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飞跃
——新中国美学70年感言
2019-12-16陈伯海
陈伯海
新中国70年来,美学学科发展成绩巨大,最突出的表现,我以为是实现了“中国美学”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飞跃。
众所周知,我国古代有丰富的审美经验和美学思想,却并未形成具系统理论形态的美学学科,我把它称之为“有美无学”的阶段。清末民初以来,从国外(主要是西方世界)引进了美学学科,中国始有“美学”之称。但这个阶段出现的“美学”,主要以译介和转述的方式呈现,即使是国人以自己名义发表的撰著,亦大多采纳西方某家或某派的理论作为依据,鲜有本人的独到见解,这或可称之为“美学在中国”的阶段,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美学”。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出现了几位“大师”级人物,他们在综合西方各派理论并参照中国传统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理念,为中国美学的建立打下基础,功不可没。但他们的著作中仍带有大量引用和介绍的成分,即如被视为经典之作的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一书,也建立在广泛采纳克罗齐、立普斯、布洛、谷鲁斯诸家学说基础之上,某种意义上似仍未摆脱“美学在中国”的印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情况逐渐发生变化。五六十年代间兴起的那场美学大讨论,以今天的眼光看来,水平自然不高,指导思想也常落在苏式“反映论”理念笼罩之下,但争论各方所面对的已是如何建立中国自己的美学观的问题,使用的也是中国式的话语,可以算是“中国美学”的萌生期吧。至80年代初,“实践美学”蔚然兴起,成为美学界的主流思潮,它虽以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作为理论依据,而作为一套自成体系的美学理念,则是国外所未曾有的,当视之为“中国美学”确立的标志。90年代后逐渐成长、壮大的“后实践美学”,尽管更多地汲取了西方现代美学的观念,但它是在与“实践美学”相抗争的形势下发展起来的,必然带有大量从中国实际出发而与“实践美学”相论辩与商榷的成分,故也当视之为“中国美学”的有机组成。迤逦至21世纪之后,不仅“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之争续有深入,且各种自立一格的美学理论纷然出现,有名目者即不下三四十种之多,于是“中国美学”更从确立而进入遍地开花的阶段了。这样一个发展进程,作为70年新中国美学建设成就的见证,自是不容抹杀与轻视的。
其次,要探究一下美学何以能得到如此兴旺发展的经验。在我看来,最主要的一条,是在这个领域内较好地贯彻了“双百方针”,即通过较宽松环境下的自由论辩,让各种观念得以充分展开和深入发展,且在此基础之上促使各对立倾向有可能相互吸取并综合出新。
即如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本是在“批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旗帜下开展的,但批判运动很快演变成了具有学术性质的研讨(尽管仍以“批判”为指针),不仅允许被批判者修正、补充自己的观点和进行反批评,也在各个批判者之间引发了不同意见的探讨与争辩,使之成为一场具有真正意义的学术争鸣。这场大讨论之所以能吸引整个学术界的关注(包括我当时作为一名大学生在校园所感受的热烈氛围),自是出于这个缘由。争辩的焦点,按当时“反映论”的逻辑,集中于美在“客观”抑或在“主观”的问题上,客观论自有其优势,而人的主观能动性似也难以完全抹杀。最后统一到以人的实践活动为本原的立场上来,马克思《巴黎手稿》的权威作用虽不能低估,而“实践”作为人的主体能动活动,且又是客观现实的存在方式,它能较好地融通主客之间的关系,将“反映论”所导致的“主客二分”转变为“存在论”意义上的主客融通,自亦是具有关键性的一个因素。80年代出现的第二波“美学热”,一开始便扬弃了原先的主客之争而共同趋向于实践美学,实在是前次争鸣的合逻辑演进,并非新起炉灶。而这一以人的存在为本原的美学观,在稍后兴起的“后实践美学”中同样得到了体现。
90年代起始正式揭示的“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之争,也是在自由论辩的风气下充分展开的,其流波余韵延伸至今未曾消歇。严格说来,两派观念皆立足于人自身的存在,要以人的存在方式为依据来探讨审美活动与美的性能,区别在于前者视“实践”为人的社会本质,而后者则更强调从“生存”到“超越”以实现其自由本性。经过反复辩难,双方各自的理论思维皆有相当程度的拓展与深化,其间亦开始出现相互借鉴的迹象。如“实践美学”各派眼下都在努力拓开“实践”的内涵,意图在原本偏重物质生产与社会功利活动的基础之上,适当纳入各种有关个人日常生活乃至话语形态的成分;而后实践美学诸家则在继续强调“生存”与“超越”对审美的直接关联时,亦自认可或当以实践活动作为它们的基础。这自是趋向接近的一步,虽尚未实现真正的融会。在我看来,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实践活动自身即有可能且终将开显出自我精神超越的向度,以及“超越”必须是经过实践(即打上实践印记)而非简单跳过或片面否定实践的超越时,两者才能够相互链接并合为一体。我个人曾倡言以自然生存、社会实践及超越性精神追求这三个环节环环相扣以构成“生命活动之链”,作为人的整体存在方式的表征,亦是着眼于协调“实践”与“后实践”之间的根本性矛盾。
附带说一句,在“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争鸣的过程中,邓晓芒和易中天所标榜的“新实践美学”亦曾加入辩难。如果说,前两者的争议主要集中在“人学”层面,即以何者为人的存在的本原,尚未能进一步揭示如何从“人”的存在过渡到“美”的存在,以开启由“人学”通向“美学”的门户,那么,“新实践美学”所突出的“情感体验”及其“传达”功能,恰恰补上了这个环节。“新实践美学”的参战并未能改变原先的二分格局,但我也注意到,此后无论是“实践美学”还是“后实践美学”,在其阐释过程中往往都添加上由“实践”或“生存”“超越”以进入“体验”的解说,表明学术争鸣确有其综合创新的功能,是思想、理论发展的必由途径。
末了,还需要简单提一句个人的当下关注。美学界当前探讨的热点甚多,我个人的关注点则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审美如何面向“生活世界”?这个问题是由21世纪初“日常生活审美化”议题的引入而发端的,而今已突破日常商业消费的狭窄范围,将“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诸如工艺、科技、教育、文化、娱乐、习俗等)皆纳入审美观照的视野,这一动向无疑将大大拓宽美学研究的天地,促进理论研究与实际生活的紧密结合,也大有助于理论思维本身的进一步展开。要注意的是,在进入“生活世界”的同时,必须坚守审美活动自身的固有性能(包括保持住其所特具的“形上”维度和“终极关怀”所向),不让其消解于具体生活事务的安排之中,这或许可说是我关注这一问题的要点所在。
再一个关注点乃是如何努力推进西方(特别是近现代)美学观念与中国思想传统的综合。这自是建设“中国美学”的必由之路,因若无中国元素的加入,“美学”终只能停留于“舶来品”状况,成不了中国自身的美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们已经努力从中国国情出发来构建自己的美学,但只有充分激活传统资源,让民族因子广泛进入现代美学理念,我们才会有比较成熟的中国美学,道理自明,无须多加解说。需要特别关注的是,激活民族传统资源,或亦有助于推进西方美学自身的新变。我们承认,西方美学目前仍居世界主流地位,但在经历2000多年的持续发展之后,亦已呈现某种疲惫状态,眼下的“后学”盛行(诸如“后现代”“后结构”“后哲学”“后理论”之类)即其一例。“后”意味着不拘守于原先,要求有所突破,但新的方向与路子何在,又甚觉模糊,不得不以一笼而统之的“后”字来作概括。在这种情况之下,东方古老元素的介入,或许能激发西方人的灵感,有助于打开其新的思路。当前西方学界中的有识之士已开始对东方文化发出呼唤的信号(晚年海德格尔即其一例),这一态势将会愈益明显起来,故大力推进中西交融,不仅将成为中国美学走向成熟的标志,亦当有助于人类审美文化的进一步拓展出新,对此我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