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对话·创新:建构中国的文学地理学
——“文学与地理学术研讨会”综述
2019-12-18周盈之
周盈之
(复旦大学中文系)
文学地理研究作为横跨历史学、地理学、比较文学和美学等多个学科的交叉研究,近年来不断得到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2019年4月27日,由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和《复旦大学学报》编辑部共同主办的“文学与地理”学术研讨会在复旦大学顺利召开。50余位国内外学者围绕文学地理批评的主题,针对中国与西方、空间与地理、理论建构与作品研究等多个议题展开深度的对话与讨论。
一、西方文学地理学的理论阐释
当今全球的文学地理研究主要以法国、美国和东亚为3个中心,作为“地理批评”概念的提出者,来自法国利摩日大学的维斯法尔教授首先就《地理批评的方法》进行报告。他认为,存在两种切入空间讨论的图景方式:垂直和水平,垂直具有等级性,而水平则预示着全球性和多样性,地理批评是以空间来理解文化运动,打破垂直视角,以水平视角进行敞开。因此,地理批评具有去中心和异质的核心特点,拒绝以自我为中心,拒绝赋予任何观点以特殊地位,全面平等地看待一个空间。在具体的批评方法上,地理批评会涉及哲学、几何学、多感官的方法,结合时间来探讨空间,开展跨学科研究。近年来的“空间转向”主要关注4个领域:一是“绘图”(mapping),即将地图看作一种叙述和开放性的虚构;二是世界范围内的世界文学;三是翻译,即翻译作品的选择和影响问题;四是传播,考察出版机构的表现并看到其中的权力与经济作用。
浙江工业大学的梅新林教授以《论维斯法尔的“地理批评”》为题,详细介绍了维斯法尔教授的主要观点变化以及国内学界对其理论的接受过程。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空间转向”和“空间批评”渐成趋势,维斯法尔兼容两者,在1999年发表《走向一种文本的地理批评》,原创性地提出了诸多理论与方法命题,标志着“地理批评”这一理论体系的正式创立;而其后于2007年出版的集大成之作《地理批评:真实与虚构的空间》,则建构了以“空时性”“越界性”和“指称性”三大理论为核心的思想体系。维斯法尔的“地理批评”具有创新价值、对话价值和理论重构价值,对于国内的相关研究具有重大意义。
四川大学的阎嘉教授针对西方思想史中“空间”一词的术语模糊性展开讨论,尝试将“空间”界定为作为名词的空间和作为动词的空间化,前者包括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后者则指向社会空间生产和文化空间生产这两大类空间建构。这其中,文化空间和艺术空间的生产所依托的理论和框架不同,必然存在差异性和多元性,因此要深入空间生产所依托的哲学构思、文学记忆、生活体验和表达方式中,加以分析,再纳入中国语境进行思考。
南京工程学院的颜红菲教授详细梳理了当代欧美地理批评发生的理论语境、主要论域和研究视角。20世纪中后期以来,地理学和文学研究范式的转变,促成了地理批评这个新学科的兴起,“地方”的意义在后现代和全球化的趋势中日益重要。经过近20年的发展,地理批评作为空间批评的深化,已然成为独立的批评话语,具有了自身的规定性。它具有情景化、主体性和关系性的主要特征,协调社会多样性和个体价值,反对宏大叙事和一般法则,提倡以开放的姿态进行具体分析。地理批评具有多种研究进路,可以对后殖民研究、女性研究、生态研究进行嵌入,具有超学科性。
宁波大学方英老师主要厘清了文学空间研究中的几个重要概念——“地理批评”“文学绘图”和“空间批评”。作为当代文学空间研究领域的主流与前沿,法国哲学家维斯法尔和美国学者罗伯特·塔利(Robert Tally)在很多理论观点上持不同意见。维斯法尔强调“地理批评”,提倡“以地方为中心”,通过积累和分析多学科、多文类、多作家、多视角、多感官的广泛文本,建立起关于某个地方的文学地理学。而塔利则提出了“文学绘图”的概念,认为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文学绘图工程,而“存在—写作—阅读—思考”的整个框架都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文学绘图。作为概念的“空间批评”既包括了实在的地理空间,又包含了抽象的组织关系,在实际的研究中可以有更广泛的运用。
此外,还有多位学者围绕地理空间批评的理论问题展开延伸与探讨。江苏师范大学的曾仲权老师就地理空间批评中的术语问题与陆扬先生进行商榷,主张应回到晚近西学思潮发生的文化语境,厘清地理空间批评的谱系,通过对术语的校正,使得研究更为精准全面。上海师范大学的朱军老师以地方、存在和场所精神为核心论述了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的建构,说明“地方”如何成为记忆、想象和认同的基础。上海师范大学的王宏超老师就“城与乡”这一二元对立的空间展开批评,指出在经济和文化的作用下,乡野既是乌托邦,也是异托邦,指出消费时代对乡野的景观化和凝视。重庆师范大学的贾玮教授以梅洛-庞蒂对萨特反人道主义的批评为例,思考反人道主义文学的可能性,重构乌托邦的起点。江西师范大学的杜华平老师对“文学地理学作家个案研究”的研究范式进行思考,提出文学的本质应定义为人的空间生存和空间想象之间的平衡,以此丰富文学研究的视域与观点。南京大学的王曦老师关注西方理论中的“剧场”空间,挖掘其中蕴含的原始经验,以此重新回应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的历史问题。东华大学的马欣老师围绕本雅明对中国书法的“潜在相似性”笔迹学观点,揭示中国书法的异域解读和启示。
二、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构
广州大学的曾大兴教授详细介绍了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学科架构和发展历史。中国的文学地理学学科建构从1986年开始,之后蔚然成风。学科的初步建立,与20世纪80年代人文地理学的复兴和“人文热”相关,也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实用理性”有重要关系,这个学科的成立适应了文学地理研究在中国蓬勃发展的现实和可持续发展的需求。总体而言,中国的文学地理学具有3个特点:一是以中国传统的实证研究为基础的理论架构;二是博采中西,部分吸收西方人文地理学的研究成果,初步创建了一套中国式的话语体系;三是形成了以青年学者为骨干的专业人才格局。
复旦大学张伟然教授从历史文化地理的视角来讨论文学地理的研究。文学地理是一个涉及“时间、空间、文学”的三维学术空间,它自带历史属性。历史地理为文学地理提供了学术理念、知识背景和研究技术的支持。文学地理研究要想贴近文学史实,应该从文学的基本理念出发,采用恰当的历史地理方法,追踪最新的学科发展,以独创的学术问题和研究方法,反哺相关学科,真正实现文学地理的学科贡献。
华中师范大学的邹建军教授在论文《文学地理学批评的核心理论问题》中,重新思考了文学地理学作为一种新的学科和新的批评方法的核心,即作为文学来源的“人地关系”、作为文学哲学的“神地关系”和作为文学空间的“文地关系”。其中文地关系是绝对核心,它处理的是文学与地理之间的结构性关系,而要说清楚“文地关系”,必然会涉及神地关系和人地关系,因此这3个问题具有核心性,只有对其进行全面、深入地研究,才能建立起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学科与理论体系。
复旦大学的陈广宏教授主要探讨了现代中国文学地理相关研究的文明史学模式,对从晚清以来的文学地理研究进行梳理。章培恒曾经对明代地理文学进行研究,而“文学地理”一词最早是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提出,而后刘师培、王国维以日本为中介,了解泰纳的《英国文学史》中对“环境、种族、时代”的文学影响三因素。而从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文学地理的相关研究基本就是以这种文明史模式展开,其主要探讨的是南北文化的差异与中国文学的演进及其特征,这种模式主要着眼于一个文明的总体形态,寻求若干原则贯穿其中,进行整合、解释。它有着一定的理论贡献,但仍有局限性,即未将文化对地理的影响放入其中。
北京师范大学的刘成纪教授在《中国文化的东西南北及美学影响》一文中,从地理认知的美学维度展开阐释。中国文化地理有3种运动模式:圆形模式、东西模式和南北模式,它的形成来源于自然地理认知与前置经验模式的互动。根据维柯的“诗性地理”和中国“天圆地方”的概念,地理不是美学、文学的一个容器,其本身就是美学。因此,对于美学而言,文学与地理的关系并不是新的话题,但是它却为重新阐释地理的审美本性、重建中国美学的空间格局提供了契机。
三、文学地理学的批评实践
南京大学的胡阿祥教授从魏晋文学和韩愈研究为例,切入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地理学关注。他以“复原、变迁、分布、查余”为关键词,探讨魏晋时代的文学自觉,呈现魏晋文学家籍贯分布图;通过考察韩愈的人生迁徙路线,推断其“足弱”病症的缘由,以及其诗文的影响范围,显示文学所具有的地理特征。
复旦大学的陈引驰教授主要针对中国文学中的空间问题进行展开,依照“南北”“地域”和“中心”这3个视野逐层递进来考察空间性问题,讨论从古至今的中国文学史中文学中心与政治中心是否重合的问题。
广州大学的戴伟华教授就两个唐诗地理学个案展开探讨。一是对于外延存在歧义的“江南”概念,通过考证杜牧诗中的江南与扬州的关系,澄清扬州并非“江南”;二是通过对《丹阳集》和《河岳英灵集》的编辑始末、诗作选择进行考证,发现其中乡土文学意识的觉醒以及其对地域意识的建构。
华东师范大学的朱志荣教授在《论中国古代艺术的南北差异》一文中指出,这种艺术差异主要建基于南北的气候差异之上。地理差异导致物种差异,带来了人的气质性格的差异,从而使得南北艺术作品形成不同风格,这种不同可以被概括为——南虚北实、南文北质、南韵北骨、南秀北熊等方面。尽管因为社会政治原因,南北之间存在交流与融合,但是这种差异性始终存在,这体现了中国艺术多元性特点。同时,需要澄清古代画中南北宗的问题,这主要是受禅宗影响,和南北地域的风格并非同一回事。
浙江师范大学的葛永海教授从唐代诗歌作品的客体空间出发,以文本空间为依据,探讨唐代诗人主体空间的情感特质。通过数据检索,选取在唐诗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城市,结合关于唐代城市的整体认知和类型特色分析,将所研究的城市进行分类,从而概括出“双都八州”不同的文化底蕴和精神气质,以此建构文学、历史、地理的精神谱系。
西南大学的寇鹏程教授从中国传统文论的“感物说”出发来讨论文学地理的问题,“感物说”关注文学与外部世界的亲密关系,其中包括了国家地理的政治自觉、自然地理的意识自觉和性格文化地理的人文自觉,他们都在阐释地理对文学的影响和文学对地理的表现,由此可知中国传统文学对地理的密切关注。
兰州大学的程金城教授就丝绸之路上的河西走廊文学提出文学地理批评的可能性。河西走廊文学是丝绸之路上重要的人文现象,而随着新时期的新机遇,一批重要作家和作品应运而生,无论是从河西走出去的作家,还是关注河西的作家,都构成了河西走廊文学的新气象。河西研究涉及中心和边缘的相对性,兼顾地方性知识和普遍性精神,对文学阐释多样化具有深远的意义。
上海大学的陈晓兰教授以中国近现代海外游记为中心,考察海上航行和世界想象的关系。近代以来的海外游记写作兼具文学创作和科学考察的两种功能,游行者的个人经验与探寻国家的现代政治转型的政治诉求在其中紧密结合,航线和停泊地的选择反映了近代以来中国精英对世界图景的认识,而这也体现了海权背后的欧洲中心论的文化建构。
安庆师范大学的江飞教授运用文学地理批评的方法对当代作家徐则臣的小说《北上》进行批评。他以小说中的“大运河”意象为中心,展现了3组对立:地理空间的稳定性与文学地理空间的流动性;时间的空间化和空间的时间化;文学地理空间的人情化与越界性。以此思考运河所承载的民族情感和人心所向,反思今天中国与世界、人与自然的关系。
此外,南昌大学的陶久胜、南开大学的侯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齐佳敏、上海交通大学的杨明明、南开大学的刘英、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唐珂、陕西理工大学的李仲凡、洛阳师范学院的王建国、湖南师范大学的何林军、郑州大学的王建生等老师从不同角度对文学实践与地理批评的关系展开了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