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学院教学媒介语使用状况调查研究*
2019-11-29张治国
张治国, 冯 媛
(上海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1306)
一、引 言
目前,孔子学院(以下简称孔院)的发展重点不是在数量上,而是在质量上。对于任何教育机构而言,教学媒介语(medium of instruction)的选择与使用都是影响教学效果和教学质量的一个重要因素。(1)Z.G.Zhang.English-medium instruction policies in China:internationalis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2018,(6).当下,教学媒介语是“中国学科开放的瓶颈问题”,(2)李宇明.海外汉语学习者低龄化的思考[J].世界汉语教学,2018,(3).汉语教学在走向国际的时候也遇到如此的瓶颈问题。对于任何教育问题而言,其根本性的解决都要从政策的角度来进行考虑和操作。(3)吴志宏,陈韶峰,汤林春.教育政策与教育法规[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但国内外学界从语言政策的角度通过教学媒介语来探讨孔院发展的研究甚少。故此,本文首先拟从理论上阐明教学媒介语的概念框架(conceptual framework),并梳理孔院教学媒介语的常用模式,然后再通过访谈和问卷的方式调查5个国家数个孔院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情况以及他们对遇到的挑战所采取的措施,最后从语言政策的角度提出几点有关孔院教学媒介语改进的办法,旨在为孔院教学媒介语政策的研究和制定提供一些基础数据和参考建议。
二、教学媒介语的概念框架及孔院教学媒介语的常用模式
(一)教学媒介语的概念框架
本文将从教学媒介语的定义、性质、意义和影响因素4个方面来阐明教学媒介语的概念框架。
教学媒介语是国际学界通用的一个术语,中国学界最近几年才逐渐增加对它的使用,因为以前国内外学界常用另外两个术语——教学语言(language of instruction)或教学用语(teaching language)。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给出的定义,教学媒介语是指“教育系统中基本课程的授课语言。”(4)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多语并存世界里的教育[Z].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行,2003:14.也就是说,教学媒介语是课堂上教师为讲授课程内容以及组织和管理教学活动和教学秩序所使用的语言。例如,当教师用英语来教授物理课或英语课时,英语就是教学媒介语。教学媒介语可以是学生的母语(如小语言或方言)、也可以是当地通用语(lingua franca)(往往是当地国家的国语或官方语言),还可以是当地的外语(如我国学生的英语或孔院学生的汉语)。其实,我国流行的双语学校或双语教学就是把教学媒介语由原先的一种(即汉语)变为两种(即汉语和英语),进而强化了英语,提高了学生的英语水平,并成了学校的一个卖点。
教学媒介语是语言教育政策中的一个重要内容,它既是语言政策研究的目标之一,也是教育政策研究的内容之一。之所以说教学媒介语是语言问题,是因为它影响到语言的生存和发展——教学媒介语既是“保持语言文化”和“复活语言文化”最强有力的一种手段,也是发展“语言代际传承”(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最重要的一种形式,(5)J.A.Fishman,& G.S.Fishman.Rethinking language defense[A].In R.Philiipson (Ed.).Rights to Language Equity,Power and Education[C].Mahwah,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2000.还是实施“语言灭绝”(linguistic genocide)最直接的一种方法。(6)T.Skutnabb-Kangas,Linguistic Genocide in Education-or Worldwide Diversity and Human Rights?[M].Mahwah,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2000.另外,我们之所以说教学媒介语也是教育问题,是因为它关乎课堂的教学质量,最终影响到学校乃至国家的教育质量。可见,教学媒介语性质复杂,它既可反映教师、学校乃至国家的语言意识形态(language ideology)(7)博纳德·斯波斯基.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中的重要论题[M].张治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以及他们对语言人权(language human right)的执行情况,(8)T.Skutnabb-Kangas & R.Phillipson.Linguistic Human Rights:Overcoming Linguistic Discrimination[M].Berlin/ NY:Mouton de Gruyter,1994.也可反映教师、学校乃至国家的教育理念。为此,各国的教育管理部门或机构都会制定自己的或显性或隐性的教学媒介语政策(medium-of-instruction policy),即对课堂上师生的教学媒介语选择与使用做出相关的规定或指示。
教学媒介语看似一个很简单的课堂语言使用现象,但其背后的社会意义很大,影响因素颇多。教学媒介语不仅影响到语言的发展和教学的效果,而且还关乎学生、家长、教师和学校的切身利益。第一,对语言来说,被选为教学媒介语的语言具有更大的社会影响力和生存活力。第二,对于学生来说,教学媒介语的选择影响到学生对课堂内容的理解以及对该语言的掌握和应用情况。第三,对于家长来说,教学媒介语的选择会引发家长对自己小孩学业以及自己母语地位的关注,如美国著名的“刘氏对尼科尔斯”案(Lau v Nichols)(9)1974年,美国旧金山的中国广东人刘某指控当地教育局违反美国《宪法第14修正案》,学校剥夺了其小孩接受公平教育的机会,因为其小孩英语不好,学校没提供母语教学的服务。就属于这种现象。第四,对于教师来说,教学媒介语的选择影响到教师对教学内容的表达以及师生的互动程度。第五,对于学校来说,教学媒介语的选择影响到学校的招生,也反映了学校的办学能力(如学校能否提供足够的可以熟练使用该教学媒介语的教师)。总之,教学媒介语的选用或教学媒介语政策决定了社会的哪些语言群体可以享有更多的政治经济发展机会,哪些语言群体的基本权利被“剥夺”(disenfranchise)。这是权利“重新分配”(redistribution)和社会“重构”(reconstruction)的一种关键方式,也是国家或民族语言、社会政治团体之间发生政治冲突的重要领域。(10)J.W.Tollefson & A.B.M.Tsui (eds.).Medium of Instruction Policies:Which agenda? Whose agenda?[C].New Jersey: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Inc.,2004:2.因此,教学媒介语政策的制定需要考虑众多的影响因素。从国家层面来看,影响教学媒介语政策制定的主要因素有政治、社会、经济及语言等;从学校层面来说,影响教学媒介语政策制定的主要因素有学生、家长、教师和语言等。虽然学生、家长、教师、学校、语言教育专家以及教学媒介语政策的制定者对教学媒介语有不同的观点和诉求,但现实条件限制了每个人愿望的完全实现。例如,有些少数族群语言没有文字,故很难或无法进行学科教育,从而落选教学媒介语;有些少数族群语言虽有文字体系,可学校没有用这种文字印刷的教材或阅读材料,也没有懂得该语言的教师,最后也无缘教学媒介语。(11)张治国.中美语言教育政策比较研究——以全球化时代为背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二)孔院教学媒介语的常用模式
教无定法,孔院的教学媒介语使用也无固定的语言,但我们可根据孔院学生或学员(以下统称为学生)的汉语水平、孔院所在国的英语使用情况以及非英语国家孔院学生的文化水平或年龄情况来确定孔院教学媒介语的常用模式。
1.根据孔院学生的汉语水平来确定教学媒介语的使用模式
从国际上来看,根据教育阶段来制定不同的教学媒介语政策是较常见的,也是较合理的。首先,在教育的初始阶段(如小学前期),教师要尽量使用学生的母语作为教学媒介语,从而使得学生的家庭语言与学校语言重叠,消除语言鸿沟,进而促进教学效果的提高。其次,在教育的中级阶段(即小学后期及中学前期),教师要把教学媒介语转为当地通用语。第三,在教育的高级阶段(即中学后期及大学时期),学校的教学媒介语选定为当地通用语或世界通用语(如英语)。(12)J.W.Tollefson & A.B.M.Tsui (eds.).Medium of Instruction Policies:Which agenda? Whose agenda?[C].New Jersey: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Inc.,2004.据此,孔院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也可根据学生的汉语水平分为如下三种:初级阶段选用单语教学媒介语,即当地通用语或世界通用语(如英语);中级阶段采用双语教学媒介语,即“汉语+世界通用语(如英语)”或“汉语+当地通用语”;高级阶段使用单语教学媒介语——汉语(详见表1)。
表1 孔院根据学生汉语水平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
从理论上说,学生要是长期听不懂教师的解说和指令,就会对汉语学习失去兴趣和自信心;教师如果长时间使用自己不熟悉的语言上课,就会影响自己教学技能的发挥,进而影响最佳教学效果的产生;师生如一直无法较好地沟通,双方的热情就会下减,班上的辍学率就会升高。所以,陈夏瑾指出:“对于零起点阶段的孔院学生,恰当使用学生听得懂的教学媒介语进行教学,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13)陈夏瑾.浅谈零起点对外汉语教学中媒介语的使用[J].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2013,(3).可是,如表1所示,在初级阶段,教师难以找到一种师生通用的语言来担当教学媒介语。因为此时的学生肯定不懂汉语,也未必全会英语,而教师虽皆懂英语(因为孔院的公派教师和志愿者基本都懂英语),但未必都会当地通用语。因此,教师假如使用汉语教学,则宛如“鸡同鸭讲”;教师如改用当地通用语教学,则犹如“戴着镣铐跳舞”;教师倘若使用英语教学,就难以实现“不让一个学生掉队”的理想,因为有些非英语国家的学生(尤其是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下的学生)不懂英语。中级阶段虽然师生之间仍然难以找到一种完美的共同语,但随着教师对当地通用语水平的缓慢提高(前提是教师有机会并愿意学习当地通用语)以及学生汉语能力的逐步发展,当地通用语和汉语都可逐渐成为师生间的共同语或教学媒介语,但有时还需要英语的辅助。因此,中级阶段使用双语教学是比较理想的。高级阶段的学生已经可以适应汉语作为教学媒介语的教学了。
可见,孔院教学媒介语的困难是随着学生汉语水平的提高而降低的,也就是说,汉语初级阶段教学媒介语的选择是孔院教学媒介语最大的挑战,但如果学生全都懂得英语,这个挑战也就不成问题了。因此,尽管根据学生的汉语水平来确定教学媒介语是一种不错的方案,可还有提高的空间:我们还可根据孔院所在国英语的使用情况对孔院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做进一步的分类,从而细化汉语初级阶段教学媒介语的问题。
2.根据孔院所在国的英语使用情况来确定教学媒介语的使用模式
英语是当今世界使用国家最多和使用范围最广的语言,也是当今世界各地学校(尤其是高校)作为教学媒介语使用得最广泛的语言。(14)U.Smit.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 in Higher Education:A Longitudinal Study of Classroom Discourse[M].Berlin:de Gruyter.2010.A.Doiz,D.Lasagabaster & J.M.Sierra (eds.).English-Medium Instruction at Universities:Global Challenges[C].Bristol,UK:Multilingual Matters,2013.英语在全球化时代对各国语言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大,世界各个非英语国家的语言教育政策都不得不考虑到英语对本国的影响。在这种背景下,孔院的教学媒介语政策制定也不能忽视英语的作用和影响。
根据Kachru的英语三圈理论(The circles of English),全世界的英语使用可分为内圈(inner circle)、外圈(outer circle)和扩展圈(expanding circle)三个部分。(15)B,Kachru.The Other Tongue:English across Cultures.Urbana[M].IL:University of Illinois,1982.内圈是指那些从建国开始国内主体民族世代都使用英语的国家(如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外圈是指那些曾被英语国家殖民过并在独立后接受英语为本国官方语言的国家(如印度、菲律宾和南非),扩展圈是指内外圈之外的国家,也就是把英语作为本国外语(绝大多数国家都把英语作为本国的第一外语)的国家(如佛得角、泰国和埃及)。因此,我们在根据孔院所在国的英语使用情况来确定教学媒介语的使用模式时,或者在根据孔院所在国的英语使用情况来制定孔院教学媒介语政策时,可把世界简单地分为英语国家(即英语内外圈国家)(详见表2)和非英语国家(即英语扩展圈国家)(详见表3)。
表2 英语国家的孔院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
表2显示,孔院在英语国家完全可把英语作为汉语初级和中级阶段的教学媒介语,也就是说,孔院在英语国家的授课没有太大的教学媒介语问题,因为英语国家的学生都懂得英语,而孔院教师也都可以进行一般的英语交流。因此,即使面对汉语初级阶段的学生,教师也不会遇到教学媒介语的问题。如果要让教学媒介语锦上添花的话,那么孔院教师就可多掌握一些接地气的英语表达。
表3 非英语国家的孔院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
据表3,我们可发现孔院在非英语国家存在较多的教学媒介语问题:初级阶段困难最大,因为非英语国家的学生并非全懂得英语,教师也并非全会当地通用语;到了中级阶段,困难有所缓解,师生有了两门勉强的共同语——汉语和当地通用语;高级阶段,上述困难基本消除。
尽管非英语国家的汉语初级阶段存在较大的教学媒介语问题,可是,非英语国家的高中生和大学生基本都学过英语。因此,我们还可根据非英语国家孔院学生的文化水平或年龄情况来细化或缩小汉语初级阶段的教学媒介语问题。
3.根据非英语国家孔院学生的文化水平或年龄情况来确定教学媒介语的使用模式
如今,即使在非英语国家,绝大多数都把英语作为它们的第一外语来看待,即从小学或初中开始就开设了英语课程。因此,非英语国家的高中生和大学生基本上已经学了好几年的英语,他们可以用英语进行一般的交流。另外,高中年龄以上的人来学汉语,这基本上表明他们大多都是高中水平以上的人,因此,本文的“高中水平”和“高中年龄”可以说是同一个标准。据此,我们可把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作为判断学生英语能力的一个分水岭,从而把非英语国家孔院教学媒介语的使用模式进一步地分为如下两种:针对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上孔院学生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见表4)和针对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下孔院学生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见表5)。
表4 非英语国家的孔院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针对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上的学生)
表5 非英语国家的孔院教学媒介语使用模式(针对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下的学生)
如表4和表5所示,在非英语国家,孔院教学媒介语的最大困难不是在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上的孔院学生上,而是在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下的孔院学生上。
纵观表1~5,我们可发现孔院教学媒介语的常用模式具有如下3个特点:第一,从汉语的教育阶段来看,孔院教学媒介语的最大困难在于汉语学习的初级阶段。第二,从英语的使用情况来说,孔院教学媒介语的挑战来自非英语国家。第三,从学生的文化水平或年龄来讲,孔院教学媒介语的问题在于非英语国家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下的学生。根据上述3个特点,我们不难得出如下结论:孔院教学媒介语的最大难处在于非英语国家低文化低年龄学生的初级阶段。为此,本文对非英语国家孔院的汉语初级阶段的师生进行了如下调查,但鉴于目前世界各地孔院尚未对低文化低年龄段学生的汉语教学形成规模性和长期性,本文的调查对象不分孔院学生的文化水平或年龄,只看他们是否属于初级阶段的学生。
三、调查设计
(一)调查目的、对象及内容
我们的调查目的是了解非英语国家孔院汉语初级阶段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情况。调查对象是佛得角(葡萄牙语国家)、泰国(泰语国家)、埃及(阿拉伯语国家)、韩国(韩语国家)和阿尔巴尼亚(阿尔巴尼亚语国家)某孔院的教师(包括公派教师和志愿者,下同)和学生。调查内容包括如下三个方面:师生的语库(linguistic repertoire,即个人所学和所用语言之总和)状况;师生对教学媒介语的认识和使用状况;管理机构及师生对教学媒介语使用的应对办法。
(二)调查方式
1.访谈
我们通过微信语音通话的方式对5位在不同非英语国家(即佛得角、泰国、埃及、韩国和阿尔巴尼亚)孔院的中文教师(分别用甲、乙、丙、丁和戊来代替)进行了半结构性访谈。甲老师,女,汉语国际教育专业,本科毕业,懂得英语,正在学葡萄牙语(简称葡语)及克里奥尔语;乙老师,女,泰语专业,本科毕业,会英语。丙老师,女,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通晓英语,正在学阿拉伯语(简称阿语)。丁老师,女,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熟悉英语,正在自学韩语。戊老师,女,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英语过六级,偶尔自学点阿尔巴尼亚语。这5位教师都承担孔院汉语初级班的教学。
2.问卷
我们通过孔院熟人采用电子问卷的方法,对泰国孔院的师生进行了调查。在泰国数所孔院中,共发放教师问卷72份,返回的有效问卷为50份,有效率近70%。同样,在泰国数所孔院中,共发学生问卷(泰语版)54份(这些学生都属汉语初级班),返回的有效问卷为45份,有效率近83%。佛得角孔院教师共发教师问卷17份,返回的有效问卷为17份,有效率100%。
四、调查结果及分析
(一)师生的语库状况
1.教师的语库
根据调查结果,孔院志愿者教师主要由本科毕业生和硕士研究生构成,大学的公派教师则在学历和年龄上都要高些。他们都从语言类专业毕业,如汉语言文学专业、对外汉语专业、英语专业及其他小语种专业,多数人的语库由汉语和英语组成,小部分人的语库则由汉语、英语和一门其他外语(即小语种)构成。现将泰国孔院教师的外语语种及水平统计如下(见表6)。
表6 泰国孔院教师的外语水平(总人数:50)
表6显示出两个特点:第一,泰国孔院教师没有不懂英语的,其中水平达到“一般”以上的占96%,他们基本上都能用英语进行日常交流和课堂教学。这一点在各国的孔院教师中都很具有代表性,也就是说,其他国家的孔院教师也基本达到这种英语水平(这是汉办的要求)。第二,泰国孔院懂得泰语的教师还算不少,其中水平达到“一般”以上的占34%,这个比例算是很高了,但不具有代表性。根据我们对其他非英语国家孔院教师的调查,甲、丙、丁和戊老师都说佛得角、埃及、韩国和阿尔巴尼亚的孔院分别有懂得葡语、阿语、韩语和阿尔巴尼亚语的教师,但比例很低,甚至可用“寥寥无几”来形容。例如,佛得角17位调查教师中,仅有3名能够较熟练地使用葡语,阿尔巴尼亚6人中只有1位懂得阿尔巴尼亚语,而且,这些人员还很不稳定。泰国孔院有这么高比例懂得当地通用语的教师,这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而且,还可能存在其他诸多原因:泰国是我国的近邻,我国南方有不少大学开设了泰语专业或泰语课程;泰语是我国的跨境语言,与我国的傣语互通,会傣语的人就能理解泰语;汉办在招聘前往泰国孔院的教师中正巧有较多的申请者已学过泰语;……。但无论如何,泰国孔院的情况不足以说明其他国家的孔院也具备如此多懂得当地通用语的教师。
2.学生的语库
根据教师甲、乙、丙、丁和戊的描述,各地孔院初级班的学生都是主要由大学生构成,其次是高中生、社会人员或初中生(偶有小学生)。佛得角的学生主要使用当地通用语——葡语及克里奥尔语,但读过高中或大学的人懂得较多英语,还有少数学生会西班牙语、法语或德语等语言。泰国学生使用泰语,年级高些的学生(如高中生和大学生)绝大多数懂得英语(详情见表7)。埃及学生通用阿语,但它属于埃及的一种阿语变体(Egyptian Arabic),即使国内阿语专业毕业的教师在与当地人沟通时都觉得有困难,不过它与其他阿语变体的书写形式一样。埃及高中以上水平的学生大多懂得些英语或法语。韩国学生通用韩语,高中生和大学生多数会英语(但口语交流水平稍差),汉语学习的认知能力较强。阿尔巴尼亚的学生使用阿尔巴尼亚语,不少高中以上水平的学生也会意大利语、希腊语(这些都是他们的邻国语言)和英语。
表7 泰国孔院学生的英语水平(总人数:45)
据表7我们可发现,泰国学生的英语水平算是非常高了,其中没有不懂英语的学生,而且水平达到“一般”以上的接近89%。因为泰国在基础教育阶段都要学英语,而且,泰国还是一个世界性旅游国家,英语的使用比较普及。
综上所述,非英语国家孔院的学生(尤其是高中水平或高中年龄以上的学生)语库总体上由当地通用语和英语构成,但邻国语言、前宗主国语言或英语之外的世界强势语言也时常出现在部分学生的语库中。
3.师生语库比较
从上述5国孔院师生语库的描述中,我们不难发现,在非英语国家里,孔院师生的语库有对称的地方(即英语或少数孔院教师所掌握的小语种),但更多的是非对称的地方,而且,学生的语库比教师的更丰富。师生语库中对称的地方就是孔院教学媒介语发展的目标,于是我们可找出两种教学媒介语:第一是英语,但这只适用于懂得英语的学生,还有些学生(如初中、小学或幼儿园的学生)因不会英语或还没有学英语而无法接受英语作为教学媒介语的汉语课堂,而且,“近期海外汉语学习者呈现出显著的低龄化趋势”。(16)李宇明.海外汉语学习者低龄化的思考[J].世界汉语教学,2018,(3).第二是当地通用语,但这只适用于懂得当地通用语的教师,而这部分教师的数量非常有限。
根据上述数据,我们总结出本文的第一个调查发现:非英语国家孔院师生语库的非对称性大于对称性,因此,孔院教师对教学媒介语的选择空间较小;并非所有的非英语国家的人都能较好地掌握英语,尤其是孔院学生低龄化的趋势给教学媒介语的选用空间更小;初级班低龄化的趋势要求非英语国家孔院的教师少用英语多用当地通用语,而我国懂得当地通用语的教师的比例很低。
(二)师生对教学媒介语的认识和使用状况
被采访的5位教师都认为,师生间没有互通的语言作为教学媒介语,这给教师带来很大的精神压力,也给教学效果带来一些负面影响。泰国孔院教师的问卷(见表8)表明,有44%的教师认为师生间的语言沟通(即教学媒介语的使用)是教师遇到的最大的课堂困难。
表8 泰国孔院教师在课堂上遇到的困难(总人数:50)
据调查,多数学生都渴望教师能用他们懂得的语言来开展教学,这样他们就会学得更快和更好。甲、丙和戊老师都深有体会地说,学生很愿意在课堂内外教老师学当地通用语的一些表达方式,也很高兴听到老师在课堂上用当地通用语来解释汉语现象。其实,对于不懂英语的汉语初学者来说,教师若能把当地通用语作为教学媒介语是最好不过了,教师哪怕是在课堂上适当使用一些当地通用语,这都可缩短师生间的心理距离,加强彼此的感情,活跃课堂气氛以及促进学生汉语学习的积极性。但有些孔院教师对于当地国家的语言(尤其是小国的语言)和文化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这无形中与学生形成了一道鸿沟,进而影响汉语的教学效果,这不利于孔院的发展。(17)M.L,Zhou.Language Ideology and Order in Rising China[M].Singapore:Palgrave Macmillan,2019:225.泰国孔院教师的泰语学习态度调查表(见表9)显示:真正将泰语学习付诸实践的只有12%。这个比例不能算高,但孔院教师在工作的同时还要学习当地语言,这的确增加了孔院教师的压力,他们会遇到学习中的各种困难。
表9 泰国孔院教师的泰语学习态度(总人数:50)
那么,孔院教师在实践中是用什么语言来给非英语国家汉语初学者上课的呢?甲老师在佛得角的课堂上混合使用英语、汉语、葡语及克里奥尔语。乙老师在泰国选用泰语为课堂的教学媒介语。丙老师在埃及教学中主要依靠英语,然后再依赖汉语教材上有限的阿语解释。丁老师在韩国的教学中选择英语、韩语和汉语相结合的方式来解释课文和组织课堂活动。戊老师由于阿尔巴尼亚语水平有限(只能说简单的有关数字和打招呼等日常用语),她在汉语初级班的课堂上主要使用英语,因大部分学生都能听懂英语,少部分英语较差的学生只好问其他听得懂英语的学生。她还指出,孔院当初的招生简章中明确注明教学媒介语是英语,因此有些没有任何英语基础的人就不会来报名参加汉语学习。表10反映了泰国孔院众多教师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情况,尽管它未能体现汉语初级阶段的情况,但使用最多的是“汉语为主泰语为辅”的形式,这说明当地通用语(即泰语)的使用不管是在汉语学习的哪个阶段都是受欢迎的,更不用说初级阶段了。
表10 泰国孔院教师的教学媒介语使用状况(总人数:50)
根据上述数据,我们总结出本文的第二个调查发现:教学媒介语的选用取决于师生语库的交集,它影响到孔院的教学效果,这是孔院管理层值得深入探讨的一个问题;仅使用汉语或英语教学媒介语不适合非英语国家孔院的初级班学生(尤其是高中水平以下的学生);加强非英语国家孔院汉语初级班(尤其是由高中水平以下学生组成的初级班)对当地通用语作为教学媒介语的使用是孔院未来发展的需要;英语无论是在英语国家的孔院,还是在非英语国家的孔院,其作为教学媒介语的作用是不能低估的。
(三)管理机构及师生对教学媒介语使用的应对办法
1.汉办对孔院教师的培训
汉办每年会给即将赴任的孔院教师进行集中培训,内容涉及语言及文化等课程。这种管理理念和方式非常好,但上述被采访的5位教师都说,由于派往非英语国家的人涉及很多语种,教师按照这些语种分班后就显得人少了,于是,组办方取消了小语种的培训,派往小语种国家的教师都是与派往英语国家的教师一起接受培训,从而未能得到任何相关小语种的培训。对于前往非英语国家的教师来说,培训的含金量就要大打折扣了。不过,甲和丙教师都说,汉办或工作所在的孔院会资助她们利用业余时间在当地国接受当地通用语的培训。
2.教师对教学媒介语的应对办法
面对教学媒介语的挑战,孔院教师使出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本领。佛得角孔院的甲老师在给汉语初学者上课时采用了综合的教学媒介语:时而利用葡语版教材中有限的葡语;时而使用英语,然后让班上懂得英语的学生或一位志愿者(当地学校有时会提供)来把教师说的译成葡语(这种方法尽管费时,但总比无法沟通好);时而使用手机或电脑上的翻译软件,把自己说的汉语翻译成葡语;时而使用肢体语言、图画或实物来表达自己想要说的内容。泰国孔院教师总体的教学媒介语使用情况见表8,但泰国孔院的乙老师说,针对不懂英语的汉语初学者,他们往往让懂得泰语的教师来上课,她自己因为是泰语专业毕业,所以课堂上用泰语教学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自己的泰语水平也在不断提高,这非常有利于她将来回国后继续从事与泰语有关的工作。埃及孔院的丙老师说,面对不懂英语的初学者,她往往会让班上懂得英语的学生来翻译,班上总是有些学生懂得一些英语的,因为埃及有许多英语使用者(如国际游客、跨国公司员工)。韩国孔院的丁老师采取“英语为主、韩语或汉语为辅”的办法,尽管韩国学生的英语不是很好,但还是韩国普及率最高的外语,要找人翻译较容易。鉴于汉语与韩语有不少相似之处(如词汇的发音),而且,两国的思维方式和文化基础也有许多相近之处,故丁老师很快自学了一些韩语,并能应用到课堂上。另外,丁老师使用简单汉语,学生也能很快理解和接受。阿尔巴尼亚的戊老师在课堂上以英语为主,偶尔使用汉语及个别阿尔巴尼亚语单词,她还会依靠班上英语水平较好的学生来翻译,有时也用谷歌翻译软件,把想要说的核心词汇翻译成阿尔巴尼亚语,她们没有阿尔巴尼亚语版本的汉语教材,只能使用英语版本的。戊老师还说,阿尔巴尼亚地拉那大学孔院还聘请了一名当地教师(前阿尔巴尼亚驻华使馆人员的小孩,在中国长大,汉语口语流利),他就用阿尔巴尼亚语作为教学媒介语给汉语初级班上课。
此外,孔院教师面对不懂英语的学生以及自己生活在非英语国家而又不懂当地通用语的尴尬,大多数教师都有意愿学习当地通用语。被采访的教师都说他们多数人都在学习当地通用语。甲老师说,她们利用业余时间在当地一所大学里系统地学习葡语,孔院资助。她还积极学习当地使用的克里奥尔语,她说这对于课堂上的克里奥尔语教学媒介语的使用很有帮助。丙老师说,孔院自己聘请阿语教师给所有孔院教师普及阿语知识及当地文化习俗。丁老师说,她自己利用网络在业余时间学习韩语,进步较快。丙老师只是平时从学生那里学会一些简单的单词表达,没有系统学习阿语,也没有学习的机会。戊老师只是从学生那里学会一些简单的阿尔巴尼亚语,并可在适当的时候把它们用于课堂上。但是,这5位教师都说,孔院的确也有少数教师没有太大的动力来学习当地通用语,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在那里得上一两年,花这么多精力学习一门今后可能不再使用的语言,觉得不值得。
3.学生对教学媒介语的反应
甲老师反映说,有些初级班的学生学了一段时间后就不再来了,“虽然我们无法证明这些学生的辍学与教学媒介语有多大的关系,但一定有些关系,学生觉得听不懂,无法理解教师的意思,就会感到索然无味。”但甲老师又说,“剩下的学生都是对汉语感兴趣,更有耐心的学生,因此,班上的教学氛围和教学效果反而会更好。”此外,被采访的其余4位教师都指出,初级班开始时人数最多,但到了后来,人数就越来越少。学生人数减少属于正常现象,放弃的原因也很多,但因教学媒介语不是当地通用语可能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根据上述数据,我们总结出本文的第三个调查发现:办法总比问题多,只要管理机构出台好政策,并进行科学管理,一线教师总能找出各种办法来解决非英语国家初级阶段的教学媒介语问题。
五、结语和建议
通过本文的理论探讨和调查研究,我们对孔院教学媒介语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并可得出如下结论:(1)教学媒介语的改进是提高孔院教学质量的重要一环,这值得我们去研究和重视。(2)孔院教学媒介语的最大挑战在于非英语国家汉语教学的初级阶段:汉语理应是孔院的最终教学媒介语,但它并不适合初级班的学生;英语应该是初级阶段最好的教学媒介语,但它不适合非英语国家的学生(尤其是高中以下水平或年龄的学生);当地通用语是非常适合担任非英语国家汉语教学初级阶段的教学媒介语,但许多孔院教师不懂这些语言。(3)孔院的教学媒介语选择和应用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因此,孔院教学媒介语政策的制定需要考虑以下几个因素:汉语的教学阶段、汉语所在国的英语使用情况、孔院师生的语库。(4)尽管英语无法担当所有孔院汉语教学各个阶段的教学媒介语角色,但它仍是孔院非常重要的一种教学媒介语。
为了更好地解决孔院在非英语国家汉语初级阶段的教学媒介语问题,我们提出如下几条政策建议:
第一,适当重视对孔院教学媒介语的研究和管理。孔院教学媒介语的使用与孔院的教学质量密切相关,孔院的管理机构需要制定出科学有效的教学媒介语政策。只要我们认识到位,积极对待,认真研究,孔院教学媒介语的问题总是可以解决的。
第二,优先考虑小语种教师的招聘和选派。汉办在招聘和选派教师时,可以充分发挥英语之外语种学习者的优势。在每年的孔院教师申请者中,应该给予英语之外语言专业或学过英语之外语种的申请者优先考虑。然后,把这些教师派往语种对口的国家,并让这些教师来教汉语初级阶段的课程,此时的教学媒介语就可用当地通用语了。而且,这些教师在海外教授汉语的同时还可提高自己所学语种(即小语种)的水平。这种一举两得的做法可带来“皆大欢喜”的结果。这也是本文第一作者在前期文章中提出的孔院“语种布局”的内容之一:“孔院的语言布局的内容就是教学媒介语的选择与使用、以及中方合作机构的外语语种与外方承办机构所在国国语或官方语言的吻合度。”(18)张治国.孔子学院布局规划调查研究:以中国周边国家为例[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版),2019,(1).
第三,科学管理孔院教师的职前和在职培训。终身学习是当今教师的基本要求,孔院的汉语教师也不例外。这些教师在派往国外任教之前,汉办都会组织有关语言及跨文化交际等方面的培训,但针对小语种的培训不能弱化,只能加强。教师在国内哪怕只学会目标语的基本字母,这对他们今后在目标国的自学都是非常有用的。另外,孔院管理机构要重视、组织和资助孔院教师在当地对目标语的培训,以便解决当地通用语作为教学媒介语的问题。
第四,逐步发展孔院师资的当地化。中国的基础英语教学基本上都是由中国教师来完成的,孔院的基础汉语教学也可这样。我们要培养孔院所在国的当地汉语教师,让这些人来教授孔院的初级班,教学媒介语的问题也就随之消失。而且,这种做法还可为当地人提供就业机会,也可增加汉语的经济价值和情感价值,(19)张治国.语言价值、语言选择和语言政策[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5).进而可减少了西方某些国家对孔院的各种猜测和意识形态方面的攻击。
第五,合理使用不同语言版本的汉语教材。汉语教材要做到“一个脚本,多种译本”。(20)王汉卫.对外汉语教材中的媒介语问题试说[J].世界汉语教学,2007,(2).这些译本起码应该包括这些语言:世界强势语言(如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葡语)和中国周边国家语言(如日语、韩语、越南语、马来语)。然后,在此基础上再扩大教材的语种版本。如上文提到的在佛得角任教的甲老师有时就是利用葡语版教材上有限的葡语来解决课堂上的教学媒介语问题,上面的葡语解释对于葡语水平较低的汉语教师来说是很有帮助的。
第六,充分发挥多语种的人工智能在教学中的作用。利用现代科技的力量来解决教学媒介语的翻译问题是一种快捷有效的方法,孔院可以与国内的厂家合作。当教师说出或输入中文或英文时,电子设备上或教室屏幕上马上就可出现当地通用语的声音或文字。这既可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孔院的教学媒介语问题,又可促进我国人工智能在机器翻译方面的发展。
(鸣谢:衷心感谢佛得角、泰国、埃及、韩国及阿尔巴尼亚孔院的老师及志愿者!她们欣然接受我们的采访,有些还协助我们进行了问卷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