,作者始终避免大而无当的写意式的空疏勾勒。譬如佛教美学,祁志祥先后有《佛教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佛学与中国文化》(学林出版社,2000年)、《佛教美学观》(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中国佛教美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等著作,不断深化着对于艰深的佛教文化及其美学的整体研究,避免了现在有研究将佛教美学简化为禅宗美学、以禅宗美学代替佛教美学的不足。在《全史》中,作者先是揭示了佛教东传初期小乘教中安世高、大乘教中支谶所译佛经,六朝时期大乘空宗与有宗诸家译经以及《楞伽经》《法华经》《华严经》等经典中各自的美学主张,然后又对隋唐时期中国佛教开宗立派的天台宗、三论宗、华严宗、唯识宗、禅宗等各家主旨不同的美学主张,以及宋以后佛教美学的流传情况作了交代。这里既有大笔如椽的宏观勾勒,也有微观精细的工笔雕刻,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学术积累和研究功底,远比用一个“禅”字的笼统概括深化得多,更有学理性,极大地丰富、充实了我这样的中国美学爱好者对于中国美学的认识。值得指出的是,据说当年胡适写中国哲学史,因为不懂佛教,所以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只写到先秦,佛教东传后就戛然而止了。在以时间为主干的纵向历时性叙述中,作者还有团块状并列的美学范畴、艺术门类的横向铺展。《全史》贯通中国美学诗论、词论、曲论、画论、书论、乐论、园论各门类,虽包罗万象,但均有极为行家的理论诠释,打通、不隔,这需要极为广博的修养。就资料收集整理的文献学角度而言,从20世纪80年代初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青年学人集体选编《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为肇始到《全史》,祁志祥几乎阅读了当下我们能够接触到的所有典籍和原始材料,哪怕是埋在书海深处的吉光片羽。

这是一部展现大功力的中国美学史。万丈高楼平地起,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就像修行,除了才气、学识,还要有功力。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日积月累方得天长地久。中国美学史犹如浩瀚星空,祁志祥如天马行空,却有踪迹可辨。5卷本《全史》,实际上是他30年学问一步一步做下来的。祁志祥1987年随徐中玉先生读中国古代文论硕士研究生,毕业后不久以表现论建构并出版了《中国古代文学原理》(学林出版社,1993年)。读博时完成《中国古代美学精神》(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以《中国美学原理》为题出版)。1998年出版《美学关怀》(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提出“美是普遍愉快的对象”。10多年后完成《乐感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完善了自己的美本质论,提出“美是有价值的乐感对象”,成为当代中国美学界一家之言“乐感美学”学说的创始者。基本概念的创造是带有根本性意义的,就像欧几里德从点开始创建平面几何大厦一样。元理论范畴及其体系的创造殊为不容易。正是这些元理论的研究,为他奠定了史论结合的扎实基础。原创基本概念的严重匮乏,是中国和欧美学界近几十年普遍缺乏学术创造和学术想象能力的体现。1993年杰姆逊访华,我曾当面和他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也颇为认同。在这种状况下,祁志祥美本质观念的提出、新美学原理的创构以及中国古代美学精神、中国古代文论原理的建设就显得意义非同寻常。与此同时,他攻坚克难,兼顾艰涩奥僻、一般学人望而生畏的佛教美学研究,为美学史的撰写做足功课。再由论入史,史论结合,完成3卷本的《中国美学通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两卷本的《中国现当代美学史》(商务印书馆,2018年)。所以他整个学问的演进非常有序,脉络非常清晰。此时,《中国美学全史》5卷本煌煌大著已呼之欲出,水到渠成。值得指出的是:作者大部分学术准备都是在20世纪资讯极不发达的时代,以古老原始的手工摘抄的方式,不计昼夜阅读纸质原典和资料汇编,日积月累起来的。所接触的典籍数以千万计。其中许多鲜为人知,即使美学研究者也完全陌生的作者及其论著,是他直抵上海图书馆等各大图书馆,从馆藏典籍中搜寻到的,比如现代史上的若干美学著作。在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到业师徐中玉先生的学术传统。所有结论都来自对原始材料的充分占有、分析和概括。就中国美学史资料收罗的广度而言,可谓穷尽心力。总之,言出有据,力戒虚妄,做到既鞭辟入里,又不穿凿附会。许多被历史灰尘遮蔽已久的美学边缘人物和美学原始场景,因他的发现,得以还原和风华再现。当然作者也与时俱进,及时掌握新手段新技术,借助网络科技提供的便利搜索资讯,捕捉动态,拾遗补缺。于是,在祁志祥几十年如一日的积累、追求、付出下,中国美学历史的草蛇灰线和琳琅满目得以清晰、丰满地显现出来,充分展示了中华美学历史的源远流长、思想的博大精深、魅力的丰富多彩。

综上所言,《全史》是一部有着巨大气场的美学史著作。它为我们深刻领会“中华美学精神”的丰富内涵,促进文艺创作的繁荣和民族特色的建构,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历史资源。今年恰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中国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的历史节点。《全史》字里行间散发着一种朝气蓬勃、昂扬向上的时代精神,是中国学者献给这个重要时间节点的一瓣心香、一份厚礼。

这里我想斗胆提一个命题:中国的学问最终是要由中国人来完成的。

这些年,西方汉学的大量著作被翻译过来。我读过多卷本《剑桥中国史》和其他的汉学著作。应该承认,因为方法和视角的不同,有时会有一些新人耳目的发现和结论。但我们也不能不看到,因为事实上很难逾越的文化差异和隔阂,哪怕主观上非常友好、非常用功的汉学家做的汉学,也经常难免会存有许多很外在、“不贴肉”的阐述。更何况有的还带着某些意识形态的有色眼镜。事实上,文化的隔阂,再加上字母文字和象形文字的隔阂,并不是可以轻易逾越的。特别是有一些功利性、实用性并不太强的学问,如中国美学史,我相信西方人一般是不会去做的,更不会像祁志祥这样以一己之力积几十年之功,一步一步做这样的学问的。在做中国学问、学术的时候,我们可以胸襟豁达、视野开阔,学习、借鉴西方同行的一些方法和论点,但我们完全不必过于迷信和崇拜西方的学术权威。因为工作之需,我也接触过一些来访的西方学者,我很尊敬他们,但我觉得我们其实是完全有能力和他们进行平等的学术和思想对话的。如果到了今天,在做有关中国的学问上,我们仍然仰人鼻息,仍然跟着西方学者后面亦步亦趋的话,那么,我们就永远不会有让人倾听的话语力量,也永远不会受到国际学术界的真正尊重。这些年中国科技的发展过程,值得我们人文学者借鉴。我们一代一代的学者前赴后继,能够把中国的学问通过中国人来完成,并取得让国际学术界信服的著作。近30年世界的变化和动荡,民粹主义、极右思潮、反全球化倾向的卷土重来,让我们生活的时代变得面目模糊起来,充满了各种动荡和不确定的因素。为这样的世界,注入与西方传统思想互补的中国文化思想,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想,变得日益重要起来。这是一代中国学人不可回避的学术使命。

祁志祥在《乐感美学》中明确指出,他的美学不是解构之学,而是建构之学。解构主义反传统、反本质、反规律、反理性,一路反下来,令人如堕烟雾,不知所从,结果可能更糟。故而,他在自己的各种美学论著中使用中国古典美学的范畴、观念和中国古典美学的丰富资源,并努力与现代美学、西方美学打通融合,实现一个中国学者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学术理想。在世界百年未有的大变局中,中国学者不应该失语,不应该人云亦云,鹦鹉学舌,像《全史》这样的书,要有人译介到西方的汉学界和西方的学术界,让西方的学术界了解中国人是怎么做中国的学问的,中国人做的中国学问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和深度。特别是在当下,“文化自信”不能流于空洞的口号,而是要像祁志祥这样“板凳一坐十年冷”,并以这种艰苦卓绝的学术书写,对内为民族精神的振奋提供强大的思想资源,对外通过介绍中国学术、中国文化,让外国读者了解中国和中国学者,特别是当代中国和中国的当代学者。据了解,曾经日本的汉学做得很深入、很细致,但这些年,已经很少人能静心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了。不但人数少,而且质量也每况愈下。在这种情况下,就更加需要我们自己把中国的学问做好。一个大国,特别是像中国这样的东方大国,不但要有自然科学的进步发展,同时必须有人文科学的强大和传播。两翼齐飞,才能真正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中国梦。祁志祥独立撰著的煌煌5卷《全史》,在相当程度上,代表当代中国人文学者的学术高度,是一项可以助推实现中华民族复兴伟大中国梦的值得充分关注和肯定的新时代标志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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