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与生存美学
2019-12-16张玉能
张 弓 张玉能
福柯的生存美学是他一生学术研究和生活实践的结晶,它不仅对于阐明人类的生活实践智慧和彻底重构西方哲学、美学思想都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也具有深远的启发价值。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年)是法国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思想家,也是西方后现代主义哲学、美学、文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当今西方学术界一般都把福柯的哲学归入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哲学之内,并且把他作为最重要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家来看待。不过,福柯自己从来就没有认同过这种分类,他更多地用“知识考古学”以及“权力和道德谱系学”称谓自己的哲学,而用“生存美学”称谓自己的美学思想体系。福柯的行为不同凡响,做学问异军突起、惊世骇俗,早期主要集中研究癫狂、疾病、犯罪、性等边缘领域,晚年却转向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寻求反抗现代性社会和达到个体自由的道路。福柯一生著作等身。我们认同这样的观点:“福柯理论的反中心、反权威、反成规习见的特征,与解构主义明显有异曲同工的消解传统的旨趣。”①朱立元、张德兴:《西方美学通史》第7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368页。因此,称他的哲学和美学为后结构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的哲学和美学,应该也是合乎逻辑的。福柯在一篇名为《生存的美学》的访谈录中曾说过:“从古代到基督教,我们的道德经历了从追求个人伦理到服从一整套法规的转变。如果说我对古代感兴趣的话,那是因为,由于诸多方面的原因,道德就是服从一整套法规这一思想正在或者说已经销声匿迹。与这种道德的消亡相对应的是一种对生存美学的追求。”②杨雁斌、薛晓源编选:《重写现代性——当代西方学术话语》,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16页。因此,我们认为,福柯建立在权力和道德谱系学(知识考古学到后期已综合于其中了)基础之上的美学,似乎大体上可以叫做“生存美学”,这样的称谓应该是基本符合福柯的思想实际的,也是福柯思想发展的逻辑必然。
一、生存实践的美学
从整体上看,福柯的思想大致以1969年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关注的问题主要是权力(政治学),《癫狂与文明——古典时代的癫狂史》(1961年)、《临床医学的诞生》(1963年)、《规训与惩罚》(1971年)、《性经验史·第一卷:认识的意志》(1976年)等主要从具体的社会机构(精神病院、监狱、工厂、军营、学校)的实践来解析权力,证明了疯人、病人、犯人、性倒错者并非自然形成的,而是社会机构运用权力而构成的,从而揭示了西方近代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对人的规训和惩罚等压迫和异化状态。《词与物》(1966年)、《知识考古学》(1969年)、《言与文》《必须保卫社会》(1975—1976年)、《主体解释学》(1981—1982年)、等则从主体哲学方面分析权力与知识的关系,从经济学、生物学、语言学等主要方面,揭示了人作为劳动主体、性爱主体、话语主体的构成方式,从而在西方哲学史上首次把知识与权力结合的秘密揭露出来,昭示了西方近代社会启蒙现代性对“人”的构建和摧毁。这样,福柯的早期思想给我们描画了一幅阴森、恐怖、绝望的现代性权力图景:大多数的人不是被当做精神病患者、性倒错者或病人禁闭在精神病院和医院里,就是被当做各种各样罪犯囚禁在“圆形全景式监狱”里,或者就是被规训和惩罚为工厂的劳动者、军营的士兵、学校的学生、机关的公务员,完全没有个体自身的自由。面对西方近代文艺复兴以来这样严酷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现实,福柯主张“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可是他拿不出反抗这种权力的有效途径,从而陷入了一种彷徨、徘徊、困惑的政治学窘境之中。他在1976年出版了《性经验史·第一卷:认识的意志》后,就整整沉思默想了8年。最终,他在古希腊罗马社会发现了一种“生存美学”。因此,他的《性经验史》的第二、三卷,转向了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晚期福柯的“生存美学”实际上就是他的一条反抗现代性权力、寻求“一套新型的自由生活方式”的出路。由此可见,福柯的生存美学并不是一种关于美和审美及其艺术的纯粹理论,而是一种生存实践的美学策略。
福柯主张反抗权力,但是他坚决反对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和革命论。他完全反对马克思把人性分为一般的人性和具体的人性以及人性异化和解放的观点。福柯认为,“人”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现代人文科学构建的历史知识概念。在《词与物》的最后,福柯宣告“人的死亡”:“人是近期的发明。并且正接近终点。”“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①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506页。福柯不仅放弃阶级斗争、暴力革命的激进道路,而且也反对知识分子社会批判的改良运动。他认为,生产知识的“知识分子”同样已经落入了“权力—知识”关系的罗网之中,并不是独立于权力关系之外的认识主体。传统知识分子及其知识,都不过是“话语实践”(话语生产)的构成物,根本不可能充当预言家、立法者的角色,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福柯在找不到反抗权力的方法的困惑中,甚至希望以吸毒和性快感等非理性的体验来反抗西方现代社会的权力,这也使他陷入了声名狼藉的尴尬境地。于是,他最后从古希腊罗马社会的“生存美学”的“自我”的“体验”之中找到了他反抗权力的道路。
福柯的生存美学关注的是个人的自身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实践,所以是一种“生存实践”的美学。学者高宣扬指出:“福柯后来集中探讨生存美学,并不是偶然的。根据福柯的看法,人生在世并非为了使自己变成符合某种‘身份’标准的‘正常人’或‘理性’的人。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把自身界定或确定在一个固定的身份框框之内,而是要通过游戏式的生存美学,发现人生的‘诗性美’的特征,创造出具有独特风格的人生历程。福柯一向把理论创造和思维活动以及生活本身,当成生存游戏艺术,当成‘关怀自身’和进行自身生命审美化的过程,也当成追求最高自由境界的一种‘自身的技术’或‘自身的实践’。他认为,哲学的任务,不应该是进行抽象的意义探讨,也不是为了建构系统的理论体系,而纯粹是探讨和总结生活的艺术,寻求生存美学的各种实践技艺。人是一种永远不甘寂寞、时刻试图逾越现实而寻求更刺激的审美愉悦感的特殊生命体;真正懂得生存审美意义的人,总是要通过无止境的审美超越活动,尽可能地把自身的整个生活过程,谱写成一首富有魅力的诗性生存的赞歌。”②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1页。与此同时,福柯的生存美学还把人类的美和审美及其艺术与话语实践(话语生产)联系起来,把审美和审美性当做人类生存的根本标志。高宣扬在《福柯的生存美学》的序言中开宗明义地说:“福柯的生存美学(l' esthétique de l' existence)的重要意义:人生的最高价值,人类生存的真正本质,就在于它的审美性。人世间,唯有审美活动,才使日复一日的平庸生存过程和有限的语词符号,变成富有诗性魅力和充满创造性的奇幻艺术力量,带领我们永不满足地追求、超越、鉴赏和回味人生及其历史的审美蕴涵,将历史从过去的牢笼中解脱出来,使它顷刻间展现成五彩缤纷的长虹,架起沟通现实与未来的桥梁,穿梭于生活世界,引导我们飞腾于人类文化与自然交错构成的自由天地,在生命与死亡相交接的混沌地带实现来回穿梭和洗心革面,一再获得重生,使短暂的人生重叠成富有伸缩性的多维时空,开拓同各种可能性相对话和相遭遇的新视阈。”③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1页。不仅如此,福柯还特别强调“话语实践”对人文科学知识的建构作用,认为人文知识是话语实践的建构的结果,而且这些知识与权力、意识形态是紧密相关的。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说:“《词与物》,是一个问题的严肃题目,是一项研究——带讽刺意味——的题目,因为这项研究更改了自己的形式,挪动了自己的论据,总之,它揭示了另外一项任务。这个任务在于不把——不再把——话语当作符号的整体来研究(把能指成分归结于内容或者表达),而是把话语作为系统地形成这些话语所言及的对象的实践来研究。诚然,话语是由符号构成的,但是,话语所做的,不止是使用这些符号以确指事物。正是这个‘不止’使话语成为语言和话语所不可减缩的东西,正是这个‘不止’才是我们应该加以显示和描述的。”①米歇尔·福柯:《知识考古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62页。福柯生存美学就是一种生存实践的美学,它启示我们应该把美学及其所专注的美和审美及其艺术与人类的生存、日常生活、人的自身存在、人的社会实践紧密联系起来,不应该把美学当做纯粹理论的玄谈空论。
二、个体生命政治的美学
福柯一生始终关怀人类自身的生活命运,而且主要是关心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存在本身。因此,他在探讨人类个体生命自身的生活现状及其历史原因的基础上,最重要的还是要寻求人类个体生命自身摆脱西方近代社会所形成的人类生存异化状态和虚假意识形态的规训和惩罚,实现审美生存自由的道路。1983年,福柯明确指出:“思想史的任务,与行为史和观念史完全相反,是要发现和考查,人类自身究竟根据什么条件,不断地反思和考量自身、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自己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但是,在提出这个非常一般化的问题时,特别是当它涉及到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时候,我认为,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同我们社会中特定时期内具有重要意义的一系列生活实践方式,有密切关系。这一整套实践方式,可以称之为‘生存艺术’(les arts de l’ existence)。所谓生存的艺术,就是一整套反身的和自愿的实践方式(des pratiques réfléchies et volontaires);人们不仅由此确定一定的行为规则,而且还设法改变他们自身,形塑他们自身的独特生存方式,并使他们的生活,改变成为具有特定美学价值、又符合特定风格标准的艺术作品(une oeuvre d’ art)。这样的生存艺术(arts d’ existence)以及‘自身的技术’(la technique de soi),当它们被基督教整合到教士的权力运作模式中,当它们在更后一个阶段又被整合到教育、医学和心理学的实践的时候,就丧失了它们的一部分重要意义及其自律性。”因此,福柯指出:“我应该承认,同‘性’(la sexualité)等问题相比,我是更多地对‘自身的技术’以及与此相关的问题感兴趣。”②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9页。由此可见,福柯的生存美学,与席勒的“人性美学”和马克思的“实践美学”一样,都是一种政治美学,是要通过人类的审美自由境界进而达到政治上的自由,实现“人性完整”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来实现人类自由、美好、幸福的生存状态。福柯的生存美学是他寻求“关怀自身的生存艺术”的审美途径和政治目的的综合体。不过,处于后现代主义时代、后工业时代、信息时代,福柯不像席勒和马克思那样关心人类的群体(类存在、阶级),而是关注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存在,所以福柯的生存美学,不仅是“政治美学”,也是“身体美学”“性美学”“爱情美学”,也就是“个体生命美学”。
福柯也像席勒和马克思那样,把自己的“生命政治美学”的视野回溯到了理想化的古希腊罗马社会。在那里,席勒找到了“人性完整”的“审美的人”,马克思看到了古希腊艺术的“永恒魅力”和“艺术生产与物质生产的发展不平衡”规律,福柯却找到了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这种“生存美学”在福柯那里,还保存着“关怀自身的生存艺术”的自然状态,因此很自然地与他所关注的人类的“生命”的身体、“性”、爱情等问题密切相关。事实上,福柯所推崇和倡导的“生存美学”已经被他蒙上了一层美好的、审美的、神秘的薄纱。从《性经验史·第二卷:快感的享用》《性经验史·第三卷:关注自我》的具体描绘来看,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实质上就是一种古代特权者的美学,这种生存美学把奴隶排斥在外,奴隶不过是会说话的工具,因而是奴隶主的生存美学。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也把女性排斥在外,女性已经丧失了她们曾经有过的“母权”,成为了男人的附属品,这个从荷马史诗中也可以明显看到,所以是男性的生存美学。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并不包括儿童在内,儿童还是性未成熟者或者是“恋童癖”的对象,故而是成年人的生存美学。这种被福柯理想化和纯粹化的古代生存美学的真正主体只能是奴隶主阶级的成年男性,因此,福柯有意无意忽视了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的“权力”统治关系,从而没有像马克思那样采取批判态度,而是像席勒那样运用了“普世价值”的视角来大肆赞美这样的生存美学。这样似乎就明显地把福柯的思想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批判化时期,后期是理想化时期。在前期,疯人、病人、犯人、性倒错者等现代社会的边缘人,成为了福柯猛烈攻击和批判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现代性的突破口;在后期,古希腊罗马奴隶主精英男人的生活方式、“关怀自身的生存艺术”,却成为了福柯的审美化生命存在,成为“生存美学”的“新型的自由生活方式”蓝图。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福柯的“生存美学”是一种理想化的“生命政治美学”,而且,后现代主义的反传统“形而上学”的价值取向和方法论,使得福柯更加看重生命的个体性、差异性,而否定了总体性、普遍性、主体性。他明确指出:“我确实认为不存在至高无上的、作为根基的主体,即无处不在的、普遍性的主体。我非常怀疑此种主体,甚至非常敌视它。相反,我认为主体正是通过一系列驯从的活动被构成的,或者说得更主动一些,就像古代那样,是通过一系列解放的、自由的活动而构成的,当然,这是以文化环境中的规则、时尚和惯例为基础的。”他还说:“我太相信真理了,以至于不能不设想存在不同的真理和谈论真理的不同方式。”①杨雁斌、薛晓源编选:《重写现代性——当代西方学术话语》,第117-118页。福柯所说的这些都是明白地强调个体性、差异性、历史的差异性或社会的差异性,以反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的所谓主体性、普遍性、普遍有效性。这也是福柯的生存美学的总体特征,所以,福柯的生存美学可以被称为“个体生命政治美学”。
这种“个体生命政治美学”关注的并不是那种离开社会历史发展的抽象的主体,而是在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步确立起来的主体。福柯认为,在西方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思想的演变过程中,基督教道德和罗马帝国统治者的权力运作的紧密结合,逐步使得西方近代社会以来人们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逐渐形成了个人和社会生活以及文化再生产的基本原则:主体性。但是,福柯并不认可那种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总体性的抽象主体性,他的生存美学就是要“创建绝对自由的个人自身(soi-même)”。①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11、13页。福柯指出,就是在近代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规训和惩罚的政治运作中,人类及其每一个个体逐渐丧失了“自身”,不仅成为西方近代社会中知识、权力和道德的主体(le sujet),同时成为说话、劳动和生活的主体,而且也不知不觉地沦为历代社会统治势力所宰制的对象。在福柯看来,西方近代社会所建构的这种“主体”只不过是近代以来西方传统理论扭曲每个人的“自身”的结果,同时还是近代西方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社会统治权力普遍宰制每一个个体的欺诈手段。福柯对这种传统社会的“主体”深恶痛绝,力图以一种真正自由的新型主体即“我们自身”取而代之。这就是福柯的生存美学的主旨和核心:“关怀自身”。
福柯试图通过研究统治者操纵的真理游戏的考古学和谱系学来揭示和阐明:人生的真正目标,不是寻求时时约束我们自己的“真理”“权力”“道德”,也不是按照传统的主体论盲目地改造自身,使自身成为知识、权力和道德的主体;而是使每一个个体都能够成为自身命运的真正主人,成为具有绝对独立意志的人,敢于和善于满足自身的审美愉悦快感,使自身的言语运用熟练自如、文风优雅,培养自己成为富有创造性的独具自由个性的个人。福柯试图运用他的生存美学,排除传统主体性原则的约束,解放个人自身,使人回归人之为人的自然本色:人之为人,不是他物,不是主体性原则所为;他单纯就是其自身而已。换句话说,人既不从属于“他人”,也不从属于世界,更不追求抽象的“意义”;人的真正奥秘就在其自身(soimême)之中。自身,是个人生命的基本单位及其生存过程,是决定个人自由以及创造个人生命的审美生存特有本色的基础力量。福柯指出:“人人与之相关的自身(le soi),无非是关系自身(n’ est rien d’ autre que le rapport lui-même)。总之,自身就是内在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关系网中的自身的存在论本身。”②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第514页。福柯的生存美学所憧憬的“自身”,是真正自由的自身,是唯一的和不可取代的,因为它的创建者是自己本身的自由意向,它是一种不间断地实现审美超越的生命单位和生存过程。因此,福柯指出,为了创建和实现美丽的人生,我们必须时时转向自身(epistrephein pros heautou;conversion à soi;se convertir à soi),朝向自身,靠向自身,相信自身,关怀自身,在满足个人自身欲望的快感中,不断实现审美生存的自由逾越和好奇性探索,以便创造、享受和鉴赏自身的生存审美快感,使自身成为真正独立自由和充满创造活力的审美生命体。③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11、13页。因此,福柯的生存美学也就是一种个体自身的政治美学,具有非常强烈的审美自由性、意志独立性、艺术创造性。
三、身体、性、爱情的美学
在20世纪70年代中叶之前,福柯的首要任务是揭示造成“我们自身”的现状及其历史的秘密:权力和道德的谱系学(包括知识考古学);而在70年代中叶之后,福柯转向“我们自身”,寻求我们自身摆脱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现代性所造成的异化状态和虚假的意识形态的出路,研究“性经验史”“自身的技术”,从而发现了古希腊罗马的生存美学,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他自己的生存美学。因此,福柯的生存美学就是引导“我们自身”走出现实困境、创造幸福美好生活的实践指南,而其主要的内容就是“身体”“性”“爱情”“死亡”的审美超越的自由。
福柯的生存美学的出发点是西方人的基本生活经验,尤其是他们在性的方面的生活经验。福柯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十几年时间里,集中反思和研究了西方社会文化中的“性史”或“性经验史”和“自身的技术”等问题,他不仅从中揭示出西方主体性原则的知识考古学以及权力和道德谱系学的深根,而且发现和清理出了扎根于古希腊罗马文化中的“获取自身愉悦快感的性经验”和生存美学系统。福柯发现,古希腊罗马时代关于“性”的艺术以及生存美学,原本就是一种关怀和陶冶自身、将“自身”生活方式提升到审美游戏性质的实践智慧。古代的生存美学,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会约束“自身”的行为,但是它的最终目的却完全是为了满足“自身”审美愉悦的欲望,而它的实行过程完全出于“自身”的自由意愿,从而促进着“自身”生存的审美化。
福柯强调指出,“一切人类社会和文化都是从身体出发;人的身体和性的历史,就是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历史缩影。反过来说,社会和文化的发展,都在人的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在这个意义上说,人的身体不仅成为一切文化创造的基础,而且也参与了文化再生产活动本身,因而经历了各种历史的考验,遭受了各个历史发展阶段的社会和文化的摧残和折磨。身体就是各种事件的记录表,也是自我进行拆解的地方”,“身体和性是人之为人的奥秘所在”。①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476-477页。他认为,任何审美活动,不论是物质和肉体方面的或者思想和精神方面的,都直接或间接与身体、感官和性方面的审美感受紧密相连。纯粹生物学意义的身体和性的快感,事实上并不存在,在身体、欲望及性的关系中,性占据了中心地位,甚至如福柯所研究的,身体和性还是人类历史上权力关系的一个特别浓缩的关键点。因此,福柯的生存美学,在一定的意义上就是“身体美学”,尤其是“性美学”和“爱情美学”。
福柯的生存美学强调:人只有在审美超越中,才能达到他所追求的最高自由;也只有审美自由,才能够使人实现创造、逾越、满足个人审美愉悦,从而更新“自身”生命的过程。“自身”的生存审美过程,不仅仅是审美的训练、陶冶、锤炼和教育,更是具体复杂的生活实践本身。它要求每一个人扎扎实实、自觉自强地进行“自身”的生存历程,必须让“自身”的生活在生存的每时每刻都成为艺术创造的过程,成为生机勃勃的美的创造、提炼和不断更新的动态过程。福柯的生存美学,扬弃了柏拉图的“美是理念”,超越了黑格尔的“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摒弃了康德的“无功利的愉悦”“无概念的愉悦”“无目的的合目的的形式”“无概念的普遍令人愉悦”,背离了分析美学所谓“审美经验”的实证体现,抛掉了形形色色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虚幻形式。美,就是具有实践智慧的人“自身”,造就和体现在他的审美的生活技巧和特殊风格中,也就是在“关怀自身”的延绵不断的历程中一再更新的自由生活。尤其重要的是,美与身体和性是密不可分的。人的任何审美意识及其创造,都无法离开身体的美感和性感。在长期的人类进化和实践的进程中,身体和性的美产生了。身体和性的美,既是自然发展的结果,也是人类社会实践和文化发展的结晶。人类的审美创造和艺术创造是人类的根本性质,而身体和性则是人类审美创造和艺术创造的最高形态。福柯说:“性是我们行为的一个构成部分,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中所享用的自由的组成部分。性是某种能使我们创建我们自己的奇妙事物;它不仅能够揭示我们的欲望的奥秘的一部分,而且还是我们自己的创造物。我们不仅应该理解我们的欲望,而且还应该通过我们的欲望创建新的关系形式、创建新的爱情形式,同时建构创造本身的新形式。性根本就不是某种厄运,而是使我们进入另一个新的创造性生命的一种可能性。”①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484、14、15、457页。
生存美在本质上是自由的、悲剧性的和永恒逾越的。美,只有在自身的审美生存中,才能产生出来;它本身是随生存而不断变化的生活艺术(un art de vivre)和生存技巧(une technique d' existence)的产物。②米歇尔·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第428-429页。因此,真正的美,归根结底是创造活动的艺术作品本身(une oeuvre d’ art de la création elle-même)。③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484、14、15、457页。人类的身体和性恰恰就是人们进行审美创造和审美超越的最直接、最具体、最生动的契机和条件,人类就是在自身长期的社会实践中生产和创造出了身体和性的美。这种美不仅让人类绵延不绝,而且使人类开启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审美创造和艺术创造的生命之泉。尽管福柯的生存美学在身体和性的探讨方面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偏执和倒错,但是,他从人类审美创造和艺术创造的源泉上来看待身体和性及其美,却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尤其是长期在禁欲主义、谈性色变的传统观念笼罩下的中国人和中华美学思想,应该从福柯的生存美学中汲取一些解放思想,建设身体美学、性美学、爱情美学的思想资源。
福柯的生存美学通过他的生活实践和创作过程实际表现出来,昭示我们:生命的本质就在于它时时刻刻面临可能性,时时刻刻都可能遭遇到“过度”“极限”“冒险”和“逾越”;生存之美的耀眼光辉恰恰就在逾越之中闪烁,同样也在“老年”“死亡”“虚空”和“异常”之中显现出来。他曾经深刻地将他自身的审美生存经验的基本宗旨,归结为这样的豪言壮语:“将我自己从自身中拔除,阻止我成为我自己。”④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484、14、15、457页。因此,福柯的生存美学把死亡当成人的生命的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主张像对待生活那样面对死亡,不应该认为只有到了老年或临死的时候才需要探讨死亡及其艺术,而应该在自身的生存实践中,时刻学会和掌握死亡的艺术。福柯指出:“实际上,死亡时时刻刻存在于和渗透于生命之中,构成生活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就好像生存本身也隐含着死亡,并延伸到死亡中一样。”⑤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第484、14、15、457页。福柯生存美学的另一主题就是:超越生死、寻求死之临界状态的极限体验,福柯还把死亡当做一种令其着迷的生活方式来亲身尝试。死亡以极大的诱惑力吸引着福柯,他不仅是在思想中渗透了生死的真实意义,更是在实践中、在亲身参与中,体验出死亡临近时生命达到顶峰的状态。对死的体验可以说比对性高潮的体验更能反映福柯的生存美的理想形式。
我们看到,福柯的生存美学总是那样剑走偏锋、异军突起,对于癫狂、性、性倒错、罪犯、死亡这些被传统观念视为畏途的社会存在,他特别感兴趣,深入其中,从中挖掘出了美学的深藏不露的意蕴,给世界当代美学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虽然有点惊世骇俗,然而可以使我们的美学视界大大拓展,可以让我们的美学眼光更加犀利,从而更加广阔而深刻地探索人类生存的美学意义。这就是福柯的生存美学对我们中国当代美学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