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结的诗史精神
2019-12-09张静杰
张静杰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提到诗史精神,人们皆首推杜甫。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 “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 ‘诗史’。”①孟棨著:《本事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8页。明胡震亨《唐音癸签》:“以时事入诗,自杜少陵始。”②胡震亨著:《唐音癸签》卷二十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75页。皆以杜甫为诗史创作之先,高度肯定了杜诗关注时事、反映当代史实、参与现实的诗史精神。其实,作为最先感受到盛唐衰败景象到来的诗人之一,元结在天宝初期便率先走向写实,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在诗文中记述时事、揭露现实,甚至直接指刺君主,反映出许多当代的政治社会现实。安史之乱爆发以后,其更是时刻关注时局,诗文也多批判时政、讽喻天子、以及为民请命之作,体现出明显的反映现实、参与现实的诗史精神,一定程度上甚至早于杜甫。从元结诗文内容来看,其诗史精神 (此处诗史包括元结的诗和文等各类作品)主要表现在良史信笔、贬议君主、民本精神等方面。
一、良史信笔,直陈实情
“良史”,指正直、有良知的史官,乃能秉笔直书、记事信而有征者。 《左传·宣公二年》:“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③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一,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册,第4054页。此“良史”不仅指客观、公正地对待一般意义上的前代史迹,更重要的是,能够如实记录当代或当前的史实、事实。生逢大唐由盛转衰时期,元结对于当时的政治社会现实颇有感触,故诗文多实录之笔,尤其对于一些比较敏感的时事,其仍然能够坚持正义、秉笔直书,体现出明显的书法不隐的良史精神。代表作如《为董江夏自陈表》,在至德二载 (757年)二月永王璘被唐肃宗以叛逆罪镇压以后,仍直言其率水军东下扬州为奉命行事,为永王璘之冤案提供了证据; 《喻友》,记录天宝六载 (747年)李林甫蒙蔽圣听、表贺野无遗贤之事,为后世史书提供了直接的材料。
(一)《为董江夏自陈表》:直言永王璘在荆南招募将士及率水军东下为奉命行事
《为董江夏自陈表》:
臣某言,月日,敕使某官某乙至,赐臣制书,示臣云云。臣伏见诏旨,感深惊惧。臣岂草木,不知天心。顷者潼关失守,皇舆不安,四方之人,无所系命。及永王承制,出镇荆南,妇人童子,忻奉王教。意其然者,人未离心。臣谓此时,可奋臣节。王初见臣,谓臣可任,遂授臣江夏郡太守。近日王以寇盗侵逼,总兵东下,傍牒郡县,皆言巡抚。今诸道节度以为王不奉诏,兵临郡县,疑王之议,闻於朝廷。臣则王所授官,有兵防御。邻郡并邑,疑臣顺王。旬日之间,置身无地。臣本受王之命,为王奉诏;王所授臣之官,为臣许国。忠正之分,臣实未亏。苍黄之中,死几无所……今所授官,复越班秩。罢归待罪,是臣之分。今陛下以王室艰难,寄臣方面。亦已忘身许国,誓于皇天。伏惟陛下念臣恳至,谨因敕使某官奉表以闻。①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六,世界书局,1984年,第85-87页。
该表为至德二载 (757年)初,元结代江夏郡 (今属湖北武汉)太守董某所作。据表文内容,此时为永王璘率军顺长江东下广陵 (今江苏扬州),途中被肃宗宣为叛逆并加以镇压以后。董某作为永王璘任命之官,在当时也受到了牵连和威胁(《自陈表》: “臣本受王之命,为王奉诏……苍黄之中,死几无所”),故在朝廷再度授其官职时辞而不就。当时,元结避难于江夏郡之猗玗洞,能够代董某陈辞,说明二人关系比较密切,且对时政看法相同。也正因如此,元结才能在表中秉笔直书、直陈实情。下面仅取文中关键数句以作笺释。
臣某言,月日,敕使某官某乙至,赐臣制书,示臣云云。
文中具体月日已不可考,但据所陈内容(“近日王以寇盗侵逼,总兵东下……旬日之间,置身无地”),当是永王璘被肃宗宣为叛逆并加以镇压后,最早在至德二载二月。
《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至德元载(756年)十二月:
甲辰 (二十五日),江陵大都督府永王璘擅领舟师下广陵…… (至德二载)二月戊子(十日)……永王璘兵败,奔于岭外,至大庾岭,为洪州刺史皇甫侁所杀。②刘昫等撰:《旧唐书》卷十,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册,第244、246页。
“制书”,即当时肃宗任命董江夏之书。表文中“今所授官,复越班秩”“今陛下以王室艰难,寄臣方面”等亦皆可表明肃宗对董某之任命。
而此时董江夏上表请辞,当是为了避祸。因为至德元载 (756年)肃宗擅自即位后,玄肃二宗分管天下,据《唐大诏令集》卷三十《明皇令肃宗即位诏》,在克复上京前,上皇有权处置南方地区军政事务。而此约定之被破坏,正是始于至德二载初肃宗镇压永王璘事件,③邓小军:《永王璘案真相——并释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文学遗产》,2010年第5期。此后,肃宗实际掌控了所有军政大权。在此抢夺皇权之敏感时期,许多正直官员皆深感难以自处,何况董某还是永王璘所任之官,故其请辞之意不难理解。
顷者潼关失守,皇舆不安,四方之人,无所系命。
“皇舆”,皇帝的车驾。多借指国君或王朝。《楚辞·离骚》:“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④洪兴祖补注:《楚辞补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页。“系命”,寄托性命。
此二句言,往昔安史乱军攻破潼关、危及京师,玄宗仓皇出奔,四方百姓皆无所寄托。真实描写了潼关失守后国家自上而下之慌乱,追述前事、交代背景,引出后文所叙永王璘之事。
时事:
《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下》天宝十五载 (756年)六月:
辛卯,哥舒翰至潼关,为其帐下火拔归仁以左右数十骑执之降贼,关门不守,京师大骇,河东、华阴、上洛等郡皆委城而走。甲午,将谋幸蜀,乃下诏亲征,仗下,从士庶恐骇,奔走于路。乙未,凌晨自延秋门出,微雨沾湿,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皇孙已下多从之不及。⑤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第1册,第232页。
由上,潼关失守后,国家自上而下一片惊恐,国君出逃,百姓无所系命。可见,元结表中之叙述为最直接的良史笔法,直书国都将破、朝廷乃至皇帝本人之狼狈,毫不避讳。
及永王承制,出镇荆南,妇人童子,忻奉王教。
“承”, 《说文解字》: “奉也。受也。”①许慎著:《说文解字》卷十二上,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53页。“制”,规章、制度。《春秋左传正义》卷二隐公元年 (公元前722年):“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②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册,第3725页。“承制”,即秉承皇帝旨意便宜行事。此处“承制”点明了永王璘当时是奉命出镇荆南。
此二句言,等到永王璘奉旨出镇荆南,人们才安心下来,连妇女儿童也都愿意尊奉永王之教化。从中可以看出,永王璘当时在荆南是受欢迎的。
时事:
《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下》天宝十五载七月:
丁卯,诏以皇太子讳充天下兵马元帅,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璘江陵府都督,统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初,京师陷贼,车驾仓皇出幸,人未知所向,众心震骇。及闻是诏,远近相庆,咸思效忠于兴复。③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第1册,第234页。
按,天宝十五年七月玄宗在入蜀途中所做之平叛布置分工明确,太子亨统辖北方朔方、河东、河北等地,主要负责收复两京;永王璘主镇荆南,掌管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地。此政策在当时深入人心,人们都愿意效忠朝廷,以图兴复。
臣谓此时,可奋臣节。
“臣节”,人臣的节操。 《孔子家语·致思》:“长事齐君,君骄奢失士,臣节不遂,是二失也。”④王肃注:《孔子家语》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0页。
此句表明,永王璘出镇荆南时,当地一片齐心尊奉王教的景象,有志之臣亦甘愿随之奋斗(“咸思效忠于兴复”)。
王初见臣,谓臣可任,遂授臣江夏郡太守。
此句言,永王璘见董某才能足够,任命其为江夏郡太守。这在永王璘职权范围内,江陵府都督掌管辖区内所有军政大权。而征辟贤才也是当时玄宗的指示,《唐大诏令集》卷三六天宝十五载七月十五日《命三王制》: “其有文武奇才,隐处山薮,宜加辟命。”⑤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三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55页。后文中“中年自颐,逸在山泽。无何以鄙僻之故,反为人知,遂污官次”,也可以说明董某是从隐居状态被征辟任用的。可见,永王璘至荆南后,很好地执行了玄宗的指示,认真履行职责,积极准备平叛事宜。
近日王以寇盗侵逼,总兵东下,傍牒郡县,皆言巡抚。
“傍”,同“旁”,广博、普遍。 《说文解字》:“旁,溥也。”⑥许慎著:《说文解字》卷一上,第1页。
此句言,近来永王璘因为寇盗侵犯逼迫,率大军东下,所经郡县遍传牒文,皆言巡察安抚地方。此处乃永王璘案之关键。表文言永王璘“总兵东下,傍牒郡县,皆言巡抚”,与朝廷所言永王璘擅领舟师下广陵之叛逆完全不同。实际这也在永王璘职权范围之内,据邓师小军先生《永王璘案真相——并释李白〈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永王璘在玄宗入蜀途中曾被二次任命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即山南东路沿长江东至江南西路、江南东路、淮南路之军事,皆受永王璘节制,故其可以“傍牒郡县,皆言巡抚”。然而,永王璘还是被宣布为叛逆并加以镇压,这就不能不给地方官员造成恐慌。但元结在上奏肃宗的表文中仍旧直陈实情,言永王璘因寇盗侵逼而总兵东下,并非叛逆,可见其秉笔直书的态度和正直无畏的品质。
今诸道节度以为王不奉诏,兵临郡县,疑王之议,闻于朝廷。
“诸道节度”,当指肃宗于至德元年十二月任命的几个准备镇压永王璘之节度使。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唐肃宗至德元年 (756年)十二月:
江陵长史李岘辞疾赴行在,上召高适与之谋。适陈江东利害,且言璘必败之状。十二月,置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以适为之;置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郡,以来瑱为之;使与江东节度使韦陟共图璘。①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7125-7126页。
按,在十二月前,肃宗便已准备图永王璘(“适陈江东利害,且言璘必败之状”),十二月置各节度使更是目的明确(“使……共图璘”)。故,表中乃言本来沿途郡县是知道永王璘乃奉诏巡抚的,而现在诸道节度却以其不奉诏为由在朝廷进行议论,显然不合实情。
邻郡并邑,疑臣顺王。旬日之间,置身无地。
此二句言,临近郡县 (当为高适等诸道节度所领之郡县)皆怀疑董某归顺永王璘,以致其很快几无立身之地。可见,朝廷对永王璘镇压之迅速、彻底。
臣本受王之命,为王奉诏;王所授臣之官,为臣许国。忠正之分,臣实未亏。
“奉诏”,接受皇帝的命令。“许国”,报效国家。
此二句言,董某接受永王璘之任命,是为永王璘奉旨报国;永王璘授董江夏官职,许其报效国家,皆是忠诚、忠正之职分。“为王奉诏”,再次说明永王璘任命董江夏是奉皇帝命令行事,与肃宗朝廷言永王璘招募士卒是有异志不同。按,永王璘在荆南召募将士、补任官职乃分内之事,平叛所需 (如《唐大诏令集》之《命三王制》),也因此才能够一两月间便建立起强大的水军。李白《永王东巡歌》其十:“更取金陵作小山”,②李白著,瞿蜕园校注:《李白集校注》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册,第554页。即用淮南王刘安招纳贤士之典,③《水经注》卷三二“肥水·东北入于淮”条:汉淮南王刘安折节下士,甚至有仙人慕名而来,他们所登之小山亦因此而名八公山。及淮南王招怀天下士,又有称淮南小山者作《招隐士》以赞之。李白此处即用淮南王刘安招贤纳士之典,赞美永王璘之征辟天下士。赞美永王璘当时招辟天下贤士 (尤其是隐士如董某、李白等)之举。可见,表中所言永王璘“忠正之分”确为实事,对事件的陈述具有实录特征。
此外,唐代宗即位后立即为永王璘昭雪,也证实了当时永王璘事件是一起冤案。
《旧唐书》卷一一《代宗本纪》宝应元年(762年)五月丁酉:
2.2.3.1 密度(X1)与施K2O(X4)的农艺效应分析。对产量回归方程令X2(施N)=0、X3(施P2O5)=0,则得:Y1、4=2 153.52+35.60X1+70.18X4-71.09X12-99.63X42+86.94X1X4。
御丹凤楼,大赦:……棣王琰、永王璘并与昭雪。④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一,第2册,第269页。
苍黄之中,死几无所。
此言永王璘案中董某也受到牵连,几乎死无葬身之地。与前文“旬日之间,置身无地”相呼应,突出了朝廷镇压永王璘之迅速、彻底,显然是有备而来。
最后,表文诚恳地提出辞请,不再接受朝廷之任命。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也可以看出元、董之类的正直官员对朝廷失望的态度。当然,即使在欲避祸的前提下,元结仍然直言事实真相,则体现了其坚持正义以及“不虚美,不隐恶”的良史精神。
《为董江夏自陈表》是元结代董江夏上呈肃宗的,不可能虚言妄语,其中所陈形势、事件必是客观事实。从文中可以看出,第一,天宝十五年七月永王璘奉玄宗之命出镇荆南是广受欢迎的;第二,永王璘于荆南招贤纳才是在职责范围内的,是忠正之分、积极平叛之举;第三,至德元载十二月永王璘率水军东下广陵亦是奉命行事,非叛逆行为。元结在至德二载二月永王璘被以“叛逆”之名镇压后,依然能够直书实情,足见其坚持正义之心,亦可见元、董二人并未趋附当时形势、随波逐流。此表不仅体现出作者无畏的良史精神,而且为后世重新认识永王璘案提供了重要依据。
(二)元结《喻友》:记天宝六年 (747年)玄宗广征天下士,而李林甫蒙蔽圣听,表贺“野无遗贤”之事
《喻友》:
天宝丁亥中,诏征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师就选。相国晋公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漏当时之机,议于朝廷曰:“举人多卑贱愚聩,不识礼度,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于是奏待制者悉令尚书长官考试,御史中丞监之,试如常吏。已而布衣之士无有第者,遂表贺人主,以为野无遗贤。元子时在举中,将东归。乡人有苦贫贱者,欲留长安依讬时权,徘徊相谋。因谕之曰:“昔世已来,共尚丘园洁白之士。盖为其能外独自全,不和不就。饥寒切之,不为劳苦。自守穷贱,甘心不辞。忽天子有命聘之,玄纁束帛以先意,荐论拥篲以导道……于戏!贵不专权,罔惑上下;贱能守分,不苟求取,始为君子。因喻乡人,得及林甫。言意可存,编为喻友。”①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四,第52-53页。
文章开端至“以为野无遗贤”,叙述玄宗广征天下士前后经过,推见详至,毫不避讳。这段时事最早见于《新唐书》,《新唐书》以前史料包括《旧唐书》,皆无记载;后《资治通鉴》亦记入此事,且《新唐书》 《资治通鉴》内容与《喻友》篇一致,当是据其所记。从此点来看,《喻友》篇可以说是起到了补史的作用。后来杜甫也曾写过此事: “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②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册,第143页。(《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记录当时李林甫把持朝政、排除异己之事,彼时已是在天宝十一年 (752年)了。
文章后半部分则就时人欲留长安依附权贵展开议论,自“昔世已来,共尚丘园洁白之士”至“与之权位,乃社稷之臣”数句,以古之贤士为例,言古代帝王天子对贤者之尊重、礼敬,与前述李林甫蒙蔽圣听形成鲜明对比,从而反衬出当今朝廷对人才的轻视,也间接暗指唐玄宗对广召天下士并没有那么重视。
最后,“罔惑上下”“得及林甫”,则直接点名批判李林甫之专权独断、罔惑上下,其实也是对玄宗宠信宦官、不能明察实情的批评。在权臣一手遮天又极受宠信时,元结依然能够直言不讳、褒贬分明,其良史信笔的道德勇气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 《喻友》篇详细记载天宝六年唐玄宗广召天下士一事,揭露了李林甫一手遮天、蒙蔽圣听的行为,直是史书笔法;且作为该事件的最早的记录者,记事信而有征,为后世史书所采用,这也是良史精神的重要价值。
此外,元结还有许多诗文记录史实、推见隐恶。如作于天宝初期的《系乐府十二首·陇上歌》:“父子忍猜害,君臣敢欺诈”,③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二,第19页。直书唐玄宗听信谗言废杀太子瑛及鄂王瑶、光王琚三子之事,披露朝廷内衅,书法不隐。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 (761年)的《大唐中兴颂并序》序:“天宝十四年,安禄山陷洛阳,明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京凤翔,其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④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七,第106页。虽是简单交代事件背景、经过,却主次分明、称呼严谨。写“太子即位”前,仍称此时 (肃宗上元二年)的上皇为天子,而此时的肃宗则称“太子”;至“太子即位”后(“明年”),方称今之肃宗为“皇帝”,而前时“天子”玄宗则始称为“上皇”。如实地记录、还原了玄肃二宗皇位交替的过程,既表现出作者坚持道义、尊重事实的良史精神,也大有孔子“肯与辄为政”之义。
杜甫诗云:“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筐箧。”⑤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卷十六,第1382页。(《八哀诗》之《故司徒李公光弼》)诗人正直的实录精神不仅是自身正义原则和道德勇气的体现,而且能够如实反映时事真相,起到证史、补史,甚至是影响史书编纂的作用,这种精神也为后世诗史创作提供了不少借鉴。
二、贬议君主,指刺时政
元结诗史精神之重要内涵,还在于其敢于指刺时政、贬议君主。 《史记·太史公自序》:“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⑥司马迁著:《史记》卷一百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0册,第3297页。言孔子作《春秋》之目的,以“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来劝诫王事,赞美了其高度的现实参与感和政治责任感。这种诗史精神必然以当下或当代史实为基础,能够直接体现诗人锐敏的政治洞察力和无畏的正义感。关于指刺时政,正直文人中固然不少;但能够直接 (尤其还以庶人身份)贬议天子者,恐怕不多。元结在乾元二年(759年)肃宗召问时,上《时议三篇》直刺时政、贬议天子,条分缕析肃宗即位后平叛之艰难、朝政之混乱,表现出了深刻的政治识见,实乃《春秋》后诗史精神的重要体现。
其中,《时议上篇》主要批评肃宗如今未安而已忘危:安史之乱初期,乱兵强横、朝廷羸弱、人心不稳,天子 (当时还是太子)尚能引聚余弱、竟摧坚锐,收复两京;如今即位后,却深居重城,贪图享乐,宠信佞臣,从而导致平叛艰难、人不思任使、强不能制弱。
尤其历数肃宗北上灵武领导平叛(“天子独以数骑,仅至灵武……悉收河南州县”)及即位后宠信佞臣之事(“今天子重城深宫,燕思而居……至于公卿庶官,皆权位爵赏,名实之外,自已过望”)皆可见于后世两唐书、 《资治通鉴》等史书记载,而元结在当时的叙述也毫不避讳。
同时,文中直斥肃宗宠信宦官佞臣(“公族姻戚,喜荷帝恩;谐臣戏官,怡愉天颜”)。唐代天子宠信宦官,终由宦官把持权柄、掌握禁军之现象实始于肃宗耳。
《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李辅国传》:
辅国从至灵武,劝太子即帝位,以系人心。肃宗即位,擢为太子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事,以心腹委之。仍赐名护国,四方奏事,御前符印军号,一以委之。
宰臣百司,不时奏事,皆因辅国上决。
肃宗又为辅国娶故吏部侍郎元希声侄擢女为妻。擢弟挹,时并引入台省,擢为梁州长史。辅国判元帅行军司马,专掌禁兵,赐内宅居止。①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第15册,第4759-4760页。
按,肃宗即位后,军国大事逐渐交由李辅国,天子不再能及时、全面地了解军国政事(《时议上篇》:“军国机务,参详而进;万姓疾苦,时或不闻”);许多公卿庶官也皆攀援而上,如辅国弟李挹等人;甚至李辅国直接掌握了禁军。这一切皆与肃宗初期“亲抚士卒、渴闻忠直”相去甚远。而当时肃宗采用的宦官监军制度,更是给平叛带来很大影响。
《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鱼朝恩传》:
至德中,常令监军事。九节度讨安庆绪于相州,不立统帅,以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观军容使名,自朝恩始也。②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第15册,第4763页。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房琯传》:
琯好宾客,喜谈论,用兵素非所长,而天子采其虚声,冀成实效……及与贼对垒,琯欲持重以伺之,为中使邢延恩等督战,苍黄失据,遂及于败。③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第10册,第3321-3322页。
按,至德、乾元年间,许多战事之败皆是宦官监军、干预战事的结果,典型如房琯之败,这些行为皆与肃宗前期“与人权位,信而不疑”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宦官之所以能够掌权,正是元结文中所言“谐臣戏官,怡愉天颜”之故,其批评直接而中肯。
《时议中篇》先提出现实问题:正直士人已经不愿再为国家效力,原因一是怕“忤人主以近祸”,一是自身及家庭不能得到保障。同时指出问题原因:天子“失于太明太信”,以致朝廷奸恶罔上惑下,人心失望。这些也都是当时的现实问题。肃宗即位后,不仅因宠信宦官失于忠信;而且为了巩固皇位大肆排挤、打压一些忠正之士,尤其是玄宗旧臣如房琯等人。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房琯传》:
贺兰进明曰: “琯昨于南朝为圣皇制置天下,乃以永王为江南节度,颍王为剑南节度,盛王为淮南节度,制云:‘命元子北略朔方,命诸王分守重镇。’且太子出为抚军,入曰监国,琯乃以枝庶悉领大藩,皇储反居边鄙,此虽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琯立此意,以为圣皇诸子,但一人得天下,即不失恩宠……推此而言,琯岂肯尽诚于陛下乎?”上由是恶琯,诏以进明为河南节度,兼御史大夫……二年五月,贬为太子少师,仍以镐代琯为宰相。④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一,第10册,第3322页。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杜甫传》:
十五载,禄山陷京师,肃宗征兵灵武。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郡,拜右拾遗……琯兵败于陈涛斜。明年春,琯罢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①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第15册,第5054页。
《旧唐书》卷九十二《韦陟传》:
拾遗杜甫上表论房琯有大臣度,真宰相器,圣朝不容,辞旨迂诞,肃宗令崔光远与陟及宪部尚书颜真卿同讯之。陟因入奏曰:“杜甫所论房琯事,虽被贬黜,不失谏臣大体。”上由此疏之。时朝臣立班多不整肃,至有班头相吊哭者,乃罢陟御史大夫,颜真卿代,授吏部尚书。②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十二,第9册,第2961页。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六月:
太子少师房琯既失职,颇怏怏,多称疾不朝,而宾客朝夕盈门,其党为之扬言于朝云:“琯有文武才,宜大用。”上闻而恶之,下制数琯罪,贬幽州刺史。前祭酒刘秩贬阆州刺史,京兆尹严武贬巴州刺史,皆琯党也。③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第15册,第7175页。
由上,第一,肃宗打压房琯等大臣,很大原因是忌惮其玄宗旧臣的身份,且听信佞臣谗言(“此虽于圣皇似忠,于陛下非忠也”),出于猜忌和“将藏内情”(擅自即位内情)心理。
第二,肃宗即位后,房琯等人奉玄宗册命奔赴行在,杜甫自京城谒肃宗于彭原,皆是欲“奉天子拒凶逆”,但最终都“忤人主以遭祸”,这种结果也成为后来人不再敢为朝廷效力的原因。
第三,至德元年至乾元元年,肃宗一连罢免、贬逐数位朝臣,皆为朝廷之清流士大夫,这也使得朝廷公直、忠信倶亡,人心失散。
包括前述《为董江夏自陈表》,也是肃宗打压忠直之士 (永王璘)的例证。同时,天子因奸佞罔惑而失将士之心者亦多发生。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年)五月:
张镐闻史思明请降,上言:“思明凶险,因乱窃位……愿勿假以威权。”又言:“滑州防御使许叔冀,狡猾多诈,临难必变,请征入宿卫。”时上以宠纳思明,会中使自范阳及白马来,皆言思明、叔冀忠恳可信,上以镐为不切事机,戊子,罢为荆州防御使;以礼部尚书崔光远为河南节度使。④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第15册,第7172页。
《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唐肃宗乾元二年 (759年)六月:
观军容使鱼朝恩恶郭子仪,因其败,短之于上。秋七月,上召子仪还京师,以李光弼代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士卒涕泣,遮中使请留子仪。⑤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第15册,第7197页。
由上,因宦官谗言而斥贤拒谏、罢免统帅,必然使得将士“不复以忠义仁信方直死矣”。
此外,文中提到忠志之士自身及家庭皆不能得到基本保障,也是因为天子不能明察实情、体恤将士。
《时议下篇》同样先提出问题:安史之乱已经四年,但天子之勤劳却并未达到所期,原因是天子言而不行,以及朝廷杂徭苛重、弊法繁多、小人当道。主要议论肃宗失于威令、统治黑暗。
实际情况确是如此,肃宗即位后,尤其宠信李辅国等,导致宦官专权,三司大开,弊法不止;又用第五琦敛财政策,导致杂徭繁重,民不堪负。
《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李辅国传》:
宰臣百司,不时奏事,皆因辅国上决。常在银台门受事,置察事厅子数十人,官吏有小过,无不伺知,即加推讯。府县按鞫,三司制狱,必诣辅国取决,随意区分,皆称制敕,无敢异议者。⑥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第15册,第4760页。
《新唐书》卷二百八《李辅国传》:
诏书下,辅国署已乃施行,群臣无敢议……李岘辅政,叩头言:“且乱国。”于是诏敕不由中书出者,岘必审覆,辅国不悦。⑦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二百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9册,第5880页。
由上,第一,唐代最重要的政治制度即中书、门下制,天子诏敕皆由中书、门下出,而李辅国专权时,彻底干预此制,从而导致朝廷“凡有制诰,皆尝言及。言虽慇懃,事皆不行”,天子之仁信威令也逐渐丧失。
第二,三司制度也是唐代最重要的法律制度,但此时已被李辅国全部掌控,三司狱事“随意区分”,且“皆称制敕”。如此一来,天下必然弊法繁多,法令之威信也受到破坏。颜真卿也曾在上书代宗时论及肃宗时的司法:“自艰难之初,百姓尚未凋敝,太平之理,立可便致。属李辅国用权,宰相专政,递相姑息,莫肯直言。大开三司……至今为患。”①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二十八,第11册,第3594页。
在经济方面,肃宗即位后便行率贷、征税物,又任用第五琦变革币制,使得课税繁重、物价暴涨。
《新唐书》卷五十一《食货志》:
肃宗即位,遣御史郑叔清等籍江淮、蜀汉富商右族訾畜,十收其二,谓之率贷。诸道亦税商贾以赡军,钱一千者有税。于是北海郡录事参军第五琦以钱谷得见,请于江淮置租庸使,吴盐、蜀麻、铜冶皆有税,市轻货繇江陵、襄阳、上津路转至凤翔。明年,郑叔清与宰相裴冕建议,以天下用度不充,诸道得召人纳钱,给空名告身,授官勋邑号……而百姓残于兵盗,米斗至钱七千,鬻籺为粮,民行乞食者属路。乃诏能赈贫乏者,宠以爵袟。
故事,天下财赋归左藏,而太府以时上其数,尚书比部覆其出入。是时,京师豪将假取不能禁,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请皆归大盈库,供天子给赐,主以中官。自是天下之财为人君私藏,有司不得程其多少。②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五十,第5册,第1347页。
《旧唐书》卷一百二十三《第五琦传》:
乾元二年,以本官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初,琦以国用未足,币重货轻,乃请铸乾元重宝钱,以一当十行用之。及作相,又请更铸重轮乾元钱,一当五十,与乾元钱及开元通宝钱三品并行。既而谷价腾贵,饿殣死亡,枕藉道路,又盗铸争起,中外皆以琦变法之弊,封奏日闻。③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一百二十三,第11册,第3517页。
由上,第一,天下用度不充,朝廷使出多种征税、纳财手段,包括重铸货币,致使物价飞涨、钱币混乱,最终皆是百姓受难,“民行乞食者属路”。
第二,朝廷财赋不能实行有效的管理(“京师豪将假取不能禁”),天子又任用宦官公为私用,不仅加剧了人民负担,而且使得朝廷失去威信(“自是天下之财为人君私藏”),这也是肃宗朝的一大弊端。
第三,第五琦重铸乾元重宝直接导致了通货膨胀、民不聊生,社会矛盾由此加剧,而肃宗并无反省。故元结在此贬天子、斥权臣,希望朝廷能够政治清明。
综上, 《时议下篇》直指天子言令不行、为政不明,导致司法黑暗、经济混乱之现象,言辞直接,切合时弊。
《时议三篇》乃元结直斥时政、贬议天子最直接的作品,三篇皆秉笔直书,毫不避讳,可以说是投枪匕首般的谏议文章。
此外,元结贬议天子的诗文还有许多。如天宝六载 (747年)的《乱风诗》,其中《至惑》篇: “圣贤为上兮,用必贤正。黜奸佞之臣,所以长久也。如何反是,以为乱矣。宠邪信惑,近佞好谀。废嫡立庶,忍为祸谟。”④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一,第9-10页。指斥玄宗宠信奸佞,甚至因谗言而废杀太子瑛及鄂王瑶、光王琚三子,导致朝廷祸乱,非圣贤所为。《左黄州表》:“吾乡有鬼巫,惑人人不知。天子正尊信,左公能杀之。”⑤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七,第106页。反映肃宗迷信巫鬼祠祷之术,是对天子行为的直接贬责。而其著名的《大唐中兴颂》,更是如实歌颂了唐朝平定安史之乱、收复两京的中兴业绩,并以微言揭露了玄肃之际政治变局的真相以及肃宗之不能善待上皇的事实。这些贬议天子的诗文直揭要害,毫无顾忌地将天子为政之失暴露出来,继承、发展了《春秋》 “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笔法,体现出一名正直士大夫的政治责任感和现实参与感。
三、民本精神,揭露时弊
民本精神是诗史精神的一个重要体现,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呼吁仁政、为民请命,并且能够从根本上指出问题所在。元结诗文往往能够从表象揭示问题深层的实质,指出当代民生问题是因为统治者荒淫无度、不体恤民情。在天宝初期社会还一片盛唐之音时,元结便已经敏感地察觉出了盛世表面所隐藏的危机,并开始在诗文中揭露这种现实。代表作如《闵荒诗》。
《闵荒诗》:
炀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祸,以为长世谋。
居常耻前王,不思天子游。意欲出明堂,便登浮海舟。
令行山川改,功与玄造侔。河淮可支合,峰岳生回沟。
……
自得隋人歌,每为隋君羞。欲歌当阳春,似觉天下秋。
更歌曲未终,如有怨气浮。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
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吾闻古贤君,其道常静柔。
慈惠恐不足,端和忘所求。嗟嗟有隋氏,惛惛谁与俦。①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二,第17-18页。
诗歌作于天宝五年 (744年)间,表面是写前代亡国之君隋炀帝之奢侈荒淫及人民的怨恨,字里行间却处处影射当朝皇帝唐玄宗。下面仅取代表性句子笺释之。
居常耻前王,不思天子游。
“居常”,平时,经常。 《史记·淮阴侯列传》:“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②司马迁撰:《史记》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第8册,第2628页。“天子游”,指天子治国应有的游幸、巡狩。《史记·舜本纪》:“尧老,使舜摄行天子政,巡狩。”③司马迁撰:《史记》卷一,《舜本纪》,第1册,第38页。
此二句言,隋炀帝经常以前王为耻,不考虑天子日常的巡幸。而实际上,炀帝只是不思天子日常巡幸之责,但一直热衷于巡游享乐。
《隋书》卷四《炀帝本纪下》:
自高祖大渐,暨谅闇之中,烝淫无度,山陵始就,即事巡游。以天下承平日久,士马全盛,慨然慕秦皇、汉武之事,乃盛治宫室,穷极侈靡,召募行人,分使绝域……奸吏侵渔,内外虚竭,头会箕敛,人不聊生。
东西游幸,靡有定居,每以供费不给,逆收数年之赋。④魏征等撰:《隋书》卷四,《炀帝本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册,第94-95页。
按,隋炀帝沉迷巡游,甚至导致朝廷入不敷出(“逆收数年之赋”)。诗中言“不思天子游”乃是改变古典,以影射当今之唐玄宗。玄宗自天宝初期便已开始荒于政务、耽溺享乐,并且厌倦天子日常巡幸。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唐玄宗天宝三年 (744年)十二月:
初,上自东都还,李林甫知上厌巡幸,乃与牛仙客谋增近道栗赋及和籴以实关中;数年,蓄积稍丰。上从容谓高力士曰:“朕不出长安近十年,天下无事,朕欲高居无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对曰: “天子巡狩,古之制也。且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彼威势既成,谁敢复议之者!”上不悦。⑤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第15册,第6862-6863页。
按,第一,《闵荒诗》中“不思天子游”,在炀帝,为不考虑、不满足于天子日常之巡视;在玄宗,则为“厌巡幸”,二者皆违背了帝王古制(“天子巡狩,古之制也”)。第二,炀帝以天下承平日久,而盛治宫室、东西游幸;玄宗认为天下无事,厌倦巡幸,欲以政事悉委权相,显然步其后尘了。故元结诗中表面言隋炀帝之失政,实际是影射唐玄宗之懈怠。
意欲出明堂,便登浮海舟。
“明堂”,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指朝廷。《孟子·梁惠王下》: “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⑥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18页。“便登浮海舟”,则指隋炀帝开通运河,大造龙舟,巡游江南之事。
令行山川改,功与玄造侔。
“玄造”,指天地,造化。南朝宋朱广之《咨顾道士夷夏论》: “虽非幽简,自然玄造,何假难明之术,代兹易晓之路哉。”①释僧祐撰,李小荣校笺:《弘明集校笺》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76页。“侔”,齐,相等。
此二句言,隋炀帝为了开通运河而下令改造山川,自认为功绩可与天地相等。
“意欲出名堂”至“思做望海楼”,皆是叙述隋炀帝大兴工役、开通运河、极尽奢华游幸之事。
《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隋炀帝大业元年三月:
辛亥,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河南、淮北诸郡民,前后百馀万,开通济渠。自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复自板渚引河历荥泽入汴;又自大梁之东引汴水入泗,达于淮;又发淮南民十馀万开邗沟,自山阳至杨子入江。
庚申,遣黄门侍郎王弘等往江南造龙舟及杂船数万艘。东京官吏督役严急,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车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阳,相望于道。②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第12册,第5724-5725页。
按,隋炀帝开通运河以游江南可谓是穷奢极欲、大失民心。与之相似的是,唐玄宗在天宝初年也曾有通河渭、引渭水,观舟舰,大肆欢宴之事,同样引得民怨沸腾。
《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天宝元年(742年):
是岁,命陕郡太守韦坚引浐水开广运潭于望春亭之东,以通河渭。京兆尹韩朝宗又分渭水入自金光门,置潭於西市之两衙,以贮材木。
二年三月,韦坚开广运潭毕功,盛陈舟舰。丙寅,上幸广运楼以观之,即日还宫。③刘昫等撰:《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第1册,第216-217页。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唐玄宗天宝二年 (743年):
江、淮南租庸等使韦坚引浐水抵苑东望春楼下为潭,以聚江、淮运船,役夫匠通漕渠,发人丘垄,自江、淮至京城,民间萧然愁怨,二年而成。丙寅,上幸望春楼观新潭……竟日而罢,观者山积。夏,四月,加坚左散骑常侍,其僚属吏卒褒赏有差;名其潭曰广运。时京兆尹韩朝宗亦引渭水置潭于西街,以贮材木。④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第15册,第6976-6977页。
按,天宝初年,玄宗通河渭,聚江、淮运船,观新潭等事,与隋炀帝通淮河,造龙舟,大宴百僚等可谓一模一样,且同样引起了民怨(“自江、淮至京城,民间萧然愁怨”)。在当时表面看是国家繁荣之象,殊不知已经埋下了衰败的祸根。元结此诗显然是在借前代史实以讽今朝时事。
自得隋人歌,每为隋君羞。欲歌当阳春,似觉天下秋。
“阳春”,阳光明媚、温暖的春天,比喻德政好。沈约《梁鼓吹曲·昏主恣淫慝》:“悠悠亿万姓,于此睹阳春。”⑤张溥编:《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八十八,《梁·沈约集》,《四部丛刊》本,1879年版。“天下秋”,天下全如秋天一般,以秋天之萧瑟喻天下之严凉。
此四句言,自从得到这隋人怨愤之歌,就为隋炀帝感到羞耻。而想要在这阳春和煦时节歌唱此曲,却似乎感觉到天下有种秋天的严凉。委婉地指出当前表面是阳春时节,实则暗藏严秋之寒,即民怨萧然、社会矛盾已经凸显。
更歌曲未终,如有怨气浮。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
此四句直言民众已有怨气,无奈昏君丝毫没有察觉。字面是说隋炀帝,实际指向唐玄宗。玄宗初期,是励精图治的,也开创出了开元盛世;但天宝以后却日渐耽于享乐,疏于政务,以至朝廷小人当道,社会矛盾激化,而玄宗本身却并不自知。
时事:
《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唐玄宗天宝四年(745年)冬十月:
上在位久,用度日侈,后宫赏赐无节,不欲数于左、右藏取之。鉷探知上指,岁贡额外钱百亿万,贮于内库,以供宫中宴赐,曰:“此皆不出于租庸调,无预经费。”上以为能富国,益厚遇之。务为割剥以求媚,中外嗟怨。⑥司马光编:《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第15册,第6868-6869页。
按,如王鉷等敛财供天子侈用者,天子却以为其能富国,此种“昏王心”带来的后果必是民怨加剧。而天子却并未察觉,这不能不叫正直人士感到无奈(“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
嗟嗟有隋氏,惛惛谁与俦。
此句言隋君昏暗无道,谁能够与他一样呢?反问句式,显然是在批评当今君主与隋帝一般昏庸,望其能够警醒。
《闵荒诗》是元结最早的作品之一,也是其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开始。早在天宝初年,诗人便察觉到了盛唐的腐败迹象及人民的不满,并且能够及时地指刺时弊,体现出了敏锐的洞察力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
而在战乱年代,面对残酷、黑暗的现实,诗人更是能够指斥时政,为民请命。典型如《舂陵行》和《贼退示官吏》,二者皆作于道州(今湖南道州)刺史任上。时道州刚经过兵乱,而朝廷重税仍接连而至,元结毅然作《舂陵行》,极言百姓之困苦,抒其“宁待罪以安民,毋邀功而贼民”之意,体现了“以人为本”的情怀;《贼退示官吏》更是以乱贼都不屑劫掠来突出城中百姓之凄惨(“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反衬出朝廷征税甚于乱贼抢劫之现实。此外, 《酬孟武昌苦雪》: “兵兴向九岁,稼穑谁能忧。何时不发卒,何日不杀牛。”①元结著,孙望编校:《新校元次山集》卷二,第31页。痛陈战乱给人们带来的苦难,以及给农业生产造成的巨大破坏。 《喻常吾直》: “山泽多饥人,闾里多坏屋。战争且未息,征敛何时足?”揭露战乱下的民不聊生,直斥朝廷无休止的征敛。
无论在盛世还是乱世,元结皆能从底层生活入手,揭示社会问题的本质,在反映时事的同时披露民生疾苦,表现出强烈的民本精神。因此,其作品往往质朴无华,深刻真实,情感基调也比较沉重。这种反映现实、揭露现实的创作也是其被尊为新乐府运动先驱的重要原因,尤其一些作于安史之乱以前的现实主义作品,已经在杜甫之前表现出了明显的诗史精神。
四、结 语
元结作品注重写实,往往以时事入诗(文)反映时弊,且能剖析到问题的深层原因;尤其在大唐还歌舞升平时,元结便已经开始揭露盛世表面掩盖之下的腐败本质,有着强烈的关注现实、参与现实精神。其诗文突出的现实特点主要表现在良史信笔、贬议君主、民本精神等方面,记事信而有征,对君主提出直接批评,宁待罪而不惜为民请命,可谓诗史精神的充分体现,也是其对儒家思想的实践和发展。故,元结作品数量不多,但影响比较深刻,可以说开创了中唐深刻的现实主义之风,也为后世的文学、史学提供了不少借鉴和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