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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现代人的存在运思
——坡短篇小说主题研究

2019-11-26徐明莺李正财

英语知识 2019年2期
关键词:对象化现代人短篇小说

徐明莺 李正财

(大连理工大学,辽宁大连)

1. 引言

爱伦·坡被誉为“美国的第一位艺术家,美国的第一位批评家”(沃农·路易·帕灵顿,2002:402)。他在文学批评、诗歌和短篇小说等领域建树颇丰且影响深远。他丰富了短篇小说的内容素材,开创了新的短篇小说类型,被称为“现代短篇小说之父”。他的短篇小说刻画阴暗的人性、变态的心理;构建荒诞不经、超现实色彩的情节;呈现死亡、恐怖、神秘、梦幻、宿命这类离奇怪诞、脱离实际生活的意象,以实现震撼人心的美学效果。国内对坡短篇小说的研究集中在坡的美学思想在文本中的体现。学者们或从小说类别研究入手,力图指出坡在“推理小说”、“犯罪小说”、“哥特式小说”、“恐怖小说”等小说类型的生成和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或从互文性入手,试图论证坡笔下“死亡”、“吸血鬼”、“眼睛”、“美女殒身”、“人格分裂”、“动物”等主要意象和元素在欧美文学作品中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亦或以作家生平经历及创作思想为切入点,探究坡个人生活和创作思想的变迁在作品中的具体表现。

由于过度关注作家“为艺术而艺术”的统一效果论以及这种思想在其作品解读中的作用,较少从社会学批评、文化批评的视角去考察坡小说中传达出的多重信息,现有研究未对其短篇小说中关于自然、社会、乃至于现代人的存在状态的关切和忧思给予足够重视。造成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是研究者未能分辨坡的创作思想在诗歌和短篇小说中的不同。“统一效果”论对诗歌和小说提出完全一致的形式要求,进而遮蔽坡在主题上对两种体裁截然不同的看法(申丹,2008:49),导致坡短篇小说研究局限于唯美主义的桎梏,其作品中隐含的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深刻焦虑和严肃的使命感未得到充分揭示。近些年来,研究者开始从文化和社会批评视角出发,将坡的作品放置到其所处的时代背景中,在历史和文化的交织中发掘蕴含在其作品中的文化内涵,揭示坡对社会、人性、人的存在状态的思考(朱振武 高莉敏,2009:37;于雷,2012:67)。

坡在短篇小说呈现的不只是文学作品“为艺术而艺术”的“美”的问题,还有文学作品如何承载、道说人类存在和经验的“真”的问题。对现代人之存在的深刻关切是贯穿其短篇小说的核心主题。坡的短篇小说从三个维度贯彻这一主题:首先,道说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其作品预见性地描绘现代人的存在状态:精神分裂、人格异化;其次,探寻造成现代人之生存危机的根本原因,其作品表现出对现代社会“唯我论”的质疑;再者,为现代人的生存危机找寻可能的出路,坡以重回自然、重新建立人与自然最原初的平衡关系作为现代人生存危机的救赎方案。

2. 道说现代人的生存危机

坡关注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传统观点认为坡的作品脱离现实生活,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效果,强调震撼人心的美学效果。以上观点过多关注坡短篇小说的形式美,忽视其内容和主题意义。坡的短篇小说没有忽视对社会问题、人性问题以及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关注,相反,他的作品以独特的形式“揭示出的恰恰是最为现实的人性”(李慧明,2006:154)。其作品预见性地刻画工业化进程中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人孤立于自然而存在,呈现精神分裂和人格异化。自然是人类生存的基础,人曾经一度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泰然居留在自然整体中。然而,18、19世纪以来,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一去不复返。科学技术的发展,工业革命的兴起,深刻地影响着现代人的生存方式。人从自然整体中脱离开来,把自然对象化,站到自然的对立面,视自然为生存发展的障碍。

现代人割裂自身与自然的联系,在对象化自然的同时,自身也被对象化,表现为人格分裂和异化。人的本质是意识,当人思考自然,把意识投向自然事物,人与自然事物之间产生主体和客体的距离,作为客体的自然界被物化;当人反思自我,把意识投之于自身,出现反思的意识和被反思的意识,一个完整、和谐、统一的个体不复存在。人格异化是人作为主体,与客观对象相分离,体验世界和自我的间隙,即一种感觉与世界、他人、自身相疏离的心理体验。坡笔下人物多表现为精神病、偏执狂、幻想症和多重自我,或者异化成某种动物、器官和器皿。坡短篇小说呈现的环境多是阴森恐怖、孤立存在的荒山古堡;人物多处于孤独、虚无的精神状态;环境和人物之间相互影响,使得各自的恐怖与孤独更甚,哥特式的恐怖氛围烘托出现代人的虚无和孤独感。《厄舍古屋的崩塌》自始至终弥漫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孤独恐怖中,阴森的古堡孤零零地矗立着,周围没有市镇、村庄相通;“兀立的房子和周围单调的景色”使得叙事者“我”产生“异样感”——“我心中一阵冰凉,一阵颓丧,一阵恶心”(坡,2010:232)。厄舍古堡孤寂荒芜的特质影响了厄舍兄妹。他们的活动和交际范围局限在阴森森的古堡内;精神分裂的罗德里克和旧病复发的玛德琳小姐整日待在阴森森的古堡中,除仆人和医生,不与任何亲友往来;任何外来人都是入侵者,包括叙事者“我”。兄妹二人和那栋古屋,因为孤独幽闭,离开生存的基础,一起消失在死气沉沉的湖水里。孤立的厄舍古屋因为脱离自然显得阴森恐怖;孤独的厄舍兄妹因与自然和社会割裂而恶疾缠身、精神失常。最终,他们被淹没在湖水中,以死亡为代价重新回到自然整体中。

《威廉·威尔逊》讲一个因人格分裂、呈现双重自我的主人公自杀身亡的故事。两个“威尔逊”,一个屈从于欲望和冲动,是人格层次“本我”的体现;另一个用道德规范对前者监督、劝阻,是“超我”的体现。当“我”将意识投向自我、把自我对象化,“本我”与“超我”的间隙就形成了。他们之间存在惊人的相似和尖锐的对立冲突,无论是相似还是对立,都加剧了“本我”与“超我”的矛盾冲突。“本我”由各种强大的原始冲动和欲望构成,追求绝对不受限制和约束的本能欲望的表达;“超我”由良知和自我理想组成,代表着社会规约和道义的要求,它抑制“本我”的冲动,以道德目标代替欲望目标。在双重自我的对抗中,“本我”赢得胜利却也走向死亡。《泄密的心》讲述另一种人格分裂症状。“我”很爱老头,但无法忍受老头的眼睛,特别是他那鹰一般的目光,所以“我”杀死并肢解了老头。“我”(I)和“眼睛”(eye)谐音,令“我”无法忍受的不是老人的目光,而是目光中被对象化的“我”的形象。“我”企图杀死的不是老头,是“我”自己。根据萨特的观点,我们观看他者时我们的意识投向他者,我们是主体性的“自为的存在”,他者则是客体性的“自在的存在”;同时,我们在被他者观看,他者的意识投向我们把我们固化成客体性“自在的存在”,他者成为主体性“自为的存在”;当我们意识到他者在“看”我们,我们就观看到他者眼中被对象化的“自我”。老人那只淡蓝色的“鹰眼”,覆盖着一层薄翳,使“我”看到那只“鹰眼”中的“我”被对象化更甚,令我不寒而栗。题目“泄密的心”泄露的是人类集体的内心秘密,一方面人们期待被他者观看,并且期待他者目光中的自我形象。另一方面,人们无法弥合他者目光中那个被对象化的自我形象与自我想象的形象之间的巨大裂隙,即真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之间的距离。

坡的短篇小说表现了现代人因孤立于自然而呈现精神分裂和人格异化的存在状态。坡敏锐地觉察和预见到现代人的危机,是“现代人的启示者或者先行者”(程春兰 唐晓云,2016:111)。他的目光达乎人性深渊,用其独特的方式道说,并向人们示警。坡的短篇小说没有直接呈现浓重的说教和伦理道德色彩,而是通过刻画人性的阴暗、变态的心理,构建荒诞不经、超现实色彩的情节,从而“对人的本质进行多面性的开掘与展现, 将其提升至对人性和生命的思考”(李慧明,2006:154)。

3. 为现代人生存危机溯源

坡的作品探寻现代人生存危机的根源,西方社会盛行的“唯我论”所导致的他者意识的缺失和他者形象的异化。现代人的生存危机源起于现代社会宗教信仰的日趋衰落以及随之而来的上帝缺席和“唯我论”的盛行。“上帝之缺席意味着不再有上帝明显而确实地把人和物聚集在他周围,并且由于这种聚集,把世界历史和人在其中的栖留嵌合为一体”(海德格尔,2008:242)。“上帝”象征着自然,自然无法再聚集和牵引着现代人。现代社会用理性取代上帝。黑格尔把理性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认为“真正发展的是绝对理念而非自然界,自然界终究只是绝对理念的物质外壳和表现形式”(彭越 陈立胜,1999:261)。“唯我论”的核心观点是一切事物都是“我”意识的表象或创造物。包括三个方面内容:首先,空间上,“我”是万物的中心;其次,目的上,“我”是一切事物存在的目的;第三,在价值判断上,“我”的利益是判断一切事物价值的尺度。

《人群中的人》展现了由唯我论引起的他者意识的缺失。小说描写一个企图逃避孤独的老人漫无目的地在喧闹的人群中寻找慰藉。他是现代人的缩影,没有姓名和职业,唯有孤独是他最显著的特征。每当人群散去,老人就“不安和游移”;一旦寻到人群,他“惊喜地尖叫,挤进人群”。只有强烈的外界刺激才能使老人兴奋,抚慰无法承受的空虚和孤独感。但是小说真正的主角并非被观察者(老人),而是观察者兼叙事者“我”。“我”是现代都市“游荡者”的代表,“我”漫无目的地坐在咖啡馆,观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眉头紧锁,双眼飞快地转动……他们焦躁不安地走着,红着脸,……仿佛因为周围人群的密集而感到孤独”;“我”自以为能捕捉每一个人的神态并且抓住他们的思绪,“甚至在那短暂的一瞥中,我也似乎能够读出一段长长的历史”(坡,2010:252)。当“我”观察老人那张“具有独一无二神情”的脸,却无法“分析出其所蕴含的意义”时,我“感到异常激动、震撼和迷惑”,产生“更多地了解他的欲望”(坡,2010:252)。“我”跟踪老人,观察他一举一动。最终“我”对意义的追寻是虚无,因为“跟踪他毫无意义”。“我”渴望理解他人,渴望被他人理解,在虚无的现代社会追寻意义,最终一无所得。“我”和老人一样被孤独包围着,老人希望通过追逐人群摆脱孤独感,而“我”希望通过观察、解析他人内心来拒斥孤独,两种努力都以失败告终。老人与“我”的失败归根结底是没有他者意识,把他者当成观察的对象和排遣的工具。

坡的故事中不仅呈现他者意识的缺失,还有他者形象的异化。《黑猫》讲述了黑猫向主人公复仇的故事。主人公视自己为黑猫的主人,出于自我的膨胀和欲望的宣泄,毫无理由地向黑猫施暴,先是拳打脚踢,后挖掉黑猫一只眼睛,最后将其勒死;黑猫的复仇紧随而至,墙上的黑猫图案令“我”惊恐不已,第二只黑猫的出现使“我”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最后黑猫坐在妻子尸体的头上,张开血盆大口的形象更是“我”挥地认识黑猫和“我”的关系,而是把它看成“我”的附属物和满足“我”欲望的工具。黑猫的复仇是对“我”的主人地位的否认。他者还被异化或还原为某些器皿或器官。在《泄密的心》中,老头的形象在叙事者“我”的眼中发生了变化,在“我”爬向老头实施犯罪的过程中,老头的形象被“我”异化为象征着某种权威的“鹰眼”;在“我”成功处理老头尸体之后,老头的形象又转变为一直在“我”耳边萦绕、暗示事情败漏的心跳声。自始至终,“我”从未把老头看成活生生的他者。《贝蕾妮丝》讲述偏执狂叙事者“我”在梦游中把妻子兼表妹贝蕾妮丝的32颗牙齿拔下来的故事。表妹年轻貌美的时候,我对她视若无物;等到贝蕾妮丝显露病态、形容枯槁,我却疯狂地迷恋她的洁白如玉的牙齿。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梦游中的我撬开妻子刚刚下葬的棺椁,用镊子拔下了她的32颗牙齿。等到梦游醒来,发现妻子尚有气息。故事中的贝蕾妮丝在叙事者“我”眼中只是象征着一排洁白的牙齿。

坡的作品表现了西方现代社会“唯我论”盛行造成的他者意识的缺失和他者形象的异化。在现代社会,技术给现代人带来福利,同时实现它的统治。技术统治是一种“自身贯彻的置造活动”,“不仅把一切存在者设立为生产过程中可置造的东西,而且通过市场把生产的产品提供出来。人之人性和物之物性,都在自身贯彻的置造范围内分化为一个在市场上可计算出来的市场价值”(海德格尔,2008:264)。现代人变得实际、功利、教条,过度地追逐物质,但是忘却了自身存在的使命和依据,意识不到存在的意义和理由,丧失了生命的动力。坡预见和感受到现代技术支配人、压制人的外在力量,体现出他深刻的人文焦虑和关怀。

4. 为现代人生存危机提供出路

坡不仅道说现代人的生存危机、追寻生存危机的根源,并试图为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提供医治良方。他的作品蕴含着对现代人生存危机思考后的出路:重新返回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关系。现代人与自然整体的断裂导致人的孤立、生存基础的缺失,造成人的精神分裂、人格异化。唯有重新回到自然怀抱,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平衡状态,才能应对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如果现代人不能摆脱对自然及其自身的对象化,人就永远处于无根的状态,这种无根的状态又加剧人与自然的分离和人对自然的利用与破坏。在坡的作品中,自然万物与人类是一个相互联系的整体,自然事物常与人物的心理变化密切相关,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绝不只是装饰性的背景构成和恐怖氛围的烘托。坡在短篇小说中为重返自然、重建人与自然的原初的平衡状态提供的一个方案是“死亡”——经由主体性的死亡重回自然整体。

坡要为人类寻回理想的生存环境——自然。他在作品中将人物的主观感受融于自然景物中,直接抒发对自然的喜爱和向往。在他笔下,自然景物不是装饰性的存在,而是与人物的心理变化密切关联的。天、地、人和自然景物是一个相互依存、有机的整体,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具备灵性,与人物的心灵相通,自然万物和人物之间得以交流和沟通。在《阿恩海姆乐园》中,主人公直抒胸臆,表达对自然的向往之情,他认为人生在世活得幸福有四个必要条件:首先是在自然中生活,其次有一个女人的爱,再者抛却一切野心和欲望,最后要创造一种美。在自然中,生活是第一位的,是幸福生活的前提。坡擅长描写哥特式恐怖环境,作品弥漫着朦胧、惊恐、骇人的气息。故事大多发生在恐怖的处所,如寂静的僧院、古老的城堡、幽闭的密室、潮湿的地下墓室等。坡笔下的环境有时描写比人物塑造更重要。不断再现的动物复仇主题是坡突出自然的另一种方式。他强调人在自然中的位置和其他物种没有区别,都是整体的一部分;人的地位不高于其他生物,不是自然的中心,不是一切事物存在的目的;如果人把自身置于其他生物之上,将受到自然和其他物种的惩罚与报复。坡突出强调自然存在的意义,弱化人的主体地位。坡笔下的自然景物充满灵性,它能削弱故事中人的因素、限制主人公的活动范围、影响人物的心理变化,甚至主导故事情节的发展。

坡在短篇小说中为重返自然提供的一个路径是经历和体验“死亡”。要回到自然整体,主体性的人必须经历“死亡”——主体的消亡。“死亡”并非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肉体的消亡、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新的生存状态的开启,一种全新体验的开始,是一种主体性的人经由“去自我”、重返家园、重新诗意地栖居的过程。存在者因为离开存在整体的牵引才得以显现,人因为离开自然整体才以“主体”的形式凸显出来。当人诗意地栖居在自然,并没有“主体”和“客体”、“自我”与“非我”的区分;当人与自然的平衡状态被打破,人与自然之间产生距离,人把自然对象化,“主体”意识才形成,“自我”意识得到彰显和强化。在个人层面,以“自我”的价值和利益实现为标准的功利性自我主义得到发展;在物种层面,以人类的利益实现和价值表达为准绳的人类中心主义大行其道。这使得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愈加严重。因此,要回到自然的整体牵引之中,主体性的人、孤立的人、异化的人就必须经历“死亡”。孤立的、异化的、分裂的人经由死亡重新理解自然与自我的关系、返回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坡在诸多作品中都表现出对“死亡”、“美女之死”、“死而复生”等意象的青睐,表达他对主体性的人经历、体验“死亡”,进而重返自然的希冀。

在坡笔下,死亡是主体性的消亡,是新的生存状态的开启,意味着永恒。在《厄舍古屋的崩塌》里,哥哥罗德里克和妹妹玛德琳一起死亡、合而为一,代表着原本分裂开来的颓废的精神体和衰竭的肉体重归统一的过程,也是孤立于自然存在的不完整的个体重新回到自然整体的过程;在《威廉·威尔逊》中,由各种原始冲动和欲望组成的“本我”和由道德良知和自我理想组成的“超我”同归于尽,象征着主人公威尔逊对人格中的双重自我有了深刻认知,从而寻求自我的融合;在《泄密的心》中,老头的死意味着他那只“鹰眼”再也看不到“我”,而“我”不再恐惧那只“鹰眼”中被对象化的“我”的形象,这一形象的消失代表“我”将重新审视自我;在《幽会》里,神秘男子和侯爵夫人同时服毒自尽以实现在肮脏卑劣的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美好约会,象征着对机械化的、缺乏美和爱情的生活的反抗以及对真正的美和美好爱情的追求。坡的故事中常常涉及“美女之死”,例如贝蕾妮丝、丽姬娅、莫蕾娜、阿佛洛狄特等身份高贵、气质独特的美女之死。传统的观点认为坡之所以对美女的死亡如此执着,一方面是其生活经历所致,另一方面是为了营造一种足以震撼人心的效果。因而对“美女之死”的解读也多从原型批评和恐怖效果的构建入手。然而从死亡是新的生存状态的开启这个角度来解读,“美女之死”就多了一分意味:具备形体之美、知性之美、感性之美的女性主人公对缺乏真与美、充满绝望的现实生活的反抗与逃避以及对美好的来世生活的追寻。当处于病态的社会和病态的个体之间,美好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出路,只好用死亡来实现自我。诚然,并非所有坡笔下的死亡都是哲学意味上的新生,也存在着只为制造恐怖氛围的死亡意象(曹曼,2000:63)。

坡突出强调自然存在的意义,弱化人的主体地位。主体性的死亡是人回归自然整体的一种方式,它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新的存在形态的开启,是美的永恒。坡对于死亡之美的青睐,一方面是为达到“提升和净化灵魂的强烈效果”,另一方面,是为呈现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死亡,为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寻找出路:重新返回人与自然那种最原初的和谐共处的关系中,重新建立人与自然的平衡状态。

5. 结语

传统观点认为,坡的作品脱离现实生活,一味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效果。本文分析了坡短篇小说中展现出的对现代人之生存状态的深刻关切和忧思,试图指出其短篇小说中蕴含着的核心主题——对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和危机的思考。他的作品从三个方面表现这一主题:预见性地呈现出现代人的生存危机——孤立于自然存在的人,精神分裂、人格异化;并且追寻现代人生存危机的根源——“唯我论”盛行以及由此产生的他者意识的缺失和他者形象的异化;而且,指出现代人应对生存危机的出路——重返自然、重建人与自然的平衡关系。坡的短篇小说没有直接呈现出浓重的说教和伦理道德色彩,而是通过刻画阴暗的人性、变态的心理;构建荒诞不经、超现实色彩的情节;呈现死亡、恐怖、神秘、梦幻、宿命这类离奇怪诞、脱离实际生活的意象,以实现震撼人心的美学效果,最终展现他对现代人的存在状态的思考。

坡文学创作的目的不只是追求美学效果,还有对人类社会和人的生存状态、发展危机的深切关怀以及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反思。他的文学作品是对现代人生存困境的一种美学救赎。他在文学想象中预见性地书写了19、20世纪人的精神困境和生存危机,试图为人类寻觅摆脱生存困境的路径。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指出在世界贫困的时代,诗人的任务是在歌唱中追寻远逝诸神的踪迹,诗意地追问诗人的职权和天职,向芸芸众生道说存在者与存在的关系,为普罗大众追寻通达转向的道路(海德格尔,2008:244-245)。作为“终有一死者”的坡更早地达乎“深渊”,探究人的本质,揭示作为存在者的人应当如何栖居于作为存在的自然整体中。在这个意义上,坡堪称“贫困时代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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