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汉学研究的意义
——纪念李学勤先生
2019-12-14张国刚
□张国刚
1994年,我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一本小书《德国的汉学研究》,当时在德国教书之余,着实爬梳了一些汉学家的资料,从传教士时代的汉学,写到了20世纪80年代,当时这类书还不算多。大概由于这个缘故,李学勤先生在主持清华大学国际汉学研究所的时候,请他的学生兼助手刘国忠给我写E-mail,要我为李先生主编的《国际汉学漫步》(上下册,内容为汉学家传记)写一篇传记,具体人物由我选。我当时因为事务繁杂,颇感为难,就没有答应。于是,李先生亲自写了一封信约稿(可惜由于多次搬家,此信已经找不到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写了一篇《从外交译员到汉学教授——德国汉学家福兰阁传》,大约2万字,以此交差。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与李先生有个人交往。
我早就知道先生是古史研究的巨擘,至此才知道先生对国际汉学也倾注了相当的热情。早在1992年,清华大学就聘他创建“汉学研究所”。十五六年前,学勤先生正式加盟清华大学历史学科,我也是那时候调入清华大学的,而且学勤先生是主要推荐人之一。我们都住在清华园的荷清苑小区,我曾去七号楼拜访先生,谈起清华大学的国际汉学研究工作,先生眉飞色舞,兴致盎然,说着说着声音也提高起来。只是后来因为清华简的入藏,先生的精力更多倾注在这件传世工程上去了。
学勤先生对国际汉学的贡献,除了主持《国际汉学著作提要》《国际汉学漫步》(传记)等著作,主持召开有关国际汉学的学术讨论会之外,还发表了许多相关的文章和讲话。作为一个成就卓著的古史大家,为什么会对国际汉学有如此大的热情呢?我想有以下几点原因。
第一,这首先应该与清华大学文科传统有关。李先生早年就读于清华大学哲学系,在社科院历史所工作期间,曾兼任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多年。清华大学的文科传统源自于清华“国学研究院”,而清华国学院,带有浓重的国际汉学色彩。
校方的建院理由有三:一是“值兹新旧递嬗之际,国人对于西方文化,宜有精深之研究,然后可以采择适当,融化无碍”;二是“中国固有文化各方面(如政治、经济、管理学),须有通彻之了解,然后于今日国计民生,种种重要问题,方可迎刃而解,措置咸宜”;三是“为达到上述目的,必须有高深学术机关,为大学毕业及学问已有根基者进修之地,且不必远赴欧美,多耗资财,且所学与国情隔阂”。只是由于当时师资条件所限,研究院先办国学一门,故俗称“清华国学研究院”,而国学院的建立,则是瞄准国际汉学界的。
这一点,校长曹云祥在研究院成立大会上的致辞中就说得很清楚:“现在中国所谓新教育,大都抄袭欧美各国,欲谋自动,必须本中国文化精神,悉心研究。所以本校同时组织研究院,研究高深之经史哲学。其研究之法,可以利用科学方法,并参加中国考据之法。希望研究院中寻出中国之魂。”(《清华周刊》第350期)
瞄准国际汉学界,也体现在研究院招聘导师的标准上。国学院的导师要求有三:一要通知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二要具正确精密之科学治学方法;三要稔熟欧美日本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大约正是这个原因,1925年,法兰克福大学汉学系主任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自豪地说,在北京有一个与我们一样的研究所正在建立,指的就是清华国学院。①Salome Wilhelm, Richard Wilhelm—Der geistige Mittler zwischen China und Europa.Eugen Diederichs Verlage, Duesseldorf /Koeln, 1959.(莎珑·卫:《卫礼贤——中国与欧洲之间的精神使者》,第327页)西方汉学机构视清华国学院为同道。
进一步言之,清华早年人文传统之所以与国际汉学关系如此密切,也是与中国现代学术发轫时期的特殊道路密切相关。
梁启超最早提倡“新史学”,主张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新史学,同样的诉求在傅斯年为史语所“集刊”所写的发刊词中也有体现。但是,无论是梁启超,还是傅斯年的史语所,都没有能够完成中国学术的现代化。究其原因,运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方法的前提是中国已有相关学科存在,且有人掌握相应的方法。不用说梁启超提出“新史学”之时无法身体力行,就是后来傅斯年主持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在这方面也受到很大制约。陈寅恪试图创造一个扎根于中国历史实际的学术范式和方法,他总结王国维所说的“二重证据法”,其实也是夫子自道:“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即在学术研究中要做到考古与文献资料的互相释证;中文与外文资料的互相补证;西方理论、概念与本国历史记载的互相参证。可是,这三种治学方法,最有效的学习途径,就是取径于国际汉学家的著作。
第二,这也与中国学术现代化进程中,学术领袖人物欲与西方一比高下的“竞争”意识有关。1928年,傅斯年就呼吁要把汉学研究的中心从东京和巴黎夺回到北平来。1929年,陈寅恪对北大史学系的学生说:“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可是到了1931年4月在《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一文中,他却清醒地认识到:“东洲邻国以三十年来学术锐进之故,其关于吾国历史之著作,非复国人所能追步。”这种与国际汉学界竞争的情结也是社会的期待。李济先生回忆说:“民国十四年(1925),为清华学堂开办国学研究院的第一年;这在中国教育界,可以说是一件创举。国学研究院的基本观念是想用现代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清华为研究院所请的第一批教授,有王国维、梁启超及陈寅恪、赵元任诸先生;我是受聘去做讲师的一人,那时华北的学术界的确是很活跃的,不但纯粹的近代科学,如生物学、地质学、医学等均有积极的研究工作表现(作者按:比如生物学、医学领域汤非凡,地质学李四光等),受人重视,就是以近代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为号召,也得到社会上的热烈支持。”(李济:《感旧录》,台北,1985年)
李学勤先生与国际汉学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领导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曾受到一些海外汉学家的批评,芝加哥大学教授、《剑桥中国上古史》主编夏含夷(Edward L.Shaughnessy)就尖刻地说:中国政府“出于沙文主义的意愿,而把历史记载推溯至公元前3000年,从而使中国与埃及平起平坐”,这不是学术,而是“出于政治和民族主义意图”。但是,李先生对外面的批评表现得很有风度,从来不写文章反击,而是让时间和事实说话。清华简整理出来后,夏含夷经常来清华做客,成为座上宾,有关指责也不攻自破。
葛兆光教授曾说,域外汉学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外国学(大意如此)。诚哉斯言!海外汉学家的知识背景不一样,个人经验不一样,解读中国历史与文化的视角自然也有不同。本土学者何尝不是如此,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之所以能够不断进行学术创新,除了新资料的发掘之外,还因为讨论视角和问题意识随着时代的演进而与时俱进了。也就是说,在学术研究中,“同情之了解”是一种学术诉求,采取新视角与新分析框架也是一种学术创新,两者并行不悖。从这个角度来说,域外汉学对我们今天的中国历史与文化研究仍然具有重要意义。
李学勤先生遽归道山,不胜沉痛,应西平先生之约,写下以上文字,以作为对先生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