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文化意象英译研究
2019-11-26冯全功
冯全功
(浙江大学,浙江杭州)
1. 引言
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背景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对外译介与传播也得到了众多学者的关注,尤其是小说的英译研究。每部小说都植根于特定的文化之中,其中有各种各样的文化意象,即承载着历史文化与民族智慧,往往具有丰富的象征与联想意义。文化意象作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通常具有塑造人物形象、建构故事情节、延展含意空间、提升审美价值等多重作用。然而,由于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生存环境、文化传统、历史传说、价值取向、风俗习惯等,各民族的文化意象也不尽相同,有的差别很大,具有很强的文化个性。所以文化意象的翻译需要译者慎重处理,尤其是在尊重差异、保留差异的当代伦理环境下。学界对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文化意象的翻译多有探讨,但中国当代小说中文化意象的翻译还未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目前仅出现了一些零星的成果,如于亚莉(2010)、汪宝荣、全瑜彬(2017)等所做的相关研究。这些成果基本上都是对小说中文化意象翻译方法的总结,鲜有关注其语篇建构作用的。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中就有大量的文化意象,很多起着塑造人物形象、建构故事情节、扩大审美空间的作用,如人物型文化意象潘金莲、小白菜、窦娥等(都是描述小说中的主人公李雪莲的),这些文化意象对译者也构成了很大的挑战。2014年美国著名翻译家葛浩文(H. Goldblatt)和夫人林丽君(Sylvia Li-chun Lin)翻译了这部小说,“该书一经出版就引来英语世界如潮书评”(胡安江 彭红艳,2017: 5),刘震云作品在海外的接受状况也随之有了巨大转机。那么,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中到底有哪些文化意象,如何对其进行分类,译者对这些文化意象又是如何处理的,有没有注意到核心文化意象在小说中的特殊作用,不同类别的文化意象是否采取了不同的方法,审美与接受效果如何,有没有改进的余地。本文将着重探讨这些问题。
2.《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文化意象
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是作者第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故事讲的是主人公李雪莲和丈夫秦玉河为了生二胎“假离婚”,不料“弄假成真”,丈夫有了新欢并与别人结婚,后又被丈夫戴上了“潘金莲”的帽子。这位顶了“潘金莲”冤名的女主人公在经历了一场荒唐的离婚案后,既要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更要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从而走上告状路。结果从镇里告到县里、市里,甚至申冤到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但还是没能澄清真相,法院和县、市领导也为之大伤脑筋,以致每到“两会”时她所在的省市县都要上演围追堵截的一幕,以阻碍她再次去北京上访,这种情况前后持续竟长达二十年。可见李雪莲要为自己“正名”是何其不易!正如徐勇、徐刚(2012: 99)所言,“李雪莲的痛苦,虽然是一种符号‘正名’的痛苦,但其实也是历史加诸于个人身上的痛苦”。那么,在这部略显荒诞而又真切可感的小说中,都有哪些重要的文化意象呢?
小说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人物型文化意象了,也就是文学历史神话传说中或真实或虚幻的人物,尤其是用来描述主人公李雪莲的。潘金莲的意象首次出现在离婚之后另有新欢的丈夫秦玉河当面对她的评价(现场还有五六位秦的酒伴):“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刘震云,2016: 68)原因就是秦玉河所谓的“要说跟人胡搞,我早吃着亏呢”,“嫁我的时候,你是个处女吗?新婚那天晚上,你都承认,你跟人睡过觉”(刘震云,2016: 68)。李雪莲觉得更委屈了,如“五雷轰顶”,因为“潘金莲与西门庆勾搭成奸是在与武大郎结婚之后,李雪莲与人发生关系是结婚之前,那时的她与秦玉河还不认识;更何况,李雪莲并没像潘金莲那样,与奸夫谋害亲夫,而是秦玉河另娶新欢后陷害她”(刘震云,2016: 69);因为“头上戴着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想开辟未来也不可能了。世上还有谁,愿意娶一个潘金莲呢?”(刘震云,2016: 69-70)。从此以后,李雪莲就把告状的焦点放到了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上。“潘金莲”三个字在小说中前前后后共出现了51次,小说的标题也是《我不是潘金莲》,由此可见这个文化意象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与作用。除了建构故事情节之外,潘金莲的文化意象还有很多其它作用,如塑造人物性格(不只是李雪莲,还包括赵大头等),消解真假逻辑、增强审美效果,揭露官场黑暗等。小说中由李雪莲引发的其他人物型文化意象还包括:窦娥、小白菜、白娘子、哪吒、孙悟空、本·拉登、西门庆、武大郎等,大多是从侧面描写李雪莲的,或形容她冤屈深,或形容她本事大,或形容她的知名度高等。其中,小白菜的意象前后出现了21次,窦娥7次,两者与潘金莲共同塑造了李雪莲的双重形象(假浪荡与真冤屈),同时对故事情节的发展也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小说中的其它文化意象主要是事件型的,很多与典故比较相似。如镇长赖小毛对李雪莲说的话:“大姑,我同意你的看法,当那么大的官,不会白请人吃饭,何况又是特殊时期;但就是‘鸿门宴’,你今儿也得走一遭”(刘震云,2016: 133)。这里的“鸿门宴”就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历史典故,也可称之为事件型文化意象,其它如“草木皆兵”“逼上梁山”“破釜沉舟”“醉翁之意不在酒”等。还有很多事件型文化意象是我们常说的成语或俗语,也可视之为宽泛的隐喻,同样具有很强的表现力,尤其是在新的跨文化交际语境中,如“鱼死网破”“悬崖勒马”“顺水推舟”“添油加醋”“木已成舟”“骑虎难下”“鸡飞蛋打”“省油的灯”“摸着石头过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等。当然,小说中还出现了一些地名型文化意象,如“中南海”、“又一村”等。这些文化意象的运用都与小说的情节密切相关,并非可有可无的点缀,译者不可等闲视之。那么,在新的跨文化语境中,这些文化意象又呈现出怎样的面貌,译文读者是否能够对之进行有效地解读呢?
3.《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文化意象英译评析
本文暂把《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文化意象分为三类:人物型文化意象、事件型文化意象和地名型文化意象。三者的重要性在小说中也有高低之别,人物型的最重要,事件型的次之,地名型的运用较少。首先我们看一下人物型文化意象的翻译。
例(1)原文:“嫁我的时候,你是个处女吗?新婚那天晚上,你都承认,你跟人睡过觉。”/接着又补了一句:/“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刘震云,2016:68)
译文:“Were you a virgin when you married me? On our wedding night you said you’d slept with someone before me. Are you Li Xuelian or are you Pan Jinlian, China’s most famous adulteress?”(Goldblatt & Lin, 2014: 53)
这里译者首先把原文中的两句整合为一句,省略了其中“接着又补了一句”的叙述话语,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两句之间的逻辑关联。对潘金莲的处理译者则添加了“China’s most famous adulteress” 的信息,采取“整合补偿”的策略,即“把补偿的内容无声无息地化在译文当中”(冯全功,2011: 10),显得十分自然。整合补偿要遵循重点与适度原则,把最重要的、最切合语境的信息化入到译文之中,葛译的添加还是比较合适的,因为在原文语境中秦玉河想凸显的正是李雪莲在婚前与别人“睡过觉”。针对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人物型文化意象,首次出现时添加一些信息予以补偿还是很有必要的,以有效弥补原文读者与译文读者之间的语境视差。《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是一个多面意象,后文作者与译者也对之进行了全方位的渲染。接下来原文有“今天之前,她折腾的是她和秦玉河离婚真假的事,没想到折腾来折腾去,竟折腾出她是潘金莲的事”(刘震云,2016: 68)之说,对应的译文为“...but all that seemed to have gotten her was a comparison to the notorious Pan Jinlian” (Goldblatt & Lin, 2014:53)。译者在这里又添加了一个“notorious”的形容词,也为李雪莲告状做了一定的铺垫。紧接着还有这么一段译文:“The problem was, the fictional Pan Jinlian had had relations with Ximen Qing after she’d married Wu Dalang, while Li Xuelian’s sexual initiation had occurred before her marriage to Qin Yuhe, before she even knew him. And unlike, Pan Jinlian, she did not conspire with a lover to kill her husband, but was herself a victim, when her husband took up with another woman.”(ibid) 这段译文中的“fictional”是译者添加的信息,指出潘金莲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对“西门庆”、“武大郎”这两个相对次要的文化意象并没有进行补偿,体现出整合补偿的重点原则。笔者认为,潘金莲这个文化意象在小说中特别重要,不妨在适当的位置补偿出人物的来源,点出《金瓶梅》这部小说,以便译文读者对之进行更为深刻的互文解读,如在“the fictional Pan Jinlian”之后添加“in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这里作者为李雪莲辩解,或者说李雪莲在为自己辩解,说明李雪莲和潘金莲的不同之处,译者还特意使用了“形貌修辞”法(冯全功,2015),把after和before两个单词进行斜体标示,凸显其视觉效果,有利于读者解读其中的逻辑。原文和译文还说出了李雪莲并未“与奸夫谋害亲夫”之事 (she did not conspire with a lover to kill her husband),与小说标题I Did Not Kill My Husband也形成了很好的呼应。接着译文还有“...word of Li Xuelian as a modern-day Pan Jinlian...”,“What would matter to people now was whether or not Xuelian was Pan Jinlian incarnate.”之说,相对原文,译者也有所补偿,如“modern-day”,“incarnate” 等,进一步强化了李雪莲和潘金莲之间的关联。
例(2)原文:赵大头:“我喜欢潘金莲,我喜欢风流的女人。”(刘震云,2016: 151)
译文: “I’m a fan of Pan Jinlian. I love a woman with spice.”(Goldblatt & Lin, 2014:151)
这是赵大头对李雪莲的回答,前句是她说的“人人都知道,我可是潘金莲。”之前两人是同学,赵大头喜欢李雪莲,现在李雪莲单身,赵大头死了妻子,打算向李雪莲求婚。作者借赵大头之口点出了潘金莲的另一特征——“风流”,特指与多个男人厮混。这是赵大头顺水推舟说的话,显然不是李雪莲的性格特征。英语spicy有淫荡、下流之意,译文“a woman with spice” 也基本达意。后来赵大头为给儿子谋官路骗了李雪莲,还和她发生了关系。作者有这样的叙述:“她二十年告状的原因之一,就是秦玉河说她是潘金莲;过去二十年不是潘金莲,如今让赵大头上了身,倒成了潘金莲了”(刘震云,2016:229-230)。由此可见,小说中潘金莲的核心特征是“风流”,与性有关。译文中所谓的 “let Zhao have his way with her”,“a sullied body”,“a besmirched body”, “soiling her body” 等。秦玉河说李雪莲是潘金莲时也是指她婚前和别人发生过性关系。如果这样的话,小说标题的英译(I Did Not Kill My Husband)就没有抓住要害,与文本语境不太吻合。然而,这种偏离性译法“在某种程度上正迎合了西方读者对于中国女性的传统认知和‘东方主义想象’”(胡安江 彭红艳,2017:4)。由于李雪莲在人大现场闹事,小说中的省长储清廉还骂市长、县长、法院院长等,说“他们才是该千刀万剐的潘金莲!”这里又指出了潘金莲的一个特征——“该千刀万剐”,从侧面批判了这些官员的“不作为”,对应的译文“They are the criminal Pan Jinlians”,在语义上也基本对应。这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潘金莲的文化意象是饱满的,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与解读空间,堪称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型文化意象。
李雪莲的形象也同样十分饱满,她不是潘金莲,却被人说成了潘金莲,觉得很冤,像是“窦娥”。这种描述第一次出现在她的心理活动中。
例(3)原文:真假不重要,关键是,我是李雪莲,我不是潘金莲。或者,我不是李雪莲,我是窦娥。(刘震云,2016:71)
译文:But real or sham was secondary in importance to the fact that she was Li Xuelian, not Pan Jinlian. Even better, she was the martyred heroine Dou E in the yuan dramaSnow in Midsummer.(Goldblatt & Lin, 2014: 55)
窦娥是关汉卿杂剧《窦娥冤》中的主人公,被含冤处斩。这里李雪莲自比窦娥,强调的是自己的冤屈,译文对之虽有补偿(the martyred heroine Dou E),但还不到位,没有体现出冤来,所以不妨在“martyred”之前加上wrongly或unjustly之类的形容词,这样就能凸显两者的相似之处。这是原文首次出现“窦娥”,其实后文王公道也说过“她说自个儿冤得像‘窦娥’”(刘震云,2016:118),译文为“...and she calls herself‘Doue,’after the wronged heroine in the famous play” (Goldblatt & Lin, 2014: 95)。这里原文强调的就是冤,译文采取的对应措辞为“the wronged heroine”。值得注意的是译文中“窦娥”的拼写方式不一致,这是不应该出现的。例3中译者还特意增添了人物的来源(yuan dramaSnow in M ids um m er),其中书名的译文(Snow in Midsummer)也是《窦娥冤》的常用译名,这就更有利于读者对之进行互文解读,至少为读者留下了一条有效的“交际线索”,即引导受众读者按照交际者的意图对之进行解读的线索(Gutt, 2004:134)。另外,原文在叙述时从第三人称(李雪莲)慢慢滑到了第一人称(我),更加真实地体现了李雪莲的心理活动,译文为了在叙述上和前文保持一致,转换成了第三人称,更像作者的评论,不如再现之。
例4原文:“……简直是当代的‘小白菜’呀……”(刘震云,2016: 97)。译文: “...She is a modern-day‘Little Cabbage.’...” (Goldblatt & Lin, 2014: 75)
李雪莲冤,自称窦娥,别人则称她为“小白菜”,体现的同样主要是一个冤字。小白菜为清末四大奇案之杨乃武案的女主角(清代历史人物),被诬与杨乃武毒杀丈夫葛品连,屈打成招。例4是人大会议“领导人”对李雪莲的评论,小白菜也首次在原文中出现,汉语读者很容易理解原文的所指。这里的译文却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补偿,译文读者很难在“Little Cabbage”与李雪莲之间建立任何关联。后文中有“这个‘小白菜’的冤屈”之说,译文“The wrongs this Little Cabbage has suffered...”似乎也能对两者的相似之处稍作弥补。后来市长蔡富邦因李雪莲告状被撤了职,叹道:“谁是‘小白菜’,我才是‘小白菜’。”这里市长想表达的同样是一个冤字,反映了官场升迁的荒谬逻辑。针对小白菜,后文有信息补偿,即“李雪莲是当代的‘小白菜’”(刘震云,2016: 97)被译为“...she was a modern-day Little Cabbage, that classic thorn in the side of officials.”(Goldblatt & Lin, 2014: 92),这里反映的是“小白菜”对官员的棘手,也是其与李雪莲的相似之处。其它十几处都被直接对译为“Little Cabbage”,也都没有点出互文来源。当然,作者也会用这些名字做文章,以增强小说本身的艺术性,如“李雪莲成了当代的‘小白菜’,成了名人;现在,这棵白菜终于烂到了锅里。更妙的是,这白菜不是被别人炖烂的,是被他们自个儿炖烂的”(刘震云,2016: 257)。译文为“Li had gained fame as a modern-day Little Cabbage. Now the cabbage had turned to mush in the pot” (Goldblatt & Lin, 2014: 75)。显然,这里译者对其中的隐喻表达有所省略,审美效果不如原文。再如,县长郑重地对市长马文彬说的凑趣话:“戏里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都是俊俏的小媳妇;咱这儿的‘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可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妇女。”这句话利用的是李雪莲和她们的不同点,有助于帮助县长打破僵局,缓和气氛,以至于“节外生趣”,同时对塑造具体人物形象也有一定的促进作用。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作者对人物型文化意象的选用具有凸显与遮蔽双重功能,凸显了其中的相似点,也就遮蔽了其中的不同点。
例5原文:“我们觉得她是‘小白菜’,她前夫说她是‘潘金莲’,她说自个儿冤得像‘窦娥’,这不就成仨人了?这仨妇女,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单拎出一个人就不好对付,仨个难缠的人缠在一起,可不就成三头六臂了?又跟白娘子练功似的,一练练了二十年,可不就成精了?”(刘震云,2016: 118-119)。
译文:“We see her as a‘Little Cabbage’,her husband has labeled her a‘Pan Jinlian’, and she calls herself‘Doue,’ after the wronged heroine in the famous play. See what I mean? Three people. All capable of making trouble, and none that can easily be separated from the others, which makes her superhuman. Like the legendary Madame White Snake, who perfected her martial arts skills, she’s been refining hers for twenty years, to a point where she’s almost supernatural.” (Goldblatt & Lin, 2014:95)
这里除了“小白菜”、“潘金莲”和“窦娥”三个人物型文化意象外,还出现了一个“白娘子”的文化意象,也是形容李雪莲的,用白娘子练功来说明李雪莲告状的坚持不懈,并且练就的本领很大,几近“成精”。对应译文“Like the legendary Madame White Snake, who perfected her martial arts skills, she’s been refining hers for twenty years, to a point where she’s almost supernatural.”基本达意,译者还添加了一个“legendary”的形容词,点明了白娘子是一个传说人物。这段文字还隐含一个文化意象,也就是具有“三头六臂”的神话人物“哪吒”(下文也有提及)。李雪莲具有三个人的身份(三头六臂),并且“本领”超大,这与哪吒就有了很大的相似之处。对应译文“...none that can easily be separated from the others,which makes her superhuman” 也基本达意,但意象缺失了,也就很难令人联想出哪吒的形象。后文还有市长马文彬说的一句话:“当了三年市长,还没见过治下的‘小白菜’——对了,没见过这个‘潘金莲’,刚才你又说,她是‘窦娥’,是三头六臂的‘哪吒’——没见过这个‘窦娥’和‘哪吒’,我也不对呀,我也犯了官僚主义呀”(刘震云,2016: 128-129)。这里就出现了“三头六臂的‘哪吒’”,与前文的“三头六臂”形成呼应,对应的葛译为“T h i s supernatural demon-queen.” (Goldblatt & Lin, 2014:103) 可能是为了不给读者造成过重的阅读负担,葛译也省略了这个文化意象,把其泛化处理。值得注意的是,哪吒是男性形象,由于译文的前文没有出现哪吒,所以译者也顺势把其转换成了与李雪莲性别一致的“demon-queen”。小说中共出现了三次哪吒,最后一次还是马文彬说的——“她的名声,比你我都大多了。她不是‘小白菜’,她不是‘潘金莲’,也不是‘窦娥’,她的确是哪吒,是孙悟空。”这里把李雪莲比作哪吒和孙悟空,强调的主要是李雪莲名声大、本领高之意,“不是普通的农村妇女”,译者对之进行了省译(也包括上下文的其它内容)。译者把前后二三百字的内容删除,也与其中的文化意象有关。就像前面把“哪吒”的意象泛化一样。
小说中的历史或传奇人物基本上都是描述李雪莲的,尤其是三个反复出现的核心文化意象(潘金莲、窦娥和小白菜),具有典型的语篇建构功能,其它人物型文化意象(哪吒、白娘子等)也从各个角度反映了她的不同特征,有助于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再如,作者还用本·拉登来形容李雪莲的“知名度”,译者对之也有所补偿,点名了他的身份为 “international terrorist”。针对相对次要的文化意象,译者的处理就比较灵活,有再现的,有转换的,也有省略的。我们再看一下译者对事件型文化意象和地名型文化意象的处理。
例6原文:王公道:/“也不会,就是行政会介入,会罚款,会开除公职,这不是鸡飞蛋打吗?”/ 李雪莲:/“我要的就是鸡飞蛋打……”(刘震云,2016: 21)
译文:“Not that either. It would be something administrative, like a fine or the termination of public employment. But that would be sort of like‘the egg breaks when the hen flies off,’wouldn’t it?”/“But a broken egg is what I want,” Xuelian said. (Goldblatt& Lin, 2014:16)
李雪莲离婚是为了生第二个孩子,然后再复婚,没想到丈夫离婚后和别人结婚了,她去法官王公道那里告状,王公道说“你看似在告别人,其实在告你自个儿;也不是在告你自个儿,是在告你们的娃”,然后用“鸡飞蛋打”来形容告状的后果。由于中西在认知方面具有很大的可通约性,译文再现了这个事件型文化意象,前面用的是句子“the egg breaks when the hen flies off”,后面则省为短语“a broken egg”,衔接得很巧妙,取得了与原文类似的审美效果。后文还有一个“鸡飞蛋打”的表述,被译为 “...when the hen flew the nest and the egg broke”。其它类似的再现译法还有很多,如把“折腾他个鱼死网破”译为 “...until either the fish dies or the net breaks”;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译为“...like a person who was bited by a snake once and has a fear of ropes for a decade”;把“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译为 “...a tiny ant hole can ruin a dike”;把“摸着石头过河”译为“...crossing the river by feeling the stones”;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译为“...the loss of a horse may not be a bad thing”;把“折腾得前怕狼后怕虎”译为 “...a man who feared the wolf in front and the tiger behind”;把“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译为 “...proving the adage that ‘the heavens always leave a way out’” 等。这些再现译法基本上都有很强的认知层面的可通约性,也不会给译文读者造成太大的认知负担。
还有一些文化意象,译者采取的是转换译法,更改了原文中的意象,如把“我也是破釜沉舟”译为“I planned all along to burn my bridges behind me”;把“又在旁边添油加醋”译为“Wang added fuel to the flames”,也比较切合上下文语境,取得了相似的语用效果。如果事件型文化意象的文化个性较强,译者往往也会删除其中的文化意象,如下例。
例7原文:“……但就是‘鸿门宴’,你今儿也得走一遭。”(刘震云,2016: 133)
译文:“... But even if it’s a trap, you have to go.” (Goldblatt & Lin, 2014:107)
这里的“鸿门宴”是指项羽暗藏杀机地宴请刘邦的故事,后喻指不怀好意的宴会,具有较强的文化个性。译者则直接把其译为“a trap”,虽然不能带来丰富的互文联想,语用功能毕竟还是相似的。这种删除意象的归化译法还有很多,如原文出现了四次“逼上梁山”,译者根据语境要么译为“Well, it looks I’m going to eat my words”,要么译为“drive one to despair”的各种变体。其它如把“我劝还往这条路上走的人,要悬崖勒马”译为“I advise anyone walking down that path to stop before it is too late”;把“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译为“...he had actually come with an ulterior motive”;把“何况木已成舟”译为“...but there was nothing he could do to change the outcome”;把“为啥对她的告状还草木皆兵呢”译为“...remained apprehensive of her after twenty years of failed protest”;把“赵大头倒骑虎难下了”译为“For Big Head, it was a matter of negotiating a way out of a predicament” 等。
葛译删减了原文的很多内容,包括一些文化意象,从而让译文显得更加简洁,如“他觉得从上到下的领导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些草木皆兵”,这里的“草木皆兵”就被译者顺势省略了,因为其与前面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表达的喻义还是比较相似的。再如原文还出现了两次“翻烧饼”的意象,或被省略了,或泛化在译文之中。
例8原文:“中国有俩地方,布岗才这么严。”/李雪莲:/“哪俩地方?”/赵大头:/“一个是中南海,一个是你家。”(刘震云,2016:160)
译文:“There’s only one other place in China as well guarded as this.”/“Where’s that?”/“Zhongnan hai, where the national leaders live.”(Goldblatt & Lin, 2014: 127)
这里的“中南海”便是一个典型的地名型文化意象,译者通过添加“where the national leaders live”的背景信息,译文读者就会自然而然地知道为什么中南海的布岗十分严密。小说中有一个饭店叫“世外桃源”,很容易让人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被译成了“Pea ch B lossom Heaven”。还有一个饭铺叫“又一村”,取自陆游的名句“柳暗花明又一村”,被译为 “Another Village”。原文读者对这些名字是很容易进行互文联想的,但由于大多译文读者没有相关背景知识,也很难想到这些名字的来源。不过诸如此类的次要文化意象,似乎也没必要对之进行信息补偿。李雪莲住的地方叫“拐弯镇”,镇长赖小毛曾说:“咱们在拐弯镇工作,心里也得会拐弯”,被译为“‘We work in Round the Bend Township’, Lai would say, ‘so we have to round a mental bend every so often.’”,译文再现了原文的双关,也妙趣丛生。不过这个例子并不涉及太多的文化意义,基本上不在文化意象的范畴之内。
4. 结语
文化意象承载着民族的文化传统,与某一民族的历史、社会、政治、文学、艺术、哲学、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神话传说等密切相关。本文把刘震云小说《我不是潘金莲》中的文化意象分为三类,即人物型文化意象、事件型文化意象和地名型文化意象,并对这些意象的英译进行分析。由上可知,葛译基本上再现了重要的人物型文化意象,也注意到了其语篇建构功能,在首次翻译时往往也会有所补偿,把一些背景信息明示出来,如潘金莲、窦娥的英译。潘金莲是小说中最重要的文化意象,建议在合适的地方补偿出人物的互文来源,以便译文读者对之进行互文解读。针对同样重要的小白菜而言,译文基本上没有任何补偿,造成一定的审美损失。针对相对次要的人物意象,译文要么再现(白娘子),要么泛化(哪吒),要么直接删除(孙悟空)。译者对事件型文化意象的处理比较灵活,有保留意象的,有删除意象的,也有更改意象的。翻译策略主要根据这些意象文化个性的强弱以及具体的语境而定,文化个性越强,译者就越倾向于删除或更改其中的意象,如逼上梁山、草木皆兵等。地名型文化意象的翻译如果语境需要,译者就对之进行信息补偿(如中南海),如果不需要,则采取直译法,即便也会导致一些审美损失。由于原文的很多信息被删除了,也有很多文化意象被随之抹去,有的则是单独删除了其中的文化意象,一般而言是出于译文简洁性的需要。针对一本畅销书而言,葛氏夫妇对《我不是潘金莲》中文化意象的理解和翻译总体上还是可圈可点的,但如果把这部小说当作经典文学作品来对待的话,就像霍克思(D. Hwakes)翻译《红楼梦》一样,译文中的文化意象可能会是另一种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