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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

2019-12-17尹晓燕

壹读 2019年3期
关键词:玉珍古渡金江

◆尹晓燕

1

振林嫂心里是有气的,金江古渡,怎么说淹就淹了呢。

现在,她站在昏暗的灶房里,从被柴火熏黑的小木窗中冷冷地看着斜坡下院墙外的那两个男人,任他们叫喊,忙乱地用木棍驱赶黑狗,就是不出声,也不制止黑狗张牙舞爪的狂吠。

要叫黑狗狠狠地咬你们一口才安逸呢。振林嫂恨恨地在心里说。

振林嫂认识他们,虽然不知道他们来她家的目的,可是因为对他们满心的恨意,她无法用平常热情待人的礼节去迎接他们。

振林嫂是桃园镇为数不多的船工中唯一的女船工,唯一一个在金沙江滚滚激流中撑渡船的女人。俗话说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这样艰苦的职业,振林嫂的祖祖辈辈一代代地选择了,振林嫂也选择了,心甘情愿的。她从不认为撑船是苦差事,这是人丁单薄的家族世代相传维生的手段啊——心里再苦也是踏实渡船。她觉得自己对金沙江的喜爱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她一直坚信身上流淌着的不是血液,而是金沙江的水。因为她对金沙江爱得深沉、深情!

在湍急的金沙江中撑船,是许多年富力强的男子也做不到的,可是年纪轻轻的振林嫂,却快快乐乐地干上了。她天生胆大,真心热爱着这门辛苦的职业。多年的撑船生涯,金沙江的大风大浪,使她具有了如金沙江水般包容、柔软、强韧的性格。这些优良的品质,精湛娴熟的划船技巧,豁达开朗的天性,使振林嫂在桃园镇上的人缘与口碑都极好。

可是,谁能料到,在振林嫂即将步入花甲之年时,在这个原本应该更加沉稳的年纪,她却转变了性子,变得像一只刺猬,碰不得摸不得。她将自己用带刺的铠甲紧紧包裹起来,再不对人露出和蔼灿烂的笑脸,也不愿与人推心置腹地相处。

这,都是因为那个陪伴了她将近六十年的金江古渡被江水淹没了的缘故。追根溯源,是金沙江下游修建的水电站……

狗越叫越凶,又没有人回应,两个男人走远了。振林嫂从灶房里出来,走到院子边上粗壮的清香树下去。黑狗听到屋门响,不再追赶他们,转身跑回来,温顺地站在主人身边,伸出紫红的长舌头,嗬哧嗬哧喘粗气,黏黏的口水像钓鱼线般挂在舌头与牙齿之间,嘴边的毛湿漉漉的,油黑的尾巴轻轻摇摆,摩擦着主人裤腿高卷的瘦腿肚。“走开,没出息的东西!”振林嫂有些恼火,将精瘦的光脚板踢在黑狗柔软的肚子上,黑狗“呜”地叫了一声,知趣地夹着尾巴走开了。

“这天,怎么比往年更热了!庄稼不干死掉才怪!”振林嫂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顺手揩在清香树粗糙的树皮上,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朝山下的金沙江望。

午后火热的阳光照射在宽阔的金沙江面上,闪耀着一片银亮的光,逼得人张不开眼。振林嫂固执地盯着亮闪闪的江面,眼睛很快酸痛起来,眼泪从皱瘪的眼眶中滚落了下来,她不去擦,任由眼泪和汗水在布满皱纹的瘦脸上交汇流淌。“都怪那个什么鬼电站,把水蓄起来就知道淹老百姓房屋、淹渡口。岸上的田地却是干得要起火!我早就说了,他们引江水灌溉农田的话是不能相信的哩!”

这些话,振林嫂只能说给黑狗听。

从前还有老伴和儿子听,现在好了,老伴受不了她没完没了的唠叨和抱怨,到县城找打工的儿子去了。两口子自结婚起,从没分开过,没想到因为渡口被淹的事,老夫老妻却过不到一块去了。

2

说来话长。振林嫂没读过书,大半生的时光都消耗在家与桃园古渡这两个距离不超过二十公里的方寸之地。出嫁前,她叫玉珍,儿时的她对眼前的这条江来自哪里又要到何处去根本不清楚,也不关心,当然也就不会知道长江是我国第一大河,干流长6300多公里,发源于青海唐古拉山北麓,流经西藏、四川、云南等省。而她喜爱的这一段金沙江水域为长江上游,水势汹汹,浩浩荡荡奔腾南下,冲破峡谷,在万山丛中劈开一条道路,至云南永胜县桃园镇境内一个大转弯又向东而去,蜿蜒曲折。江水流经峡谷深箐时汹涌澎湃,流经开阔平坦的江面时平静舒缓。金江古渡就处于江面开阔水流缓慢地段,从唐朝南诏统治以来,一直是通往大理、楚雄等地的重要关塞。在这个古渡上,每天都有行人、马帮往来,上船下船,人喊马嘶,熙熙攘攘,呈现出一片繁忙的热闹景象。

长此以往,古渡周围就渐渐形成了热闹的集市。江两岸的商品交易就在这里进行,村民们会在这里与远道而来的马帮交换物品。桃园镇因为金江古渡而出名,也因为古渡而逐渐繁荣。

金江古渡是坐落在群山脚下的桃园镇与外界联系的纽带,也是桃园人一日之计的开始。

清晨,天空像蒙了一层轻纱,灰蓝灰蓝的。氤氲的雾霭将山与水笼罩。鸟儿鸣啭,狗儿轻吠。桃园镇愈发显得沉静,美好。在这样安静的早晨,金沙江沿岸勤劳的女人们陆续踏着微凉的青石板,来到江边:挑水、洗菜、洗衣。于是,桃园镇新的一天就从女人们的勤劳开始,从她们愉快的谈笑声、捣衣声中开始了。

天光大亮,云雾消散,天空变成了亮蓝,继而又与朝霞交融、辉映,将绚丽的色彩投进江中,金沙江便似乎真的变成了一条金色的江。

江水一路向南奔流而来,环绕着桃园镇,悠悠徘徊成一片宽阔平缓的水域,继而又积蓄力量劈开东边连绵的群山,一路狂奔而去,完成它千百年不变的使命。在那转弯处,山与水连接,不分彼此。太阳从山水交汇处升起,金灿灿、水淋淋的,很新鲜。阳光照亮了金沙江,水波荡漾,熠熠生辉。

早晨的金江古渡有一种含蓄、妩媚、沉静的美。

傍晚的金江古渡呢,又别有一番景致,有一种壮丽、深沉的美。西山的斜阳染红江面。轻柔的微风吹皱一江红艳艳的光与影。船儿荡漾、树影婆娑、晚霞横锁古渡。繁忙了一天的古渡在柔和的夕阳照射下渐渐归于沉寂,人们或在江边戏水,或在古渡闲坐,扫除一身疲惫,静享江边小镇独有的诗情画意。

有人说,金江古渡的早晨与傍晚景色虽美,可是都还不及月夜中的金江古渡美。确实,玉珍也有同感,她就是在一个美丽的月夜,在金江古渡与丈夫相遇的。

那个夜晚,虫鸣唧唧。夜空在稀疏的星星与圆月的映衬下,蓝得干净、可爱。天空投入水中的倒影赋予金沙江沉寂与肃穆的美。月光下,群山险峻的轮廓显得柔和;金沙江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温柔地缠绕着青黑的山。江岸的灯火,使夜归的人心里踏实、温暖。

月光下的金江古渡,一切都是那么地静谧、温柔、美好!

这个美丽的夜晚是由玉珍来划渡船。爷爷年纪大了,晚上早就不再划船渡人。今晚上要渡江的是爷爷认识多年的一个老朋友,人家信任他,放着那么多渡船不坐,非要坐玉珍家的。爷爷不放心玉珍夜晚划船,也要来。可是深秋的夜晚,江上寒气重,玉珍再三劝说,才将爷爷说服留在家中。

尽管玉珍的划船技艺已经相当娴熟了,可是在夜晚独自划船,还是第一次呢。玉珍兴奋又忐忑,不知道能不能平稳地将客人渡过江去。

这是一队因事耽搁不能在白天按时渡江的马帮,听说他们是从很远的丽江古城赶来的,为了能按时交货,只好在晚上渡江。

月光皎洁,照得江面一片银光闪耀。玉珍在木船上将马灯和火把点了起来。爷爷说,对于江上行船的人来说,这是信号,也是仪式。

马的嘶鸣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响亮。它们打着响鼻,马蹄“哒哒”踏着渡口古老的青石台阶,沿着衔接船与岸的木板,走上船去,尽管驮着重物,步调却从容优雅、纹丝不乱。疲乏的马锅头们将货物卸下,将马拴好,即刻纷纷往船舱中一躺,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确认没有什么遗漏的,玉珍便解开缆绳,将船桨一摇,船就缓缓离开了渡口,逆流上溯,朝对岸划去。船桨单调的拨水声以及江水流淌的声音,使江夜寂寥。这样美好的夜晚,对于一个正直青春年少的姑娘来说,让她觉出了孤单。玉珍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意乱,但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火光、月光的照耀中,将船驶到了江心激流处。这处水域的重要性玉珍知道,她努力平复情绪沉稳从容地像白天划船一样,把舵一转,桨一收,使船乘着急流,如箭离弦,飞驰急下,划向彼岸。

船在激流的冲击下摇晃得厉害。这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一个人迅速爬起来,扑到船舷上,面朝凉飕飕的江水呕吐起来。

为深入贯彻胡锦涛同志在清华大学百年校庆上的重要讲话精神,全面落实教育规划纲要,教育部在北京召开了“全面提高高等教育质量工作会议”,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委员刘延东同志代表党中央、国务院在会上强调指出:“提高高校教育质量是立足我国现代化建设阶段性特征和国际发展潮流提出的深刻命题,是当前我国高等教育改革发展最核心最紧迫的任务。”[1]一场以内涵建设为推力,以提升核心竞争力为目标的高等教育改革大幕给力拉开。

玉珍吃惊地看着男子的侧影,没想到走南闯北的马帮汉子还会晕船呢。她觉得好笑,可是看他吐得很厉害,不免有些不安,毕竟这船是自己划的呀。好一会功夫男子才停止了呕吐,有气无力地转过身背靠船舷坐下,喘息着,年轻的脸孔苍白。她理解这样的感受,小时候第一次坐爷爷的船,到这里的时候她也同样害怕。她尽量将船控制稳当,关切地安慰他,轻声说:“马上就要到了,你再忍耐一下呀!”听见温柔的声音,男子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她,显然他没有注意头戴斗笠的玉珍是个女孩。玉珍仰起头来朝他笑了笑,不再说话。男子又转过身去,出神地看船桨的摇动,看跳跃在水波中的光影。

虫儿的鸣叫愈响了,岸上的灯火更明亮了,船快要靠岸了。年轻男子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江岸的群山,看了一会儿,突然叹息一声说:“古渡还真有如此美丽能干的女子啊!”

玉珍心头不由一震,脸面发烫,温暖的情绪涌上心头。

玉珍记住了这句话,也记住了这个年轻的纳西伙子和振林。后来这个男子成了玉珍的丈夫,玉珍就被叫做振林嫂。

那个美丽的夜晚,月光下的金江古渡,使玉珍终身难忘……

3

往事如烟。从前的古渡已被电站蓄水淹没。振林嫂眼睁睁地看着江水没过金江古渡,没过油亮的青石板路、没过古朴温暖的房屋、没过一层层的田地……蓄水使蜿蜒曲折的金沙江改变了模样,变成了一汪平静的湖泊,从此任风云变幻它自波澜不惊。人们再也看不到金沙江或急或缓,肆意奔腾,勇往直前的姿态;再也体会不到金沙江劈山穿石的气势;再也望不到金沙江随着季节变幻出的美丽色彩。它作为“江”的躯壳已经被暴涨的水流占据,灵魂早已随淹没的一切永远消散在过去的时光里……

水漫上来了,原先居住在低处的人已经搬迁到了山头上。玉珍家不用搬迁,可她觉得心里难受,像是装满了冰冷浑浊的江水。

她站在清香树下。正是六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细小油亮的树叶有些发蔫,散发出一股灼热的香气。刺目的阳光无情地照着桃园镇这片干燥的河谷山地。红褐干裂的土壤,黄亮刺目的阳光,蔫蔫的花草树木,无精打采的人和牲畜……这一切的景象,都说明了这个地方鲜明的特点——干、热。

结婚后,丈夫和振林叫玉珍不要再去划渡船,辛辛苦苦却挣不到几个钱,而且还很危险,要她在家一起耕种玉珍祖上买下的那片山坡。玉珍不愿意,她从小就喜欢金沙江,喜欢随波漂流的那种感觉,她也牢牢记着祖训:划船渡人是一件公德!不图其他。

父亲身体羸弱,划不了船。爷爷将祖传的渡船交到了唯一的孙女——玉珍手中。从此玉珍将船桨一握就是大半辈子。1962年政府建了金江吊桥,坐渡船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金江古渡从此沉寂下来。为了生活,许多划船的人纷纷将渡船改造成淘金船,金沙江中一时掀起了一股淘金热,桃园镇的居民靠此发家致富的有很多。

玉珍对此毫不动心,她依旧在金江古渡划船。古渡附近两岸的村民不愿绕远过桥,还是喜欢坐船往来。玉珍说:“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也会继续划船。”

和振林晕船,划不了船,便精心经营起了家里的坡地。玉珍的父母都是憨实的人,大字不识几个,只会在坡地上种些应季的庄稼,又不会打理,那么大一片坡地上收获的庄稼竟然仅够当年吃,没有多余囤积。

和振林身强力壮又有头脑。他开挖沟渠,引来山泉,将整片坡地都种上了水稻。那时候水稻产量不高,愿意种的人家不多。可是和振林却将坡地全部种上了水稻。他说前些时候一位叫袁隆平的水稻专家到桃园来考察了,他还亲自到稻田里去,脱掉鞋袜下田割稻子,取样称重估产。说桃园这地方雨水、光照都很充足,热量也丰富,极适合种植水稻。他还要在桃园镇建1500亩试验田,专门种他研究出来的水稻。

和振林听说了这事,专门去了一趟农科所,软磨硬泡要到了一些袁隆平研究出来的水稻种。后来,试验田年年高产,玉珍家也破天荒收获了富足的粮食。

可是现在呢,那1500亩试验田,还不是和金江古渡一样,被江水淹没了。现在想再找出这样好的良田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玉珍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想要靠种农作物来持家也极难了。环境恶化,水土流失,干旱缺水成了近几年桃园镇面临的严峻问题。她想不明白,金沙江变成了高峡平湖,蓄着那么多的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以前镇上的人靠在江中淘金挣钱养家,后来禁止淘金了,只能下船来侍弄土地。因为缺水,一些人家买来了抽水机和胶管,抽取江水灌溉山上的田地,可是那代价真是太大了,靠抽水种出来的那点庄稼,还远远抵不上电费呢。

气候是一年比一年干了呀,不久恐怕是连吃水都成问题了。

振林嫂望着那一汪丰盈、平静的湖泊,忧心忡忡。她愤愤地想:几年前,就是那个罗毅,那个协调组长,嘴巴像抹了蜜一般,硬是帮政府说服人们在征地赔偿协议上签了字。他当时还说政府要利用金沙江电站的优势,在桃园镇修建引水渠,用江水灌溉岸上万亩良田。结果呢,都过去三年了,怎么什么都见不到呢?

4

振林嫂怎么也忘不了那个“协调组长”罗毅。认识罗毅,是因为三年前电站库区搬迁移民闹事。那时候他是桃园镇的武装部长。

武装部长来当移民搬迁的协调组长,原因就是桃园镇下游要修电站,沿江一线的居民都要往山上搬迁。振林嫂家住在江滩上方的一个山头上,这个山头与四周连绵的群山相比,不高,不大,江水上涨后却也淹不到她家,因此她家不在搬迁范围内。可是,振林嫂却带头闹起事来,鼓动镇上的一部分人跟政府多要赔偿款。一些贪图小利的人动摇了,纠结在一起到政府闹事。

这天,振林嫂心里很矛盾。她是人群里嗓音最大、闹得最凶的,嚎啕大哭着,放开喉咙喊道:不许在金沙江修电站,不许把江水堵起来。

振林嫂使劲地呼喊,使在场的人觉得她的情绪反常。桃园镇的人都明白,振林嫂家跟移民搬迁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这样激烈的反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呢?

罗毅开着自己的那辆“北京现代”赶到了现场。发动机熄了火,高大的身躯从车里钻了出来,“呯”地一声关了车门。

一起闹事的人看见罗毅穿着洗得发白的土地管理行政执法的制服,脸上还冒着汗呢,目光里透出果敢与坚毅——这些人都知道罗毅,做事执法都是有理有据,从不稀里糊涂。同时,他们觉得事情闹大了点,许多人就纷纷开溜了。政府门口只剩下几个思想比较顽固的人和哭泣的振林嫂。

其实,振林嫂在哭,谁也没有猜透她到底在哭什么。这时候,连振林嫂自己也没有把这天聚众闹事的目的想清楚。这时候,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着罗毅沉着地走到了政府院子里。

看着罗毅一步步往院子里走,振林嫂等待着这个协调组长的驱赶或责骂。越走越近,振林嫂看到罗毅的脸色由铁青变为潮红,继而带着微笑走到振林嫂和几个闹事村民的面前。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开口说道:我不止一次对大家说了,金沙江上建设电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我们要作出一定的牺牲,同时,国家也给予了我们相应的补助!

几个人都不作声,这话他们真的听了不止一次了。

大家都不作声,都看着罗毅。振林嫂看到就要冷场,马上停住了哭泣,说道:补助?我们大片的良田被江水淹了,眼前这片旱地怎么能补助得了!

听到振林嫂说到眼前的旱地,罗毅抬头望去,金沙江沿岸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土地在阳光下冒着热气,此时,他的眼睛里放着光,又高声说:任何坏事都可以变成好事!很快的,我们的引水渠就要修建完成,那时候,这些土地都要披上绿装,硕果累累!

然而,振林嫂并不听罗毅讲,又伤心地哭起来。罗毅以为她家遭遇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转身向旁人了解情况,才知道,振林嫂家并不在搬迁之列。罗毅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怀疑起振林嫂是不是神经上有点问题。他正要叫人强行将她送回家去,振林嫂的儿子和丈夫赶来了。

罗毅赶快拿出一包“红河”香烟来,给这两个男人每人一支,再给在旁边的男人每人一支。抽着烟,紧张的气氛也缓解了一些。振林嫂的丈夫悄悄地向罗毅讲了振林嫂对古渡的感情,罗毅才恍然大悟,点头说:原来是舍不得即将被淹的金江古渡啊!

罗毅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是呀!他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桃园人,可在这里工作多年,金江古渡的历史价值他是清楚的。他了解桃园的风土人情,也领略过金江古渡让人流连的美景,深深知道桃园人对金江古渡的感情。可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这是不得不作出的牺牲……他看着面前这个黑瘦的老妇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可是振林嫂不领情,被丈夫和儿子带走的时候,她恨恨地盯着罗毅。似乎那古渡是被罗毅淹了一般。

……

现在好了,罗毅终于松了一口气,那个几年前承诺给老百姓的诺言,要引水修渠,让江岸上的万亩荒地变良田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然而,当罗毅走到振林嫂家门口的时候,没想到却又吃了一次闭门羹。

罗毅今天想找振林嫂,是要告诉她,金沙江水电站综合利用工程正式动工了。但让他感到头疼的事是怎样才能见到振林嫂,并跟她仔细讲讲这项工程依然要涉及到的水渠征地和影响到村民住房的问题。其实,罗毅很清楚,利用电站水库的放水闸孔,由电站水库调度供水灌溉,这显著的效益村民十分清楚,不用解释。但是,要把江水引到沿途的村镇,必须因地制宜,因势利导修建明渠、渡槽、隧洞和倒虹吸等各种工程,这些引水工程的实施,又将会涉及到水渠沿线千家万户的利益。

然而,振林嫂家的大门紧锁。门前大黑狗汪汪狂吠。罗毅的眉头也紧锁起来,他深深感觉到他这个协调组长,肩上的担子不轻。然而,想到江水流过金色的荒地,想到金沙江两岸荒漠变成绿洲,罗毅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一项关乎到千万搬迁移民的民生工程啊!我是无论怎样都不能退缩的!

5

振林嫂家的大门依然没有开。站在门前,听着狗的叫声,罗毅点燃了香烟。烟雾在他的身边飘起。他想起了心事:难道是我自讨苦吃?这“协调组长”,就是成天和村民打交道,在别人看来,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本来,随着水电站的蓄水发电,这个“协调组长”是已经完成历史使命了的。但是,就为了那个承诺,要修建引水工程,利用金沙江水资源,为搬迁的移民谋福利,罗毅留在了这个岗位上。

站好最后一班岗!在县政府正式组建了水资源综合利用工程建设管理局,要选调罗毅到管理局担任协调组组长的时候,罗毅这个老兵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罗毅记得,选调他再一次出任协调组长的时候,王副县长找到了他,说道:老罗你当过兵,身体素质过硬,在桃园工作多年,有一定的群众基础,要不辱使命哦。

对于身体素质过硬这个理由,罗毅当时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下。年过五十的他,体力、精力都大不如前。特别是当妻子去省城照顾刚出生的孙子后,他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更是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他打算再过一两年就退休,带着老父亲去省城,一家团聚,享受天伦之乐。

当然,对政府的任命,罗毅也很矛盾。他参加了水电站建设移民搬迁工作,对桃园有很深的感情,他也想让桃园尽快摆脱缺水的现状,让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轻松、滋润起来。然而,家庭现状又让他犹豫不决:答应了吧,担心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没人照料。他知道协调工作的重要与艰辛,一旦干上了,就意味着再没个正常的作息时间,原来按部就班的生活规律都将被打乱;不答应吧,他心里过不去,桃园是他的第二故乡啊!特别是那天早晨,他对几个闹事的移民和那个在古渡划船的振林嫂的承诺。如果自己就此走了,提水灌溉江岸良田的愿望没有实现,这辈子心里都难以安宁。

回到家里,罗毅默默不语。妻子刚好从儿子那里回来看望老人和罗毅,叫吃饭了,他好像没有听见。

妻子知道罗毅的心事,她知道罗毅对桃园的感情,说道:趁还干得动就多为百姓做点事,让儿子将老人也接到省城去吧。

罗毅很感动,这些年,妻子都很支持他的工作,从不拖他的后腿。

只是老父亲常年在乡村,怕过不惯城市生活。父亲知道了,说道:习惯习惯!你们成天为移民流血流汗都心甘情愿,我没有不习惯的!

罗毅含着眼泪来到水资源管理局报到上班了……

振林嫂家的大门依然没有开。黑狗汪汪叫着。

6

罗毅没有了后顾之忧,去金沙江水资源管理局报到,走马上任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水利工程施工遇到的阻挠比三年前要大许多。

他记得刚上任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棘手的事。那天的天气很热,他端起饭碗正准备吃中午饭就接到了工地上的电话,说有百姓聚众闹事,阻止工程队施工,要他马上去解决。他二话没说,放下饭碗就朝第二施工队所在的金江村赶去。

罗毅依然是开着他的那辆“北京现代”。

“北京现代”是儿子买给他的代步工具。“北京现代”底盘低,道路起伏不平,但依然沿着江岸曲折蜿蜒的公路飞快行驶着。车里很热,空调又不起作用,车窗已经全部打开,可是吹进来的却都是灼热的风。罗毅头上、脸上、脖子上全是汗水,可他顾不上擦,一心只想快点赶去把事情解决好。他知道这样大的工程,多耽误一天就会造成很大的损失。

车行驶了半个小时左右,灰白的马路右边出现了一条岔路,罗毅快速地将方向一打,车就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而去。山路狭窄,坑洼也多,干燥的泥土在太阳的暴晒和人畜、车辆的碾压下变成了红色的粉末,车轮过处,灰尘漫天飞舞。罗毅心里焦急,可是在这样的路况下也只能减慢车速了。到达半山腰的时候,车就过不去了,被一群人和施工机械给挡住了。

罗毅急忙将车停在一旁,跳下车飞快地往前面跑去。看到他来,施工队的人紧张的神情轻松了不少,一边摘下橘红色安全帽朝大汗淋漓的脸上扇风,一边七嘴八舌向他讲起了缘由:今天早晨,施工队刚要进场施工,便被村民挡住了。一些村民说施工影响到了房屋安全,将自家的屋子震开裂了,要赔偿;一些村民嫌政府给的赔偿太少,要加钱。所以施工队刚到他们村子外面,他们就聚众阻挠。已经一个上午了,原先施工人员都在耐心地劝解着,可是到中午的时候,有几个年纪轻些的竟然想动手打人。所以才赶紧请罗毅来协调解决。

罗毅默默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他朝人群中看了看,发现这群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大部分是些老人,其中几个还背着小孙儿。老人们大都佝偻着脊背,黑瘦的脸油腻潮湿,神情疲惫。有几个支撑不住的竟然不顾泥土的灼烫,就在路上坐了下来。看样子这些人已经是又累又饿了。闹了一上午,别说是老人,就是年轻人也未必禁受得住高温与饥饿的折磨呀。再看那些老人背上背着的孩子:呼吸急促,眼睛紧闭着,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脸蛋上有被汗水粘裹的灰尘和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冲刷出来的一道道灰色的水印。要是上前去摸摸,这些娇嫩的脸颊一定是滚烫的。罗毅看着这些孩子,心里不由一阵疼痛。

罗毅悄声把工头叫到一边。他看到这工头满脸是汗,也是还没吃中午饭,可能水都没得喝呢,觉得事态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解决得越快越好,于是说:什么事都有个头尾,你们知道是谁在带头闹事吗?

工头皱皱眉头,悄悄说道:就是靠土墙站着的那个老头,姓张——你看,还背着一个孩子呢!

罗毅大致弄清楚了带头闹事的人,心里就有底了。他知道要把事情解决就必须将带头的人先安抚好。于是,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调整了一下情绪,面带微笑朝一个头发花白,面颊精瘦,眼睛却炯炯有神的老头走去。

罗毅微笑着走到张老汉面前,假装十分熟悉的样子,笑着说道:“哦,原来是张大哥!你看,这么大的太阳,孩子都被晒昏了。再这样晒下去,可能会中暑哦。去那边树底下歇歇。啊?”一边说一边去搀扶老头的胳膊。

老头斜了罗毅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语气强硬地说:“你们修建沟渠又是放炮又是炸石头,还有那笨重的挖土机震坏了我家的房子,儿子和媳妇回来我不好交差,陪钱给我,我才走。”

罗毅依旧笑着说:“有什么事咱们去阴凉处好好谈。这大太阳底下,你不怕晒坏,你孙孙还这么小一点,可受不了这样晒。要是晒出个三长两短,你怎么跟儿子儿媳交待呀?再说孙孙晒病了,你做爷爷的心里也不好受不是?”

老人动动嘴唇,没说话,半弯下身子将往下坠的孩子往高处耸了耸。

罗毅趁机上前一步,两只大手搂住了孩子,老人的身子一轻,轻松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在罗毅的劝说下,他朝周围的人望望,慢吞吞地将缚住孩子的背带解开。罗毅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搀扶着老头的胳膊,往树底下走去。

其他背孩子的人看见老头走了,也开始动摇。施工人员见状赶紧走上前去,帮助他们将背上的孩子解下来,带到树下去乘凉。

不一会儿,老人孩子都往树底下去了。

罗毅趁热打铁,说道:乡亲们,你们肯定饿了,特别是这些小孩,可饿不得!

说话间,罗毅快步走到村口小卖部买来矿泉水和饼干,说道:“来来来,大家先把水喝了,把干粮吃了,有什么事我们再商量。”

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口软。村民们吃了干粮,又喝了矿泉水后,说话也不再那么生硬了。但是,他们反映的问题却是尖锐的。有的人家说因施工放炮炸坏了房子,有的说水渠占了他们家的良田或宅基地……

罗毅听了,都一一地记了下来。他诚恳地说那些开裂的屋子,他会报告给局里,请省里的专家来鉴定。要是真的是因为施工受到影响的,政府会赔偿。至于那些水渠占地嫌赔偿少了的,政府有明文规定,根据情况该赔多少就赔多少,绝不会不公平的。罗毅还将随身带的文件拿出来,指给识字的人看赔偿标准。

村民都有些无话可说了。看到诚实的村民,罗毅又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讲了水渠从村子里经过的光明前景。他说:以后,这片山上要种上柑桔,那片山上会栽上石榴,至于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以后便是高产杂交水稻试验田……

罗毅不厌其烦的解释,诚恳的态度和细心的体贴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这件事终于在黄昏时分得到了解决。

当然,事情不可能是一帆风顺,后来各种各样的纠纷、矛盾依然层出不穷,但罗毅都圆满地应付过来了,真正做到了既不让施工受到影响又让村民心服口服。

也有一些比较固执的村民,罗毅动员了很多次却收效甚微,于是他就干脆利用上了晚上休息的时间。也许是因为晚上天气比白天凉爽的缘故,也或者夜晚的灯光能让人平心静气的缘故。罗毅去了几次后,矛盾居然也解决了。

渐渐地,罗毅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与信任……

然而,振林嫂却是个例外。现在,罗毅要解决的,远比其他村子的问题难得多。更不好办的是,振林嫂是妇女,又是一个人在家,罗毅不好晚上闯到人家去,只能在白天顶着烈日一趟趟地跑。

只要见到人,什么都好说,什么都能解决,可是振林嫂这样一直躲着不见,也不是个办法呀。罗毅很着急。一急,犟劲就来了,这天,他竟然在振林嫂家门口一屁股坐下不走了。坐在振林嫂家门前,他对助手大声说:“我不回去了,一天见不到人我就等一天,两天见不到我就等两天,事情总得要有个结果才行。”

7

振林嫂不静坐,不上访,不闹事,这罗毅到底千方百计找她商量什么大事呢?这得慢慢讲来。

其实,振林嫂家人虽然不多,但情况也是比较复杂的。政府要在金沙江边修电站,振林嫂的儿子倒是没有多大意见。儿子本来也不愿接母亲的班划船。

儿子还年轻呢,他对振林嫂说:妈,别指望我去划船啊!这活儿啊,一天到晚风吹日晒,还没多少人坐,指望着那点收入娶个媳妇,一辈子也别想。

振林嫂一气之下将船桨抛进金沙江中,再不划了。

生气归生气,儿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事后,丈夫也劝解,她又想通了:儿子眼看着大了,是该为他娶个媳妇了。这些年天干地旱,丈夫虽勤勤恳恳侍弄庄稼,收获不多,粮食价格还上不去。家里的光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丈夫理解她对金沙江的感情,从未指责过她收入微薄不能养家。几十年来,这个家要不是靠着丈夫勤劳的双手,早就要饿肚子了。

反正金江古渡淹也淹了,划船是再不可能了。玉珍这才静下心来帮丈夫种地。可是,自从水电站建起以后,村民往上移,山上的水源已经干涸,别说种水稻了,就是耐旱些的作物,在干得起灰的土地里,也很难成活。还好,政府加紧了扶贫的力度,时常救济些钱物,才能勉强度日。家境如此,儿子也只好随着许多村里的青壮年外出打工去了。整个桃园镇,似乎是一夜之间,变得冷冷清清。

儿子偶尔打个电话回来。他听说电站已经修好,桃园这一段的金沙江已经变成了“高峡平湖”,很高兴,说再过些日子就回家来。玉珍说这样又干又热的地方,你不回来也好。儿子却很神秘地说:“靠这些水我们家很快就能脱贫致富了。”振林嫂问为什么。儿子说:“金沙江大坝里的水,马上就要引到两岸来,那时候,我们桃园两江岸就是聚宝盆了啊!”振林嫂却觉得这是儿子听了罗毅在胡吹乱侃,开玩笑说大话。

她不相信上游电站大坝里的江水这么快就被引到桃园镇的山地上来。

可是,这段时间,振林嫂总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各种响声,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心思出去打听。前几天,她隐约见着了一些远处施工的机械,正朝她家这个方向而来。她心里就疑惑起来:不知道政府又搞什么名堂呢?

自从那次煽动人闹事后,振林嫂的性格就变了:不理睬人,也不爱出门。所以她的信息早已经闭塞,对于镇上的情况她一无所知。

那天看见罗毅来,她心里很不舒服,一直躲着不想见他。后来几天,罗毅又来了好几次,有时早有时晚,有时还带着村长。可她就是懒得理睬人,因此从不应答他们,更别说让他们进家门了。

今天很奇怪,天还没亮开呢,黑狗就一直在叫。她奇怪地站到高高的走廊上,就看见了低矮围墙外罗毅的身影。他坐在围墙下,面朝山下的金沙江。

振林嫂自顾自地做事情去了。她屋里屋外地忙碌着,心里却有些隐隐的不安,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朝院墙外看。罗毅就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姿态。已经中午了,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清香树叶已经发蔫;黑狗吐出舌头,伸长四肢躺在树下乘凉;知了响亮的叫声使人更觉燥热、烦闷。这样热,那个“罗组长”却感觉不到似的,还是那样坐着任太阳晒。振林嫂心里竟有些慌起来。她依然还是那个心地善良的船工玉珍。她打算去开门的时候,听到了罗毅对助手说要一直等下去的话,“咣当”一声打开了门。

听见门响,罗毅猛地转过脸来,看见是振林嫂,急忙想站起来,可是因为长时间坐着的缘故,腿脚麻木一下子动弹不得,急得直用手使劲拍打双腿。助手急忙将他扶了起来。振林嫂已经转身进去了,他们随后也进了门。

黑狗懒洋洋地躺着,见他们进来张开眼睛看了一眼,就又合上了,也不出声。

振林嫂不声不响给罗毅他们舀来两碗凉水,放在他们面前的地上。罗毅也不忙着喝,开口叫了声振林嫂子,声音竟然像被太阳晒裂开了的土地显得支离破碎。振林嫂坐在走廊上,没应声,也不问他们来干什么。罗毅端起茶缸,一口气将水喝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振林嫂,我来呢,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关于征地赔偿的事。你也看见了,施工队马上就要到你家这片山了。我们原先策划好的引水线路需要修改,不得不从你家院子外面过,所以要占用你家院外的土地。”

振林嫂吃惊地仔细看了罗毅一眼,心想这个人比起三年前可是又老又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干这个工作的原因。她叹息一声,带着嘲讽的语气问:“你们为什么要征我家的地?难道桃园镇前面的这段金沙江里要修两个水电站不成?”

罗毅是个聪明人,一下就明白了振林嫂还记得几年前移民搬迁的事呢。但是他也很诧异,修水渠这事振林嫂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和气地冲振林嫂笑着解释道:“嫂子!你不记得三年前我跟你们说过政府要修水渠把江水引来用的事啦?你看,他们就是在修水渠呢!不用多久,你家周围这片山地全都能浇上水,整个桃园镇的土地都能浇上金沙江的水。”罗毅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起来。

听到罗毅说土地能用上金沙江的水了,振林嫂也有些激动,可不愿在罗毅面前表露出来,她只是很平静地“喔”了一声。

罗毅接着说:“振林嫂,水渠如果能从你家这边过,不但能缩短工期,而且灌溉的土地面积还会更多。你来看看,我们预计要用到的是这一圈院外的地,不多的一点!只是这棵清香树可惜了!看样子得砍!你放心,我们会按照标准给你家赔偿的。振林嫂,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罗毅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需要征用的土地的大概位置。

振林嫂一听罗毅说要砍清香树,心里不由发紧,那棵树可是祖上种下的,爷爷说那是他们家的神树,任何时候都不能动的。

振林嫂沉思着不再说话。

罗毅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罗毅的助手见事情终于有了一点进展,急切地将赔偿标准说给振林嫂听。振林嫂还是不说话。助手更急了,就说她如果不支持国家建设,就要接受处罚的话。

振林嫂一下子就火了,原本她还在考虑清香树该怎么解决的事,现在这个年轻人却说起了让人心寒的话,似乎用了她的地砍了她的树,她反而还成了罪人一般。她振林嫂家不富裕,过日子还需要政府的帮扶,政府为老百姓做的事她心里都有数。现在政府要征地,她舍得。人穷志不穷,她也不图那点赔偿款。可是,现在听到年轻人说出这样狂妄的话,她心里的一口气就如被堵起的金沙江水,越积越多。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家的这棵清香树,要十万。同意了你们就来砍,要是不同意,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随时可以来处罚我,我在家好好等着呢!”

说完,她气冲冲地进了屋中,再也不出来了。

助手意识到自己的话惹怒了振林嫂,不知所措地看着罗毅。罗毅叹口气,无奈地朝他摆摆手,两人默默走出了振林嫂家的院子。

此时夕阳西斜,阳光依然灼热,将两人长长的影子投在干燥的红褐色土地上……

罗毅有些苦恼:努力了那么久,终于见到振林嫂的面了,却不想话不投机,一下子又弄砸了。这段时间,罗毅多多少少从各方面了解到了振林嫂的一些性格,知道助手的话起了反作用,再要找她谈恐怕是不现实了。施工队马上就要开工,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回到驻地,罗毅思考着该如何解决振林嫂家征地的事,一直睡不着,索性出了管理局,径直走到了江边。一阵风从水面吹来,吹散了笼罩桃园镇一整天的热气。罗毅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心里顺畅了些,思绪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8

振林嫂觉得奇怪,罗毅第二天没有再来。

倒是傍晚时分,在永胜县城打工的儿子与丈夫回来了。毕竟许久没见面了,见到他们,振林嫂还是很高兴的,兴冲冲地忙着准备晚饭去了。她在厨房忙碌时,总能听见儿子兴奋的声音,似乎在跟他爹说桃园镇现在已经变得这样美了,不久一定会变成一个世外桃园的。她听着,微微笑了笑,惋惜地自言自语:“要是金江古渡还在,桃园就更好了!”

晚饭吃完,振林嫂原本想和儿子、丈夫说说水渠、田地、清香树的事。可是他俩吃完饭将碗一放,就兴冲冲地下山去了,很晚了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振林嫂正准备起床,就听见屋外有嘈杂的说话声,她连忙起来,出去一看,是罗毅在和她的儿子、丈夫说话呢。

见振林嫂出来,儿子连忙叫住她。她疑惑地走过去,想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罗毅面对振林嫂,态度前所未有的真诚,他吸了口烟,悠悠地吐着烟雾,缓缓地说道:引水工程征地这事,虽然关系到移民千家万户的利益,但也要尊重、征求百姓的意见,实在不同意也不能勉强,更不能处罚。

振林嫂以为罗毅要找她商量征地的事,想好的话此时用不上了。

罗毅又说:那天,我的助手说话有些没准则,刚毕业的大学生,太年轻,请不要与他生气。

振林嫂听了罗毅的话,这才注意到那个助手今天没来呢。想想也觉得小气了些,都这把年纪了,跟个与自己儿子一般大的孩子置气干什么呢!

儿子对振林嫂说他同父亲商量了一下,觉得水渠从自家山上过是好事,分水口也修到了他家门口,到时候山上无论种什么都不愁水的问题了。要母亲同意征地的事。

振林嫂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清香树。古老的清香树安静地沐浴在凉爽的晨光中,碧绿油亮的叶片饱满湿润,尽管树龄已大,可它依旧生机勃勃。从她记事起,这棵树就一直那样的充满活力。爷爷每天都会折下小小的一枝清香枝带上船去,说可以辟邪保平安。渡船与清香树是玉珍家虔诚崇敬之物。就因为金沙江修了电站,渡船已不能再划了,难道连这清香树也要保不住吗?她忧愁、不舍地想着。

三个男人都在等着振林嫂的回话,见她盯着清香树发呆,知道她舍不得。丈夫是最了解她的。安慰她让她放心,树不会被砍掉,他们会把它移栽到别处去,保证让它活得和现在一样好。

振林嫂一听,不相信地看着他们。他们都呵呵笑着对她点点头。

罗毅笑着问:“振林嫂,那这棵清香树还要我们赔偿十万给你吗?”

振林嫂连忙摆着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儿子骄傲地说:“前天晚上罗队长给我打电话说这事,我就跟他打包票,说我妈有金沙江水一样的气量,是最通情达理的人,她不可能不同意征地,更不会要你们一棵树陪十万的。罗队长,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咱家可是思想觉悟很高的哦!”

一番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振林嫂这才知道,原来是罗毅让儿子他们回来做动员工作的。

这个早晨是自金江渡口被淹后振林嫂最开心的。她看到罗毅起身走到了高高的走廊边上,望着山下湛蓝的江水说:“引水渠修通后,桃园的土地又将变绿,水果又将是最甜的,粮食产量也要翻几番呢!”

听到罗毅这么一说,振林嫂脸上又显出了忧郁,眼睛定定地瞧着山下宽阔亮堂的江面。

和振林叹口气说:“她又想起古渡来了。”

罗毅走到振林嫂面前,诚恳地说道:“我们的心情,也和你一样。故土难舍啊!至于金江古渡,已经有人提议重建,到时候虽然古朴的风韵不可能再现,但是古渡的历史价值将永远被桃园的子子孙孙牢记。”

看到罗毅说得动情,振林嫂也感动了。

振林嫂的儿子却还有更大的理想,他兴冲冲地说道:“水渠修通了,江岸绿了,生态好了,热带经济林果也就更加丰富了。我要把我家这片山坡变成果园,请爸爸管理。我还要在‘高峡平湖’里划渡船,让那些来桃园观光的游客坐。游客想去哪里就带他们去哪里,看碧蓝的江水、看桃园美丽的风光、还可以在船上钓鱼……到时候我划渡船的范围可就比妈妈划的时候要宽多了,坐渡船的人肯定也会很多。靠这两项收入,我们家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红红火火像这六月的桃园太阳一般……那时候,就请妈妈当古渡讲解员。”

罗毅笑着说:“你不是不愿意接你母亲的班划渡船的吗?”

年轻人用手搔搔头皮,不好意思地望着母亲笑了。

振林嫂爱怜地望着儿子,哈哈大笑起来,深陷的眼眶中笑出了眼泪,晶莹的泪珠顺着她似乎一下子年轻许多的脸颊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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