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比夫人意义理论问题探讨
2019-12-09屠友祥
孙 凤,屠友祥
[1.山东大学,济南 250100;2.中山大学,珠海 519000]
表意学 (Significs)是英国学者、“符号学之母”维多利亚·维尔比夫人 (Victoria Lady Welby,1837—1912)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创建的,致力于解决“意义之意义”问题,它的研究意图关涉所有符号,其中,因语言符号对人类而言最为独特和重要,而成为表意学意义理论着力剖析的对象。自20世纪末至今,对表意学进行再发掘的代表人物有德国学者阿希姆·埃施巴赫(Achim Eschbach)、施密茨 (H.W.Schmitz)和意大利学者苏珊·佩特丽莉 (Susan Petrilli)。20世纪80年代,埃施巴赫出版了一套“符号学基础”丛书,将维尔比夫人的两部主要表意学著作《什么是意义?》 (由埃施巴赫作导言《作为一门基础科学的表意学》)与《表意学和语言》(由施密茨作200多页的导言《维多利亚·维尔比夫人的表意学:表意学运动的起源》)收录其中,并在该丛书中出版了由施密茨主编的《表意学论文:维多利亚·维尔比夫人 (1837—1912)诞辰150周年论文集》(1990),维尔比夫人作为符号学理论奠基者,重新回到研究者的视野之中。对维尔比夫人表意学的再发掘正逐渐成为国际符号学研究的热点,具有标志意义的是佩特丽莉出版于2009年的千页著作《表意与理解:维多利亚·维尔比著作和表意学运动研究》、2015年出版著述《维多利亚·维尔比和符号科学》;2013年,国际符号学期刊《符号学》刊行纪念维尔比夫人逝世100周年专辑 (佩特丽莉主编),其中收录了两篇中国学者所写的论文《表意学与超语言学:维尔比与巴赫金之“对话”——读〈表意与理解〉》(王永祥)与《探求他者:维多利亚·维尔比的表意学浅析》 (宋文、张云),这两篇论文的中文版分别刊登于《俄罗斯文艺》2013年第2期与《符号与传媒》2013年第2期。孙凤、屠友祥所作《表意学“意义三分”问题探讨》发表于《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6期。
维尔比夫人对语言意义之特性的准确把握为表意学理论体系的构建夯实了基础。然而,维尔比夫人在自己的诸多论述中,虽常常论及语言意义的种种特性,却未曾有意识地将它们整合起来,予以系统阐述;这不仅不利于其思想观点的阐发,也阻碍了我们更加直接而有效地了解她的表意学理论体系。我们对其观点进行了仔细的归纳与分析,认为模糊性 (ambiguity)、动态性 (dynamic)、可塑性 (plasticity)这三个术语最具概括性与代表性,以之作为出发点进行阐述,庶几能够最精简准确地呈现维尔比夫人特有的语言意义特性理论。在表意学理论语境中,模糊性、动态性、可塑性这三个术语是对语言意义特性由笼统到具体的揭示,它们在本质上具有内在相通性,彼此密切关联,但因侧重点各异,三者间又有着微妙的区分。我们凭借这三个特性建立起论述框架,祈望在对维尔比夫人的语言意义特性理论有所把握的同时,充分阐发她对定义和显明意义的批评,对语境和感知等问题的探究。
一、模糊性是语言的内在特性
维尔比夫人的语言模糊性理论是从意义层面着手展开的;语言的模糊性,在她的理论中大都是在讲语言意义的模糊性。自然语言具有模糊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词语是有限的,一词对一义并不现实,以有限之词求无限之义,所依赖的,正是语言所具有的模糊性;因此,语言的模糊性可以从浅显的层面上解释常见的一词多义现象。维尔比夫人认为,“模糊性是语言的一种内在特性”,①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2.是实现“表达之最高级形态的条件”。②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74.德国学者埃施巴赫在《作为一门基础科学的表意学》(Significs as a Fundamental Science,1982)一文中指出,虽然维尔比夫人并未过多着墨于探究语言意义之模糊性,但她对语言模糊性的认知,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其整个意义理论的背景。③Eschbach,Achim.Significs as a Fundamental Science.in Achim Eschbach(ed.).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xviii.我们认可这一观点,并进一步在论述中确定,模糊性是使另外两种语言意义特性——动态性与可塑性——得以存在的前提。
维尔比夫人在日常生活以及学术研究中,对语言的模糊性有着深刻的体察:模糊性是普遍存在的,不仅存在于语言之中,还存在于思想中;实质上,思想的含混与语言的模糊之间的联系是难以切断的,模糊性是思想和语言运作的本质特点。维尔比夫人在致Bradley的信件中提到:“最后,我希望看到模糊性这一主题在更为广泛的范围内予以处理,而不是仅仅作为语言的根基来探讨……模糊性无处不在,我们得认识到这一点……再强调一下,我们必须面对模糊性的现象,这可不只是纯粹存在于词或短语之中。它浸染进了我们思想的源泉之中。你以及其他思考者所辩称的:大部分语言符号想要传达的概念必定是精确而不模糊的。你使用了模糊之辞,希望经由上下文会明确界定这些模糊之辞,并坚信我们始终不得不这样做。概念总是或多或少具有内在的模糊性,而且它们越是生动而有力,我们就越是会发现模糊性。上下文当然是会合模糊性的一条途径,但我想寻找更多的途径。”④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53.概念具有内在的模糊性,正是这种模糊性使得概念充满生命和力量,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之源。同时语言也天然带有模糊性,然而这种模糊性却在特定的语言共时状态中实现了精确性,这种特定的语言共时状态就是上下文或语境,它是会合或界定模糊性、从而使之趋于精确的有效途径。当然,维尔比夫人想寻找更多的有效途径,而她确实也毕生致力于此。
模糊性是语言的内在特性,维尔比夫人似乎将之视为不证自明的事实,并未给出充分的论证。而符号学理论的另外两位奠基者——索绪尔与皮尔斯,他们同样关注了语言的模糊性,并从语言模糊性的生成这一角度作出了阐述。三位符号学奠基者的理论相互补足,使得模糊性问题在符号学创立之初,便成为首要的问题。
在索绪尔眼里,思想和声音两者都是模糊的,或者说是不定形的,而且将两者联结起来的方式也是任意的,因此,语言符号和意义不是固定的,而是随着具体的共时状态而变化或生成,模糊性在具体的共时状态中转化为清晰性。“从心理方面看,思想离开了词的表达,只是一团没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思想本身好像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⑤[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53页。语言“作为思想和声音的媒介”,“不但语言事实所联系的两个领域是模糊而不定形的,而且选择什么音段表示什么观念也是完全任意的”,⑥[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53页。这样一来,我们自然能够推断出,虽然经由语言使思想与声音的结合“必然导致各单位间彼此划清界限”,①[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53页。但语言本身并非是明确的,它天然具有模糊性,也正是这模糊性,帮助我们理解了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
皮尔斯认为,“客观说来符号是模糊的,只要对它作出解释,大体上都是不确定的,这为另外某个可能的符号或经验保留了去实现确定性的功能”。②Peirce,Charles S.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Peirce,Vol 5-6.Cambridge,MA: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5,p.505.这意味着单一的符号总是模糊的、不确定的,需要有另外的符号与之形成某种关系,在这关系中实现原先单一的符号不具备的确定性。此外,他为《哲学和心理学词典》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 and Psychology,1902)第二卷撰写了“模糊”(Vague)这一词条:“当事物出现几种可能状态时,尽管说话者对这些状态进行了仔细的思考,实际上仍不能确定,是把这些状态排除出某个命题 (proposition),还是归属于这个命题。这时候,这个命题就是模糊的。上面说的实际上不能确定,我指的并不是由于解释者的无知而不能确定,而是因为说话者的语言的特点就是模糊的。”③伍铁平:《模糊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6页。皮尔斯将言说者的语言模糊性纳入考量,突出了主观因素对模糊性的影响。
在对模糊性问题的思考上,如果说索绪尔、皮尔斯更多的是关注语言模糊性的生成原因,维尔比夫人与他们最大的不同则在于她立足于意义问题,在认识到模糊性问题大量、普遍存在的前提下,更为强调模糊性对意义形成的必要性,强调其内在的、固有的存在价值。诚然,对模糊性之存在的认识是一个问题,但怎样去看待评价其存在,又是另外一个问题。语言表达思想,有时“言不尽意”,影响思想的传达;有时“意在言外”,思想在揣摩其内含的过程中丰盈起来。思想决定表达 (多指语言表达),思想的含混不可避免地会带来表达上的混乱,却也为实现多样化的表达提供了可能。17世纪的莱布尼茨就将模糊性视为自然语言之缺陷,他对精确、清晰的逻辑语言的设想,他建设人工语言的努力,直到20世纪,仍有着很强的影响力。④陈嘉映:《简明语言哲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11页。而维尔比夫人作为20世纪意义理论的奠基者,其理论视野的开阔之处,表现在她不仅认识到语言模糊性带来的问题与麻烦 (语义的混乱及由此产生的思想困惑等),还发现它是意义生成中不可或缺的特性——这个认知,建立在她对模糊性之两面性的区分上。
维尔比夫人清楚地认识到,存在智力领域和道德领域两类性质不同的模糊性,“对智能产生有效的刺激并丰富想象领域的那类模糊性,截然不同于另一类起于智力领域而终于困惑,或在道德领域内始于不真诚,终于蓄意且成功的欺瞒的模糊性”。⑤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2.上述引文中并未直言语言意义的模糊性问题,但很明显,以上两类模糊性都需依靠经由语言所传达出的意义模糊性来实现。佩特丽莉清晰地概括了维尔比夫人对这两种模糊性的辨别:“她对模糊性作出了区分:从积极意义上讲,它确实是 (实现)表达能力的条件;从消极意义上理解,它是造成语言和概念上的困惑的原因,而这与未能培养出恰当的‘语言良知’有关。”⑥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22.在对模糊性作出区分之后,维尔比夫人一方面致力于探究如何解决由消极意义上的模糊性所带来的语言意义混乱,一方面试图阐明积极意义上的模糊性之存在必要性;后者是我们在此所关注的。另外,我们需要作出说明,英文ambiguity通常被译作“歧义”“含混”,而维尔比夫人对ambiguity之“两面性”的论述及其对积极意义上的ambiguity的关注,使得它在表意学理论语境中更应译作“模糊性”。
积极意义上的模糊性,使思想的争鸣、科技的进步、人际交流以至意义的生成等成为可能。佩特丽莉表示:“理解和交流要取决于那些未言说出来的部分,取决于内含的意义,取决于那些已被理解的意义。”⑦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43.未尽之语,暗含之义,和带有个人色彩的理解都强化了意义原本就具有的“模糊性”;“因此,对话和理解,如同交流中的协商,完全依赖于含糊性、可变性,依赖于隐约之义、不尽之言”,①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60.也就是语言意义的确知同语义的模糊不定之处关联密切。而“从一种积极意义上理解的模糊性能力,是适应新的交际语境以及进行解释和创新的一个必要条件。”②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60.在思想领域,若无模糊性存在,事物非黑即白,便丧失了可以相互“对话”的空间,自然也就无法在交流、争论中提升思想。维尔比夫人在学术研究之初便注意到了模糊性的存在,她在《纽带与联系》(Links and Clues,1883)中提到, “离开了模糊性,一个人会热爱真理并正直地生活,而另一个人会选择谎言和罪恶 (既然一切都是一清二楚的),因此,(他们)在那里已经没有理由也没有空间去共同致力于提升思想和净化概念”。③Welby,Victoria(Lady Welby-Gregory).Links and Clues.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883.India:Facsimile Publisher,2016,pp.292-293.在语言方面,我们可以从文学文本中寻得诸多例证。维尔比夫人就曾以《圣经》为例,讨论了模糊性问题:“从一种具有灵活内涵的形式来说,模糊性当然是极好的。正如我听到许多老村民说,《圣经》中许多部分,当它们被大声诵读出来时,每一位听众都会从中发现一些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而且每个人从中所发现的也完全不同,这真是奇妙的事情。因此,《圣经》在实质上极具模糊性,然而又与‘启示’及其全善效果一致。事实上,所有杰出的人类言语和作品都或多或少具有‘无所不包’的特性,并获得每个人因从中找到了庇护所而呈现的需求与反响。”④Welby,Victoria.The King's English.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p.128-131.语言的模糊与思想的模糊无法确然区分,《圣经》文本这种“全民适用”的效果必然是以具有模糊性的语言为工具实现的——因为语言意义具有模糊性,人们才得以在一定限度内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理解。语言模糊不定之处正是多元化理解—解释的生发之地,意义清晰、精确的语言并不有益于思想的生成、发展,维尔比夫人指出,“言语中太过机械的准确性可能会使思想受到困扰”,⑤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2.事实确是如此,语言意义的指涉越精确,留给思维活动展开的空间便越狭窄。
维尔比夫人对模糊性之积极性、正面性的认识,使她确信正是模糊性使得在各个领域最高形式的表达得以实现;模糊性的存在为思考、“对话”等活动的开展留出了充足的空间。积极意义上的语言模糊性具有神秘莫测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仅作用于缓解因一词对一义难以实现的尴尬释义现状,它还吸引人们通过对话、争鸣、研究以“明确”意义,从而充实思想;此外,正是语言的模糊性,在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之外,丰富了语言的文化维度,使民族文化更好地融入其中,体现了同一民族或者说同一时代的共同“心声”。基于认识到模糊性是语言的内在特性,维尔比夫人辩证地看待下定义这种常见的释义方法。语言的模糊性似乎已使得语言意义成为难以摹状之物,所以认为“定义 (在自身的领域内非常有用)是对表达之不足的真正补救,此观点是不合理的”。⑥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2.正因为语言意义内在具有模糊性,那么,给出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对任何人而言在理解上都完全一致的定义是不可能的,此外,维尔比夫人还进一步体味到抵拒模糊性所可能带来的政治和道德方面的后果, “意义内在地具有模糊性,未觉察到这一特性会导致单向的表意实践,这将为教条和正统的暴政创造条件”。⑦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44.事实上,“最值得表达和解释的往往是定义之外的东西”,⑧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45.“定义无法解释和表达语言的模糊性、他异性 (alterity),而模糊性、他异性可理解为意义实现和成功交流的条件”。⑨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45.定义在一定的界限内是有效的 (比如强调准确性的术语),这表示,它在一定的语境中才是恰当的;超出了一定的界限,或者说,脱离了具体的语境,就无法实现预期的效果,甚至会有碍理解。给出准确而全面的定义之难,恰恰证实了模糊性的存在。下定义并非解决语言意义问题的万灵药,一味仰仗“定义”来理解事物其实是依托于一种僵化的释义方法,势必会弱化人类自身的“翻译—解释”能力。具体意义要据语境进行确定,语言的模糊性处处确立了释义活动中语境的重要性,尤其是在人类的交际活动之中,模糊性无时无刻不存在,是语境使之趋于明朗。既然下定义这种释义方法并非全然可靠,那应怎样去获知意义呢?这就涉及到了表意学的“意义三分”(Meaning Triad)理论,①“意义三分”是维尔比夫人表意学理论对“什么是意义?”这一问题最精要的回答,它将“意义” (Meaning)划分为“感知”(sense)、“意图”(meaning)、“意味”(significance)这三个层级,不仅区分了构成“意义”的三个主要方面,也明确了形成“意义”的意指活动的三个阶段。出于表达的便利,为区分作为整体之“Meaning”与作为意义第二层级的“meaning”,将后者译为“意图”。维尔比夫人认为,通过接受表意教育,即训练人们结合语境去发觉意义的不同层级—— “感知”(sense)、“意图” (meaning)和“意味” (significance),逐层深入地进行“翻译—解释”,如此,具有动态性的方法才是明确获知意义的正途。
二、“翻译—解释”的持续进行决定了意义的动态性
语言符号和意义内在具有的模糊性赋予其自身动态性的特征,这在对语言符号之意义进行“翻译—解释”的过程中逐步彰显出来。在表意学理论中, “解释”活动存在于意指活动的任一阶段,而“翻译”则是“解释”的前提:“心灵活动包含着自动的翻译过程。‘翻译性思考’最大程度地集聚了表意和符号化过程,在其中,某物代表另一物,其意义事实上生成于由一个符号转译为另一符号,转译为不同种类的符号和不同的符号系统。”②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528.“我们无法取消自动进行的翻译的思考过程”,③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34.符号活动不可能离开“翻译”而进行。从解释者的立场来看,意义问题就是“翻译—解释”问题,只要“翻译—解释”活动持续进行,意义便处在动态生成之中——表意学理论中的“翻译—解释”活动是无法终止与取消的。
由于人的认知能力、经验、背景等不同,也会对“翻译—解释”活动造成影响,因此,对同一符号之理解,不同人、不同群体之间难以完全一致。语言意义会随着经验、科学、认知的发展而产生变化。佩特丽莉认为,“维尔比提出并完善了一种进化的和动态的意义概念,它依照科学,特别是生物学领域内的进步进行理解和表达,虽然她对所有的科学都感兴趣——从数学、物理、化学、生理学,到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学,还有天文学、宇宙哲学、天体物理学,等等”。④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52.随着人类经验的累积、科学的发展以及认识的深化,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始终处于变动之中,与此相应,用来指涉事物的语言,其意义也应是不断变化的,或者说,是动态发展的。
从意义的生成过程、解释过程以及人类认知、经验等的“进化”方面来看,动态性是语言意义必然具有的特性。在认识语言意义的动态性方面,我们常常是从共时层面与历时层面着手的;但我们应当意识到,所谓“共时”“历时”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它们并非对立的概念,只是论述的角度不同而已。存在于历时态中的语言意义变化是很好理解的,它们“或隐或显都可能积累、重叠、改变、消失、发展”,⑤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43.比如古今异义词;而共时态中存在的语义动态性却往往为人所忽略,由于人的认知能力、经验、背景等的不同,也会对“翻译—解释”活动造成影响,使得不同人、不同群体对同一符号之理解难以完全一致。语言意义会随着经验、科学、认知的不同而产生变化,因此动态性在共时态中呈现得更为彻底;只要处在共时关系中,就必然具有动态性,因为共时性是一种同时存在的关系状态,而动态性正是共时的关系性,关系是变动不居的。维尔比夫人提出的“可塑性” (对话)在实质上论述了这一点,我们将之留待下一节进行探讨;在本文的这一部分,我们力图阐明维尔比夫人为何强调重视语言意义之动态性,并以此为出发点,简要了解维尔比夫人对显明意义、隐喻、“翻译—解释”活动这些问题的思索。
维尔比夫人对语言意义之“动态性”的思考,是藉由对“符号的意义是固定的”这一观点的批评展开的;她视“符号意义固定观”这一观念为意义混乱现象生成的源头。在维尔比夫人看来,持语言是固定的意义系统观点者,除了完全相信“定义”的可靠性之外,还相信有显明意义 (plain meaning)存在,这种意义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对任何人谈起,都不会出现歧义。①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143.认为存在“显明意义”的这类观点是对语言模糊性 (更直接地说是多义现象)的无视;“显明意义”假定人们对意义的理解是一致的,事实上就是将多义简化为单义。在这类观念支配下,明确的词对应于明确的意义,虽然就词义本身实现了机器般严格的精准,但语言系统却难以继续有效运转。
佩特丽莉认为, “维尔比对‘显明意义’这一谬见的批评,是贯穿其所有研究的主题”。②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142.维尔比夫人在《意义和隐喻》(Meaning and Metaphor,1893)中谈到,“事实是我们好像一直假定存在一种显而易见的绝对的显明意义。我们在实质上已经假定我们的听众与读者全都同我们拥有一样的心理背景与心理氛围。我们实际上认为他们全都通过一样的推理眼光来看待事物,认为他们的注意力会在同一点上集聚和消退,认为他们的联想,他们记忆和环境的晕体,他们天生具有的象征化和图画化的倾向,全部都是同一类型的。真的,我们需要‘对显明意义的批评’”。③Welby,Victoria.Meaning and Metaphor.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p.421-430,p.423.的确,正如维尔比夫人在《什么是意义?》 (What is Meaning?,1903)中所表示的,“没有什么比‘显明’意义这一神话的盛行更为奇怪的了,它认为‘显明’意义随时随处都可被理解”,④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143.在她看来,显明意义是语言陷阱,是需要谨慎对待、予以批判的。关于这一点,佩特丽莉解释道:“批评存在显明意义这一谬见,意味着批评认为意义是字面的或单义的、一次就能彻底界定这种错误的想法,也批评认为可直接指涉干硬确切的事实这一相类似的错误观念。”⑤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57.语言意义在一定时期是相对稳定的,正是这种相对稳定的“静态语言系统”,使得诸种交流方式得以实现。需要注意的是,维尔比夫人提出语言意义的动态性意在批判由“符号的意义是固定的”这一观点所造成的语言意义的过时、僵化现象,而非否定语言系统的相对静止性,否定静态语言系统本身。⑥这里所谓的“静态”与索绪尔的静态观念不同。索绪尔的静态观念强调的是共时态、同时性,语言意义在共时的差异关系中的有效实现,是一种在共时态中呈现的动态性。事实上,她提出了“共同意义”理论,认为它是“语言—思想的条件,因此是使语言使用成为可能的条件”,⑦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548.而且,它使语言之间具有可译性。这一观点,大致与罗瑟—兰迪提出的“共同言语”(common speech)相类,它们都显示出“各种语言之间尽管存在差异却具有共同之处的部分”;⑧[意]苏珊·佩特里利、奥古斯托·蓬齐奥:《打开边界的符号学——穿越符号开放网络的解释路径》,王永祥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183页。得益于“共同意义”/“共同言语”的存在,从简单的方面讲,人类交际得以实现,从更深远层面来看,人们思想的跨文化或跨时空交流因有了共同的基础,才成为可能。
所谓“显明意义”是常常为人们所不假思索地拿来使用的,它属于“共同意义”,是“共同意义”的组成部分,但问题在于它认为自身的意义是固定的、明确的,可以脱离具体语境而存在,无论何时何地何人对其理解都不存在偏差。然而,所谓“显明意义”是需要格外警惕的存在:当人们认为语义是固定的,便往往会对语义的变化失去敏感;而当人们认定存在“显明意义”,便会对符号之“常规”意义不加怀疑,如同机器接受指令一般将其全然接受。“显明意义”观念的盛行会造成人类的“翻译—解释”能力被不断弱化。可以说,将符号视为固定的意义系统,这在事实上使得具有活力的“翻译—解释”过程趋于僵化,换言之,在很大程度上取消了“解释—翻译”活动。
佩特丽莉认为,“比喻意义深深地植根于人类意识之中,使得它常常被错认为是‘显明意义’”。①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57.事实上,按照尼采的理解,所有的语言都是隐喻,被用旧了的隐喻转变成为“普通”词语——亦即意义显明化,使原先具有可激发联想的丰富内涵变为明确、单一、固定的意义。隐喻,准确地说,“被用旧了的隐喻”,成为显明意义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沉积在我们大脑的记忆库里。“显明意义”是普遍存在的,已然“固化”的语言承载着陈旧的观念也是很常见的,在很多时候,它们已经潜在地成为影响我们思考的障碍。维尔比夫人对“显明意义”和隐喻的思考,其实就是对“去理据化”语言所带来的消极影响的关注。赵毅衡表示: “去理据化 (丢失形象)是各种习用比喻的必然命运。我们说‘一路顺风’,而不问飞机实际上宜于逆风起飞降落;至于‘山脚’‘桌腿’‘玉米’‘花生’‘轮船’,在过多使用中完全非理据化……这种变化是语言的常态。绝大部分词语原先都是新鲜比喻,失去理据性的词语,成为语言的主要肌体。非理据化是必要的,它使语言的日常使用提高效率。”②赵毅衡:《符号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50页。“去理据化”现象在语言中普遍存在,并且具有存在的必要性;维尔比夫人作为一名思虑周密的学者,还意识到去理据化语言 (尤其是冠以“显明意义”之名的过时、僵化语言意义等)的存在可能会对思维造成影响。因此,维尔比夫人对语言意义之动态性的认知便突出体现于其对显明意义的批判,确切地说,是对过时、僵化意义所带来的对思想、认知等不良影响的批判。那么,何为过时、僵化的语言意义呢?它们如何影响到人们的思想?
维尔比夫人在《意义和隐喻》一文中指出:“一些措辞只是我们对自然和经验所作的大量雄辩的简约速记而已,它们在使用过程中背叛了我们。我们使用它们,仿佛它们跟数字一般,在意义上是不变的,因此设想它们服从于一个永恒不变的一致结构。我们对待它们,好像它们是没有历史的,仅仅是大家一致赞同的偶然的标记或符号而已;我们认为,这被接受的意义是不难探知的,它始终是稳定的,而且可完全满足实际的用途。”③Welby,Victoria.Meaning and Metaphor.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p.421-430.语言意义明明会发生变化,甚至已经发生变化,却漠视之,强行认定它是稳定的、不变的,这是僵化意义出现的原因之一,在这种情况下,僵化的语言必然无法充分表达新的意义,使得人们的思想受到钳制。
意义的过时是相对的,是以现阶段认知水平、时代背景、经验等对过往语言意义的评估。在《意义和隐喻》一文中,维尔比夫人还提到,“只要我们与现代文化有所接触,比如,当我们说‘太阳升起’时,我们不再表达在哥白尼革命之前我们所表示的意思”。④Welby,Victoria.Meaning and Metaphor.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423.在此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在最初的时候,人们看到太阳东升西落,便认为自身 (地球)是不动的,而太阳围绕着地球转动;随着地球中心说被太阳中心说所取代,人们了解到是地球围绕太阳转动,太阳的位置反而是相对静止的,在这种情况下,说“太阳升起”便不再恰当,因为追根究底,这个表达所内含的是为科学以及人类认知发展所抛弃的观念—— “地心说”。然而,这种语言表达方式已经保存了下来,对尚不了解太阳中心说的人提到太阳升起来了,无疑是印证了其自身错误的直观感觉:地球是不动的,太阳围绕地球升起又降落;而对于知晓“日心说”的人来讲,因为太习惯于这个表达,可以理解其所指,便不觉得它有何错处。前哥白尼知识虽在理论上被推翻,但它依旧留存于语言之中,因此,与正确的“翻译—解释”并存的还有错误的解释 (比如视地球为固定不动且处于宇宙中心),所以,我们应该认识到,既有的包含已过时知识的语言表达虽难以取消,但在“翻译—解释”上我们可以有所突破。确实,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已经发生了变化,可是由于语言将过往累积的认知带入语言意义系统之中,过往的认知便时时地,或明或暗地对我们正确地认知事物进行干扰;相应地,即便我们对事物的认知正确,但在既存的语言系统中似乎很难找到恰当的表达,未随着经验、认知等的发展而发展的意义固定的语言系统,与我们动态发展的思想难以兼容。这种暗含在固化意义、显明意义之中的“过时”意义对人们认知、思想所产生的影响,是格外需要提防的:不仅仅要留心与科学、认知等发展有关的方面,还要重视与社会道德伦理相关的方面。
上文已提到语言中普遍存在“去理据化”现象,我们应当认识到,语言意义一旦为习俗所接纳,无论其理据性是上升还是滑落,便难以改变。不过,我们虽无法改变或清除去理据化词语,但在进行“翻译—解释”活动时仍可对此作出“弥补”,也就是说,人们必须对其意义抱有批判质询思维,不能因为习以为常便信以为然,而是要根据已有的科学、经验、认知的发展来释解它,即“翻译—解释”活动的进行一定要具有“语言良知”——这是表意学所着力培养的一种在语言使用方面的谨慎态度,它对语言中所谓的惯例、规约抱有批判意识,并关注语境的细微变动,是批判性质询思维在语言运用方面的呈现。唯有如此,才能减少语言意义混乱,从而有助于廓清思想领域的困惑。
佩特丽莉总结道,“维尔比发展了一种动态的、结构的和生成的意义理论,对根据不变性、统一性、单义性这种将词和短语仿佛当成数字、标签,或‘一致同意’之符号的概念化的意义,进行了批判式的处理”,①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52.而它“完全不同于将语言视为一种静态的系统,不认为意义是一旦如此呈现就永远确定下来,先于表意过程而实现。维尔比强调语言的动态特性,将之描写为一种开放的系统,这个系统通过持续进行的翻译和解释过程而不断拥有新的意义”。②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53.强调语言意义的动态性,其实是对语言生命力的维护。一方面,它让人们注意对语境的适应,另一方面,也是这一部分所着力论述的,它使人们注意到显明意义问题,注意到僵化、固定的符义观对思想的影响。所以,维尔比夫人批判符号意义固定观,批判显明意义,批判无视意义的动态性所造成的语义僵化、过时,而这批判最终将其意义理论导向对语境的强调,导向语义的可塑性。
三、可塑性是语言符号同语境的“对话”
在维尔比夫人的术语中,灵活性 (flexibility)、延展性 (ductility)、弹性 (elasticity)都与可塑性 (plasticity)相类,指语言 (特别是指语言意义)在具体语境中所表现出的适应性。可塑性是语言意义动态性在具体语境中的显现,是语言符号同语境的“对话”,此外,它也是“维尔比所偏爱的用来表示词语之模糊性的术语”,③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60.我们将其独立为表意学意义特性理论的代表性术语之一,则是虑及它最能体现维尔比夫人在意义特性问题上的独到见解。通过可塑性理论,维尔比夫人不仅阐发了其立足于他者逻辑的“对话”思想,还进一步明确了“感知”(sense)在意义活动中的重要性。
维尔比夫人生活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在思想上受到了来自达尔文进化论的强大冲击,受这一时代思潮影响的维尔比夫人在其意义理论研究中,偏爱使用生物学术语进行类比、互释,可塑性这个术语便是其中之一。她将语言意义的可塑性同有机体对环境产生的适应性相比拟:“我们确实需要的是一种真正具有可塑性的语言。生物学家告诉我们,在有机生命活动中,刚性 (不可变更性)从来不会确保准确性——对有机体来说,实际上它是致命的。只有通过在越来越复杂的状况下恰当地应对每一种新的突发情况,有机体才能生存下来。只有与种类的延续在最大程度上相一致的可塑性,才能带来所需的对变化着的环境的适应性。”④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60.佩特丽莉就此阐述道:“词语和表达可适应一系列不同的语境,空间的和时间的,去呈现意义或意义的细微差异,而这正是由于它们在适应性、语义延展性和可塑性上的巨大潜力。”⑤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61.“本着这种精神,我们必须在语境和环境之间作出一个类比:词语如同有机体一般适应它的环境,反过来,词语也对环境产生了影响。”⑥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40.维尔比夫人以“环境”类比“语境”,以“有机体”类比“语言”,从而巧妙地借环境与有机体之间相互适应的关系来对语境同语言之间的相互适应进行了阐明,既形象又精确。
对有机体而言,可塑性是一种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蝙蝠中的大多数种类喜欢生存在黑暗的环境之中,作为对黑暗环境的“顺应”,其视力退化,但其听觉 (超声波回声定位)变得极其敏感,这样一来,环境的黑暗无碍于它们的生存。因此,在维尔比夫人的理论语境中,如同有机体对环境的适应一般,可塑性是指语言及其意义具有对具体语境的适应能力。语境在此处得到了凸显:作为决定语义的关键要素,语境是使语义由模糊趋于明朗的关键要素。有效的定义,是未曾脱离语境的界定。但维尔比夫人观察到人类作为生物体所具的可塑性与其语言的不可塑性的矛盾:“人类在生物体和生物种类方面已经是可塑的,但其语言除了次要或浅表的意义之外, (根本上)仍然是僵硬而不可塑的。”①Welby,Victoria.Significs and Language:The Articulate Form of Our Expressive and Interpretative Resources.London:Macmillan and Co,1911,p.64.维尔比夫人在其表意学百科词条中再次表达了这一看法:“的确,为了促进更高功能的实现,在人类的生物科学史已经 (有了)一连串的形式变化。在语言中他却远远未能完成这种转变。甚至在语言中丧失了已经获得的有利条件。虽然他的本质是可塑的和有适应力的,但他最为主要的重要习得,语言,却保持着相对的僵硬度,或只具有不足挂齿的、偶然的弹性而已。”②Hardwick,Charles S.(ed.).Semiotic and Significs: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Charles S.Peirce and Victoria Welby.Bloomington and London:Indiana University,1977,p.173.有机体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在表意学理论体系中所指的,就是语言对语境 (广义)的适应,语言意义具有可塑性,会根据具体语境实现相应的意义。基于这些原因,维尔比夫人重点强调了保持语言意义可塑性的必要性。
佩特丽莉对此作了总结: “维尔比将‘可塑性’描述为思想和语言的本质特征,是表达生命力的象征。语言表达是鲜活的、动态的,这类似于有机生物体。可塑性表示了对表达环境、对新的表达需要的适应能力,表示了创造性关联的能力—— (可塑性)在历史—文化世界和在有机界一样,从根本上讲是成功交流的必要条件。”③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360.可塑性就是一种适应能力,语言倾听、接收到来自语境的“刺激”,而它对环境—语境作出反应、回应,与之展开对话。这同巴赫金所提出的对话理论相近。维尔比夫人表意学理论对话维度的发展正是通过可塑性的提出而实现的,或者说,对可塑性的论述正是维尔比夫人对话思想的重要体现。只有认识到语言意义可塑性的存在,才能使语言表现力得到最大化的呈现,才能窥得正确解释意义的门径。而这进一步解释了上文所提到的定义不足以界定语言意义这一观点,“定义以毫无生气和惰性来不恰当地回应词语内在的活力,往往消除了词语表达的可塑性”。④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45.对话—可塑性的存在意味着承认他者的存在,这是意义得以充盈的必要条件。佩特丽莉道:“解释—翻译与他者间的关系是不可分的,与倾听他者和向他者开放是不可分的。正是由于翻译持续不间断的工作,此符号通过另一个符号发展了自身的意义,这意义超越并充实了自身原本的意义。”⑤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105.成功的交流包含着基于他者逻辑所进行的对话理解,要时刻准备着去倾听与回应,这可以与巴赫金理论中的应答性理解相比照;成功的释义活动则需要同作为“他者”的语境进行对话,有所感知、理解和回应,从而获得同语境相适应的意义。“因此,符号越多地翻译进思想的不同领域、科学的不同分支和实践经验的不同范围,始终准备去超越它自己的界限,它就越是‘可塑的’,认知能力、表意潜力和意味充盈的程度就越高。”⑥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105.
从根本上说,语言意义是在“翻译—解释”活动中生成的,这一过程由符号解释者主导,在符号与语境之间不断地展开“对话”。释义每完成一步,语境也随之发生相应的变化,这种“对话”过程在表意学理论中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从广义上理解语境,它不仅仅指上下文,还指言说者的意图,甚至时代背景,等等。按照“意义三分”的路径来获知意义,首先要对最基本的语境,即上下文或一切可直接感知的因素,进行感知,完成信息的接收与整合;“感知”意义生成后,便要进入由言说者或符号使用者的主观意图所确立的“语境”,在新的语境中进一步裁定意义;最后,符号的意义要与时代背景以及预想价值所确立的语境展开对话,在进一步确知意义的基础上获悉“意味”。具有内在模糊性的语言意义并非是固定不变的、显明的,而是动态变化的,需要在与语境、他者的不断对话、适应、互动中,使意义趋于明朗。正如佩特丽莉所说,“‘可塑性’可说是实现准确性的条件”。①Petrilli,Susan.Victoria Welby and the Science of Signs.New Brunswick and 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2015,p.67.符号解释者、接收者根据语言和语境之间持续进行的“对话”,依据“翻译—解释”活动的进行以获得意义。
佩特丽莉认为:“维尔比坚持了语言的‘可塑性’论点:语言是可塑而灵活的,具有一种‘表达模糊性’的能力,这种能力使它能够根据永远新的表达情景有所适应与更新。”②Petrilli,Susan.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22.正是因为语义是模糊的、相对动态变化的,它在具体语境中才是灵活而可塑的,反之亦然。但维尔比夫人的语言意义可塑性理论的创新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它明确了以上事实,突出了符号同语境进行“对话”的重要性,还以此引发了对作为“意义三分”第一层级的“感知”(sense)的思考,强调了人类的感知力:语言意义可塑性的实现,是符号和语境“对话”过程的充分展开,其前提条件便在于人类已具备完善的感知能力——或者说,是符号对语境的适应能力。
生物体具有强大的感知力。对于大多数喜欢阳光的植物来说,它们具有向光性:所以种子要破土而出,从黑暗的地下生长到地面之上;所以大树的年轮有密有疏,因为向阳方向的树体生长得更好;所以向日葵的花冠会追随着太阳的照射方向转动。它们对阳光的感知以及“追逐”,是保证自身生存的需要。具体到维尔比夫人的表意学理论之中,作为意义的第一层级,“‘感知’指的是从生命体、感受和感官的角度来看的意义生成过程”,③Petrilli,Susan and Ponzio,Augusto.Semiotics Unbounded.Interpretive Routes through the Open Network of Signs.Toronto Buffalo London: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2005,p.102.它并非人类独有,是生物体得以适应世界的前提条件,整个生物“王国”共享感知世界,但是,对意义的感知,是感知的最高级别,为人类所独具,它标志着人类时代的开启。④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28.维尔比夫人认识到,“就感知的所有意义来看,可把感知称作智性、道德和审美世界之间的纽带或联结。因为从所有的意义上讲,正是在感知之中并通过感知,它们才得以实现”。⑤Welby,Victoria.What is Meaning?Studies in the Development of Significance.Reprinted of original edition London,1903.Amsterdam and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83,p.48.也正如梅洛—庞蒂所指出的: “是感知的身体生产着并组织着意义的最初进程。”⑥[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知觉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学结论》,王东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页。
对语境的感知,是阐释意义的前提。在表意学理论中,感知广义的语境起码包含感知上下文、感知言说者的意图、感知意味,因此,作为“意义三分”的第一层级, “感知”(sense)是基础,不管是上下文、意图还是意味,都要经由感知到的“材料”来总结、分析、推断;如此一来, “感知”虽是意义的“最低”层级,但也因此成为意义建构之基础,它在事实上存在于意义的其他层级。感知能力的弱化和语境功能的被轻忽,会造成语言意义可塑性的丧失,使“翻译—解释”活动从一开始就丧失了有效性。
重视“感知”在意义发掘中的作用,在实质上是对“母性感知”(mother-sense)的恢复。“母性感知”是维尔比夫人的表意学术语,它能够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这一问题;简要说来,“母性感知,为我们处理并提供即时察觉、意识和解释的材料。它是动物本能在进化之中的后继物,或者说,它在价值上构成了更进一步的阶段”。⑦Welby,Victoria.Mother-Sense and Significs.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p.704-706,p.704.具体地讲,母性感知“是一种迅敏、无误且富洞察性的辨别与解释的力量”,⑧Welby,Victoria.Race-Motherhood.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p.677-679,p.677.大致包含预兆、直觉和预判、茅塞顿开、对价值的迅速把握、对现实的深刻认识;⑨Welby,Victoria.Mother-Sense and Significs.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p.704-706,p.704.母性感知作为“我们对现实刺激作出的所有健康的反应”,①Welby,Victoria.What is Mother-Sense?.in Susan Petrilli(ed.).Signifying and Understanding:Reading the Works of Victoria Welby and Signific Movement.Berlin:De Gruyter Mouton,2009,pp.691-692,p.691.它对“现实”的注重与把握,在表意学理论中,就是对语境的强调。此外,母性感知与父性理智看似是相对的概念,②表意学不仅是符号与意义的科学,还是母性感知 (母)与父性理智 (子)之间的“助产士”,意在恢复两者之间原有联系:以“意义三分”为思维路径,连接了感知和理性的维度,使初始感觉发展到理性高度。但后者是从前者发展而来的,只不过随着后者的发展与壮大,即随着抽象思维能力、逻辑推理能力的提升,感知力被边缘化,对“现实”的关注便也相应地逐渐降低;而这反映在语言的释义活动过程中,则随着相对固定的意义系统的不断充实,人们满足于对所谓“显明意义”的使用,“语境”就常常被忽视了。可以说,语言使用所产生的意义混乱,以及释义活动不据语境进行等错误方法,都是“母性感知”缺失的表现。同时,当符号使用者不再具有感知现实、感知语境的能力,不再能够以语言符号同语境展开“对话”,语言意义的可塑性将不复存在。要增强或恢复“母性感知”,是离不开表意教育的,简要说来,“意义三分”将“意义”明确为“感知”“意图”“意味”这三个层级,而表意教育引导人们有意识地去感知各个层级的语境,从而培养“语言良知”,并使人们保有或发展自身的“母性感知”。
语言意义的可塑性,是在充分感知语境的前提下,语言符号同语境的持续“对话”,在应答性理解的“对话”过程中,在“翻译—解释”活动的持续进行中,意义才得以生成。语境 (广义)在释义中的作用,通过语言意义的可塑性得到了彻底的确立。维尔比夫人提出的“可塑性”理论同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产生了跨时代的共鸣,其对“感知”的强调指出了语言意义走向僵化的缘由,而“可塑性”理论所拥有的生物体特性,发生物符号学之先声。
四、结 语
从语言意义的模糊性,到动态性,再到可塑性,这是认识语言意义特性、了解维尔比意义理论的逐层深化的途径,也是对维尔比夫人自身独特的理论视角的逐步彰显。通过论述这三种特性,我们能够对维尔比夫人在这一问题上虽频繁涉及,但体系零散的论述进行相对简明的梳理。模糊性是语言的内在特性,唯有确知模糊性的存在,我们才认识到意义不是固着不变的,它随着“翻译—解释”活动的展开而动态发展,在不同时代、不同语境中发生变化,我们将这种变化所呈现出的动态性视为语言意义的另一特性,而可塑性则从具体的意指活动层面上揭示了意义经由语言(符号)同语境的“对话”而生成。
维尔比夫人已逝世一百多年,模糊性、动态性、可塑性作为语言意义特性,似乎并不令人感到新奇;但维尔比夫人在表意学学科创建之初不仅对这些特性予以关注,并以其独特的理论视角进行阐释,其理论成果的价值不容低估。维尔比夫人认为,模糊性是语言意义的内在特性,她更多地关注了语言模糊性的存在价值;出于对僵化、过时意义施与思想之不良影响的认识,她强调了语言意义之动态性;可塑性则是语言意义对具体语境的“适应”,是其“对话”思想和生物视角的体现。语言意义的三个主要特性逐层深化地揭示了它们同语境的关系,将语境在释义和符号活动中的重要性凸显出来。基于对意义特性的如此富有洞察性的理解,维尔比夫人着手建立表意学理论体系,开创了20世纪意义理论研究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