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西洋葡萄酒传入山西述略
2019-12-14刘勃俊
□刘勃俊
2017年5月14日,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式上发表了《携手推进“一带一路”建设》的重要讲话。习主席在讲话中说:
古丝绸之路跨越尼罗河流域、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印度河和恒河流域、黄河和长江流域,跨越埃及文明、巴比伦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跨越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信众的汇集地,跨越不同国度和肤色人民的聚居地。不同文明、宗教、种族求同存异、开放包容,并肩书写相互尊重的壮丽诗篇,携手绘就共同发展的美好画卷。①参见新华网:《习近平在“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开幕式上的演讲》,网址: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7-05/14/c_1120969677.htm,访问日期:2017年7月11日。
“讲话”凸显出“开放包容”精神内核,展现出“古丝绸之路”在各区域文化融汇中的重要作用。
“古丝绸之路”东起中国长安,西至地中海各国,绵延数千公里,却将相距遥远的华夏文明与基督教文明联系在一起,随后“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更是加大了这两大文明交流的频率。以宗教为例:唐代景教和元代的“也里可温”通过“陆上丝绸之路”进入中华,明代天主教通过“海上丝绸之路”驶向澳门,无论是景教还是天主教,其进入中国的途径与“一带一路”所描绘的路线基本吻合。基督教文明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华夏文明也通过“一带一路”流入西方,“一带一路”在中西文明交流中起着桥梁的作用,而文化交流也促进了沿途各区域人民的相互学习、相互借鉴。
早期的文化往来,以区域间的物质交流为主,表现出“互学互鉴”的特点。恰如习主席所说:“古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通商易货之道,更是一条知识交流之路。沿着古丝绸之路,中国将丝绸、瓷器、漆器、铁器传到西方,也为中国带来了胡椒、亚麻、香料、葡萄、石榴。”②同上。习主席在讲话中特意提到了通过“一带一路”被引入中国的葡萄,由此可见葡萄这一外来物在文化交流中的地位。
“葡萄”入华后经历了种植、酿酒这一漫长发展的历程,学界有关葡萄酿酒的研究多在明清之前,对于明清之际沿“海上丝绸之路”进入中国的传教士自酿葡萄酒,特别是早期在山西的发端,相关成果很少。因此,本文的研究对象是进入山西的传教士如何酿制葡萄酒,由此展现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一个侧面。
一、葡萄传入中国与葡萄酒酿制技术概说
葡萄是“舶来品”,约汉代传入,至今已两千多年,引入后深受国人喜爱。葡萄可酿酒,葡萄酒具有较高的营养。最早提到葡萄种植和葡萄酒酿制的文献应是《史记》,其作“蒲陶酒”(葡萄酒),产自西域的大宛、大月氏等国,这种酒在大宛比较普遍,汉使在此获得葡萄种子,然后带回汉地种植。①上文的依据来自:“大宛在匈奴西南,在汉正西,去汉可万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多,有蒲陶酒”,“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多,蒲陶酒”,“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汉)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60、3162、3173—3174页。
早期葡萄入华,相关文献较多。如《齐民要术》援引《博物志》曰:“张骞使西域还得安石榴、胡桃、蒲桃(葡萄)。”②(清)永瑢、(清)纪昀等纂修:《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40页。是书认定是张骞带回了葡萄种籽。③关于是否是张骞引入葡萄,学界存在争论。作为中国对外交流史中的外交家、探险家及旅行家,张骞最大贡献在于开辟了“丝绸之路”——这条连通中西贸易的“大动脉”,从此世界上的主要文明区域被连接在一起。葡萄是最早一批随“丝绸之路”进入中国的物种,它是中外文化交流的见证与象征。它在中国生长、开花、结果,标志着中国对异域文化的不断认识与吸收。在文化交流的助力下,中华文化不断更新,不断发展,不断壮大。
唐代是中华文化发展的极盛期,葡萄种植技术此时已经得到长足的发展,而且还酿制葡萄酒。《太平御览》记载:
蒲萄(葡萄)酒,西域有之,前代或有贡献,人皆不识。及破高昌,收马乳蒲萄实,于苑中种之,并得其酒法。太宗自损益造酒,为凡有八色,芳辛酷烈,味兼醍益,既颁赐群臣,京师始识其味。④(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308页。又《唐书》:“又曰:‘太宗时,叶护献马乳葡萄,一房长二丈余,子亦稍大,其色紫。’”
唐太宗从高昌获得了酿造葡萄酒的方法,命属下酿制,赐酒群臣,“京师始识其味”。可见,唐之前,中国对于葡萄酒的了解甚少,由于丝绸之路通畅,唐代的葡萄种植进入新的发展阶段,中国的酒类品种也开始增多。
唐代葡萄酒的酿制以及推广,催生出中国本土葡萄酒产业的发展。以山西河东道⑤在唐代,河东道的行政区域有过变化。这里以《新唐书》为例:“河东道,盖古冀州之域,汉河东、太原、上党、西河、雁门、代郡及钜鹿、常山、赵国、广平国之地。河中、绛、晋、慈、隰、石、太原、汾、忻、潞、泽、沁、辽为实沈分,代、云、朔、蔚、武、新、岚、宪为大梁分。为府二,州十九,县百一十。其名山:雷首、介、霍、五台。其大川:汾、沁、丹、潞。”(宋)欧阳修、(宋)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99页。为例,其酒驰名全国。太原府有“土贡葡萄酒”⑥“太原府太原郡……土贡:铜镜、铁镜……蒲萄酒……”,见《新唐书》,第1003页。,蒲州有“干和葡萄酒”⑦“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干和蒲萄……”,在介绍酒的时候,提到了河东干和葡萄酒。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第447页。。葡萄酒酿造发展至元代,成为优质的进贡佳品。⑧“敕平阳路安邑县蒲萄酒自今毋贡。”(明)宋濂撰:《元史》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71页。明初,朱元璋减轻百姓负担,削去葡萄酒作为贡品的传统,这点可从《明通鉴》得到印证:“(洪武年间)是月,潞州贡人参,上曰:‘人参得之甚艰,毋重劳民。往者金华进香米,太原进葡萄酒,朕俱止之。’”⑨(清)夏燮著,沈仲九标点:《明通鉴》,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0页。为“毋重劳民”,皇室削减了一批进贡食材,其中涉及太原葡萄酒。虽然其不再被列为皇家贡品,但山西葡萄酒品质高于其他地区应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虽然山西葡萄酒领先全国,但若与同时期西洋葡萄酒比较,还有一定的差距。究其原因:欧洲世俗社会对葡萄酒的需求量很大,且葡萄酒还是天主教礼仪中的必需品,世俗与宗教生活的海量“消费”,不仅刺激了葡萄种植产业的发展,也推动了葡萄酒酿制技术的进步。明末,以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为代表的耶稣会士来华,他们不仅把西洋的宗教信仰传入中土,也把西方的哲学思想、文学艺术以及科学技术引入华夏,其中葡萄酒酿造技术在山西的发展就是一典型案例。
二、明末中西葡萄种植技术及酿酒技术之比较
1.中西葡萄种植技术差异
葡萄酒产业的发展,离不开规模化的葡萄种植。明朝开始,中国的葡萄种植技术落后于西方的事实,为著名奉教士大夫徐光启注意到。徐光启非常重视葡萄种植技术的改良,曾经以山西为典型,比较了中西葡萄种植方法。
从产量上看,山西葡萄种植效果不太理想,产量并不高。究其原因,徐光启认为,这与本土种植方法不注重葡萄枝的修剪有关,他说:“今山西安邑种既不妙,又令延蔓半里许,子多在细条上生的,所以不佳耳。”①(明)徐光启撰,王重民辑校:《徐光启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87页。由于中国种植葡萄的方法拘泥于传统,忽略了除去树枝萌芽期多余的幼芽,导致其分枝过多,分解了主干的养分,细条上养分少,结出的果实自然品质不高。
相比中国本土粗犷式葡萄种植法,徐光启认为西洋葡萄种植技术更为合理,更加进步,他注意到:
(葡萄)秋冬间可剪去细枝,只留一根直上,仍用竹木帮定,令其势直上,成一树,待高与人齐,便如剪桑法年年剪去细条,大约如乔海宇家城中园内梅花堂四紫薇花样就是。数十年后,其根如柱,亦只高得四五尺。顶上攛出大干如椽,亦只有七八条,长二三尺,如此则七八尺地便是一株,一株上便可生子数斗。每一亩可收百担,此西洋法也。②同上,第487页。
徐光启发现,以西洋法种葡萄剪去不必要的分枝,然后促进其长势直上,这样就可以避免因结果压弯枝条,还可以让主干获取更多的光照,促进光合作用和养分吸收,这样可以帮助葡萄树结果,能够获得高产。徐光启能够接触到西方葡萄的种植方法,也许与他的身份有关,作为明末天主教“三柱石”之一,他常年跟传教士们接触,或许他是通过传教士了解到西洋的葡萄种植技术。
2.中西葡萄酒酿制技术的差异
葡萄酒酿造品质主要取决于两个要素,其一为品种,其二为技术。中国本土出产的葡萄由于品质不太好,不太适于酿造。徐光启认为,山西的葡萄品种不如西方品种适合酿酒,“葡萄作酒,极有利益,然非西种不可。亦可作醋作糖。今山西亦作酒,然不真也”。③《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31册,第432页。而西洋的葡萄更加适合制酒,或许与欧洲久远的葡萄品种培育以及葡萄酒是欧洲人的基本饮食有关。因此,徐光启认为,要想酿造高品质的葡萄酒,需要引入高品质的葡萄品种,所以他说:“今用西洋法种得白葡萄,若结果,便可造酒醋,此大妙也。”④《徐光启集》,第487页。
优质葡萄品种的选取是保证酿造品质的第一步,而酿造主体技术是保证葡萄酒品质的关键环节。关于中国传统的葡萄酒酿造技术,明代李时珍提到过两种:
其一:“酿成者味佳,有如烧酒法者有大毒。酿者,取汁同麴,如常酿糯米饭法。无汁,用干葡萄末亦可。魏文帝所谓葡萄酿酒,甘于麹米,醉而易醒者也。”⑤(明)李时珍著,钱超尘、温长路、赵怀舟、温武兵校:《金陵本〈本草纲目〉新校正》,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年,第995页。这种发酵的方法与传统米酒的制作方法相同,操作简易,环节简单,但是对于要求复杂的葡萄酒工艺来说,可能并非有益。
其二:“烧者,取葡萄数十斤,同大麹酿酢,取入甑蒸之,以器承其滳露,红色可爱。”⑥同上。李时珍提到用干葡萄酿酒,然后蒸馏,由蒸馏得来的汁即为葡萄酒,蒸馏法的出现,体现了当时葡萄酒酿造技术的进步。劳费尔(Berthold Lafer, 1874—1934)曾断定,李时珍既然认为蒸馏法为元朝才有,而且为西方人所发明,那么唐代是没有蒸馏方法的。①劳费尔著,林筠因译:《中国伊朗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62—63页。由此看来,前文所说的唐代山西所盛行的葡萄酒并非蒸馏法所制,那么其品质较之于后世蒸馏法酿造应该有所不如。
明末来华传教士酿造葡萄酒虽然也用蒸馏法,但是对于中国用干葡萄蒸馏的方法并不认同。例如,耶稣会士熊三拔(Sabbatino de Ursis,1575—1620)在《泰西水法》中说道:
凡诸药,系草木、果瓜、谷菜诸部具有水性者,皆用新鲜物料,依法蒸馏,得水,名之为露。今所用蔷薇露,则以蔷薇花作之,其他药所作,皆此类也。凡此诸露,以之为药,胜诸药物。何者?诸药既干既久,或失本性,如用陈米作酒,酒多无力。小西洋用葡萄干作酒,味亦薄焉。②黄兴涛、王国荣编:《明清之际西学文本(50种重要文献录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972页。
新鲜葡萄的营养物质多藏于水分中,若用干葡萄酿酒,水分已经蒸发,很多营养物质已经分解,自然会使之“失本性”,就像印度用葡萄干酿酒,味道并不佳,因此选用新鲜的葡萄和西洋法蒸馏更能保证葡萄酒的品质。
优质葡萄酒的酿造需要较高的专业水准。为了解决弥撒礼仪葡萄酒缺乏问题,明末传教士们也曾尝试自酿,但他们并不专业,自然也经历过失败。美国学者邓恩(George H.Dunne, 1905—1998)在其著作中记载:“耶稣会士们也曾经尝试过酿制葡萄酒,但是没能成功,不是变酸,就是根本不发酵。”③邓恩著,余三乐、石蓉译:《一代巨匠——明末耶稣会士在中国的故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54页。由此可见葡萄酒制作技术有相当的难度。
由于葡萄酒在天主教弥撒礼仪中的重要性,晚明在中国的传教士十分关注提高葡萄酒的酿制技术,著名耶稣会士、被誉为“西来孔子”的艾儒略(Jules Aleni, 1582—1649)在《职方外纪》中明确告诉大家,西方的葡萄酒质量高于中国,其原因为“酒悉以葡萄酿成,不杂他物”④艾儒略著,谢方校释:《职方外纪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68页。。也就是说,西洋葡萄酒的纯度更高,味道更好。艾儒略不仅向中国介绍了西洋酿制葡萄酒的技术,还述说了葡萄酒的储存,葡萄酒“可积至数十年,当生子之年酿酒,至儿年三十娶妇时用之,酒味愈美”⑤同上。。也就是说,酒存储的时间越长,味道越好。
对葡萄酒的关注以及对中西酿酒技术的比较,清中期在华活动的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Matteo Ripa, 1682—1746)在其回忆录中也有记载,他认为相比于酿造优质葡萄酒所需要的复杂程序,中国传统酿造稻米酒的工艺粗糙而又漫不经心,而且喜欢在酒中加入各种其他东西,这对于酿造葡萄酒来说也许是错误的。⑥马国贤著,Fortunato Prandi译:《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Memoirs of Father Ripa, During Thirteen Years’Residence at the Court of Peking in the Service of the Emperor of China),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第54—55页。马国贤的述说与其前辈艾儒略所云“酒悉以葡萄酿成,不杂他物”几乎同出一辙。由此可见,欧洲的葡萄酒酿造不仅纯正、精细,而且具有较高营养价值。
葡萄酒不仅在欧洲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而且在他们的宗教生活中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为了培育更多的优质葡萄品种,也为了酿制葡萄酒以供弥撒礼仪之需,1620年,艾儒略前往中国内地盛产葡萄的山西,希望在传教的同时,能够在中国本土酿制葡萄酒,以补充弥撒礼仪之需。
三、明末传教士入晋酿造葡萄酒
为何明末入晋传教士热衷于酿造葡萄酒,笔者通过梳理文献,认为有以下几个原因:
其一:明末来华耶稣会士沿着“海上丝绸之路”进入中国传教,在传教的同时他们也将西方的哲学、科学、技术等引入中国,并把中国的哲学、历史、制度等介绍到西方,客观上促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
但是,传教士在华的主要目的是传播宗教,且天主教是严格的制度性宗教,宗教仪式严格而工整,如弥撒礼仪中使用的葡萄酒是“圣体血”①“圣体”意即感恩、感恩祈祷、宴席祝福,在天主教礼仪中,是天主通过基督并将基督的体与血恩赐基督徒的中心圣事。葡萄酒象征圣体血,即基督的血。圣餐之际,分享酒饼,被认为是与基督的契合,每个领洗的教内成员在圣体内会得到救赎。,象征着耶稣基督的临在。但仪式所需葡萄酒量大,且是持续消耗品,加之欧洲距离中国遥远,运输成本过大,如果在中国本土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将解决宗教礼仪中的一大宗“消费”。
其二:要解决自酿葡萄酒的难题,传教士们首先要种植出适合酿酒的葡萄。而在中国传统物产中,作为舶来品的葡萄,品种少,产量亦不多。第一批进入中国的耶稣会士利玛窦,通过对中国物产的了解,发现中国葡萄的质与量,均不如西方。他说:“中国葡萄产量很少,而且不是很甜,因此不用来酿酒,而是用大米或其他很多种原料,这就是为什么各地都盛产酒的缘故。这种酒极合他们的口味,因为它的味道也确实不错,而又不像葡萄酒那样干涩。”②利玛窦著,文铮译,梅欧金校:《耶稣会与天主教进入中国史》,上海: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0页。葡萄的质量直接影响葡萄酒的品质,作为第一代入华耶稣会士的代表,利玛窦只是对中国本土葡萄的产量及质量做了大概的描述,如何提高葡萄种植技术,如何酿造高品质的葡萄酒,没有做出更加详细的规划。在中国本土最早尝试种植高品质的葡萄,并探索酿制葡萄酒的传教士,是利玛窦的后辈,著名耶稣会士艾儒略。
艾儒略,字思及,晚明著名耶稣会士,意大利人,1610年来华后,滞留澳门教学。1613年进入内陆,“儒略初至扬州,劝化一大吏,圣名伯多禄;后即随此人至陕西,传授种植葡萄;又至山西”。③方豪:《中国天主教史人物传》,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32页。艾儒略“居陕时曾言及种植葡萄之优点,而嘱之试种,俾能就近获得为弥撒用的葡萄酒,因在此边远地区很难获得此酒,若从澳门运来,势必耗时耗费,而且困难重重。试种结果极佳,得到人们普遍满意,尤其传教士们的满意”④费赖之著,梅乘骐、梅乘骏译:《明清间在华耶稣会士列传(1552—1773)》,上海:天主教上海教区光启社,1997年,第148页。。费赖之(Louis Pfister, 1833—1891)在其所作《明清间在华耶稣会士列传(1552—1773)》(Notices biographiques et bibliographiques sur les jésuites de l'ancienne mission de Chine, 1552-1773, 1932)中,不但述说了艾儒略来陕西的理由,而且说到他们在陕西种植葡萄效果不错,这种情况增加了艾儒略大面积种植葡萄的信心。由此可见,艾儒略来华活动的路线,蕴含着寻找葡萄、酿制葡萄酒的计划,为了寻求葡萄,他先至陕西;之后转战山西,图谋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但其之所以舍弃陕西而奔山西,是因为山西是中国传统的葡萄种植和葡萄酿酒之地,在此发展,或许能寻得更理想的葡萄种植园地,酿造高品质的葡萄酒。
山西地处中国内陆,多山少地,交通并不便利,但太原周边地区的土质及气候,却比较适宜葡萄的种植。西人对山西葡萄与葡萄酒的介绍与认知,最早可追溯到元代马可·波罗(Marco Polo, 1254—1324)在山西的见闻:
自涿州首途,行此十日毕,抵一国,名太原府(Tainfu)。所至之都城甚壮丽,与国同名,工商颇盛,盖君主军队必要之武装多在此城制造也。其地种植不少最美之葡萄园,酿葡萄酒甚饶。契丹全境只有此地出产葡萄酒,亦种桑养蚕,产丝甚多。⑤马可·波罗著,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纪》,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5页。
他关于山西葡萄园的描述,或许对明末进入中国的耶稣会士有所启发,明清之际在华耶稣会士安文思(Gabriel de Magalhães,1610—1677)的著作,也对山西太原的葡萄园进行过描述:
这特别从Tainfu一名可看出来,它不过是山西省的省会太原府(Tai Yuen Fu),鞑靼人征服北京之前在那里建立朝廷。克鲁维林对Tainfu的描写也完全符合该城及附属地区的情况,因为那里产中国最好的葡萄……马可·波罗谈到该省的另一地方,他叫做Pianfu,尽管中国人称它为平阳府(Pim Yam Fu)。①安文思著,何高济、李申译:《中国新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4年,第3页。
由此可见,马可·波罗关于山西太原地区葡萄种植的描述,或许成为耶稣会士深入中国腹地寻求高品质葡萄的一种助力,刺激着传教士深入腹地寻找理想的“葡萄园”。这里的葡萄园有两层意义:物质的葡萄园将解决弥撒礼仪中的葡萄酒供给;精神的葡萄园是福传事业的收获。艾儒略的“葡萄园计划”在西文文献《山西的天主教:从起源至1738年》(Il cattolicismo nello Shansi dalle origini al 1738,1958)中获得证实:作者在提及马可·波罗所夸赞的两座山西葡萄园时认为,艾儒略曾前往山西考察,原因之一就是认为那里有中国最佳的葡萄。②Fortunato Margiotti (焦仰先), Il cattolicismo nello Shansi dalle origini al 1738.Roma: Edizioni “Sinica Franciscana”, 1958,p.83.寻求优质葡萄是艾儒略来晋的一个重要原因,有关艾儒略来晋缘由及天主教在山西的发展,参见《公教文译》中牛稚雄对该书的翻译《1738年前的山西天主教史》。
四、传教士成功酿制葡萄酒
入晋传教士不但在山西找到了葡萄,还酿造出葡萄酒,耶稣会士曾德昭(Alvaro de Semedo,1585—1658)著的《大中国志》(The History of That Great and Renowned Monarchy China,1655)中有所交待:
我们现在谈谈山西,它是北方六省中的第三省,位于北纬38度,因多山,而使它收成贫乏;仅出产一点小麦和很少的稻米,但玉米产量很高;也盛产葡萄,供应全国葡萄干,而且至少在本省用来酿酒。我们在那里有个驻地,成功地生产酒,所以我们不仅做弥撒时使用,还大量送给邻近的驻地。③曾德昭著,何高济译:《大中国志》,上海: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4—35页。
传教士们酿造出葡萄酒除了供应弥撒礼仪外,富余的部分还送给周边教会,说明山西的葡萄质量较高,适于酿酒,且酒的产量不低,这种情况在《中国漫记》(Descrierea Chinei,1975)一书中可找到佐证。该书的作者尼·斯·米列斯库(Nicolae Spataru Milescu, 1636—1708)于1675年作为沙俄的外交使节来到中国,次年觐见了康熙皇帝,后于1678年回国。其所撰写的《中国漫记》成为俄罗斯和东欧人了解清朝社会文化的重要文献。这本书说山西的葡萄要比其他省的都多,④尼·斯·米列斯库著,蒋本良、柳凤运译:《中国漫记》,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第94页。且“耶稣会士酿制一种十分精美的葡萄酒,销往整个中华帝国,并在宗教仪式中使用”。⑤同上。晚明艾儒略在山西种植葡萄、酿制葡萄酒,解决了弥撒礼仪对葡萄酒的需求,这一做法也为在其他地区传教的同辈,提供了如何在中国本土解决传教活动中的各类需要的样板。
进入山西的传教士在传教的同时,寻找适合葡萄种植的区域,并成功地酿造出高品质的葡萄酒。传教士酿造葡萄酒的传统延续至晚清民国,1904年,《湖南官报》刊登了题为《晋省葡萄酿酒之利》的文章,内容涉及传教士酿造葡萄酒:
晋省葡萄所产最为佳品……晋省人前但知作果食,而未识酿酒之法,惟天主堂教士每年购买甚多,以西法制酒其佳者……自庚子后,本地饮葡萄酒之风大盛,商铺中亦有仿制,惟市价渔利,每斤有卖五六百文者,去年晋省农工局亦制是酒,而尤以洞儿沟天主堂所制为最多。据个中人云,每斤折合成本百数十文,本省宦商会者,甚多所用。南酒价甚昂,如多制此酒,抵制之,亦一兴利之源也。⑥《京省新闻:晋省葡萄酿酒之利》,《湖南官报》第823号,1904年,第4页。源自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晚清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数据库网址:http://www.cnbksy.com/home,访问日期:2017年7月15日。
晋省天主堂酿制葡萄酒以洞儿沟为最,究其原因,洞儿沟是山西天主教的重要据点,且19世纪末方济各修道院在此建立,教堂(露德圣母堂)附近有“七苦山”,是中国天主教重要的朝圣地。正因为洞儿沟聚集了众多的神职人员及教友,葡萄酒的需求量就高于其他堂区。因此,某一教堂的葡萄酒生产量越大,传教点葡萄酒的需求量也越大,葡萄酒的需求与教会发展成正比,似乎反映出山西天主教发展的一个鲜明特点。
葡萄酒味道醇香,营养丰富,对身体健康亦多有好处。传教士酿造的葡萄酒品质优于本土,不仅教会推崇,世俗亦欢迎,以至晋省“饮葡萄酒之风大盛”,且“商铺中亦有仿制”,流衍于西洋传教士的葡萄酒酿制工艺,带动了晋省葡萄酒产业的发展。民国时期山西省内葡萄酒已销往省外,①“(一)援例减轻酒税案(太原总商会提出)由王秀山说明略谓清源县益华酿酒公司请援锦县玉和公司机制洋货完税成案办理王文典等发言谓该公司所造葡萄酒由山西运至京津每桶须成本三十元沿途关税需纳二十七八元再加运费十五元较之洋酒尚贵二十元应请减轻税厘提倡国货主席以即转呈政府请减税厘付表决多数可决。”从这段话可见山西葡萄酒已经销往省外。《全国商联会第四次开会纪(尊庸)》,《申报》(上海)第18753号,1925年5月17日 ,第5页。源自中国近代报刊大报编·申报数据库,访问日期:2017年7月16日。为山西的经济发展带来了一定的经济效益。
结语
晚明耶稣会士进入中国,在传播信仰的同时,也在寻找适宜种植葡萄的区域,并为中国带来了西洋酿酒工艺,以便于传教。传教士的主观愿望是传播宗教,客观上却推动了中西文化的互动。艾儒略之后,多名耶稣会士来晋活动,如高一志(Alphonse Vagnoni, 1566—1640)②“高一志原名王丰肃。遭沈㴶之难乃变姓名如上。复入山西传教。”陈方中主编:《中国天主教史籍录编(萧静山〈天主教中国传行考〉)》,台北:辅仁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19页。到山西绛州活动,撰写、翻译了多种著作,为山西学人了解西方文化提供了方便。
西方传教士来华的目的在于传播宗教信仰,但却开出了文化交流之花,这种结局出乎其意料。明清之际的传教士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将西方的葡萄酒酿造工艺引入山西,他们有意或无意地成为了文化交流过程中的媒介。高品质的葡萄酒不仅满足了“礼仪消费”,而且进入世俗空间。山西民众对西洋葡萄酒的接受和认同,也表明中华文化对外来文化有着兼容并蓄的胸怀与吸收消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