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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诗文献的文化意义

2019-12-02

关键词:女真

薛 瑞 兆

(内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00)

女真世代以种养渔猎为生,质朴粗犷,蛮勇好斗,经历了肃慎、挹娄、勿吉、靺鞨等先世的繁衍,长久处于原始的蒙昧状态中。唐宋时期,女真先后为渤海与契丹所统治,并深受这两个民族的影响。渤海同唐朝建立藩属关系,为自身经济文化发展带来动力,成为女真效仿的榜样;契丹与北宋既交流又竞争的经验,促进了辽朝社会的封建化,也为女真所借鉴。因此,女真自公元十二世纪在白山黑水间崛起,实现了对渤海与契丹的超越,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入主中原并按传统模式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的北方民族。其疆域辽阔,南同南宋划淮分治,西连西夏,东邻高丽,北至外兴安岭及黑龙江全部流域,称霸诸雄。可以说,当女真的铁骑踏破辽、宋都城的大门,尽情攫取那里各种灿烂的文化元素,将两国宫藏府库的典籍、仪仗、钟磬、礼器及诸多技艺精英席卷一空时,他们也就走上彻底融入华夏文明的路程,历经百余年而造就一代金源文化。

一、 金诗发展的社会环境

自金初,女真君主竭力推行“本朝之制”(《金史》卷七一《斡鲁传》),灭辽国,命契丹按“猛安谋克”编制;入中原,则“禁民汉服,及削髪不如法者死”(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三二引《金虏节要》)。然而,由于女真同汉、契丹在经济文化方面存在显著差距,这些行径遭到强烈抵制。海陵王执政后,被迫停止以女真之制同化天下的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诸猛安谋克移居关内后,纷纷改易姓名,从语言、饮食、起居、节序、婚丧等方面,无不“强效华风”(宋范成大《揽辔录》)。因此,女真君主不得不转而遏制“汉化”倾向,以重振女真民族精神。然而,令女真君主始料未及的是,他们制定的种种政策反而加深了“汉化”程度。

一是推行女真民族文化教育。女真崛起后,即抓紧建立自己的民族文化教育。天会初,选诸路子弟习学女真字,拔其优者送上京,由女真字专家教授。俟学成后,派往各地教授生徒,为女真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大定中,又“择猛安谋克内良家子弟为学生,诸路至三千人”(《金史》卷五一《选举志》)。这样,经过几代女真君主的努力,终于建立起京师“六学”的汉、女真两个文化教育体系。京师之外,还有府学。其中,女真府学二十二处,遍及中原、燕云、东北、西北各地,促进了少数民族地区的经济文化建设,消弭或缩小了女真同其他民族之间的文化差距。例如皇宫后妃也都知书达礼。显宗孝懿皇后徒单氏为章宗之母,“好《诗》《书》,尤喜《老》《庄》,学纯淡清懿,造次必于礼”(《金史》卷六四《后妃传》)。南渡后,诸猛安谋克好文之风日盛,“妻母报嫂”的婚俗犹如明日黄花,“丁忧庐墓”之制则为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奉行。

二是将汉语经典译成女真文字。大定四年,诏设译经所,“颁行女真大小字所译经书,每谋克选二人习之”(《金史》卷五一《选举志》)。章宗时,又“置弘文院”(《金史》卷一〇《章宗纪》),加强译经力量。因此,从大定至泰和,一大批汉语经典文献被译成女真文字。如经部之《易》《书》《孝》《诗》《礼》(1)《金史》卷五一《选举志》:大定二十八年,“谕宰臣曰:‘女真进士惟试以策,行之既久,人能预备。今若试以经义可乎?’宰臣对曰:‘《五经》中《书》《易》《春秋》已译之矣,俟译《诗》《礼》毕,试之可也。’”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142页。等;史部之《贞观政要》《白氏策林》《史记》《汉书》《唐书》(2)《金史》卷九九《徒单镒传》:大定五年,“翰林侍讲学士徒单子温进所译《贞观政要》《白氏策林》等书。六年,复进《史记》《西汉书》,诏颁行之。”今按,徒单子温,平章政事合喜之侄,《金史》卷八六《李石传》涉及;大定初,仕为翰林侍讲学士兼同修国史,官至安化军节度使。大定十年,“以赃罪伏诛”,见《金史》卷六《世宗纪》。等;子部之《论语》《孟子》《老子》《扬子》《文中子》《刘子》(《金史》卷八《世宗纪》)《庄子》等。这些经书史籍及诸子百家,不过是当时宏大译书工程中的约略记载而已。可以说,如此大规模地将汉语经典文献译成其他民族文字,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具有首创意义,反映了女真对中原文化的自觉追求,从而加快了女真民族融入中华文明的进程。

三是创立女真策论进士科。先是女真君主在中原、燕云恢复科举选士,以中原、燕云之士治理中原、燕云之地。继之经过长期酝酿,于大定十三年创立女真策论进士科,诏令猛安谋克子弟赴试,得徒单镒等二十七人,开辟了北方民族科举选士的新纪元。金代科举制度的发展,深深吸引了汉、女真、渤海、契丹等各族士人,极大地激发了当时社会文化教育的热情。“文治既洽,教育亦至,名氏之旧与乡里之彦,率由科举之选。父兄之渊源、师友之讲习,义理益明,利禄益轻,一变五代、辽季衰陋之俗”(《遗山先生文集》卷一八《内相文献杨公神道碑铭》)。一大批经由科举培养的各民族士人脱颖而出,跻身津要,彻底改变了金初“借才异代”的局面。

需要指出的是,女真融入中华文明的过程是从大金王朝的上层开始的。例如,熙宗完颜亶少时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尽失女真故态”(宋宇文懋昭《大金国志》卷一二《熙宗孝成皇帝》四);世宗完颜雍一生倡导女真文化,而自己却朝服乘马,“效宋真宗故事”(《金史》卷一九《世纪补》)。这些最高统治者的实际行动很容易抵消他们自己颁布的政令可能起到的作用。因此,女真在接受中原先进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原文化的强烈影响。甚至可以说,女真正是凭借这种影响,才得以跨越原始的部落社会形态,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即所谓“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金史》卷一二五《文艺传》)。

金代文化形成的基础是北方各民族同燕云、中原汉民族的融合,并伴随中原文化的北移而深入,具体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是汉语文字在女真及其他北方民族中获得前所未有的普及。自金初,汉语是包括汉、女真、渤海、契丹、奚等北方民族的通用语。“凡聚会处,诸国人言语不通,则各以汉语为证,方能辩之”(宋许亢宗《宣和奉使行程绿》)。后来,大金君主从维系自身尊严和统治出发,“依仿汉人楷字,因契丹字制度,合本国语”(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九三《徽宗宣和元年》),创制女真字。由于创制日近,义理尚浅,无法取代汉字的地位,即使皇家子弟读书,也是每日先教汉字,后习女真语。当时,汉语文字的应用范围与影响程度,其他民族难以企及,以至越来越多的女真人对自己的语言文字“或不通晓”(《金史》卷三九《乐志》上)。

二是女真同其他民族的通婚越来越普遍。女真初入中原即与汉族通婚,而在社会下层是受限制的。后来出于缓和民族矛盾、增殖人口等原因,转而鼓励那些迁入内地的猛安谋克“与契丹、汉人昏因,以相固结”(《金史》卷四四《兵志》)。

应当说明的是,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是相互的。女真人的一些适应北方环境的生活方式,如便于骑射和劳动的服装,及饮豆浆、吃葱韭、烧火炕等等,也为中原汉人所接受;女真人的音乐、舞蹈及其他技艺,也为中原汉人所欢迎。各族人民在长期共同的社会生活中,语言障碍消失了,生活习俗接近了,甚至在民族心理方面也趋于一致。因此,女真同汉、契丹、渤海之间的民族畛域日益冲淡。入元后,生活在中原的女真与契丹即被划入汉人范畴。

三是女真全面接受了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公元七世纪,渤海在白山黑水建立起大氏王朝,同中原开展全方位的经济文化交流,迅速实现民族振兴,为尔后契丹、女真的崛起树立了榜样,提供了经验。因此,自金初,女真即自觉地接受中华文明。特别是大批辽宋士人归附后,他们也将儒家文化带入女真社会。熙宗时,上京始建孔庙,并封孔子后裔为衍圣公,诏令天下效法,称“孔子虽无位,其道可尊,使万世景仰”(《金史》卷四《熙宗纪》)。实际情况是,女真君主在推进封建化的进程中,急需从意识形态方面巩固政权。特别是世宗鉴于金熙宗与海陵王相继被臣下所弒,有目的地将儒家忠孝观念作为调整君臣、宗族和家庭关系的准则加以强调。这位女真君主多次诏令颁布所译《孝经》《论语》《孟子》等,企图以儒家思想驯服女真人的野性,尝言:“朕所以令译五经者,正欲女真人知仁义道德所在耳”(《金史》卷八《世宗纪》)。这样,经过大金统治者的不断提倡,儒家学说渐次成为女真人的文化思想。

同时,女真注重实际应用及较少传统观念的束缚,有利于医学、数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及音韵学的发展,使吏治更为有效。客观而言,金文化未如宋文化广博精深,而在纯朴实用方面却为两宋所不及,即所谓“宋自南渡以后,议论多而事功少,道学盛而文章衰,中原文献实并入于金”(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O《御定全金诗》)。无论女真、契丹、渤海,或是汉人,莫不以华夏文明为宗,相互学习,彼此融合,共同将中原文化发展为各民族的共同文化。

因此,从这样的意义上说,金代文化具有突出的多元性与包容性。当时,女真及其他北方民族的学者和作家大批涌现,并在社会生活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影响,已然成为中国历史进程中的崭新气象。例如女真完颜朂、完颜宗宪、完颜永成、徒单镒、纥石烈邈、完颜从郁及契丹耶律履、耶律霖,渤海张浩、王庭筠,鲜卑元好问等,前后相望,竞争风流,为一代文化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历史表明,这种以中原文明为基础的各民族之间的血缘与文化融合,为中华民族及其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使之获得强劲而持久的发展动力。

然而,“世多以金偏安一隅,又国祚稍促,遂谓其文不及宋元。不知有元一代文章皆自金源启之。无论遗山老人才力沈雄,超出南宋诸公之上,即如赵闲闲、王滹南等,视虞(集)、范(梈)辈何多让焉”(清潭宗濬《金文最序》)。与江南相比,北方风气粗犷,人之气质浑厚,发为文章,类皆华实相扶,骨力遒劲,一扫柔弱浮靡之风。正如时人所说:“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遗山先生文集》卷一一《论诗绝句》之七)。

四是女真对封建正统地位的自觉追求。女真有国百余年,同以往鲜卑、渤海、契丹相比,对中原文化更加认同,接受更加自觉。特别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三个孙子熙宗完颜亶、海陵王完颜亮、世宗完颜雍先后继承大统,治理大金帝国长达半个世纪,俱以追求封建正统地位为己任,改革旧法,建立新政。例如熙宗率先在上京会宁建立孔庙,称其道可尊,力图将女真融入华夏文明之中。再如海陵王不满足京师僻处东北一隅,同南宋、高丽、西夏分治的格局,他力排众议,将京师从会宁迁至燕京,以实现统一南北、嗣承正统的宏伟目标。再如世宗熟悉中原文化,却多次告诫诸王勿忘传统,以保持女真的民族个性。这些治国方略的持续实施,使金朝制度大率“与中国等”(宋张棣《金图经·仪卫》),实现了女真社会的封建化,在各领域都发生了显著而深刻的变化。

1. 实行中原礼仪。女真君主强调大金王朝“绌辽宋主,据天下之正”(《金史》卷二八《礼志》),是对契丹与赵宋的合法代替。其礼仪大率依唐宋制度,也保留了部分旧有习俗。因此,女真功臣依中原礼制受祭(《金史》卷三五《礼志》),金源内地的长白山、混同江也都依例封谥,立祠受祭。这与契丹之分“南北”,仅在“南面”实行封建礼制不同。而女真礼制的封建化,使之摆脱了部落社会“无知夷狄”(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六六引《金节要》)的状态。

2. 崇奉传统德运。由章宗发起的“德运”之议,标志着大金统治者已将自己的发迹纳入华夏封建文明序列。所谓德运,指古人将王朝的兴衰,与木、火、土、金、水等五行相生相克之说相联系。自汉以降,每朝都以某“德”兴运,代代相承。终金之世,虽多次集议,众说纷纭,却从未改变“土”运(3)《金史》卷一一《章宗纪》:泰和二年,“更定德运为土,腊用辰”。,以此上承北宋“火”德。实际上,德运之说“不可据为典要。后代泥于其说,多侈陈五行传序之由,而牵合迁就,附会支离,亦终无一当”(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八二《大金德运图说》)。大金皇帝所以崇奉德运之说,无非借以宣示女真入主中原的正统合法性。

金代名士赵秉文撰《蜀汉正名论》,论证“中国”与“夷狄”之间的发展关系,以为“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滏水集》卷一四)。当时,晋、郑、宋、鲁、卫等国视秦、楚为“夷狄”;至秦汉,秦、楚则成为“中国”的一部分。南北朝期间,南朝称北朝为“索虏”,北朝称南朝为“岛夷”,各以“中国”自居。隋唐统一后,彼此都是“中国”了。赵氏还提出“汉”与“非汉”、“正统”与“非正统”的区别,在于是否有“公天下之心”,而不在于所居之地僻陋与否。“西蜀,僻陋之国,先主、武侯,有公天下之心,宜称曰‘汉’。汉者,公天下之言也。自余则否”(《滏水集》卷一四《蜀汉正名论》)。这些论述从封建历史观出发,重点是为女真“夷”之身份辩护,以抵御来自南宋的攻击,目的是将大金王朝置于传统道德的制高点。

3. 以继统者修史。女真君主注重修史,以同前代封建王朝开创的传统接轨,是其标榜嗣承正统地位的重大举措之一。皇统中,耶律固、萧永祺等奉旨修成《辽史》。章宗朝,或以前修未善,又命党怀英、陈大任等重修。《辽史》修成而未刊行,与女真不愿同契丹发生继统联系有关。此外,有金一代亦设“国史院”,由执政首辅监修,领修、修撰等职官俱由著名词臣充任,人才济济。太宗朝已有“起居注”,熙宗朝始修“实录”,而且,各朝“实录”比较完备,元人赖以修成《金史》,“迥出宋、元二史之上”,称为“良史”(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二七)。

二、 金诗发展的历史进程

金诗的发展可略分为四个时期。一是借才异代的初创期。从金太祖收国元年到海陵王正隆末,为金诗发展的第一阶段。当时,女真灭辽克宋,战争频仍,无暇修文,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创作尚处于萌发状态。其间,金之京师从上京会宁迁至中都燕京,成为女真实现崛起的标志。同时,金初诗坛也逐渐聚拢了一批卓越人才,如韩昉、张斛、张浩、宇文虚中、高士谈、吴激、蔡松年等,多为辽宋士人,后世称为“借才异代”(4)清庄仲方《金文雅序》:“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而言始文。太宗入宋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后先归之,而文字煨兴,然犹借才异代也。”见《金文雅》卷首,光绪辛卯江苏书局重刊本。今按,“借才异代”说非清人创造。唐吴竞《贞观政要》卷三:“贞观二年,太宗谓右仆射封德彝曰:‘致安之本,惟在得人,比来命卿举贤,未尝有所推荐,天下事重,卿宜分朕忧劳,卿既不言,朕将安寄?’对曰:‘臣愚,岂敢不尽情,但今未见有奇才异能。’太宗曰:‘前代明王使人如器,皆取士于当时,不借才于异代,岂得待梦傅说逢吕尚然后为政乎?且何代无贤,但患遗而不知耳!’”金赵秉文《滏水集》卷一〇《参知政事李蹊授左丞诰》:“君不借才于异代,所资者当世之英豪。天将降任于是人,必付以大贤之事业。”。这些人因家国命运及个人荣辱的影响,致使作品内容千差万别,却多崇尚苏轼引领的诗风,追求质朴明快的审美效果,即所谓“金源文物纂辽宋,国初尚有宣政风”(元郝经《陵川集》卷九《读党承旨集》)。他们各以自己的杰出创作为金初诗坛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使金诗得以在较高的起点向前发展。

二是国朝文派的形成期。从金世宗大定初到金章宗泰和末,为金诗发展的第二阶段。在此期间,大金帝国与南宋王朝划淮为界,达成和议,使遭受破坏的中原与北方经济得以恢复和发展,为文学繁荣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一时人才济济,名家辈出。代表人物有蔡珪、刘迎、王寂、赵渢、王庭筠、党怀英、周昂等等,多是辽宋士人的后裔。如果说这些人的前辈难以摆脱固有的民族意识,在作品里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无奈仕金的哀怨、滞留北方的牢骚以及对故国家园的怀念,那么,他们这一辈早已成为大金帝国的忠实臣民,在思想情感与利害关系上同女真王朝融为一体了。因此,这一时期诗人在继承前辈创作成果的基础上,已然形成与之相适应的心理与视野,使作品内涵与风貌呈现出新的特点,即所谓正传之宗的“国朝文派”(《中州集》卷一《蔡太常珪》)。同时,由于承平日久,侈靡成风,诗歌创作也出现脱离社会现实、徒事藻绘的不良倾向。

三是国运式微的丧乱期。从卫绍王大安初到金哀宗天兴末,为金诗发展的第三阶段。女真在同蒙古及其他民族的冲突中惨遭败绩,被迫放弃中都,南迁汴梁。各族人民顿时陷入由战乱、天灾、病疫叠加而形成的水深火热之中。当时,尖锐的民族矛盾成为文风转变的契机,即所谓“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李屏山倡之”(金刘祁《归潜志》卷八)。其间,金国虽已衰败,而诗歌创作却异常活跃,文学批评和理论思辨达到了新的高度,不事雕琢、重在达意的文艺思想占据了主导地位,从而促成审美倾向的转变,一扫虚饰浮艳之风,催生出一批关心社会民生的现实主义作品。代表人物有赵秉文、杨云翼、李纯甫、刘从益、赵元、麻九畴等。

四是金源遗响的结束期。从金国灭亡到元好问逝世,为金诗发展的最后阶段。在此期间,女真在中原的百年统治结束了,而诗坛却发出嘹亮遗响。金元易代之际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其时淮河南北仍处于动乱之中。蒙古因忙于扩张而频繁发动战争,国家治理完全袭用前金制度,并任用各地新兴汉族军阀,实施以汉人治理汉地的策略。其间,各地名士或高蹈山林,或依附新贵,纷纷形成以乡籍为纽带的诗人群体。例如隐居在山西河汾的张宇、麻革、段克己与段成己兄弟、陈赓与陈庾兄弟、房皥、曹之谦等,“以金源遗逸抗节林泉,均有渊明义熙之志。人品既高,故文章亦超然拔俗,吉光片羽,弥足宝贵”(清纪筠等《提要》),时称“河汾诸老”。

再如“燕中诗人”,如王万庆、敬铉、赵著、吕鲲等等,多与两代耶律中书令过从甚密,“当其得意时,视《北征》《南山》反有德色,然每见中令一诗出,必欢喜赞叹,失喜噎呕”(《遗山先生文集》卷三六《双溪集序》)。以其倡导“以唐人为指归”(5)元王恽《秋涧集》卷四三《西岩赵君文集序》:“西岩崛起献亩,从龙山吕先生学。金自南渡后,诗学为盛,其格律精严,辞语清壮,度越前宋,直以唐人为指归。逮壬辰北渡,斯文命脉,不绝如线,赖元、李、杜、曹、麻、刘诸公为之主张,学者知所适从。惟虎岩、龙山二公,挺英迈不凡之材,挟迈往凌云之气,用所学所得,偃然以风雅自居,视李协律、赵渭南伯仲间也。雅为中书令耶律公宾礼,至令其子双溪从之问学。由是赵、吕之学,自为燕蓟一派。”《四部丛刊》本。,引领了一时诗风。

再如“秦中名胜”,包括杨奂、张徽、陈邃、李庭等等,“樽酒论文,弹琴煮茗,雅歌投壶”(元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为后世留下了大量诗篇。这些人的作品历来被视为金诗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河汾诸老、燕中诗人等,共同唱响大金王朝的挽歌。

而全真诗家与禅门诗僧,是当时两个特殊的诗人群体,也为金诗的发展作出过重要贡献。例如全真张志谨《披云道人颂》:“坦荡逍遥客,无拘自在仙。身似钻泥藕,心如出水莲。”(6)陈垣等《道家金石略》,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485页。今按,张志谨字伯恭,号宁神子,温县人。泰和间,泛海为商。后辞亲弃业,入全真教,功行勤恳。元光二年,谒长春师邱处机,赐号宁神子,及付以嗣行教化事,谢不敢当。丁未岁(蒙古定宗二年,1247年)卒,著有《无相集》。见佚名《重修天坛灵都万寿宫碑》,载《道家金石略》第584页。在香火缭绕中透出一种别样的清新洒脱。再如释木庵《七夕感兴》:“轻河如练月如舟,花满人间乞巧楼。野老家风依旧拙,蒲团又度一年秋。”为遗山“击节称叹”,称之“境用人胜,思与神遇,故能游戏翰墨道场而透脱丛林窠臼,于蔬笋中别为无味之味。皎然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者,盖有望焉”,因许以“百年以来为诗僧家第一代者”(《遗山先生文集》卷三七《木庵诗集序》)。

应当指出的是,易代之际诗人遗山元好问乃拓跋魏氏诸孙,天禀多豪健英杰之气,由于亲身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遭遇,而写下大量伤时愍乱的篇章。例如《寄赵宜之》云:

大城满豺虎,小城空雀鼠。可怜河朔州,人掘草根官煮弩。北人南来向何处,共说莘川今乐土。莘川三月春事忙,布谷劝耕鸠唤雨。旧闻抱犊山,摩云出苍棱。长林绝壑人迹所不到,可以避世如武陵。煮橡当果谷,煎术甘饴饧。此物足以度荒岁,况有麋鹿可射鱼可罾。自我来嵩前,旱干岁相仍。耕田食不足,又复逢亲朋。三年西去心,笼禽念飞腾。一瓶一钵百无累,恨我不如云水僧。崧山几来层,不畏登不得,但畏不得登。洛阳一夕秋风起,羡杀吴中张季鹰(《永乐大典》卷一四三八〇寄字韵引元好问《遗山集》)。

用情既深,内涵愈丰,加之才力富健,精思锐笔,其廉悍沉挚之处尤为突出,使金源诗歌放射出夺目光辉。正如后人所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7)清赵翼《瓯北诗抄·题元遗山诗》:“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此外,李俊民、王若虚、杨弘道、杜仁杰、刘祁等,在干戈纷扰的现实中,或留下游历山川、凭吊古迹的作品,以排遣无奈的易代心绪;或痛定思痛,潜心思考金朝覆亡的经验教训以及一代诗风得失。其中,最为引人注意的是,刘祁在继承缘情而发的诗歌创作理论基础上,提出一代有一代之诗的审美思想:“唐以前之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也”(金刘祁《归潜志》卷一三)。诗人以少见的理论勇气超越了封建土大夫的偏狭,揭示了俗间俚曲以其见喜怒哀乐之真情,故能荡人血气,具有强烈的审美感染力,代表了文艺发展的方向,从而揭示了新兴文艺繁荣时代的新篇章。

三、 金诗发展的文化意义

金诗作为金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思想内涵还是艺术风貌,都属于中华民族文化的范畴。同时,由于当时特殊社会形态的影响,金诗也凸显出自己的鲜明个性。

一是女真诗人的杰出创作为一代文学留下独特印记。女真崛起前,曾拥有自己民族形式的歌诗,如巫歌、谣谚、自度曲等。当时,一些作品虽被译成汉语文字而保存下来,却远离了民间歌谣的风貌,已无从窥见其语言及韵部结构了。女真崛起后,诸猛安谋克竞相学习中原文化,很快为汉诗的完美格律、深邃意境所吸引,而那些质朴的文学样式只能在女真下层社会流传。

这种情况在大定间有所变化。金世宗竭毕生精力重振民族精神,使女真文学得以复苏,并涌现出为女真民族崛起而歌的“本曲”。大定二十五年,世宗率女真诸王回上京体验传统生活,在皇武殿宴宗室妇女及群臣故老。《金史·世宗纪》把这次活动当作一件大事记载下来:

上曰:“吾来数月,未有一人歌本曲者,吾为汝等歌之。”命宗室子弟叙坐殿下者皆坐殿上,听上自歌,其词道王业之艰难,及继述之不易。至“慨想祖宗,宛然如睹”,慷慨悲激,不能成声,歌毕泣下。

幸好,这支“本曲”保存在《金史·乐志》中,题为《本朝乐曲》:

猗欤我祖,圣矣武元,诞膺明命,功光于天。拯溺救焚,深根固蒂。克开我后,传福万世。无何海陵,淫昏多罪。反易天道,荼毒海内。自昔肇基,至于继体。积累之业,沦胥且坠。望戴所归,不谋同意。宗庙至重,人心难拒。勉副乐推,肆予嗣绪。二十四年,兢业万几。亿兆庶姓,怀保安绥。国家闲暇,廓然无事。乃眷上都,兴帝之第。属兹来游,恻然予思。风物减耗,殆非昔时。于乡于里,皆非初始。虽非初始,朕自乐此。虽非昔时,朕无异视。瞻恋慨想,祖宗旧宇。属属音容,宛然如睹。童嬉孺慕,历历其处。壮岁经行,恍然如故。旧年从游,依稀如昨,欢诚契阔,旦暮之若。于嗟阔别兮,云胡不乐。

这首“本曲”应该是通俗流畅的女真创业史诗,唯其如此,才会引起慷慨悲激的感情共鸣。而被译成汉语古体诗,语言艰涩,韵味索然,完全失去了女真诗的质朴生动。但是,经过几代女真君主的苦心经营,大金王朝终于培养出一大批女真文化人才,推出以女真文字创作的文学作品。20世纪50年代,在山东蓬莱发现了奥屯良弼所撰女真字诗石刻,译成汉文:“在朝赏心笑谈求,稚返蓬瀛长住留。五马载车无比贵,一旗出导惠及流。笔柳喜高□□柳,琴瑟□□心月□。小城虽僻於菟远,南衙大授夏非秋”[1]。可见,这首诗的意象与格律完全是按汉语律诗的思维定势创作而成,不过徒具女真文字的外壳。

需要说明的是,女真及其他民族诗人不乏思虑之深邃,才情之博雅,格律之精妙,可与历代名家争雄。可以说,这些北方民族是以自己的优秀创作摆脱了以往在古代文坛上所处的点缀角色或陪衬地位。例如海陵王完颜亮,其在藩邸时尝有题扇诗曰:“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胸中大志勃然而出,气度不凡,一片天籁。登帝位后所作《南征维扬望江左》:“万里车书尽会同,江南岂有别疆封。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宋岳珂《桯史》卷八《逆亮辞怪》),骨力遒劲,自然明快,反映出女真人在崛起阶段的英姿飒爽、奋发向上的气度,仍保持着北方民族性格的天然本色。

再如金章宗完颜璟,即位前,他的女真语在诸王中最为优秀,入朝尝以女真语谢恩而受到世宗嘉奖;即位后,仍致力贯彻乃祖重振女真民族精神的遗志。他的诗作典雅精工,瑰丽纤巧,与海陵相比,又别是一家。如《宫中绝句》:“五云金碧拱朝霞,楼阁峥嵘帝子家。三十六宫帘尽卷,东风无处不扬花。”再如《夜饮》:“夜饮何所乐,所乐无喧哗。三杯淡醽醁,一曲冷琵琶。坐久香成穗,夜深灯欲花。陶陶复陶陶,醉乡岂有涯。”这些诗作雕琢细腻,揭示了盛世王朝女真君主的得意心态与雍容风度,刻画出封建的宫廷侈靡生活,颇似南唐李后主风韵。

再如密国公完颜璹,章宗、宣宗之弟,末帝哀宗之叔,时称“有俊才”。他是女真宗室的著名诗人,不幸生逢国祚危亡之际,王朝的命运与个人的遭遇都陷入痛苦的境地而无力挣扎。反映在诗篇里,则是情调低沉淡然,既没有抗争,也较少哀怨。例如《绝句》:“孟津休道浊于泾,若遇承平也敢清。河朔几时桑柘底,只谈王道不谈兵。”于是,他将自己的视角转向山林田园:“陂水荷凋晚,茅檐燕去凉。远林明落景,平麓淡秋光。群牧归村巷,孤禽立野航。自谙闲散乐,园圃意犹长”(《中州集》卷五《密国公璹》之《北郊散步》)。作品描述的情景宛如一幅水墨画,文华落尽,潇洒淡远,颇得唐人山水田园诗真谛。这位女真皇叔完全涵泳在中原文化的精神之中了。

恰好,这三位女真宗室的作品分别代表了大金帝国从创业、守成到衰亡的不同历史时期的诗风,透露出女真人在诗歌创作上接受中原文化影响的轨迹。这种影响浸润到民族心理结构的审美层次,不仅是表层艺术形式的同一,以至于在深层的思想内涵方面也很少表现出差异,而且,这种影响使女真人彻底融入华夏文明之中。

二是金诗透出鲜明而强烈的中州意识。当大金王朝的统治结束,中原仍处于野蛮的血腥丧乱之中,遗山元好问尚未拭干痛失亲人与挚友的泪水,即裒集一代之诗而名之曰《中州集》。既捃拾中原、燕云、东北与西北的汉、女真、渤海、契丹等各民族诗家,也辑入南宋奉使金国而遭羁留者的作品。这使“中州”脱离地理范畴而成为一个文化概念,并获得崭新的意义。这种称名与女真帝国无关,也不涉及蒙古新贵,避开了令亡金士人颇为尴尬的民族归属与国家认同问题。尤其难能可贵的是,遗山作为北方鲜卑族后裔,竟以中原文化传人的自觉担当来抢救一代诗歌文献。不久,南宋名儒家铉翁被驱北上,阅《中州集》后,以同是天涯沦落人,摈弃了曾因南北对峙而产生的偏狭,有感题记云:

世之治也,三光五岳之气,锺而为一代人物。其生乎中原,奋乎齐鲁汴洛之间者,固中州人物也。亦有生于四方,奋于遐外,而道学文章为世所宗,功化德业被于海内,虽谓之中州人物可也。盖天为斯世而生斯人,气化之全,光岳之英,实萃于是,一方岂得而私其有哉?迨夫宇县中分,南北异壤,而论道统之所自来,必曰宗于某;言文脉之所从出,必曰派于某。又莫非盛时人物范模宪度之所流衍。故壤地有南北,而人物无南北,道统文脉无南北。虽在万里外,皆中州也,况于在中州者乎?余尝有见于此。自燕徙而河间,稍得与儒冠缙绅游。暇日获观遗山元子所裒《中州集》者,百年而上,南北名人节士、巨儒达官所为诗,与其平生出处,大致皆采录不遗。而宋建炎以后,衔命见留,与留而得归者,其所为诗,与其大节始终,亦复见纪。凡十卷,总而名之曰《中州集》。盛矣哉!元子之为此名也。广矣哉!元子之用心也。夫生于中原,而视九州四海之人物,犹吾同国之人;生于数十百年后,而视数十百年前人物,犹吾生并世之人。片言一善,残编佚诗,搜访惟恐其不能尽,余于是知元子胸怀卓荦,过人远甚。彼小智自私者,同室藩篱,一家尔汝,视元子之宏度伟识,溟涬下风矣。呜呼!若元子者,可谓天下士矣。数百载之下,必有谓予言为然者(元苏天爵《元文类》卷三八)。

这种关于“中州”内涵的理解,反映了当时“南”“北”在长久分治历史条件下的趋同心声,既为江南汉族士人自觉坚守,也为北方各民族士人执着奉行。因此,这种“中州”意识历经岁月积淀而融入南北各民族的血液中,成为中华民族文化持续发扬光大的厚重根基。

应当强调的是,遗山为保存和弘扬中原文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被誉为一代文宗。他不仅创作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如《遗山先生文集》《遗山乐府》《续夷坚志》;编纂了一批当代历史著作,如《壬辰杂编》《金源君臣言行录》;整理出一代文献,如《中州集》《中州乐府》,而且,还言传身教,指授并影响了元初一大批年轻俊秀,如商挺、王磐、徐世隆、郝经、白朴、王博文、王恽、胡紫遹、刘因、魏初、姚燧等等。这些金人子弟陆续进入政坛与文苑后,如群星般崭露头角,具体参与了元世祖忽必烈倡导的变革蒙古旧法、建立中原新制的浩大社会工程,为扭转当时社会的文化危机不遗余力地鼓而倡之。郝经《再送常山刘道济序》云:“中国之势不振,正大之道不明,礼乐之治不兴,天地一元之气湮沦茫昧、杳然廓然者,岂无所自而然乎?”(《陵川集》卷三〇)王恽《西岩赵君文集序》云:“异时有大辞伯出,如王临川、元新兴,纂李唐之英华、续中州之元气、序文章之宗派者”(《秋涧集》卷四三)亦有所取焉。这些俊秀甚至以“中州元气”作为衡量士人品格高下的尺度(8)元魏初《青崖集》卷二《寄答雷按察》:“中州元气文章伯,四海今知有使君。”,以“中州气象”作为评价诗作意韵优劣的准绳(9)《青崖集》卷二诗题:“徽州学正胡泳子游,自京都来过予于维扬,以士常中郎长诗见示。又省掾王约彦博谓子游文笔有中州气象,用是不敢以常书生遇之。”。

由此可见,“中州”意识已然成为那个特殊历史的时代精神,彰显了一代士人的民族魂魄,并渐次化作各民族共同的文化思想。因此,从这样的意义上说,女真与汉、渤海、契丹等各族人民创造的一代歌诗,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10)清赵翼《瓯北诗抄·闲居读书作》(论诗):“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三是“南冠”的气节及其诗作在北方形成了积极而广泛的社会影响。所谓“南冠”,指南宋奉使金国而遭羁留者,或隐而为民,独善其身;或殒命北方,草木与俱;或坚守节旄,议和南归。这些人在当时民族冲突中均遭遇不幸,各以独特视角反映了当时中原、燕云与东北等广大区域各民族的社会生活,因而构成金诗的有机组成部分。例如朱弁、洪皓、张邵、司马朴、滕茂实、魏行可等,经历了生与死及种种艰难困苦的考验,极为生动地诠释了中华文化的忠节观念。绍兴和议达成后,仅朱弁、洪皓、张邵三人得以归国复命,并使其不辱使命的故事代代留传下来。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堪比苏武的宋使归国后,却未享受鲜花与掌声的欢迎。朱弁因“言敌情”而为当局所恶,“有司校其考十七年,应迁数官,(秦)桧沮之,仅转奉议郎”,次年卒;洪皓屡同执政者抵牾而遭贬谪,最后死于穷荒边郡(《宋史》卷三七三《洪皓传》)。这些宋使的命运如此多舛,所处社会环境如此险恶,竟甚于羁留北方之时,令人感慨唏嘘。

需要强调的是,这些宋使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明知不可为而为,以个人的重大牺牲为赵宋王朝赢得尊严,却未能将那个王朝从昏愦中唤醒。例如张邵,“升祕阁修撰,主管佑神观。左司谏詹大方论其奉使无成,改台州崇道观”(《宋史》卷三七三《张邵传》)。问题不在于詹氏之论,而在于朝廷竟听从了那些有悖实际的荒谬意见,给以降职处分。想想看,宋朝百万大军尚且不能保家卫国,而通过招募一些文弱书生充当使节,假官谈判,虽挺身而出、口诛笔伐,如何能够“有成”?因此,这些使节的“荣归”却招来嫉恨与排斥,被率意处置,多不得善终。

尤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南冠”竟赢得女真人的由衷尊重。例如,“公(朱弁)以使事未报,忧愤得目疾,其抑郁愁叹无憀不平之气,一于诗发之。岁久成集,号曰《聘游》。虏中名王贵人亦多遣其子弟就学,公以此又得时因文字往来说以和好之利,而碑版篇咏流行北方者亦甚多,得之者相夸以为荣”(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九八《奉使直秘阁朱公行状》);“(绍兴)八年(天眷元年、一一三八年),金使乌陵思谋、石庆充至,称弁忠节”(《宋史》卷三七三《朱弁传》)。再如,陈王“悟室(完颜希尹)敬皓,使教其八子”(《宋史》卷三七三《洪皓传》)。再如,张邵“在会宁,金人多从之学”(《宋史》卷三七三《张邵传》)。在女真人眼里,这些宋使忠节有学问,他们各以自己的卓绝行为展现了中华文明的精粹所在,而获得“敌人”的尊重与信赖,遂纷纷以子弟教育相托付。

从这样的角度看,那些“南冠”的奉使故事揭示出一个简明而易懂的道理:女真的崛起绝非偶然。如果说大宋王朝的昏愦腐朽是成就女真崛起的外部条件,那么,女真对包括忠节在内的儒家价值观念的敬畏以及对中华文明的渴求,则构成这个北方民族得以入主中原并建立起一代封建王朝的内在因素。而且,他们学得有模有样,即使亡国之际,末代君主“图存于亡,力尽乃毙”,无愧于“国君死社稷”(《金史》卷一八《哀宗纪》)。

此外,这些宋使首次全面而深入地反映金源内地各民族的社会生活与山川风物,因而极具文献价值。他们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也播撒了中华文明的种子,为那里成为中华版图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做出了重要贡献。

四是金诗保存了大量民间形态的作品。全真道教诗中的“联珠”“藏头”“攒字”诸体诗,仅“联珠”见于诗家偶尔为之,以其在游戏中颇具彰显文字功力之效,仍不失风雅。至于“藏头”“攒字”,或因其俗,未见士人染指。例如重阳王喆《赠道友韩茂先》,为“七言诗藏头”,未注“拆起字”:

□兀腾腾任自然,□中认取水中莲。□绵俗冗何时尽,□器尘劳每日牵。□子拽回无一笼,□儿见处有三田。□分清净公休挫,□上言谁韩茂先(金王喆《重阳全真集》卷二)。

破解藏头拆字的要点是,结合诗意,从末句尾字“先”拆得“兀”,补作首句第一字,然后以此类推,逐句拆补,可露头还原:

兀兀腾腾任自然,火中认取水中莲。连绵俗冗何时尽,一器尘劳每日牵。牛子拽回无一笼,龙儿见处有三田。十分清净公休挫,坐上言谁韩茂先。

再如丹阳马钰《赠李大乘》为“攒五字”五言绝句,全诗各句仅存尾字:

□□□□李,□□□□憩。□□□□凭,□□□□惠(金马钰《洞玄金玉集》卷四)。

如何攒成“五言”诗,极富挑战。攒“五”拆字的要点是,先从首句末第“五”字拆出所需其余四字,再攒入各字所在位置,可还原如下:

十八木子李,自古人心憩。二马心上凭,一心十口惠。

可见,一旦揭开蒙在上面那层纸,也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这些联珠、藏头、攒字诗流行于民间,为城乡百姓喜闻乐见。当时,全真教领袖王喆、马钰等充分利用了这些形式活泼、悬念迭出的游戏诗,以引聚徒众,传播教派理念。后来,随着全真教的迅速扩张,他们争取的重点也从社会下层民众转向达官贵人、宗室国戚,那些游戏诗也渐次从全真家作品中消失,并因岁月沧桑而变得陌生,以至后世学者如坠迷雾,懵然不知所以了。

应当指出的是,这些游戏诗是全真道士无意间为后世留下的一项重要文化遗产,不啻为考察宋元民间文艺的活化石,如同诸宫调讲唱文艺《西厢记》《刘知远》一样,在中国文艺发展史上具有“金代”唯一性,因而文献价值是极其珍贵的。

至于全面评价一代歌诗的成就、特色与局限,勾勒诸家诗风意蕴之短长,揭示金诗继承汉魏唐宋经验而形成的发展轨迹,那也许是文学史家们可以胜任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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