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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农场

2019-12-17冯娜

壹读 2019年3期
关键词:魔芋

◆冯娜

当父亲打电话来跟我说他拥有了一个农场的时候,我脑海里立刻浮现了《走出非洲》电影开篇里那个苍凉深情的女声“在非洲的贡嘎山脚下曾经有一个农场”。当然了,父亲的农场不可能和剧中女主角凯伦广袤的非洲农场相提并论,但父亲的农场也在一座山脚下——根据他的描述,他和另两个同伴租下了家乡大半座西山,用来种植经济作物。父亲提起西山朝南的斜坡上还有一片梨树林,在树林间还可以搭建窝棚饲养家畜。

在中国大地上,几乎在每一个小城,人们总会把某一座山毫无想象力地按方位来命名:西山、南山……父亲说的西山,是站在我家房屋平台上看得到的小城西郊的山脉。高原的山是粗犷,轮廓并不圆润;树木参差地隐藏在夕照里,让西山像一羽扇形的翅膀,围起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坝子。坝子就是高原上四面环山的山间小盆地,坝子稳稳当当像一个平底锅子,让人们在其间奔走往来,安家劳作;偶尔站在道路中心往隔着很多座山的地方打电话,“从三川坝子上来,翻过垭口就是啦!”

我记得那片被称为“西山”的小城郊区,除了大片农田之外,还有一个村庄匍匐在山脚,当东边山日出时,村庄里被石灰粉刷过的白色屋宅被刷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整座西山就透出人烟安详的暖和。暮霭落向西山的时候,大群的鸽子追逐着晚霞和树林的剪影,有时鸽哨伴着风声,整个坝子都要被那声音带得飞起来。我小时候经常站在露台上眯着眼看那些鸽子盘旋,其中有一群曾是父亲养过的信鸽,它们拥有人类难以企及的敏锐方向力,和忠诚——有一度父亲出门较多,想解散鸽群不再饲养,于是将信鸽卖给了其他信鸽爱好者。其中几只鸽子被卖向无数重山后的遥远的坝子后,在几周后突然返还。父亲抚摸着鸽羽,老泪纵横。鸽子有信,人何以堪?就是这样,我们的鸽子从西山盘旋、飞越和返还。几年之后,一些鸽子寿终正寝,我离开了家乡,父亲则告诉我他租下了西山近一百亩的农田。

“那么大一片西山,您打算种什么呢?”

“魔芋,这几年云南各地都在种植魔芋呢。”

“魔芋?种那么多拿来干嘛?卖得出去吗?”

“人家抢着要呢,每年都有外地老板来收购,我们只需要从地里挖出来就有人来收了。魔芋啊,是联合国认定的保健食品。现在发达国家,譬如日本这些国家中小学学生的营养餐里每天都要配魔芋制品呢。”

说到魔芋,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一棵棵麻杆儿的植物,而是热气腾腾的魔芋豆腐。老家的早集上每天都会有阿婆挑着担子卖魔芋豆腐,灰黑色的魔芋豆腐,切成大小均匀的砖头方块,不用秤重,一块钱一块。阿婆手脚麻利地将魔芋豆腐往塑料袋里一装,绾个活结便递到你手里。回家只需焯水,凉拌可以、煮食可以,还可以切片烫火锅。可是,我打小就不爱吃这黏滑的食物,觉得它特别寡味,吃进肚里觉得简直是在脏腑里刮油。母亲却爱吃魔芋豆腐,她说既营养又减肥,那当然,寡而刮油啊——中年女性和小女孩儿的味觉差异和食物偏好是否真是出于岁月的施洗呢?不得而知,只是民以食为天,随着经济发展,如果不是人们的餐饮水准已然从果腹的需求转向追求营养和健康,寡味的魔芋也不可能成为发达国家不可或缺的佐餐食物;那么多的山峦野地又怎么会被开垦成田地呢?

让一个站了几十年讲台的老知识分子重新光脚下地,手握锄镐、头戴斗笠变成农民,我真有点想象不出那握惯了粉笔的双手是如何捉住魔芋幼种,一个个按进土里;是不是像在试卷上打钩呢?我也想象不出那曾经开满野波斯菊的西山半坡是如何被规整成一方方田地,顺着纵向的山脉种植了一沟沟魔芋。

开始的时候,地表上除了隆起的小土丘什么都还看不出来,魔芋幼种其实就是小酒杯那么大的小个头魔芋。圆形的根茎被埋进刚翻培过的潮湿土壤里,等待着农人的侍弄和天地的滋养。如何买种、耕地、浸种、种植,这一切我都无缘目睹,只是隔三差五听父亲在电话里兴致昂扬地描述起他的农场和耕作。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飞离了家乡的信鸽,在遥远的天边盘旋,俯瞰着西山的风吹草动。而父亲则长久地埋首于那片沙质的土地。他告诉我魔芋种子需要选择芽眼饱满、没有损伤的“小孩拳头”,在种植前还需要将所有种子放在药剂中杀菌消毒;魔芋的果实,也就是根茎则会在大半年的生长周期中长到大斗碗或小瓷盆那么大。还有,最重要的是顺着雨水流的方向理顺每一块田地的排水沟。魔芋这样的根茎植物最怕淤水,一旦得上那种传染性的枯萎病,就会从根部烂到叶片。等人们发现魔芋叶子萎黄时已经来不及了,它的根茎溃烂不说,还会大面积的相互感染……如此种种,我发现父亲这个老知识分子已经蜕变成一个新时代、科技型的农民了,满嘴都是魔芋种植的相关信息,而我只是一只远远窥视的鸽子,在黄昏时分往想象中被魔芋覆盖的西山投去零星的一瞥。

父亲的农场一天天有模有样起来,当然,是在他的描述里。譬如说,魔芋开始冒芽了,出芽率很高;天气也很配合,一场场小雨又翻晒几天。我了解云南的海拔和气候,百度百科也告诉我,海拔1700米以上、半阴半阳的山地环境适宜花魔芋的种植。西山的春天,总是蒙着稀薄湿润的雾气,它和大多数云南的山地一样,像一只俯卧的大动物,静静吐纳着春雨和回暖的温度里复苏的气息。父亲说,种魔芋的时候,每天日不出即作,天黑前不歇,连午饭都是由母亲他们送到农场里去。我诧异道:我的神呢,就你们个人能种近一百亩地?父亲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当然是雇佣了西山脚下村庄里的农民,按天计算报酬。农民租出了自己的田地,然后变成雇佣短工,按时领取报酬,不需要对收成负责,这倒是现代农村很有意思的变迁。也绝不像《走出非洲》里的伯爵夫人那样,需要到土著酋长那里寻求当地居民的帮助来开疆拓土、种植咖啡。

父亲的农场有声有色地生长着,据说田垄上的一树树梨花似雪又凋谢了。魔芋幼苗喝饱了雨水,在艳阳中争先恐后直往上窜。父亲的合伙人建议在山边的窝棚前后围出一块空地养鸡养鸭,都被父亲否决了,这么多亩的魔芋已经很难管理,辛苦得只能在田间端着碗吃午饭,混合型农场就更要天天吃“黑晚饭”了。黑晚饭是老家的土话,意思是天黑了才能吃上晚饭,农人们常用它来表达起早摸黑下地干活的辛苦。父亲这位老知识分子亦感到以前未退休前上个晚自习、天不亮去带学生早操根本算不了啥,农民才是真正土里刨食,劳心劳力。好在有农民儿子的底子,他乐在其中,从不叫苦。据母亲说,父亲每日骑着电动车穿过西山村落到田间去,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他,还会跟他打招呼,“冯老师出工啦?今天来得早哇!”“冯老师啊,都退休了,拿着退休工资呢,用不着这么辛苦啊!”

种植经济作物,却不一定关乎经济之事,这一点,老知识分子和非洲大地上的凯伦女士倒有异曲同工的地方;只是这一切跟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大相径庭。归隐易,耕田难啊,每天关心粮食和蔬菜绝不是可以坐在家中,饮茶作赋,遥望西山就可得的。父亲说,天天踩在湿滑的泥地里,雨鞋都穿烂一双了。

我亲眼看到父亲的农场时,已是云南最丰沛的雨季,七月。我当然不是专程回家观光父亲的农场的,现代的生活方式总是将我们趋向无谓的奔忙和远程的实时交流,有时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生活在什么时空,总觉得一切在眼前又很渺远。当母亲电话通知我祖母病危时,我还在闷热的杭州出差。古人“一日千里”的想象,在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早已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我当即网购了飞回老家的机票,即日启程。我像儿时的那一群信鸽,飞过夏天飞过西山,翅膀的羽毛却无法触摸到山棱和地表新鲜的露水。我们借助科技生活得太远太深,像沉浸在一个又一个泡沫和幻梦里,以至于无法用手切实轻轻抚摸亲人的面庞。

祖母的手瘦细硌人,体温黯淡。九十多岁的老人就是一尊寂静的神;或者像一株凝结成化石的植物,通晓地下的黑暗,日常的锋芒和光辉。祖母从前常常坐在老家门前的松树底下,有飞机从头顶飞过时她就问父亲,我是不是坐飞机走的,我哪时会再回来。祖母的一生未离开过这片土地,她在这里耕作、养育、病痛,从不停歇,九十多岁还在魔芋地里打猪草。直到为了拔一棵魔芋杂草时她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一个旧式农人的一生就像一棵魔芋,不管把它栽种在哪里,都竭尽全力汲水饮露,结实生长。它不仅要让自己活着,还要荫蔽自己的子孙,长出粗壮结实的旁枝和根茎。祖母的身体像一盏老旧的铜灯,火焰微弱,日渐熄灭,我伏在床边嗅到了若有若无的冷清。请来的老医生在屋外对着父亲摇头叹息,“太老了,高寿了,儿孙都到面前,老太太很有福气了。家人都要想得开,人的寿筵总是有限……”

祖母不分时辰地昏睡又清醒,清醒又昏睡。她知道我是谁、父亲是谁,但她不知道我们是赶回来的,仿佛我们从未离开过这里。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黑夜什么时候是天明。我怀疑在临终之人那里,时间已经不复存在,它只是一种模糊的幻象,像一把刮刀把一个人一生中所有经过的地方和事物切碎、揉拢,化为一团笼罩在床榻上方的气流。这时候的时间只是呼吸,她呼吸一次,我们的心便“咔嗒”一下,像秒针磕在石头上。

父亲骑着他的电动车载着我,从傍晚的小路奔向他的农场——祖母缠绵病榻,农场里的事务被父亲暂时放手,由另外的合伙人沉默地承担起来。然而,他突然想起驮着我去看农场,也许是一阵短暂地抽离。我们从祖母呼吸的气流里腾出身来,看到了长势蓬勃的半山魔芋。父亲的农场第一次坦陈在我眼前,是被无数次犁耙、锄头、双手、杀草剂规约过的山麓,是被一行行魔芋小伞一样铺展着的砂质黑土,是生的欲望满涨,它们捱过漫长的时日终于血脉贲张来到太阳底下。

父亲说看上去绿得发黑的那一小片就是长势最好的魔芋,收成肯定差不了。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是斜坡背阴处的长条田垄,梨树像天然的篱笆挡住了它们蛇皮斑纹般的杆儿,看得出来,它们的杆儿很粗壮才能支撑起墨绿的大伞叶子。再往上看,黄绿色的魔芋是从贫瘠土里长出来的,瘦削矮小。父亲说,这已经很不错了,朝山上走的那一片本来就是新垦的生地。曾经的农人搭建的窝棚在梨树下荒废着,据说梨子成熟的时候得来守夜。而现下,梨子也已经有小碗那么大了,枝条无止境地垂向土壤。都是厚皮的雪梨,成熟期很晚,小钵盂那么大的个头,春节时上市会被争相追捧。

我茫然地站在一大片魔芋中央,我见过太多农场田地也见过比这更具规模的作物,唯独不像站在父亲的农场里这样不知所措。没有兴奋、没有欢喜,莫非是祖母的病痛困扰了我?我这样想着,父亲已经走到水沟边检查地里的排水情况去了。高原的雨季来临,大雨通常是在半夜的梦寐中瓢泼而来,像豪爽的少数民族汉子,端起一缸酒来“咕咕”喝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天明时,云头遮不住漫无边际的蓝,只是排水不好的山坳里,魔芋就被昨夜的急雨围困了。正在发育的根茎只具备了盆钵的形状而非真正的容器,它们无法承受太多的淤水。这就是种植魔芋为什么要选择沙地、斜坡的缘故。

父亲已经爬到半山坡,他弓着背用手拔杂草,还穿着白日里的灰黑色西裤,忘记了更换。处在逆光里,远远看上去他的身影虽然在奋力投入,依然像一株不和谐的木本植物,无法与这个农场融为一体。我知道这么多的时日,这么多棵魔芋长大,父亲淌过多少汗水,手上磨起多少老茧;但对于这里,我们都像一个陌生的造访者。我甚至不知道我和父亲一起拔除的杂草会不会在几场雨后又重新盖过魔芋。我们在土地上从事的一切,对于自然界而言,仅仅出于人类的欲望和知觉;我们用自己的方式造访自然,明知道它未必接纳我们。

“小心,不要直接用手去拔魔芋杆儿。”我知道触摸到汁液手会过敏,又麻又痒。但父亲说有几沟魔芋已经有了烂叶子的迹象,必须清除掉。他连根挖起一个魔芋给我看,才有小碗口那么大,但长出根茎的那一侧已经腐烂掉。“看来还是得病了,这个太难避免了。天时要坐得好啊!天天这样下雨可不行。”父亲一边拔去发黄的魔芋,一边叹气。我抬头看看天,黑暗已经快要来了,云团正在向西边堆积。东边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多余的晴朗,也没有金色霞光。“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不知道今晚后半夜是否还有雨水突降,只是这西边山的另一面山脊,每天早上都有无数人踩着露水提着小锹在寻找:每一场夜半的雨都为他们带来惊喜和财富,今年的鸡枞、牛肝菌等野生菌子价格又创新高。

我的手已经完全麻木了,草汁混合着魔芋的黏液让我常年握笔打字的手像被马蜂叮了无数针,膨胀了数倍。父亲说,隔着小河的对岸也是农场的一部分,我们只打理了十分之一不到。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这么广阔的农场,看似繁荣,一旦成为己有,日复一日的劳作就像巨大的黑洞,让人沦陷。可是我们也就是这样,在日升月落、不断劳作中度过的我们的人生。想到秋天的收成,才会感到有所寄望和投奔,于是春夏的守望和冬天的苦熬都似乎只是为那种收获的愉悦做铺垫。我也很难想象当年那个过惯了浮华奢侈生活的伯爵夫人凯伦是如何委身于她的贡嘎山和咖啡种植园。不知她是否想过,这漫长的人生是否真能在广阔的种植园里用日复一日的耕作和收成来度过?

年逾九十的人也许就不会再像我一般提问了,她只会昏然摸索着我的手,模糊地问我那些来看望她的人是谁、从哪里回来。时间对于已经没有时间的人来说已经构不成问题。而我,孜孜不倦地关心着这大片的魔芋什么时候成熟,什么时候可以被全部挖掘、堆积、卖往隔着大洋的国度;也仿佛只有收成才能缓解在这冗长耕作中付出的艰难和等待。

西部高原上的天黑总是来得晚一些,我和父亲穿过一片烟草地返家。还看得清烟草已经大量冒出花穗,这是烤烟季即将开始的征兆,也是雨水频繁浇灌的结果。外乡来租地种植烟草的女人蹲在路边吃饭,她站起来和父亲打招呼,“冯老师,好多天不见你啊!”父亲减速,喏喏应答着,说家里老人家生病了。女人端着碗站着说,“那是得招呼着些(方言,意即照顾),就是最近雨水太多了,你看看——”周边全是她家高过人头的烟草地,“都不断窜苔开花了,我看你们的魔芋地也是草长得比魔芋还深了!”父亲说,“那啷个办呢?种庄稼就是靠天吃饭。”父亲的祖籍是四川,他没有在四川出生,也没在那儿生活过一天,但口音中天然继承了川腔;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的基因记忆比植物顽固而难以进化。魔芋、烟草却是换一方水土就不再是如此长势,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吧。

吃黑晚饭的女人应该对靠天吃饭习以为常了,他们家是外地人,口音生涩,据说她家是第三年在这里租地种植烟草了。按她的话来讲就是:“冯老师,你们跟我们不一样,我们家娃儿还得等到我们盘田(意即种田)交学费咯!”。父亲骑着车滑进烟草地中间的水泥路,我感到他的脊背承受着夜色的虚空和气压,他忧心忡忡。我明白他的心像钟摆,在西边的农场和东边的病榻上来回摆动。云团朝东边天移动、堆厚,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又要有大雨当头。云雨、死生这些都是天意之事,人活在世间,纵有万般能耐,也只能承认自己只不过是一届凡人。

其实,山没有移动,坝子也并未改变太多。像小时候一样,站在我家阳台上就可以望见父亲的农场,模糊地隐匿在背光的山脚。这个坝子平淡无奇,信鸽会飞回,雨水会汇成河流,老人会死去,山地会被种上经济作物……我眯着眼看着西边山最高的山梁,一排排树在暮光中站成黑暗的剪影。古代的帝王们每年都要在天坛祭天,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民间也会有各种各样祈雨祭天的仪式。对于一个农业大国而言,再没有什么比“风调雨顺”更值得庄重祈祷了。我们关于龙的图腾崇拜,不仅是因为龙是灵兽之首、君者的象征,更因为龙王是司雨司水的神,是民间最为崇拜、最需要仰仗的神灵。无论科技多么进步,人们还是要回到土地去,人怎么可能离开长出作物维持基本生存所需的土壤呢?克里斯托弗·诺兰导演的科幻电影《星际穿越》里,未来人类被迫放弃高科技,回归农民生涯以挽救种类濒危的农作物不得不说是一种清醒地警示。

晴雨、生存、死亡,自然必定有它的秩序和教诲。我的祖母在一个大雨如注的凌晨阖然长逝。我走进黑暗的雨水,为祖母去厨房端一盆热水擦手擦脸。雨是水不灭的精魂,它默然连接了天与地的消息;继而在大地上蜿蜒,塑造着大地的面貌。

祖母的丧礼简单隆重,活到九十多岁的老人就是根深叶旺的大树,风吹起来,无数叶片赶来送她。寿终正寝的喜丧在乡间没有沉重的悲伤,更像是一种对后人的祝福。许多年轻有力的小伙子争抢着去扛祖母的寿棺。他们血气方刚、温暖有力,抬起寿棺不费劲地穿过叔父家的魔芋地。所有魔芋都为他们弯腰而不怕折断。祖母的坟茔是与祖父合葬的大墓,逝去多年的祖父也许已经在地下等待良久。当祖母的棺木慢慢落进土穴,我恍然觉得人类埋葬的方式是否也是一种祷告,希望那些离开我们的人能像植物一样能在土里重生,能在来年与我们相见?诗人离离曾在《祭父帖》里写“光穿不透的地方,再不要去了/ 比如地下。我再也不会借着土的力量,/ 把我们分开。”我们也深深知道土的力量不能让死者复生,但我们在上面行走、祈愿,用种植的方式,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当父亲和叔父用一抔抔土将祖母埋在地下,我想着她会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形态生长,也许会是父亲农场里的任何一棵魔芋,或者是屋后的一棵桃树。她作为人的缘分已经圆满。

作家虹影曾讲过她在英国看心理医生,以期解决自己生活中承受的痛苦。医生问她你是否经历过一个亲人的死。她说她的亲友谁谁谁都去世了。医生说,不不,是你是否守候和经历过一个人死的过程。祖母的离去让我想起了这位英国医生的话,当你能切实面对和体会死亡,你才能理解我们生存、劳作的意义,也能感到我们执着的空无。我在父亲的车上小心翼翼地提到了祖母,父亲平静地说,在生的时候好好看顾,走了之后丧礼什么的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了。魔芋地果然在几天内疯狂长出了无数杂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无论魔芋还是杂草,都想顺应天时地理,活得尽心尽力。

父亲在魔芋地里站着,看了又看。他也没有弯身拔草,只说过一段时间,等天气好一些再用除草剂吧。“又要下雨了,回去吧。”路过烟草地时已经有雨丝落进脖子里;旁边的烤烟房里传来浓郁的烤烟味儿,热烘烘的。是时候了,烟草的归宿就是被一叶叶采摘下来,捆绑成一扎一扎,在烤炉里烘干,最后卷成一捆捆焦黄的烟叶送往制烟厂。种植者劳碌大半年也许只是为了赚取钱财养家糊口,但是这其间哪一样付出真的可以只用金钱来衡量和买断呢。就像父亲的农场、凯伦女士的种植园,无论盈亏,他们都是选择一种方式,为了活得更好、更像自己。魔芋是不会变成烟草的,人埋在土壤里也不会再长出人来,我们纵有无尽的想象和愿望,但可以选择的其实非常有限,在土地上劳作就跟向天祈雨一样。所以,我对父亲说,不要太在意这些杂草,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地盘。

我还想说,不要太在意收成,这是没有办法预期的事情。但我看着父亲疲惫的脸没有说出口。靠天吃饭真的是最困难最没有把握的,所以农民大规模地离开土地到城市去,依靠科技和商业文明运转的流水线虽然也不能让人变得足够富有和更具保障,但起码能保证不被旱涝雨雪所困扰,也不需要在大雨瓢泼的夜晚打着电筒,在田地里排水挖沟。人类趋利避害、好逸恶劳的本能让我们不再向土地苦苦求索,同时也让我们扩张性地破坏着土地,卖地建房、造桥修路、种植转基因作物、重金属超标的工业废水直接淌向良田……

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在云南金沙江边的涛源镇有一片实验基地,这位科学家终其一生的科研的理想就在于让土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我们的人民。近年来,食品安全事故频发,其实追溯问题的根源可以回到土地上去,我们国家原本就是一个粮食难以自给自足的国度,哪怕全部的农田种上庄稼。更何况,我们的许多良田已经颓圮;太多农民抛弃农田去往钢筋水泥的森林。很多高科技的种植技术和手段让现代农业规避了有可能出现的自然灾害和风险,却无法让荒废的土地重新振兴。我们被卡在水泥里,要仰望星空,却不顾脚下的土地。

父亲回到土地的初衷我不得而知,他也许只是排解退休生涯中的空闲,不是有意觉察人类进程中的困境。但他是幸运的,他拥有了百亩土地,他可以在耕作的艰辛、喜悦和失落中理解土地给予我们的一切。在一次又一次造访、远眺父亲的农场时,我也对土地、自然、生死也有了一些全新的感悟。

我带着这些感悟回到了我所工作的城市。在这里,农田只在偏远的郊区出现,大多用于种植热带经济作物。人们像搭积木一样的野心和速度塑造着城市的空间。每天我们关心股票走势、GDP、异国的政权更迭……只有父亲,仍然会在电话里讲述他的农场,母亲则学会了新的通讯工具——微信。我可以通过图片看到魔芋萎黄的山坡,也可以看到即将进入收成的土地。父亲心神黯然,他说,古话都说,有重孝的年头运势是不好的,可能是真的吧。今年雨水过浓,魔芋腐烂太多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我闭上眼就像信鸽飞过西山,注视那一片被翻拣过的土地,被薄薄的露水打湿。它们都曾属于我父亲,是他的农场。也许我应该劝慰父亲,就像《走出非洲》里的原住民在咖啡种植园被大火烧毁的时候通知凯伦女士时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你最好去看看,我想,是上帝来了。”

也许,是上帝来了。

苍鹭和它的幽灵

夜间飞行

我默记它的顺序:

开膛、填进火药铁弹子、上膛

捂着左眼模仿真正的猎人怎样用一只眼瞄准

一只鸟掉下去,山林抖过之后跌进

更深的寂静

铁质的冰冷,冒着生灵附体的腥气

成年后我常常会在人群中嗅到这种气味

我知道扣动扳机的时刻和走火的瞬间

我知道在一个不允许私人持枪的国度

太多人空着的胸膛

——《猎枪》

那只苍鹭被带到我家的时候大约是早上。当地的猎人们结束了整夜的围猎,天擦亮前回到家中整理这一夜的所获,他们发现了这只好看的、还活着的苍鹭。他们商量着把它送来给我——一个外来教师的女儿。我揉着还未睡醒的眼睛,就看见一只灰色的大鸟站在院子里,细长腿、细长脖子、长喙鹅黄,耷拉着灰色的翅膀。刚刚受过轻伤的鸟,转动着它的长脖子和尖喙,惊恐地与人对视,褐色眼睛水气濛濛的。我打着激灵醒过来,但不敢上前抚摸它:作为一只宠物鸟,它真是太大了!

猎鸟的最佳时分是黄昏。暮色像一条漏着沙子的口袋,一点点把白天埋进沙堆里。鸟兽们感到了这沙子的重量,悉悉索索穿过丛林田野,开始归巢。猎人们就藏在草窠或树干后面,举起装满铁弹子的老火枪。我的父亲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但他经常穿着一套旧了的中山装,有时还戴着黑框眼镜;跟那些套着羊皮褂子挎着烈酒的猎人们格格不入。他的队伍也十分精简——只有下完课的父女才是同步的。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旷野之中,走过一片野花正在枯萎的草甸就是黑黢黢的大松林。走着走着,父亲小跑起来,他回过头嘱咐我蹲在一丛灌木背后,他则侧身躲在一棵大树背后。

光线的沙子还未漏尽,蹲在地上我还可以看到各种匍匐着的小草小花:龙胆草、蓝布裙、飞廉、玉龙蕨、火绒草……高海拔的小草花瘦削单薄,香味寥寥。我热衷于把它们一朵一朵揪下来,再用灌木的枝条编成一个花冠。时不时抬眼去看父亲青灰色的身影,在灰白的树干底下仰起头和枪管。如果听见枪响,我就会抛下手中的花冠跑过去——有时父亲也会跑起来;有时他会挥手示意我继续蹲在原地。不是每一次枪响都会落下鸟来,可能连一根鸟羽都没有。天色倒是一如既往地暗下去,父亲越往树林深处走,我就越难辨认那个青灰色的身影。等直起身来朝四周看,远远近近的草木变得模糊。我就像站在磁石的边沿,黑暗被源源不断地吸附过来向我围拢。我心里感到害怕,但答应了爸爸在原地等他,只能朝磁石的中心松林深处大声喊:“爸爸——爸爸——”。父亲听见后会应声,我就飞快地朝他的方向跑去。

战利品以斑鸠、火雀子、山鸡为主。大多数鸟的毛翳灰突突的,被父亲用草绳扎成一串。我拿树枝挑起,扛着回家,一路上颇为开心和得意。餐桌上野味并不难得,它们都还没有出现在“野生保护动物”的名单上;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只有苍鹭是不多见的。这么骄傲、美丽的大鸟,怎么会降服于猎人的火枪,它不过是误入了夜间的捕笼。

猎捕容易,但喂养苍鹭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米谷不食、虫豸不食,它冷冷地用一只细长腿站立,偏过长喙盯视你。父亲说它的翅膀飞不了了,放归山林也活不长。于是,黄昏又成了一天之中垂钓的好时辰。我和父亲并排坐在水库的岸上,他让我不要说话,不要在浮漂轻颤时就迫不及待地提杆……这些教诲无助于延缓苍鹭的死亡;哪怕我们钓取更多的小鱼、掰开它的长喙灌食进去,它的眼睛和羽毛还是日渐黯淡。

我已经记不清那只苍鹭最终的去向。父亲回忆起我们的夜猎生涯时根本就不记得存在过这样一只大鸟,他总是提起当他正要瞄准的时候我就会大声喊他。父亲略带嗔怪地说我胆子小,其实他离我一点都不远;我一喊,本已栖定的群鸟全部都惊起飞走了。我当然害怕,夜晚的事物那么秘密而不确定。就像那只苍鹭,它羽翅丰满、仪态翩然地走过自己时常饮水的河边,怎么会想到一个陷阱正在黑暗中向它收紧?

黑暗是不安全的——这几乎是绝大多数昼行动物的觉察,它们需要在最后一丝光亮中回到巢穴。只有人类发明了能在夜晚飞行的巨大壳子——飞机。我喜欢搭乘傍晚的航班,透过舷窗,看天边黄金在燃烧,云湖在吐纳。我不知道在那些轰沛的气流层中,有些什么事物会随黑夜降临,伴随我们飞行。飞机在黑夜中剧烈颠簸的时候,偶尔会遇到身旁坐着信徒,他们念念有词、在胸前划着十字架祷告。而我,会掏出一支分装的小剂量香水,抹一抹手腕,再抹一抹耳背。他人的祷告和冰凉的香味在万丈高空给我的镇定是一样的。那么多植物的精魂能让我闭上眼,回到童年的旷野之中。那些黑暗的沙子涌动着向一处聚集,我仔细聆听它内部的秩序:我们呼喊,必有人应答。

2009年,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云上的夜晚》;2016年我又出版了一本名叫《无数灯火选中的夜》的诗集。无独有偶,它们似乎都携带了大量来自黑夜的讯息。有人在公开场合追问我:你的“黑夜”是否是翟永明、唐亚平等前辈诗人“女性意识”的赓续?而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其间的关联。或者说,我并未受过这种“黑夜意识”的规训和引导。在我这里,黑暗的来源是时序,更是无数未知的事物。早在1933年,法国著名的时尚品牌娇兰推出了一款名叫“午夜飞行”(Vol de Nuit)的香水,它以柑橘味为基调,混杂了佛手柑、柠檬、橙花、 伊兰花 、安息木等等植物的香气。传说这款香水设计师的初衷是要赋予它“优雅与冒险、神秘而刺激”的风情。在我看来,世界上所有的香水,它的矜贵之处在于汇聚了人们记忆的来历,以及那些来历不明的记忆和心智。它的昂贵不在于提炼、粹取、无数种采撷无数次的实验,更在于那些试炼过后的幸存——那是体形湮灭过后的凝结;对于植物,就是久久不散的气味。与其说我喜欢香水的慰藉,毋宁说是在那些气味里找到了童年旷野的氛围和一只苍鹭的记忆。它们如今粼光闪闪,在夜间飞行,像一行诗中的隐喻。我深深知道,越往生命深处走,我不知道的事物会越多。那些被黑暗掩盖或安抚了的事物,就像浩瀚的深海,我们站在甲板上,知道脚下有令人心醉神迷的奇遇,也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黑夜到来前,我们捕猎、垂钓、采花剪草、喂养看得见也摸得着的动物。也渐渐明白,人类的恐惧并非完全来源于黑暗,也不来源于黑暗中大胆疾速的飞行。成年后我再没有养过动物,笼中驯服乖巧的小鸟小雀都没有。当山林被连年休猎的禁令围困,猎人们脱下皮褂上缴了猎枪,在异乡学会了说普通话、喝城里人的洋酒。我像是被他们抛弃了——我还能讲出纯正的方言和土话,还记得我的旷野、苍鹭和水库。一个从小擅长在黑暗中摸索和等待的人,除了独自坐下来写作,似乎无处可去,哪怕身处几百万人孤独生活的城市(梭罗语)。在卡夫卡那里,“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像那些在艰难航行中的祈祷者,我不晓得他们的上帝是否回应了他们,也许是他们的祈祷惠及了我。一个人在写作中,如果常常能够感到被童年的那种暮色所环绕,我们呼喊或者噤声,都是其他形式的祈祷。

多年来,我不断在城市和山野间逗留和迁徙,没办法与动物毗邻,倒是成了一个植物爱好者;热衷于了解全世界各种经纬度上生长的植物。它们遵循这颗星球的自然秩序,亿万年来也参与了塑造这颗星球的面目。我很羡慕拥有敏锐嗅觉的人,他们能根据植物散发的气味来判断它们的生长环境,那里土壤酸碱度如何、日照时间是长是短、水分是否充足等等。这样天赋异禀的人能成为一流的调香师,他们能将植物魂魄中最精华的部分析出,并让它们相互辨认、缠绕、融为一炉。植物的慰藉无疑也是一种祷词,让人安于山川草木的不回应,安于在世事变迁中领受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命运。

从岭南到岭南路

在这里住过的人不一定去过边远的滇西小镇

住在那里的人接受从这里颁布的律令、课税、

无常的喜怒

尽管门敞开着,钥匙在拧别处的锁孔

尽管珍宝摆在玻璃柜中

影子投射在人群触不到的位置

穿红戴绿的人走来走去,讲着全世界的方言

母亲问我,早上最先听见的鸟鸣是喜鹊还是

乌鸦

我想了一会儿,又一会儿

不知这里的鸟是否飞出过紫禁城

不知鸟儿可会转述我们那儿的风声

——《陪母亲去故宫》

飞机快要降落时在城市上空盘旋,最好看的还是大都市的夜色。人类用顽强的创造力及破坏力在大地上累砌出众多星座,灯火璀璨、彻夜不歇。我在一年之中无数次抵达夜间的北京,俯视这片拥有过辉煌皇室的北方大地,它的光芒四通八达、纵横交错。

北方道路两侧种植着杨树、洋白蜡、国槐、银杏、月季、玉簪花……走出机场,干燥的空气瞬间让岭南人脸上的皮肤紧绷起来。

——“小姐,您好。您去哪儿呢?”

——“您好,我去西三环,岭南路。”

在街灯的暗昧中,我回答着司机,心里窃笑起来:我以一个诗人的名义(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来到北京,我暂时的居所就在一条叫“岭南”的路上。兜兜转转机缘巧合,人类有限的命名似乎让我们回到了原地。打开车窗,干燥的凉意扑面。槐树、白杨都已经落叶,萧瑟的剪影拖过车窗,植物悄无声息,它们的香气并没有跟着落下来。寓所前的高大白杨也裸露出银白洁净的枝干,按亮房间里的灯,就看到它的臂膀斜斜伸过来。要是夏天的夜晚,起风时我总会跑到阳台去看,“哗哗—哗哗—”的响声原来不是下了大雨,而是风翻动着稠密的叶片,发出雨水般的喧哗。

最美的季节已经过去,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我依赖暖气,出门甚少。只和母亲一起,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走在当年慈禧太后闲游遮荫的长廊上。眼前是冰层结实的昆明湖,据说测试过冰层深度的安全区域被圈了起来,租冰车收费、租冰鞋收费,按小时。身后的万寿山也微微瑟缩,松柏苍色,但其他草木很是凋敝,在不太暖和的日光中反射着湖面泠泠的光。人们分散在冰湖上,像一个个自传的陀螺,孩子们尖叫,像冰裂。这不是园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但肯定热闹过古代。诗人陆忆敏曾写“为什么古代如此优越?”而我想问,为何古代如此寂寞?热闹幽禁他处,帝王的威仪让天下的热闹都属于自己,又离得如斯遥远。

穿过雾霾,我们跟随长队进入紫禁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拥挤在这里,咂摸我们老祖宗富丽堂皇又幽深如谜的生活。人气沸腾,驱走了部分寒意。人们起早排队,逛到日上三竿已然困顿。我们打着哈欠坐在高墙深井的后宫苑囿里歇息,不怕人的乌鸦和喜鹊从琉璃瓦上飞下来,在铺满松针的地面扒拉着啄食。多么令人恍惚,经历过数个朝代的更迭,这里成为了享誉世界的著名旅游景区,每天接待的访客以几万人次计。他们中间有漂洋过海的亚裔“香蕉人”,也有入侵者们的后代;他们面容相仿,都带着外来者的好奇和热忱。我们呢,也像散漫而称职的游客,足迹辽阔。在大英博物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法国卢浮宫……兴致勃勃、唏嘘感叹观摩着众多来自故国的珍宝。

太多的珍藏发掘于墓穴,大地深处的黑暗把它们擦拭得更加耀眼;太多的遗物因战争和死亡而不朽,它们本身已经成为传奇。人类的印记在器物上凝结,犹如地域的气候可以用植物作为表征。一位对陶瓷器具研究颇深的朋友带我去琉璃厂喝茶、逛老胡同、在国家博物馆看宋代的器皿。那些釉质、水色、造像,就是一部流动的历史,它们直观而活泼地体现着当时人们的审美质素、生活状态、想象力和局限。我们用脚步丈量着的这片土地,每一步都有根可溯,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在后世拥有各种版本的演绎。只要你跟着那些嘴皮子特别顺溜的京城导游走过故宫,每一个宫每一个殿,他都能给你滔滔不绝,讲出无数段正史野史混杂的掌故。在地底下,还有数不清的遗迹和碎片。考古学家们孜孜不倦地搜索着只鳞片爪间的信息,试图在宏大盛衰中复原那些蓬勃跃动的篇章。偶尔,我会觉得他们的踪迹与诗人属于同样的行当。鲁迅先生曾说,“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我们不断反刍历史,捕捉那吉光片羽的“一小块”。被焚毁的大量木材,沉入底部。所有经历过战乱与创痛的民族,都知晓为了那金字塔上光辉的一瞬,付出过多少无声的抗争和建造。那些最终依然无声的建筑,是历史的残酷也是历史的宽忍。它们和诗歌一样,在未来的时代,也许会找到它的同路人;也许不会。

远在西域龟兹古国(今新疆吉木萨尔县)的克孜尔千佛洞就保存着这样的光辉和这样的创口。未被损毁的洞窟里还保留着切割完整、编上号码,还没有来得及带走的壁画——这是德国人的杰作,他们的精密技术和艺术品味在这里得到了长足的发挥。他们已经运走了许多精美、完整的壁画;至今还在他们的博物馆中展出。另一些被剜去了双眼的佛像,则是本土大规模的宗教屠戮,人们认为毁掉眼睛就能夺走其灵魂。在这里,神佛曾承受了如此沉痛的损毁;但是它们也是如此寂寞,无声无告、甚至无眼无魄,在悬崖石壁之间存在了十几个世纪。

年轻的导游家住不远处的木萨尔县城,她在外地上大学,暑期回老家来做景区义工。上山途中她跟我们讲出生于此地的鸩摩罗什;滴水之岩“千泪泉”的爱情传说;土坡上极其耐旱、枝条柔韧的沙地红柳……在光线昏暗的洞窟里,她打着手电,扬起好看的下巴问我,“你看到那些棱形方格里的飞天吗?这种画像是克孜尔千佛洞里独有的。”我看到了浓眉大眼、异域风情的男性飞天形象,怀抱并弹拨着不知名的乐器。是多么自在的审美和想象才能将这样情景绘制于洞窟之中?充盈着怎样神思妙想的心灵和双手绘制了他们?这一定是一个被神恩普照过的地方,很难想象,那些剜去佛像双眼的人也同样居住在此地。导游的手电又一指,“你看到那几个跳舞的人了吗?他们是古代的波斯人。”我点点头,画中人俊美可亲,身姿松弛,手舞足蹈,人神共欢。这就是他们理解中的乐国了吧?除了熟悉导游手册上的要点,导游懂的不是很多。也是,236个洞窟,足够后来者穷其一生来领会和研究它们的存在了,我们都只是浮光掠影的过客。小导游皱着高挺的鼻子问我们,“波斯在哪儿呢?德国离这里很远吗?”她的愿望是能有机会到德国去看一眼“他们从我们这里偷走的壁画”。

几年后,我从一个朋友的手机里看到了那些“被偷走的壁画”,拍摄于德国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看着那些切割精密、运输得当、保存良好的壁画,我心情复杂,想起了那个年轻的克孜尔姑娘。不知她是否已经亲眼去看过了那些壁画。在远隔重洋宽敞明亮的博物馆中,想起家乡那些昏暗的洞窟,她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德国人会怎样跟他们的后代讲述这些壁画的来历呢?每一代人都在筛选和记录自己所能感知的历史,再向未知者或下一代转述我们的认知。正如诗歌并不属于写作它的人,而属于需要它的人(马里奥语)一样;到底哪一种历史,被我们所需要?

要是去柏林,我也会去看这批壁画。柏林没去成的夏末,我去北京郊外看永定河。凌晨的河流缓缓流淌,即使在水量丰沛的夏季,北方的河也是平坦迟钝的。岸上和桥上的灯光在波浪上颠簸,天空裹着沉重的铅。苇草高过了人头,散发着好闻的香气;不敢伸手去捋,我早已领教过这些植物叶片的锋利。

在山西宁武,这条河叫做桑干河,它发源于这片焦渴的黄土地。不久前,我们过境山西。汽车在晒得冒油的公路上行进,没有听到水声,也没有看见牧人,到处长着沙棘、刺梨等灌木,水分充足一点儿的地方长着老头杨。这种杨树十分抗旱,但比不上北京一带的杨树英姿挺拔。由于缺水,它们像老头儿一样弯腰驼背,长出疙疙瘩瘩的皮肤。车上人昏聩欲睡,王菲的歌声还在环绕,“高架桥过去了,路上还有好多个……”司机突然刹车减速说,“看到没?那是桑干河。”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其他人和我一样,迷迷糊糊地问,“哪儿呢,左边还是右边?”司机又开始提速向前,懒洋洋地回答说,其实也就是一条小干河,现在不行了,源头这儿,几乎没水。我往后张望,在灌木林间没有任何水流潺潺的迹象,我该如何描述我们到过太阳照着的桑干河?直到溯流而下,沿着水汽饱满的永定河走,我才找到了一点儿夏天的感觉。对于一个岭南人来说,哪怕住在岭南路上,也揣着一颗被火烤着心。我已经非常依赖空气中浓密的水分和湿度,每天抹两遍润肤乳还不够。长时间的一地生活,会塑造我们执着的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人就像扎根的植物,适应着自己的热带和寒带,应和着自己的高山和洼地。我在每个地方的河流、湖泊、海岸边散步,喜欢看夜钓的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提杆。在陌生中,我们还是习惯搜索记忆中熟稔可靠的信息,但这并不是守旧。我们总是要在经验和确信之中获得新的方向,比如在探索其他星球时,总在寻找与地球相似的环境,水源、光热、地表温度……要有足够多的积累才能获得新的启示,要有无数条支流的汇聚才能形成江海。

又一次,我从岭南路回到岭南。站在同样平坦开阔的南海入海口,潮湿的海风灌满咸腥味,潮气扑在脸上让我感到愉快。在夜晚的飞机上看不清这茫茫水域,只有通往港口的道路灯火闪烁,一路向南。我想起一位诗人,他的墓志铭上刻写着,“长眠于此的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济慈);而另外一位诗人说,“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博尔赫斯)

图书馆迷宫

我并不比一只蜜蜂或一只蚂蚁更爱这个世界

我的劳作像一棵偏狭的桉树

渴水、喜阳

有时我和蜜蜂、蚂蚁一起,躲在阴影里休憩

我并不比一个农夫更适合做一个诗人

他赶马走过江边,抬头看云预感江水的体温

我向他询问五百里外山林的成色

他用一个寓言为我指点迷津

如何辨认一只斑鸠躲在鸽群里呢

不看羽毛也不用听它的叫声

他说,我们就是知道

——这是长年累月的劳作所得

——《劳作》

如果不是博尔赫斯,我与文学同行们初次见面时的话题又少了一个。也不是所有文学爱好者们在一起都要谈到博尔赫斯,主要是我和博大师一样,在图书馆工作。只要听闻我的职业,经常会有人搬出博尔赫斯以及他的名言——“如果有天堂,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每每我都觉得对不起博大师,一是博尔赫斯全集就搁在我的办公桌上,高山仰止,岂敢造次,引为同行;二则整天在“天堂”里穿梭,你就会发现它不仅是博尔赫斯那个六角形的“通天塔”,它更是嵌套式的环形迷宫。

图书馆是一座迷宫——这不完全是一个譬喻,它是真的迷宫。假如你去过一些现代设计的大型图书馆,并在里面搜寻过你想要的书籍,你就会相信我所言不虚。虽说现代图书馆布局合理、文献管理也科学规范,但是图书馆的格局通常是以读者互不打搅为基准的,书籍的集中和分布也造成了空间上的疏离感。你要是轻手轻脚走在图书馆的环形走廊上,就能领会到近年流行的“性冷淡风”是什么意味。某种程度上,图书和香水拥有同样的密码,它们是提纯过后最精粹的部分。人类最为智慧、深奥、隐秘的思想和愿望都被一行行铅字收拢,关阖在纸页当中。也请相信我,在闭馆过后的深夜图书馆里游荡,那感觉完全不像在天堂中那么美妙。你会感到幽邃的静谧中,所有纸张都在呼吸,甚至试图开口说话。当你屏住呼吸,借着落地窗外的光线走到书架与书架之间,无数轻飘飘的事物与你若即若离,在你耳畔、颈间、发梢上一张一翕。我将其称之为“ Ghost of Books”(书之幽灵)。在西方世界,幽灵有善灵恶灵之分,书籍亦如是。在读者消隐后的夜色中,书之幽灵检视着自己的复活:白昼里被翻阅过的篇章、被人摘抄过的词句、被朗读过的片段、注脚处被划下的红色……你从它们身边经过,你也能体验到博尔赫斯说过的“觉得自己是一座完整无缺的秘密宝库的主人”,那种奇特的幸福感或许会抵消黑暗迷宫中奇异的恐惧感。

闲暇时,翻看旧书藏书票和借阅记录卡是非常愉悦的事情,岩井俊二的《情书》般古典和唯美。但这是在非常陈旧的书籍和传统的图书馆中才能体验得到的。现代的图书馆普遍采用数据化系统,已经不存在手写的借记卡,也找不到画着女孩儿肖像的纸片了。年轻的读者隔着书桌用网络工具谈情说爱,他们懒得抱回笨重的典籍,转向大量下载电子数据库资源、装进电子阅读器。也许,不久的将来,书之幽灵要以云盘的形式存在了。这样一来,博尔赫斯的通天塔能够建成也说不定呢。

此刻,我坐在图书馆迷宫的第五层写这些字,身边全是来自美国哈佛大学的“幽灵”。它们很少被人翻阅,因为语言不通,也因为人生苦短,人类着急去做些更容易的事。我习得的外语有限,常常坐在一堆无法交谈的幽灵中间用汉语写作、偶尔用英语回信。它们既不跳出来指正我的语法错误,也不理会我重复着它们早就洞悉的生活。日复一日,我在它们中间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很像我在灌木丛后、水库岸边度过的童年。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保持着这样的连贯性:静默、劳作、等待。有时我挺感谢博尔赫斯,因为他的缘故,很难一下子融入热络人际的我,可以和知晓他的人谈及图书馆,也因此可以从人群中识别出自己的同类。但这个环形迷宫的精妙是无法和任何一个人解释和分享的。

有一次,一个女性朋友打电话给我,“亲爱的,我昨天去一个图书馆面试。”“哦?”她已经多次向我抱怨受够了她整天围着客户转,在家里吃饭次数屈指可数的繁忙工作。

“他们问我一个问题,嗯,于是我想到了你。”

“哦,是吗?这么荣幸。”我笑起来,心想,你又过度发挥了吧。

“他们问我为什么想要辞掉那么好的职位,到图书馆来工作。”

“嗯,这是例行问题。”是呵,她是“白骨精”,雷厉风行,年纪轻轻已位居总监。

“我回答他们,博尔赫斯说,图书馆就是天堂的模样,我在人间工作太久了,想体验一下在天堂工作是什么感受。”她的笑声清朗,还有点洋洋得意。

我亦忍俊不禁。她接着问,你说他们会喜欢这个答案吗?

他们是否喜欢这个答案,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她在面试表格推荐人一栏填写了我的名字。有一项调查说,在日本,图书管理员是最受成年女性欢迎的职业。要获得这个职位还需要通过一项专业的、通过率并不高的考试。我从不向人鼓吹这个职业的好处,更无法推荐谁来图书馆工作。就工作本身而言,它远远不止是想象中的管理图书、向读者借还图书这样清淡的事务。博尔赫斯为什么把它描述成天堂的模样?因为他深谙了时间的奥秘,他研习着“通过寂静战胜时间”的魔法。就像科幻电影《星际穿越》中所说的,“父母是孩子的幽灵”,只有那些能穿透时间的情感和智慧才能在未来的时间复活。如果将此处的生活仅仅视为一份营生,它永不可能成为天堂的模样。

女友的图书馆求职之旅以失败而告终,她讪讪地跟我说起此事,认为是自己表现得“太过理想主义了”。但理想主义的失败难不倒这些精明能干的人儿。没几天她又生龙活虎、打着飞的满世界赚钱和花钱去了。她的下一个小目标是把自己家的书房四壁排满书架,装修成一个小型图书馆的模样。后来,她所应聘的图书馆有个熟人与我见面聊天,说起曾有一位女士在面试时大段引用博尔赫斯的《通天塔图书馆》,还搬出很多西方图书馆学学者压阵。我哑然失笑,不确定她说的是不是我的女友,但效果应该是一样的。人们习惯了“背书”,我们忍耐不了师出无名的寂寞,更忍受不住籍籍无名的不存在感。近年大热的美国HBO电视剧《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中,背负着国恨家仇的史塔克家族的小女儿流落孤岛,一个“无名者”要将其训练成世间顶级的刺客,第一步就是要让她忘记自己的名字,放弃自己的身份,将自己视为“无名之辈”。

人若无名,便可专注于自己的“术”和“道”。这不仅是古典的侠剑之风,亦是圣贤之道,中西方皆如是。我知道跟女友谈论这个,她一定会觉得我迂腐至极。但是,当她引用博尔赫斯时,难道没有被这个说自己“我的经历很少,但我的阅历很多”的人打动过么?当她为各种职场纷扰焦头烂额夜不能寐时,她想到的是图书馆。哪怕是逃离,也便是归依。在这个天堂里,人们早已写尽了人世的种种,香水被瓶子密封,我们用纸页将世相和冥思一一装帧。今年新出的美剧《西部世界》中,讲到了人类历史的进程,是一个又一个谬误的集合。当这种进程成熟到一定阶段,人类的进化也就难以向前了。在剧中,不甘心进化停滞的人类拥有潘多拉魔盒一样的狂想:赋予人工智能以“冥思”,让他们获得某个谬误的编程,他们的自我意识就会逐渐觉醒并参与到世界更高阶的进化当中。

科幻作品日益精湛的同时,我们通过互联网看到荷兰的“火星一号”计划向全球征集四名火星永久移民。他们可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正投入了高达60亿美元的雄心,筹备着这个伟大的探索火星计划。不需要经历很多,在数代人的经验和梦想中,我们也可以获得很多阅历。不管是科幻还是现实的科技探索,我觉得人类的想象力其实从未超越过我们所处的真实世界。只不过,我们对自己所处的房间、图书馆、广场、城市、旷野、冥王星、太阳系、宇宙都所知甚少。一粒沙中的世界,一本书中的通天塔,我们都只是无名的访客。

那么,你想知道我最神奇的际遇吗?某个夜晚,我结束一天的工作,站在图书馆环形的走廊上。五楼至二楼的灯逐层熄灭,物业阿姨也完成了一天之中最后的清查。我忽然看见一个硕大的影子从图书馆中部的玻璃穹顶落下来。影子扇动着翅膀,忽高忽低,是一只大鸟。我抬起头,只看见墨蓝的天宇压迫着拱形的穹顶,穹顶坚固,被白色的钢管骨架支撑和分割。我确信那是一只鸟,不属于岭南也不属于岭南路的大鸟。也许是那只未被猎人捕获,而我的父亲也从未见过的苍鹭。它米谷不食、虫豸不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遨游。也许,它偶尔会与书之幽灵结伴。在天擦黑的时候,它会用一只细长腿站立,鹅黄长喙随意翻动着我的诗篇:

一个老朋友,生物学家

在研究人类如何返老还童

我与他最后见面一次

是上一次金星凌日,十一年前

一个学生,工程师

在研发人工智能如何模仿人类的感情

和他午饭后,我要赶去爱一个陌生人

关于时间,我是这样想的:

如果他们真的创造了新的时钟

作为他们的同行

我,一个诗人,

会继续请孩子们替我吹蜡烛

——《孩子们替我吹蜡烛》

那么,你应该也知道了:人类为什么会钟情于黑暗中的事物;为什么有的人终日在植物间劳作,有的人彻夜在书堆里独坐。为什么,有的人敛紧羽翅;而有的人,会写下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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