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与朱光潜“未来美学”预言
2019-12-16陆晓光
陆晓光
劳动是一切有劳动能力的公民的光荣职责。——《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2018年)
《资本论》作为美学思想资源的特殊性和重要性何在,就此问题而言,最初倡议者是朱光潜先生(1897—1986年)。朱光潜在撰于1979年的《谈美书简》中有如下一段“预言”:
《经济学—哲学手稿》和《资本论》里的论“劳动”对未来美学的发展具有我们多数人还没有想象到的重大意义。它们会造成美学领域的彻底革命。①朱光潜:《谈美书简》,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0、26页。
这个预言在20世纪80年代堪称空谷足音。朱先生当年已愈耄耋,他同时写道:“我不一定亲身就能看到这种宏大远景的到来,但是深信广大的新生力量一定会同心协力地沿着马克思主义的光明大道,把美学这把火炬传递下去。”②朱光潜:《谈美书简》,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0、26页。朱光潜是我国近代继王国维以后的一代美学宗师,也是中国美学界公认的系统译介西方美学的第一人。就此而言,他晚年提出的预言值得重视。对于本文而言,重要的是朱光潜晚年这个美学预言的学理依据。
一、《巴黎手稿》的核心范畴是“劳动”
朱光潜预言推重的首先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又称《巴黎手稿》)。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第一次美学大讨论”(1956—1962年)期间,朱光潜的贡献与其说在于提出了所谓“主客观统一”论的一家之说,毋宁说是在于他通过对青年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美学观的首次概述,“为当代中国美学原理建构安置了一块质地厚实,意蕴深邃的思想基石,也可以说是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奠基礼”。参见夏中义:《朱光潜美学十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42页。该书对中国美学界的影响早已是不争事实,其显著表征是20世纪80年代后出现的以《巴黎手稿》为主要思想资源的“实践美学”。①章辉《实践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中的章节标题有:“《巴黎手稿》与实践美学”“实践美学局限分析”“告别实践美学”等。其中述及的论者包括李泽厚、刘纲纪、周来祥、蒋孔阳、邓晓芒、张玉能等。然而即便相对于实践美学的诸多论说,朱光潜的推重也依然可谓“预言”。因为朱光潜聚焦的是该书“劳动”观的美学意义,其论点之一是:“艺术是一种生产劳动,是精神方面的生产劳动。”②朱光潜:《谈美书简》,第32、27、78、76页。这个论点迄今堪称新锐。再如朱光潜对该书“实践”范畴的阐释:
实践是具有社会性的人凭着他的“本质力量”或功能对改造自然和社会所采取的行动,主要见于劳动生产和社会革命斗争。应用到美学里来说,文艺也是一种劳动生产,既是一种精神劳动,也并不脱离体力劳动;既能动地反映自然和社会,也对自然和社会起改造和推进作用。③朱光潜:《谈美书简》,第32、27、78、76页。
朱光潜“实践”观的首要之义显然是重视“劳动”的价值。
朱光潜对《巴黎手稿》的阐释一方面是基于其翻译学养,另一方面也融入了他本人对“劳动”之美的思考。例如《巴黎手稿》中关于“美的规律”的一段著名论述,朱光潜在引用时修订了前此汉译本的若干关键词,其中最后一句他译作:“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制造。”④朱光潜:《谈美书简》,第35-36页。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该句为“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谈美书简》该段引文相关译句有:“通过实践来创造一个对象世界……动物只制造它自己及其后代直接需要的东西。”“动物只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标准和需要去制造……人却……知道怎样到处把本身固有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其中的“制造”也是朱光潜所改译。恩格斯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中说:“没有一只猴手曾经制造过一把哪怕是最粗笨的石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509页。)据朱光潜考察,“‘诗’(poetry)这个词在西文里和‘艺术’(art)一样,本义是‘制造’或‘创作’,所以黑格尔认为诗是最高的艺术,是一切门类的艺术的共同要素”。⑤朱光潜:《谈美书简》,第32、27、78、76页。并且,“艺术”这个词在西文里本义是“人工造作”,⑥朱光潜:《谈美书简》,第32、27、78、76页。因此,选择“制造”译词,更接近马克思主义美学重视“劳动”价值的基本思想。无论这个改译是否更恰切,它是基于朱光潜推重“劳动”价值的考虑,这一点是显然的。⑦《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一个中译本由早年留学日本的何思敬翻译并于1956年出版;20年后再由中共中央编译局重新翻译编入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朱光潜1960年论文概述时因不放心何思敬译本,而径直根据俄译参照英译译出的便有近10处,其“注释”标明的俄文图书的有:《马恩论文学》《经济学—哲学手稿》《资本论》《美学问题》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等。参见夏中义:《朱光潜美学十辨》,第261页。
朱光潜还强调,青年马克思“这部手稿的突出特点是完全从劳动者出发来分析资本主义政治经济的现实情况,证明一切弊病都出在劳动者对生产劳动的关系上”。⑧朱光潜:《美学拾穗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2页。与此相应的是《谈美书简》对《巴黎手稿》另一段论述的改译:
劳动者生产出的财富愈多,他的生产的力量和范围愈增长,他也就变得愈穷。劳动者创造的商品愈多,他也就愈变成日益廉价的商品。随着物的世界日益增值,人的世界也以正比例日益贬值。劳动不仅生产商品,它还生产作为一种商品的劳动本身和劳动者——而且一般和它生产商品的速度成正比例。①朱光潜:《美学拾穗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6、206、123页。
对上段译文朱光潜注释道:“其中的‘劳动者’通常译为‘工人’,现一律译为‘劳动者’,用意在显出劳动者与生产劳动的紧密关系。”②朱光潜:《美学拾穗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6、206、123页。这意味着在朱光潜看来,马克思主义美学问题不仅是“美学”问题,更是关乎其劳动解放学说和社会理想的理论基石。“马克思主义对美学带来了一个最根本的转变。”③朱光潜:《美学拾穗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06、206、123页。这个评断中的“根本”应该也是指“劳动”和“劳动者”。值得指出的是,朱光潜当年是基于《巴黎手稿》而做出这一论断,而在当时背景中《巴黎手稿》这一文本依据的“马克思主义”性至少并非主流观点。例如一说认为:“《手稿》中的说法和《资本论》的说法是根本不同的。这不同就是国民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根本区别之点。”“马克思在《手稿》中的劳动观,基本上还是属于旧国民经济学的范畴,而绝不是马克思主义的。”④涂途:《马克思的“劳动创造了美”刍议》,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马克思哲学美学思想论集——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7页。
二、《资本论》中的“劳动”与《巴黎手稿》的连续性
“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他的思想成熟时期的主要著作,它是否就已抛弃了《巴黎手稿》的一些基本论点呢?”这个问题也是朱光潜所提出并解答的。《谈美书简》据以解答的也正是《资本论》关于“劳动”范畴的一段论述(这段论述的译文也是经过了朱光潜的斟酌修订):
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都参加的一种过程,在这种过程中,人凭自己的活动作为媒介,来调节和控制他跟自然之间的物质交换……我们现在谈的是人类特有的那种劳动。蜘蛛结网,颇类似织工纺织;蜜蜂用蜡来造蜂房,使许多人类建筑师都感到惭愧。但是就连最拙劣的建筑师也比最灵巧的蜜蜂要高明,因为建筑师在着手用蜡来造蜂房之前,就已经在头脑里把那蜂房构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所取得的成果在劳动过程开始时就已存在于劳动者的观念中了,已经以观念的形式存在了。他不仅造成自然物的一种形态的改变,同时还在自然中实现了他所意识到的目的。这个目的就给他的动作的方式和方法规定了法则(或规律)。他还必须使自己的意志服从这个目的。这种服从并不仅在一些零散动作上,而是在整个劳动过程中各种劳动器官都要紧张起来,此外还要行使符合目的的意志,具体表现为集中注意(聚精会神),劳动的内容和进行方式对劳动者(须有吸引力),吸引力愈少,劳动者就愈不能从劳动中感到运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各种力量的乐趣,同时也就愈需要加强集中注意。⑤朱光潜:《谈美书简》,第39页。该段文字为朱光潜本人所译,与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资本论》(第202页)及2004年版(第208页)略有不同。后两者译文为:“但是这种服从不是孤立的行为除了从事劳动的那些器官紧张之外,在整个劳动时间内还需要有作为注意力表现出来的有目的的意志,而且,劳动的内容及其方式和方法越是不能吸引劳动者,劳动者越是不能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就越需要这种意志。”
朱光潜由此分析《资本论》与《巴黎手稿》“劳动”范畴的连续性在于:(1)“开宗明义就指出‘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都参加的一种过程’……这还是贯串在《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统一的那条红线。”(2)“这里沿用了蜜蜂造蜂房的例证来重申人的自觉性……而这个目的就规定了动作的方式和方法的法则(规律),即《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物种标准’和‘本身固有的规律’。”(3)“这里重申了各种劳动器官的全面合作……能引起‘注意’或‘紧张’就说明劳动的内容和方式都有吸引力,使劳动者在劳动中感到发挥全身本质力量的‘乐趣’。这‘乐趣’就是美感。美感首先是由生产劳动本身引起的。所以说,艺术起源于劳动。”由此朱光潜得出结论:
《资本论》里关于“劳动”的论述足以证明马克思在成熟时期并没有放弃《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一些基本论点。①朱光潜:《谈美书简》,第40页。马克思1856年《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中的一段话,可谓对其“异化”概念的精彩阐释:“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着自己的方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劳动。新发现的财富的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根源。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日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的光辉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现代工业、科学与现代贫困、衰颓之间的这种对抗,我们时代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这种对抗,是显而易见的、不可避免的和毋庸争辩的事实。”(《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9页。)
在朱光潜1980年后写的涉及马克思“实践”范畴的论文中,他再度引用了前述《资本论》关于“劳动”的论述,并强调:“这段教导对于美学的重要性无论如何强调也不为过分,它会造成美学界的革命。这段话不仅阐明了一般生产劳动的性质和作用,同时也阐明了文艺创作作为一种生产劳动的性质和作用。”②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第240、194页。其理由之一则是《巴黎手稿》中对人类审美感官形成原因的分析:
从马克思的分析看,感官的问题是非常复杂的,它涉及劳动实践的全部世界史的发展对人和自然的关系,涉及社会类型及其相应的文化背景,涉及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三大实践,涉及个人的阶级地位、职业、教养、身体情况乃至一时偶然心境。马克思在这部手稿中最显现出他才大心细,他没有抹煞意志、目的、思维和情感,甚至提到爱情和形式美,目前我们美学家中有哪一个能这样从客观事实出发,这样全面看问题呢?③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第240、194页。
这里我们只要留意其中“劳动实践的全部世界史”一语,就不难判断朱光潜所理解的马克思“实践”范畴,其第一要义是指“劳动”。朱光潜所谓“马克思的分析”是指下面一段话:
因此,社会的人的各种感觉不同于非社会人的各种感觉,只有通过人的本质力量在对象界所展开的丰富性才能培养出或引导出主体的即人的敏感的丰富性,例如一种懂音乐的耳朵,一种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能以人的方式感到满足的各种感官,证实自己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各种感官,不仅五种感官,而且还有所谓精神的感官,即实践性的感官,例如意志和爱情之类都是如此。总之,人性的感官,各种感官的人性,都凭相应的对象,凭人化的自然,才能形成。五种感官的形成是从古到今的全部世界史的工作成果。①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第193、193、195页。
朱光潜对上段译文加注释强调:旧心理学只研究视、听、嗅、味、触五种感官,并且只谈五官的认识功能。马克思认为每一种感官功能在生理上都有一种器官管辖,“器官的功用不仅在认识,而且在实践……例如人手虽可以通过触觉去认识事物,也可以作为运动器官进行劳动”。②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第193、193、195页。显然,朱光潜是将重视“认识”还是重视“实践”作为旧美学与马克思美学思想的主要区别,而尤其重要的是,他所谓的“实践”,首先是指人类“劳动”。朱光潜据此还认为,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中的相关论述,也堪称对《巴黎手稿》和《资本论》“劳动”观的“最精辟的阐明和进一步的发挥”,因为恩格斯特别强调了人手是在长期劳动过程中变得灵巧完善的:“在这个基础上人手才能仿佛凭着魔力似的,产生了拉斐尔的绘画,托尔瓦德森的雕刻以及帕格尼尼的音乐。”③朱光潜:《谈美书简》,第40、32页。
朱光潜认为《巴黎手稿》与《资本论》具有连续性的另一个理由是,两者都关注劳动的“异化”问题。就《巴黎手稿》而言,“马克思要论证人类何以必然要废除资本主义社会的私有制,才能达到共产主义……在私有制之下,一切财富都是由劳动者生产出来的,而劳动者却不但被剥夺去他的生产资料、生活资料和劳动产品,而且还被剥夺去他作为社会人的‘本质力量’或固有才能,沦为机器零件,沦为商品,过着非人的生活。马克思把这种情况叫做‘异化’”。④朱光潜:《谈美书简》,第40、32页。就《资本论》而言,朱光潜在考察了国外相关研究文献后评断:“目前世界各国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们对《经济学—哲学手稿》有三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一种比较流行的看法是这部手稿“已过时了,某些论点(如‘异化’)马克思本人后来也放弃了”;第二种观点认为“这部手稿标志着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顶峰,从此以后马克思在思想上就走下坡路”;第三种观点则认为马克思正是在《资本论》中才彻底弄清楚了劳动“异化”的秘密,且《巴黎手稿》中关于“劳动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共产主义的理想是整体的人的全面发展”等基本观点,在《资本论》中也“都得到发展”。朱光潜写道:“我个人是赞成这第三种看法的。”⑤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第193、193、195页。
笔者这里可以为朱光潜先生的这个“赞成”提供几例直接来自《资本论》的依据。《巴黎手稿》中写道:“劳动创造了美,却使工人变得畸形。”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3页。而《资本论》引用的关于劳动者身体变得“畸形”的调查案例之一是:“陶工作为一个阶级,不分男女……代表着身体上和道德上退化的人口。他们一般都是身材矮小,发育不良,而且胸部往往是畸形的。他们未老先衰,寿命短促,迟钝而又贫血;他们常患消化不良症、肝脏病、肾脏病和风湿症,表明体质极为虚弱。”《资本论》引用的另一个是“以牺牲工人的全部五官为代价”的案例:“这些实验不仅靠牺牲工人的生活资料来进行,而且还以牺牲工人的全部五官为代价。”“拆棉花包的工人告诉我,难忍的臭味熏得人恶心……在混棉间、清棉间和梳棉间里,棉屑和尘埃飞扬,刺激人的七窍,弄得人咳嗽和呼吸困难……由于纤维短,浆纱时棉纱上附加大量的材料,而且是用各种代用品来代替原来使用的面粉。这就引起织布工人恶心呕吐和消化不良。因为尘灰多,支气管炎、咽喉炎十分流行;其次,由于苏拉特棉里的脏东西刺激皮肤,皮肤病也很流行。”①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74,500、401、726页。
《巴黎手稿》还写道:“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4、53页。《资本论》与此相应的是对亚当·斯密关于“局部工人变得愚钝”的述评:“大多数人的智力,必然由他们的日常活动发展起来。终生从事少数简单操作的人……没有机会运用自己的智力……他的迟钝和无知就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斯密在描述了局部工人的愚钝后继续说:“他的呆板的、单调的生活自然损害了他的进取精神……它甚至破坏了他的身体的活力,使他除了从事他所会的那种局部工作以外,不能精力充沛地持久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因此,他在自己的专门职业中的技能是靠牺牲他的智力的、社会的和军事的德性而取得的。但是,在每一个工业文明的社会中,这是劳动贫民即广大群众必然陷入的境地。”③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74,500、401、726页。
《巴黎手稿》另一个对比是:“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为工人创造了贫民窟。”④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4、53页。而《资本论》引用的公共卫生医师报告中有大量关于贫民窟的描述,马克思对其中一例的评语是:“毫无疑问,伤寒病持续和蔓延的原因,是人们住得过于拥挤和住房肮脏不堪。工人常住的房子都在偏街陋巷和大院里。从光线、空气、空间、清洁各方面来说,简直是不完善和不卫生的真正典型,是任何一个文明国家的耻辱。男人、妇女、儿童夜晚混睡在一起。男人们上日班和夜班的你来我往,川流不息,以至床铺难得有变冷的时候。这些住房供水不良,厕所更坏,肮脏,不通风,成了传染病的发源地。”⑤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74,500、401、726页。
朱光潜本人对其上述“赞成”理由的说明之一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有许多观点都可以追溯到黑格尔的《美学》。而劳动的“外化”与“异化”也是黑格尔《美学》触及的问题。黑格尔谈论“工业文化”中的审美偏向时写道:
在这种情况之下,需要与工作以及兴趣与满足之间的宽广的关系已完全发展了,每个人都失去了他的独立自主性而对其他人物发生无数的依存关系。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或是完全不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或是只有极小一部分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不仅如此,他的每种活动不是活的,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而是日渐采取按照一般常规的机械方式。在这种工业社会里,人与人互相利用,互相排挤,这就一方面产生最酷毒状态的贫穷,一方面就产生一批富人,不受贫穷的威胁,无须为自己的需要工作,可以致力于比较高尚的旨趣……人也就日渐免于谋生中的一切偶然事故,用不着沾染谋利的肮脏。但是,他也就因此在他的最近的环境中也不觉得自由自在,因为身旁事物并不是他自己工作的产品。凡是他拿来摆在自己周围的东西都不是自己创造的,而是从原已存在的事物的大仓库里取来的。这些事物是由别人生产的,而且大半是用机械的方式生产的。它们经过一长串旁人的努力和需要才到达他的手里。①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31、331页。
朱光潜在他翻译的黑格尔《美学》这段论述中曾加注强调:“黑格尔在这里描写近代资产阶级文化中需要与工作的脱节以及工业与整个人格的脱节,这段话是非常重要的。马克思发挥了类似的思想,建立了他的劳动的外化或异化的学说,参看他的《经济学—哲学手稿》第一手稿。”②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31、331页。而在《美学拾穗集》中,朱光潜一方面追溯了“异化”观念“由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到马克思的发展”,指出《资本论》中《商品的拜物教》和第3卷使用过“异化”这个词。③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第150、206页。另据陈质颖博士论文《马克思〈资本论〉中人性思想述评》(湖南大学1998年博士论文,第26页)中的调查,《资本论》中“异化”概念的使用达31次之多。该论文由此指出:“马克思不仅一般地使用了异化概念,而且以此概念表达了人性异化的思想。”另一方面直接将上引黑格尔《美学》这段话与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关于“劳动”范畴的一段论述作“细心参校”,其结论是:
无论是文艺创作还是物质生产都可以产生美感,即“从劳动中感到运用自己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各种力量的乐趣”。因此,审美活动决不限于康德所说的不涉及目的和利益计较,也不涉及理性概念的那种抽象的光秃秃的对于形式的感性观照。如果研究美学的人都懂透了这个道理,便会认识到这种实践观点必然导致美学领域的彻底革命。④朱光潜:《美学拾穗集》,第152页。
这个结论可谓深化了《谈美书简》中提出的美学“预言”。简而言之,朱光潜美学预言所据的思想资源主要是马克思《巴黎书稿》与《资本论》,其推重的核心价值是“劳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朱光潜当年“预言”所期望的是“劳动美学”。⑤朱光潜《谈美书简》于1979年出版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涂途出版了一本《现代科学之花——技术美学》(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年)。该书所述至少接近朱光潜所谓“劳动美学”。该书对象主要为企业科技应用领域相关的读者。其后又有《劳动美学——企业发展的新科学》(章斌著,经济日报社,1991年)。
三、《资本论》创作期间的“美学笔记”
20世纪末期马克思著述文献学研究的另一个相关发现也有助于了解朱光潜晚年美学预言的思想渊源。马克思在1857年曾做过对泰奥多尔·费舍《美学或美的科学》一书的摘要,该摘要又称《美学笔记》在20世纪90年代才译成中文本。⑥“最早对《美学笔记》进行研究的文章是卢卡奇在1933年发表的《马克思与费舍尔》一文。1990年7月,苏联杂志《对话》的第10期上,刊登了《美学笔记》中的一部分,即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美学家弗里德里希·泰奥多尔·费舍尔的著作《美学或美的科学》一书所做的摘要……1994年,《对话》杂志的原文内容被翻译整理为中文《卡尔·马克思:泰奥多尔·费舍〈美学或美的科学〉一书摘要》。”参见程远:《〈美学笔记〉:一部未受到足够重视的马克思重要文本》,《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据相关考察,该美学笔记前后马克思撰写的《资本论》相关著述为:
1857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
1857年:美学笔记
1857—1858:《1857—1858年草稿》
1858—1859:《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①参见聂锦芳:《马克思的文本世界——对马克思53部重要著述的写作与出版情况的梳理、考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
马克思在撰写《资本论》的高峰期间,腾出时间转做“美学笔记”,这一事实进一步印证了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与美学思考具有特殊关系。由此看来,马克思在1857—1858年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并非偶然地由对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经济学的批评而联想到鲁滨逊故事的“美学上的假象”,因为生产方式与美学相关:“摆在面前的对象,首先是物质生产。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因而,这些个人的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当然是出发点,被斯密和李嘉图当作出发点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属于18世纪的缺乏想象力的虚构。这是鲁滨逊一类的故事,这类故事决不像文化史家想象的那样,仅仅表示对过度文明的反动和要回到被误解了的自然生活中去。同样,卢梭的通过契约来建立天生独立的主体之间的关系和联系的“社会契约”,也不是以这种自然主义为基础的。这是假象,只是大大小小的鲁滨逊一类故事所造成的美学上的假象。”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6页。
就中国美学界而言,朱光潜是唯一在此之前有所研讨马克思美学笔记所摘费舍美学的论者。《谈美书简》中写道:
19世纪以来,西方美学界最大的流派是以费肖尔父子为首的新黑格尔派,他们最大的成就在对于移情作用的研究和讨论。所谓“移情作用”(Einfuhlung)指人在聚精会神中观照一个对象(自然或艺术作品)时,由物我两忘达到物我同一,把人的生命和情趣“外射”或移注到对象里去,使本无生命和情趣的外物仿佛具有人的生命活动,使本来只有物理的东西也显得有人情。最明显的事例是观照自然景物以及由此产生的文艺作品。我国诗词里咏物警句大半都显出移情作用,例如下列名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③朱光潜:《谈美书简》,第56、61页。
其中的“费肖尔”即马克思美学笔记所摘要的《美学或美的科学》的作者费舍。朱光潜不仅知道马克思该美学笔记,而且对费肖尔父子美学与黑格尔相关的学术谱系,及其标志性特征(移情派祖师)都颇有研思。后者也是朱光潜50年代被批判的“靶子”之一。《谈美书简》写道:
我记得50年代的美学讨论中攻击的靶子之一就是我的“唯心主义的”移情作用……我还想到在1859年左右移情派祖师费肖尔的五卷本《美学》刚出版不久,马克思就在百忙中把它读完而且作了笔记,足见马克思并没有把它一笔抹煞,最好进一步就这方面进行一些研究再下结论。④朱光潜:《谈美书简》,第56、61页。
与此堪为比照印证的是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专章述评的“审美的移情说”,其中介绍的首位代表人物是劳伯特·费肖尔(Robert Vischer):
这位美学家的父亲弗列德里希·泰奥多尔·费肖尔(Friedrich Theodor Vischer)是黑格尔派中一个最重要的美学家,著有一部六卷本的《美学》巨著……据《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法文本第65页,马克思在此书刚出版后,曾于1857—1858年仔细读过这部巨著,并作过大量笔记。①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601页。
朱光潜当年是为撰写《西方美学史》而研读费肖尔美学,马克思当年则是为撰写《资本论》而读费肖尔并做“美学笔记”。前者关注的是审美过程中的“移情”,后者关心的是审美活动与“劳动”的关系。由此看来,朱光潜晚年提出的未来美学“预言”,就其思想资源和美学谱系而言,与马克思也不无交集。②“马克思与费舍尔的相识可以追溯到青年黑格尔派时期,1842年12月阿尔诺德·卢格给马克思的信中写到过‘也许费舍尔和施特劳斯向您谈到美学问题’,所以我们便可断定马克思同费舍尔相熟,而对于费舍尔所继承的黑格尔的美学思想,马克思也比较熟悉。”参见程远:《〈美学笔记〉:一部未受到足够重视的马克思重要文本》,《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9期。
西方学者最早研究该美学笔记的是卢卡奇,他在《马克思与费舍》一文中指出:“马克思着重研究的是费舍美学体系中处于生活和艺术边缘的一些问题。”“马克思从费舍的著作中转录了康德,这样他就以费舍《美学》为媒介,转入对康德《判断力批判》的研究。”“神话、崇高和喜剧等问题在该美学笔记中占有相当大的篇幅。”③李锁贵:《新发表的马克思的美学笔记》,《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1年第1期。关于“崇高”,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有一段论述:“一方面,稚气的古代世界显得较为崇高,另一方面,古代世界在人们力图寻求闭锁的形态、形式以及寻求既定的限制的一切方面,确实较为崇高。”④李锁贵:《新发表的马克思的美学笔记》,《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1年第1期。卢卡奇还强调:
毫无疑问,马克思对费舍发生兴趣的主要因素是主体积极参与美的再现问题。只要考虑到人的主客体的生产活动这一概念在马克思的经济学和哲学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就不难理解马克思从费舍美学一书中摘录的席勒下述一段话的意义:“美既是客观事物,又是主观境界。美既是形式——当我们判断它的时候;又是生活——当我们感觉它的时候。它既是我们存在的状态,又是我们的创造。”⑤李锁贵:《新发表的马克思的美学笔记》,《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1年第1期。
卢卡奇这里强调了“人的主客体”这一概念对于理解马克思经济学的重要意义,而朱光潜当年是以“主客观的统一”来阐释审美现象之本质的代表性论者。卢卡奇也是最早提出《资本论》美学意义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其所聚焦的核心范畴是“劳动”。由此看来,朱光潜晚年提出的以《资本论》为思想资源的“劳动”美学预言,虽然未必没有受到卢卡奇的影响,但主要却是基于他本人早年的美学研思和晚年的再思。换言之,朱光潜晚年的美学预言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他早年美学探索升华的结晶。⑥值得注意的是,朱光潜早年的美学研究在当时背景中通常被视为与马克思主义美学格格不入。《谈美书简》出版后的1982年,朱光潜美学观依然受到的质疑之一是:“朱光潜学了20多年的马克思主义,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难道马克思、恩格斯和克罗齐、里薄士本来就是通家吗?或者还是朱光潜自己歪曲了马克思主义呢……大约只能说是后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马克思哲学美学思想论集——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第3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