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种互相的创造

◆刘莉

儿子爱哭。伤心时哭，委屈时哭，失望时哭，疼痛时哭，害怕时哭，不满时哭。大滴大滴柔软而透明的玻璃泪珠，被突然而至的黑暗力量挤压，争先恐后地汹涌地逃出泪腺，拥入温软的眼眶，打湿守卫眼睛的睫毛。然后，迅速逃窜，消失寻不见。

眼前泪水涟涟的儿子，弱小无辜，让我心底泛起怜惜。我抱住他。一个母亲怎能对孩子吝惜自己的怀抱呢。我喜欢这时的他，像一只胆小怯懦的食草动物，纯真无害，虽然有些爱哭。我不太喜欢那些任性妄为的孩童，身上总散发着一种蛮横的骄纵。哭，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哭，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哭，是他对抗世界的方式。这是弱者的本能。我们的成长保持着这一惯性，我们都习惯以伤害自己的方式对抗这个世界，仿佛我们自己就是世界罪恶的本源。我们叛逆，吸烟，酗酒，出走，私奔，伤痕，深爱，久恨。

琥珀一样的眼泪是儿子小小的武器和城堡，这场对自己的征伐，是必须要有牺牲的。让自己变得强大，是弱者的另一本能。经过泪水的洗礼，我们的内心不再因柔软而敏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很少哭了，眼见凄凉悲伤之事，也不悲不忧，却尘面霜鬓，心事重重行色匆匆。我们在时间里渐渐钝化，仿佛地壳，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岩石，包裹住柔软、炽热、流淌、鲜艳的地心岩浆，无论愤怒喜悦，都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

我们都认同这残忍的蜕变是成长必经的路途，必付的代价。这种认同是沉默却一致的。

作家陈染在《我究竟在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么》中呐喊：“对现实世界残酷的认知一定要以把我们自身变得残酷为代价吗？”呐喊回荡清冷的人间。我们都默认，终有一天我们会从那只目光闪烁、谨慎小心的食草动物长成傲慢冷漠、蛮横骄纵的肉食动物。为登上凌绝之顶，戴上王者之冠，不惜将万人踏于脚下，不惜将一部分的自己弃入深渊。

曾经的我笃信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在男权至上的民族和社会里生存，作为一个女人想要自信，先得自立；想要自立，先得自强。为此，我将自己武装成一柄锋利的剑，寸土必争，逞强好胜，无知无觉中伤害了爱我的人和伪装的自己。或许是天意。老子《道德经》中的珠玑箴言，早已预言了刚强之人必遭的命劫：“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我像狂风中的鹰，因为好强的心性，折损了羽翅，坠落到人生的低谷。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会动摇你面对未来的信心。故作坚强多天后，我的倔强坍塌，泪水决堤。那心情，多像是诺亚方舟满载惊恐绝望的生灵，无依地漂浮于狂暴的怒海。我的哽咽是惊雷闪电，我的悲怨是凉风冷雨，将我淹没。

绝望的时候，我们期盼力量，期盼希望。希望需要的一片土地，因为可以亲手种下努力和感恩。就在昏天暗地、六神无主之时，我看到了光。光是柔软、温暖的，那是儿子的手，来回摩挲着我的脸，为我擦去湿咸的泪水。洪水退去，陆地重现。儿子给了我一个小小但久久的拥抱，像一缕阳光驱散阴霾和风暴。

爱是一种互相的创造。爱创造了我们，创造了世界。儿子小小的爱里，只放进感情，不包含目的。人，应当心怀善念和敬意，从低处仰望生活。我们认识世界，不应只是为了满足侵略世界的野心之欲，更要从大千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安心之所。我们太习惯对世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却忘了，还有拥抱。

某天在书店里看到一本书。古朴的封面上盛开着金边的花，左侧自上而下印着“素时锦年”的黑色仿宋书名。好个精致素雅，清婉毓秀。素时锦年，这样美丽的词语，只可意会，不能详解，如若刨根解释，反而会打碎字行间浮动的美感。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屏风后隐约可见的美人给我们的惊艳，就是出自朦胧诗意。默默念了书名，心间如有珠玉落盘琅琅清脆的回响，它让我想起了父亲的字典。

父亲的字典，静静地活在家中的书柜上。绿色的封皮，带着夏末森林深浓的绿意包住了里面的白纸黑字。纸张早已在岁月的抚摸下，失去了让人欣喜的光亮，泛出了耐人寻味的淡黄。那纸页如同经霜的叶子，脉络丝丝缕缕，在字里行间成为水迹与折痕。

这是父亲刚参加工作当老师时买的书，封面上也印着几个鎏金的宋体字：“教师百科全书”。它年长于我，自我记事开始，它就一直在我家的书柜中，一直都是厚实、陈旧的模样，一直都不声不响，像一座空寂的老宅子。如果你打开它，你会嘲笑幼时的我在扉页上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也会惊艳于它的封印的知识和智慧，知识就像一朵朵迎风开放的春花，一池池风吹即皱的秋水，它就像是寂寞的山谷里野人的花园，百花缤纷，草木春秋。打开目录，天文历史、文法科学分门别类，按序排好。书中包含了所有学科的基础知识，有了它，你可以去上任何一门课，包括体育。在当时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书是稀有奢侈的东西，而这本字典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教师的“圣经”。我时常想象，在那个油灯点亮的年月里，年轻的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备课，书桌上只有课本、笔记本、自来水笔，父亲双手捧着这本书，仔细地阅读，皱着眉头思考，忽而恍然大悟，心满意足地将心得写在备课本上。枯草霜花白，寒窗月影新。那一个个寂寞的夜晚，或许就是这本字典陪伴着他度过了那段朴素的岁月。身在时间深处而不自知的父亲，不知有没有想过，那段朴素的时间其实是一段锦绣编织出的年轻岁月。

所以，一看到《素时锦年》这个书名，我就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的字典。每个人都年轻过。在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陪伴你度过朝朝暮暮日日夜夜。读书，是门槛最低的高贵。书香虽清淡，却能让你的人生宁静悠远。素时锦年，书香常伴，我想，那时看书入迷的父亲一定是悠然而自得的，他的夜晚富饶秀丽，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车鸣狗吠，有的只是一本教师字典和一张安静的书桌，这样的人生足矣。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孔夫子欣赏弟子颜回安贫乐道的朴素淡然，千百年来传为佳话，那些寂静的时光，“一个字，一个微笑，就已经足够了，而我们都觉出了幸福”。

后来，我当了老师，这本书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我的“圣经”，虽然那上面早就有了我的名字。人会老，书会陈，但智慧历久弥新。虽然现在科技发达，电脑上一回车，信息海浪般铺天盖地向你压来，而各种教科书数不胜数，但我还是喜欢翻阅父亲的字典。准确、简洁、易懂，字典就像是石阶，帮我踏上寻幽的路。不是说这本书十全十美，只是人活一世，要有自己坚守的原则和依凭的规律。大千世界，评判生活的标准太多，若是能书香盈室，简单而不失美好。

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我爱人喜爱看书，他给自己围出一小间书房，简单的书柜和书桌，一张可靠可坐的沙发，几盆常绿易养的植物点缀其间。他给自己的书房起名为：“桃花岛”，在里面读书写字。桃花岛里书多如桃花，闲暇的时候，我也会找一本心仪的书细细品读。这是一种美好的心境，也是一种优雅的状态。但是我想要说，阅读确实是一件苦事。阅读之苦，一是你要耐得住寂寞，一字一句，细嚼慢咽，一本书开了个头，若半途而废有始无终，便无意义。就像你锻炼只是走一小段路，是没有作用的。报刊杂志，消遣阅读是可以的，但要真正阅读，还是必须读大部头。读到精彩之处，不是轻松，而是腰酸背痛，又舍不得放下，所以说读书苦。阅读二苦，是当你和主人公的心灵相通时，他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他的失去就是你的失去。阅读炼心，你走得很远走得很深，你在读自己的心，因为人的命运是相同的，我们和书中人一起呼吸，一起受难，一起顿悟，一起解脱，这才是真正打动人心的阅读。

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艰难的阅读后我久久不能从书中走出。抛去年代、国籍、地域、民族，我们的生命中，时时刻刻都在上演故事里的悲欢离合，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如此的重。我随着特丽莎和萨丽娜一起沉浮。当托马斯放弃了金钱、地位，放弃了家仇国恨，甚至放弃了自由，一路战火，从祖国到异乡，从城市到乡村，从风流倜傥的青年医生变成两鬓斑白的普通人，特丽莎发现，所有我们看似“重”的东西，都被抛弃了，而他们分分合合纠纠缠缠，一直没有抛弃的就是爱情和陪伴。特丽莎一下就原谅了托马斯，她在时间里，在情感里变得柔软了。

书香充满了屋里屋外，爱人看书，我也爱读，后来，儿子也加入了阅读行列。当然，是我们有意识地培养他读书的。陪他看简单的图画书，睡前给他讲故事。他最喜欢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有时候，还不认字的他会装模作样地看着书读：“有一只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其实，猫是死了一百万次，又活了一百万次”，读的时候，他正儿八经地看着读，煞有其事，让人忍俊不禁。

我喜欢袁枚书斋的对联：“朱藤花压读书堂，分得桐阴半亩凉”。书香就是花香，书香就是墨香。月斜诗梦瘦，风散墨花香。我愿意与书香常伴，装点流逝的素时锦年，这些朴素淡雅的静默时光，其实是我们如花似锦的美丽年华。这样的解释，大概要配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心境作为布景。阅读的我们，知道自己美丽，但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丽。伟大诗人泰戈尔在暗黄信纸上写下了《野花》：“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丽/你像花一样盲目”。

校园里，有些事情见风即长，这些事隐于幽暗，酿成秘密。我们视而不见秘而不宣。并不是这些事情见不得光，恰恰相反，我们害怕她、敬畏她、回避她、提防她。因为她有比阳光更耀眼、比天空还透彻的光芒。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八字箴言，落定了世间所有纷繁的因，成全了凡世所有悲喜的果。我们所说的早恋，是他们所说的爱情。

那天见到他，面如死灰，眼神悲戚，发青的嘴唇颤抖着却又发不出声音。身边的男生用力地搀扶着蹒跚欲倒的他，每一步都像跋涉于泥潭。他是我班上的学生，腼腆内敛，知书达理。早上，他拿着买好的早点，却没有像惯常那样等到每日按时出现在校门口的女朋友，却等到一个破碎的噩耗：他同级不同班、活泼漂亮、温柔恬静的小女朋友，遭遇了一场车祸，离开了他。他的世界坍塌了，蓝色的天一片一片地往地上掉落，而大海一片血红，沦为岩浆的地域。他的铁达尼撞上了坚硬的冰山，他丢失了海洋之心。她沉没到极深极寒的海底，他沉默到极深极寒的海底。

我们曾心怀善念和爱意，热烈而纯粹地去拥抱这个世界。我们期待爱，不吝付出，不惧伤痛。我们单纯地希冀着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浪漫的开始和幸福的结局，誓言只说永远，人间只有月圆。但“时间的剥夺才是真正的蛮横/你以为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如同蒸发,或似从来/就不曾有过一样干净”(雷抒雁《追忆》)。

后来再见是几年后的电影院。那天和家人看完《灰姑娘》，从突然打亮的影厅向外走，还沉浸在电影曲折的情节中，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循声回顾，便看见他。那一瞬间，我恍惚又看到那年那日那个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男孩，像一片单薄易碎的玻璃，带着浓黑欲雨的阴影，站到了我面前。他欲语泪流，绝望的眼神揪着我的心和泪，仿佛向我乞求一根救命的稻草，或是一把绝命的利剑。此时此刻，那个眼神悲戚的男孩，正对着我礼貌地笑，向我轻轻介绍牵着的女孩，脸露羞涩。这个孩子仍旧纯情，一想到幸福，脸就先红了。

有人走了，还好，时间还在。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师，只要等到了合适的药引，再深的伤口，都会愈合。逝者已逝，生者唯有幸福，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宽慰和悼念。他手里牵着的女孩，就是他悲苦人世、冷酷仙境里，寻她千百度，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吧。他们相依相偎相知相爱，又美又暖。这女孩给了他温暖和力量。以前他说话紧张时，手会情不自禁地东摸西摸，现在他手自然地垂下，说话声低沉而清晰，自信而沉稳。

我们都有一颗碳质的心，我们都有着忧伤的回忆，但脆弱和忧伤让我们更加理解何为珍惜。爱是一把双刃剑，爱是一颗幸福的子弹，爱是一种互相的创造。爱让人软弱，爱又让人坚强；爱让人迷茫，爱又让人回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