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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洲往事

2019-11-25陈世旭

广州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珠儿猫儿菜籽

珠 儿

珠儿浑身滚圆:眼睛、鼻子、嘴巴、腰和腿。就是缺心眼。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自己的手帕儿都没有洗过。睡着了像只猪,一夜都不翻身,只偶尔吧嗒嘴,早上醒来,口水湿了一枕头。醒着,就是笑闹,动不动就笑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读书好歹读到小学毕业,进了初中就怎么也读不下去。妈儿说,不想读就不读了,我珠儿不遭罪。

在家里荒了几年,居委会动员下乡,珠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妈儿起先想拦,她说,人家都走了,我跟你混?你有什么好混?妈儿说,也是,那你去。在她背后提起衣角抹眼泪。

珠儿是抱养的。两口子到了中年没有生育,吃药求医,烧香拜佛,什么也指望不上,到医院抱了个娘老子不想养的女伢儿。当时的珠儿一团肥嘟嘟的红肉巴,像个猪崽,一到他们手上就停了啼哭,睁眼咧嘴,不几久就成天咯咯笑。两口子欢喜得不得了,本来都做清洁工的,为了珠儿,妈儿辞了工,专心带伢儿。搂在怀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小到大,把珠儿惯得没有一点话份,没规没矩,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两口子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只要是珠儿说的,就是对的,就是圣旨。

到了江洲,珠儿跟在城里一样,只跟男伢儿混,成天滚在男伢儿堆里,斗嘴,打闹,喝酒,胆大脸皮厚,没羞没臊,哪个男人摸她一把屁股,她立刻抓你一把裤裆。

不过,也有禁忌。

有人撺掇:

有种你抓一把郭猫儿的裤裆!

珠儿朝那边瞟一眼,脸红了,骂道:去你妈的!

戴着一副酒瓶底一样厚的近视眼镜的郭猫儿是省城来的高中生。他们一块下来的几个同学还以为在学校里上课,上工下工都走一块,不跟别人搭壳。对珠儿这种居委会动员下来的男女,更是看不上眼,觉得他们都是社会上的二流子,来路不正,不干不净。城里下放人员安顿好没有几天,大家就都知道,郭猫儿跟他一块下来的同班同学陈青是一对儿。

郭猫儿是全校有名的书呆子,有着大好前程。一进高三,老师就跟他打招呼,让他准备保送,到时候,全国的大学,他只管拣最喜欢的申报。从初中到高中,他的成绩一直排在全市学生的前几名。这样的高才生,每年全国重点高校来市里招生都是要抢的。但是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已经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郭猫儿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江洲农场到省城招工大获成功,一口气带回了两百多人。出发的那天,火车站人山人海,哭的,笑的,喊的,唱的,洋鼓洋号,铜锣铜钹,闹哄哄的吵翻了天。火车总算离开站台,出了城区,上了跨江大桥,忽然可以听见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咣当咣当”的时候,几个下乡的高中生才忽然发现了郭猫儿。他正吃力地在过道的人堆中朝他们挤过来。不等人问,他就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

你疯了!

陈青叫起来。

郭猫儿看着陈青,松了口气,好像放下了千斤重担。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闪闪发光。

你坐这里。

跟陈青同座的女生站起来,把座位让给郭猫儿。郭猫儿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

你真是!

陈青瞪了他一眼,往旁边让了让。

学校里被招工到江洲的这几个初中和高中应届生,都是因为政审不合格不可以升学。陈青的父亲是全市数学界几大金刚之一,前几年因为说了错话,受了处分,留校观察,依据表现决定是否取消处分。

陈青是全校有数的学习尖子,不能高考,在市里哪所中学教初中都不成问题。社会上在动员支援农业第一线,学校想带个头。校长跟陈青父亲谈话,希望他说服陈青报名下乡,这样对他的取消处分有直接好处。最多就去一两年,到时候学校会把这批下乡的学生接回来安排工作。谈话的时候,陈青就站在外面,推门说:不必说服,我报名。

郭猫儿那天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大学,正要去告诉陈青,忽然听到省电台播的新闻,一个长长的下乡人员名单,念到了陈青的名字。他跳起来就去找陈青。他希望陈青不下乡。陈青说,为了父亲,她不能不下乡。他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

陈青说:为什么?

郭猫儿说:为了爱情。

为了爱情?你是苏联电影看傻了吧?你我什么时候有爱情了?

郭猫儿是陈青父亲最喜欢的学生,他父母忙,老是顾不上回家做饭,一放学,郭猫儿就待在陈青家里,一块儿做作业,吃过晚饭才回去。郭猫儿比陈青大几个月,两人好得像兄妹,但从来没人说过那是“爱情”。

我不管。这辈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太自私了吧。

陈青知道郭猫儿呆,但没想到他会呆到真跟她下乡的程度。

想过你爸你妈的感受了吗?

放心,他们从不管我。我做什么他们都高兴。

郭猫儿说的是实话。他父母都上过朝鲜战场,历经生死,对儿女很开通。

在乡下锻炼两年,证明你表现好了,陈老师的处分也取消了,我们再一块儿报考大学,报同一所大学。

郭猫儿的双眼在酒瓶底一样厚厚的镜片后面一片模糊,但一脸的憧憬格外明亮。

下放人员名单事先就到了农场。郭猫儿和陈青一个在二队,一个在三队。各队到场部领人的时候,郭猫儿一听就急了,说一定要跟陈青一个队。念名单的是场办梅主任,喜欢说笑话,停下来,朝郭猫儿举手的那块地方问:

你们是一男一女是不是?

是。

郭猫儿梗着脖子回答。

那还急什么,赶快成家,就住一块了。

全场哄笑。

好在两个队给下放人员盖的宿舍紧挨着,两溜平房,中间就是隔了条小巷,等于一溜。每天上工,他们一帮省城一个学校来的人在宿舍前聚拢了,一块下地,到了各队的地头再分成两队。

郭猫儿每次都跟定了陳青,把她的锄头跟自己的锄头并在一块儿,扛到肩上,要分开了,再还给陈青,恋恋不舍。下工的时候,他一定跑到三队的地头,等到陈青,把她的锄头接过来,才一块儿往回走。

要是三队下工早,只要他发现了,就立刻向队长吴毛俚报告,说要先走一步。下来不久,大家就都晓得了郭猫儿是个憨包。郭猫儿来报告,从来不声不响的吴毛俚懒得抬头,鼻子唔一声,算是答应。

白天歇工时,陈青去坝外的水塘洗衣服,他从头到尾陪着,直到晾晒好。反正他就像个影子跟着陈青,到哪都是出一对入一双。

晚上,郭猫儿就在陈青屋里眉飞色舞,谈天说地,坐到一屋子女生开口赶他才起身。实在不舍得离开,他就拉起陈青,走出宿舍,翻过堤坝,穿过防浪林,来到宽阔的江滩上,在场渔业队晾在滩上准备大修的破木船上坐下,面对着在无边的月光下静静涌流的长江,江对岸依稀起伏的山影,畅想一两年后他们一起去参加的高考,一起考上的高校,一起选择的专业,一起毕业,一起分到的城市和单位,一起……到必然会有的结婚成家那儿,陈青就说“好了好了”,让他打住。

在郭猫儿的深度近视眼里,全江洲只有一个陈青,没有别的女人。珠儿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拿这样死心眼的憨包男人寻开心。

郭猫儿后来想,事情坏就坏在邀陈青去场部看篮球赛。

人很奇怪。像郭猫儿这样的,拿掉眼镜就是个瞎子,却偏偏喜欢体育。在学校里,只要是体育活动,他一样不肯落下。永远没有名次,永远都有劲头。到了江洲,除了场部有个篮球场,什么体育设施也没有。场部有几个青年干部也闷,到了周末就吵着通知场部七站八所和中小学老师里的爱好者,赛篮球。只要地里收工早,赶得上,哪怕是半场,郭猫儿都不放过。去了,没人肯让他上场,替补的资格也不给他。他只能老老实实当观众。又离不开陈青,每次都苦口婆心求她跟自己一起去。

去了几次,陈青好像对篮球也有了兴趣,再不用郭猫儿求了。郭猫儿一喊她,她马上就欣然跟上。到了场上,站到最前面一排,只盯着场上农科所的大伟,盯着他又粗又长的腿,奔跑、跳跃、上篮,盯着他一来劲,把上身的背心兜头一扒,露出一身闪闪发亮的肌肉腱子。散场的时候,她磨磨蹭蹭地弄这弄那,直到场上的人走完了,已經走出好几步的郭猫儿回头喊了她好几遍,才迟迟站起,免得给人发现她座位上留下的秘密。那一刻,她心里明白,她是不可救药地爱上那个北方男人了。

大伟是省农学院毕业分到江洲农场农科所的,高大,健壮,一表堂堂,不该当农技员,应该演电影。他来江洲,好像就是专门来惹女伢儿,来害陈青神魂颠倒。白天黑夜,睁眼闭眼,面前都是大伟。陈青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郭猫儿却一直蒙在鼓里。每天快快活活细心体贴地围着陈青转。直到有一天,他在陈青床头的条桌上看到一张打开的信纸,上面只有一个字:

“喂”。

给陈老师写信,你喊“喂”吗?

郭猫儿从没有看过陈青给家里写的信,很好奇。

是呀,我在家不也这么喊吗?

陈青支吾,脸一红。

郭猫儿嬉笑:

跟我们家一样。

郭猫儿很快就笑不起来了。终于有一天,一吃过晚饭,陈青就没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她床上坐到她同屋的人要睡觉了,他就搬张板凳坐到门口,傻等,直等到上早工的钟响,才见到匆匆从坝头上跑下来的陈青,他浑身颤抖地迎上去,嘴巴张着,就是发不出声音。陈青往两边躲着他,实在躲不开了,说:

你应该想得到,我恋爱了。

是哪个?

你没有必要知道。

不!

你没有权力。

不!

你讲不讲理?

不!

你想怎样?

告诉我,为什么?

陈青沉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句说:

我从没有爱过你,以后也不会爱你。看在我爸几乎把你当儿子的分上,你把我当妹妹,好不好?

郭猫儿低下头,忽然想起陈青床头桌上的那个字:

“喂”。

忽然明白:那就是“伟”。

凡事都这样,不知底细的时候心最乱;一旦明白了,也就平静了。郭猫儿说:

我知道了。

他从陈青身边走开,两只脚像灌了铅。

求你……

陈青在身后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郭猫儿没有让陈青说下去。她是求他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两个都是绝顶聪明的人。

从这一天起,再没有了郭猫儿和陈青腻腻歪歪地出双入对。两个人,陈青有红是白,水色娇艳,栀子花一样绽放;郭猫儿像霜打的秋茄子,半死不活。

正是棉花和杂草一起疯长的日子,每天两头不见光,个个累得贼死,谁也没有闲心管别人的事。郭猫儿每天吃过夜饭,就去坝外江滩,坐在那条他跟陈青一回回畅想未来的破木船上发木,鬼也不晓得。终有一天,坐累了,没有想头了,他站起来,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随手摔掉,高一脚低一脚往江里走。

是长江的丰水期。汹涌的江水把江岸冲刷成笔陡悬崖,走过江滩,人就会直落下去。

郭猫儿!

黑暗中的尖叫特别瘆人。郭猫儿打了个冷噤。一个人突然扑到他面前,头顶着他的胸口,死命往后推他。

那一场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直哭得长江倒流。总算哭得没有气力了,才发现自己的头埋在两个硕大的乳房中间,就像一个被母亲搂着啼哭的婴儿。

那是珠儿的胸口。

后来的好多年,郭猫儿都改不了这个习惯:老是要抱紧珠儿的腰,把脸埋进她胸口的深沟,随她像哄孩子一样揪着他的两只耳朵直摇晃,一遍遍地喊“呆子呆子”。

之前坐在破木船上发木的那些夜晚,珠儿一直就在后面的防浪林里看着他。只是他一直没有发觉。

郭猫儿和珠儿是二队城里下放人员中最早成家的人。队上把牛栏边先前放农具的两间草房腾出一间,做了他们的新房。

珠儿一下子变了个人,居家过日子的本事不晓得从哪里忽然就冒了出来。让郭猫儿做她下手,两个人把一间草棚收拾得漂漂亮亮。墙上新刷了石灰水,地上新铺了细沙土。桌子板凳是队上借的,床是两个人的单人床拼拢的,都擦洗出了木纹。小柜、茶盘、枕头和床沿,铺上了珠儿拿棉线编织的装饰,屋里隐隐约约地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和花露水气息。

小时候给妈儿伺候得身上容不得一丁点腌臜,珠儿差不多有了洁癖,每天不管怎么累,都逼着郭猫儿跟自己一样换衣服。两个人走出来,就像消过毒一样。一天三顿照旧吃食堂,但饭菜打回来,珠儿都要再加工。她隔些时就要请假回一趟城里,带回一堆妈儿早准备好的油、面、香肠、鸡蛋甚至饼干之类。

珠儿照旧大大咧咧,只是再也不跟人扎堆疯疯癫癫了,偶然被人拦着,她就说:对不起,我没空,我要养儿子。郭猫儿就是我的儿子。

萎靡不振的郭猫儿一天天丰满滋润起来。

珠儿嫁郭猫儿,把她娘老子吓坏了。他们大字不识一箩筐,扁担放在地上不晓得是“一”字。每天见的人多,哪个也没有把他们当回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个一肚子墨水的读书人女婿。珠儿头一次把郭猫儿带到他们面前,她爸站在屋角上不敢近前,她妈儿拉住郭猫儿的手不放,只晓得不住啧巴嘴:几好的伢儿,几好的伢儿……直到珠儿嗔她:你有完没完啊!

跟郭猫儿一起从省城来的高中初中同学也都得到福利。时不时跑到小草棚蹭饭不说,他们回省城,先是从农场搭早班船,快中午到县城,再从县城搭下午的火车。在县城的一个多钟头,正好去珠儿家吃中饭。

不管珠儿是不是同来,她娘老子都是欢天喜地,把一帮人当贵客招待,觉得这是珠儿给他们带来的福气。

这辈子他们单门独户地住在一条小巷的角落里,早出晚归扫马路、挨家挨户收垃圾,见面的人多,亲近的人少。不是珠儿,他们家哪会一下子进来这么多大城市的学生伢儿。每次他们都翻箱倒柜,倾尽所有,炒菜搁油像倒水一样。看着一帮在乡下馋极了的学生伢子一个个满脸油光,摸着鼓起的肚皮打嗝,跑上跑下的两口子心花怒放。全不顾这帮人走了,他们要苦熬好几个月。

一帮人呼呼啦啦来,呼呼啦啦走,走的时候衣兜里塞满了煮鸡蛋、炒花生,还有两口子满满的歉意:

慢待,慢待,莫怪啊,再来啊!

一直送出巷口。

各地下放的人回各地過了下放后的头一个春节,开春再在场里出现的时候有了许多变化。最明显的是三队的陈青和二队的珠儿肚子先后出了怀。

珠儿挺着肚子,嘻嘻哈哈,大摇大摆,生怕别人不晓得她怀了孕。

书呆子郭猫儿动不动就蹲下来耳朵贴着珠儿的肚子听里面的响动。

陈青低着头,佝着腰,一脸苦相,不管怎样把腰捆得一紧再紧,还是无法阻止它的一粗再粗。

大伟被请到场部。又干又瘦、说话行事都像男人的桂书记和颜悦色地用听得尽可能舒服的口气,跟大伟谈话:

本来我该去农科所看你的,考虑那儿讲话不方便,这才劳烦你跑一趟……首长把你放在我们场里锻炼,是对我们最大的关怀和信任,也是最大的鼓励和鞭策……

桂书记,有啥话你直说吧。

大伟受不了桂书记的语重心长。

就是……就是……

桂书记字斟句酌:

首长给场里来电话了,希望你……回省里去……

就这事?那你为难什么?我走不就行了吗,立马动身。

也莫那么急,场里总要办桌酒,给你饯个行。

尽管郭猫儿守口如瓶,但大伟和陈青的私情,早就是场里广大干群的下饭菜。他老婆去他老子那里大哭了一场,他老子把电话打到场里,把他好一通训斥,让他滚回省厅去。当初赶他下基层是为了丰富他的资历,没想到他给自己弄了一身屎。

大伟走得匆忙,甚至想不起让人给陈青带句话。

陈青太惨了。

晚上躺在床上,珠儿对郭猫儿说:

要不要去看看她。

郭猫儿不吱声。

在食堂打饭碰见陈青,郭猫儿说过:珠儿让我请你去家里吃饭。陈青凄然一笑:不了,替我谢谢她。

你想去就去,我不会吃醋。

珠儿抓住郭猫儿抚摸自己大肚子的手。

还是你去,给她送点吃的。

郭猫儿在黑暗中咕噜。

这才是男人。

珠儿用力亲了郭猫儿一口:

可惜陈青没有福气。

八月,棉花盛开,棉花林雪白一片。正摘花的珠儿大叫了一声“郭猫儿”就仰面倒下。等郭猫儿赶到的时候,一个老巴嫂已经帮珠儿咬断了脐带。女儿正“哇哇”地喊叫得闹热。

郭猫儿,我给你生小猫儿了!

躺在地上的珠儿嘻嘻哈哈,满脸汗水,满脸胜利的喜悦。

不是小猫儿,是小珠儿!叫郭小珠!

郭猫儿双手托着女儿,高兴得脚骨子发抖。

不晓得为什么,陈青的儿子比珠儿的女儿晚出来一个月。半夜里忽然发动了,同屋的人大呼小叫,把她送到场部医院。医生护士准备好的时候,她已经昏过去了。

难产。大出血。

挣扎着生出了儿子,陈青丢了半条命。

那个胖大小子成了一个极大的麻烦:抢救中的陈青没有气力说话,只能无声地流泪。三队队长一面找来几个正在奶伢子的老巴嫂把伢子先抱去几天,一面去场部报告。去省里招工的场办梅主任给陈青老子的学校挂了个长途,学校把他找去接电话。他说了声“混账东西”,接着赶紧补了一句“不是说你”,就放落了电话。

一起下乡的一帮同学围着陈青的病床一筹莫展。不知为什么都看定了郭猫儿。只有他成了家,老婆正在坐月子。

郭猫儿紧咬的嘴唇忽然松开:

我去找珠儿。

珠儿说:

还等什么?快抱来。

伺候珠儿的妈儿在一边急得跳脚:

就是就是。一个是养,一窝也是养。

不住口地嘟囔,不停地提起衣角抹眼泪:

有过啊,造孽啊,他老子!

…………

满六十岁,郭猫儿在江洲中学校长任上退休。珠儿一直在二队种棉花。女儿郭小珠在江洲中学读完高中,考上市师专,毕业后留校,也是教书。结婚后就住在外公外婆的老房子里。郭猫儿和珠儿的老人先后过世。

郭猫儿过六十岁生日的那天,陈小青在越洋电话里说:

现在你们总可以来我这里了吧?

之前,他们总是离不开:不想辞职,老人在世,理由都很硬扎。

陈青是在医院里突然消失的。她消失得很决绝,一个字也没有留下。什么时辰走的,怎样走的,去了哪里,一点线索也没有。唯一的可能是投江了。但场里派人沿江寻了好久,始终不见踪迹。

“陈小青”这名字是珠儿起的。他块头大,但眉眼跟陈青不走二样。郭猫儿默认。高中毕业,陈小青直接考上了国外一所有奖学金的大学,之后在那里成家立业。太太是当地华人,祖上好几代前就去了那里,是个大家族。盼望公婆早日过去养老,也欢迎小姑子一家。

郭猫儿对珠儿说:

小珠一大家子,走不开的。我陪他们。你去开洋荤吧。

这么好的事,郭猫儿躲什么?种了大半辈子棉花的珠儿伸手摘下郭猫儿那副镜片像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盯住他的眼睛,疑疑惑惑地捉摸了半天,忽然想到:看见陈小青,郭猫儿会想起大伟。

呆子死呆子,你一辈子都躲不掉那个打球的啊!你这叫差劲,晓得啵?

珠儿嘻嘻哈哈,揪住郭猫儿的两只耳朵直摇晃。

引 弟

洲上的时间,染着农作物的颜色。眼下,是菜籽花儿黄的时节。

江洲就像浮在长江江心的一大朵黄花。

惊蛰的虫子从看不见的地方爬出来,飞起来了。夜里猫乱窜,惨叫,吵得人睏不着。日里江滩上的母牛正闷头啃草,一头骚牯忽然前脚跳起老高从后面扑到它背上,后蹄子在滩上刨出一溜深溝。蝴蝶、蜂子人前人后追着乱撞。日头晒得身上热烘烘、麻酥酥的,喝了酒样的迷糊。到处丝丝作痒,又不晓得该抓哪里。总想在哪里死命打一拳或是跺一脚。一种没来由的念头,说不清,又赶不走。

菜籽花开黄蹦蹦,

女儿想得人要疯。

……

钟国宝扯起喉咙吼叫。女人们不接嘴,只骂:死骚牯!骂过就嘻笑。他就更得味儿。棉花地上,入冬前种的菜籽已经齐腰高。歇坡的时候,女人就地坐下做针线,钟国宝鬼头鬼脑地弯下腰,从菜籽林里钻过去,在女人身上捏一把。被捏的女人大呼小叫,一群女人撂下针线围过去,捉手的捉手,捉脚的捉脚,把他拖出菜籽林,齐声发喊“一、二、三”,丢进地头的水沟,看见泥水溅起,钟国宝在沟里乱爬,笑得前仰后合。钟国宝从沟里爬起,一脸一身烂泥,也笑得喘不过气,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钟国宝打小流里流气,从小学到中学,老是偷看女厕所,偷看女老师洗澡,罚站,挨批,记过,都改不了,家里只好让他退学,免得丢人现眼。他不在乎。母舅早年被挑选到省里当干部,而今夹大皮包坐小轿子车,每次回洲上探亲,场里大小领导都要抢着摆酒。他迟早也是要到省里去的。他因此从来就是一副城里人做派:头发像鸡窝——城里叫爆炸头,裤子像扫帚——城里叫喇叭裤,一口“洲普”——洲上人的普通话,把自己看得很了不得,觉得自己在洲上是天字第一号的俏郎,没有哪个妹子他缠不上的:

十个妹子九个肯,

怕只怕你嘴不稳。

花开引得俏郎来,

肯是肯来要你缠。

虫咬梨子心里啃。

那你捏一把沈引弟试试。

有人挑唆。

引弟我不怕。我怕她老子。

钟国宝嘴硬。

还是怕。

众人哄笑。

引弟还没有说人家,男男女女打情骂俏,她不远不近地在一边勾头绣花,一边细声细气地哼:

女儿无事坐高台,

高台下面长油菜。

风不吹来枝不摇,

雨不洒来花不摆。

姐不风流郎不来。

……

引弟是总场沈会计的独生女,生成戏台上的花旦样。都说,沈会计两口子舍不得女儿嫁人。他们哪里晓得,两口子一肚子苦水。

沈会计是二队老职工中最有出息的人。从队会计到分场会计到总场会计,一路上坡,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搞得他原来的名字大家都不记得了。他人长得周正,田字脸,眉清目秀,皮色又白,小分头一丝不乱,身上粘上一点灰土马上要拍个一干二净,说话走路,比县里下来的大干部还像大干部。在场里的中学毕业回到二队,接替病重的老子当会计。他做的账目也跟他人一样一清二楚,比他只读过年把私塾的老子强多了。

总场会计就是吃商品粮、按月拿工资的国家干部了,跟洲巴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沈会计是极要面子的人,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当国家干部是光宗耀祖的事,自然是珍惜。去总场正式上班之前,特地去市里置办了一身簇新的灰蓝中山装,买了一个塑料公文包、一双黑色猪皮鞋,小分头也吹了风,抹了油。返回时,班船的船工有认得他的,问:沈会计变了个人啊,是要做新郎了么?他笑而不答,找到自己的座位,把公文包抱在胸前,端端正正坐下。

这一年,沈会计双喜临门:当了国家干部,女儿引弟出生。

总场会计一直当得很稳当,当得越久越有资格。只是着急引弟老也没有引个弟来。眼见得到了要说人家的年纪,沈会计不得不死了心。一想到引弟哪天一旦嫁出去,自己跟里头人就成了两个孤老,心下就辣痛。跟里头人商量:找个倒插门女婿。引弟在洲上不是独一流也是一流之一,不愁没有人上门。

提亲的人接索儿来,只是总也不能称心如意。沈会计的意思:一、吃农业粮的一律不考虑,起码要是国家干部;二、人要长得体面,起码要配得上引弟;三、人品要好,起码要保证引弟不受欺负。

也是沈家从来规矩本分修来的福气,那个人没有几久就出现了。县里分配来一个复员军人蒋忠诚,到场办当干事,二十三四,高大精壮,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一身洗白了的军服总是绷得笔挺,领口的扣子总是扣得铁紧,衬衫领子看不到一点油腻。每天早早进了办公室,就挽起袖子扫扫抹抹,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把到处搞得锃光瓦亮。

沈会计上紧跟场办的梅主任打听。蒋忠诚还真是单身,老家就在江对过的南边,兄弟姊妹早已成家,娘老子都过世了。

梅主任说:我看也要得,我给你们保媒。

沈会计的田字脸花一样绽放开来,一连声拜托拜托,只差没有磕头作揖。

蒋忠诚不久就上了沈家的门。他带来了自己全部值钱的家当:部队津贴的存折,一直不舍得穿的新军服,一个擦得跟镜子样亮的炮弹壳做的花瓶,一个鲜红塑料皮的笔记本,一面连队奖给他的小锦旗。

引弟躲在自己房里,不管娘老子怎么喊,死人也不肯出来。

蒋忠诚立正站在堂屋中间,脸白一阵红一阵,憋得喘不过气,好半天嗫嚅说:沈会计,沈姨,我先走了,下回再来。转身大步跨出门槛。

沈会计两口子推开女儿房门,看见女儿勾头坐在床上。

人你看到了?要不要得?

引弟的头越勾越低,死不作声。

要不要得你说句话呀!

沈姨急了。

我来。

沈会计心里有数:

我回头去场里跟他说,你看他不上。

不!

引弟猛然抬头,一脸通红。

住在引弟隔壁的孙小云跑过来,一把拉起引弟的手:

这下好了!我妹子唱不成“姐不风流郎不来”了。

二队城里下放人员的宿舍一长排平房住了二十几号人,先前除了畜生的哼叫就几乎没有声息的屋场从此失去了平静。

洲上人喊自己“洲巴佬”,喊城里人“下放人员”。这帮从省城和市里下来的下放人員,没有几根正料,不是家里成分高,就是自己下三滥,政府安了个“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好听名头,把他们当作垃圾扫到乡下。下了乡,他们哪里就安生了?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南腔北调,叽叽喳喳,打打结结,鸡飞狗跳。男的手脚总也不老实,大白天,人面前,搂着女的就啃,啃得女的身子乱扭,叽叽嘎嘎乱笑;女的衣服总也穿不正,不是遮不完奶就是遮不完肚子,一条白肉晃眼,让你想看又不敢看。宿舍的房门如同虚设,夜里灯一熄,单人床的帐子里就叽叽嘎嘎乱响,也搞不清是谁上了谁的床。一堆干柴烈火离了娘老子的管束,烧得乌烟瘴气。

老职工里,上了年纪的摇头啧嘴:做过了!不准自家的儿女接近他们。年轻的新鲜好奇,偷偷学坏。

其实下放的人里头也有规矩的,孙小云就是一个。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在市里闲了两年给街道上动员到农场来了。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在市里上大专。平时在集体宿舍,她能躲就躲,实在不得安生,就去找引弟。

引弟不出工的时候都窝在屋里。她的脸盘子像满月,老是侧着。别人不注意,她的眼睛滴溜溜转,别人一看她,马上就落下上眼皮子。孙小云跟她天生有缘,没有几天两姐妹就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晚上收工,引弟常常拉着孙小云去她家过夜。沈会计两口子也觉得孙小云这街上女儿不错,蛮顺眼,还斯文,看引弟跟她那么好,就说,你干脆来家里住吧。

沈会计成家的时候,娘老子把积攒了多年的木头、砖瓦给他们做了新屋。打算多子多孙的,明三暗六:堂屋和两边的厢房各是前后两间。而今,厢房前面的两间,一边住着他们两口子,一边住着引弟,后面的两间一直空着,里面的床和桌椅都是现成的。

孙小云住了引弟后面一间。

多了个人,屋里闹热多了。两姐妹没事就关在房里,不时响起咯咯大笑。

引弟手巧,花绣得好,从头到脚,衣领衣襟、裤腰裤脚、鞋面鞋垫,凡是看见别个绣了花的地方,她一点不落下。五颜六色的丝线绣出喜鹊探梅、蝴蝶双飞、鸳鸯戏水……把孙小云看得眼花缭乱,羡慕得不得了,一有空就跟着引弟飞针走线。

孙小云一边学绣花,一边听引弟唱歌:

一恨我的命啰,

命中不如人啰,

寻根索子去吊颈啰,

枉活十八春。

……

洲上的歌子都是很伤感的,听着就像哭哭啼啼,孙小云笑起来:

才十八就说“枉活”羞不羞?听你唱得那么伤心,赶紧嫁呀,蒋忠诚不在等着么。

引弟说:

我才不嫁那个死牛活头,我嫁你。

你嫁我?我才不要你。我有男人。没有男人我活不成。

那我就连你男人一起嫁。

你疯了!

两个人疯疯癫癫笑作一团。

孙小云还真想男朋友了。那个星期天,她请了假,一早搭班船去城里看他。回来,鬼头鬼脑地拿出一叠复写纸印出的花样。

那些花样是孙小云男朋友在家里的旧书堆里翻出来的,说古时候的女子出嫁前就是把这些绣在贴肉的布上。花样上的男女像刮了毛的光猪,特别是那个地方一清二楚,各种各样的亲热看得人心惊肉跳。

喜欢么?

孙小云问。

引弟别过脸,直点头。

那就送给你。

真的?

当然真的。我就是特意带给你的。

引弟满月样的脸盘子陡然放光。

蒋忠诚每天一早就先到沈家来“上班”,把一家人的早饭和沈姨引弟带去棉花地吃的午饭做好,再回场部食堂吃早餐,然后去场办上班。吃过夜饭又去沈家做夜饭,饭做好了,就去屋后的菜园拔草浇粪。

这时候,早已从场部下班回家的沈会计跟平日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堂的桌子边上,一根接一根抽烟,跟蒋忠诚一起等着沈姨引弟收工吃夜饭。他每天除了午饭在场部食堂,一早一晚都在家里吃。

一家人吃完了,蒋忠诚帮着沈姨收拾锅碗瓢盆,诸事熨帖了,才回场部宿舍睡觉。第二天一切又从头开始。他在一个荒岛当了三年兵,做了三年饭,种了三年菜,后两年升了班长,现在做这些,跟伢儿过家家一样。那是一连官兵,这是一家三口,不能比。他心又细,跟天南海北的老兵学了不少厨房手艺,饭菜做得特有味,场部食堂逢年过节加餐都让他上手。

说女婿是半边之子,蒋忠诚比儿子强多了。沈姨本来是家里最辛苦的:男人是国家干部,没有做家务的道理,下班回来就端个架子坐着,沈姨给他盛好饭端上桌才抓起筷子。引弟是心头肉,做饭洗衣沈姨从来不让她沾手。夜里钻进被窝,浑身骨头辣痛,咬紧牙齿不声张。现在有了蒋忠诚,沈姨一下觉得享上了八辈子福。

蒋忠诚来沈家,一心做事,从来不敢正眼看引弟。引弟自然也不好主动跟他搭腔,吃了夜饭跟孙小云两个关在房里,咿咿呀呀地唱:

哥是稗子姐是秧,

哥要连姐赶上趟。

等到别个来薅草,

扯起稗子留下秧。

把哥丟在干岸上。

……

蒋忠诚对歌子没有反应,在部队他只喜欢看动枪动炮的电影,对唱歌跳舞的慰问演出没有兴趣。

沈会计两口子忍不住私下对他说:你也特忠厚了,不起手动脚,话总可以讲的,打连打连,要连的啊。

蒋忠诚立正说:

是。

第二天引弟上早工,等在门口的蒋忠诚轻轻喊:

引弟同志你等等。

看看沈姨和孙小云先走了,说:

饭菜好不好吃,你要多提意见……地里很辛苦,你要多喝水……

还有么?

引弟问。

还有……我们要互相学习,互相帮助……

还有么?

还有……没有了。

引弟扭头走了。蒋忠诚看着她的后背发呆。

在堂屋吃早饭的沈会计不由笑了:

这是家里啊,怎么搞得跟当兵一样。哪天场部放电影,你带引弟去看。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走路?有样学样也不会么?

蒋忠诚说:

是。

场部放电影那天,收工早些。吃完了夜饭,沈姨对蒋忠诚说:你带引弟去看电影,这里我来收捡。沈会计从不看电影,点了烟,在中堂坐定,说,是,是,早点去,有位子。

农场被一圈大坝围着,屋场在坝里沿坝脚绵延,各家的屋墩高低宽窄不一,夜饭时候,各家门口也常有人走动。蒋忠诚犹豫了一下,大步走到坝上。

坝上路平,只是人多,都是去场部看电影的。蒋忠诚在前,拉开引弟好几步,越走越快。引弟看看赶不上,又不好开口叫喊,干脆站住,眼泪一下涌出来,扭头回家。

蒋忠诚到了场部的坝头上才发现引弟没有跟上,赶紧回头。

引弟坐在自己房里抹眼泪。见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蒋忠诚,沈会计又好气又好笑,对引弟的房间噜噜嘴。

蒋忠诚推门进去,像根棍子一样戳在引弟面前:

引弟同志,是我不对,没有照顾好你。

引弟一扭身子:

哪个是你同志!

蒋忠诚看着脚尖,等着引弟发作。

引弟恨恨地看着蒋忠诚,问:

你真是死牛活头啊?

不是。

蒋忠诚看她一眼,又赶紧低头。

我是丑鬼么?

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怕看?

我看了,我没有怕。

没有怕为什么勾头?

蒋忠诚抬起头,眼睛却越过引弟的头顶,看着她身后挂着的那面连队奖给他的小锦旗,黄豆大的汗珠子劈面流下。

引弟扑哧笑了:

算了,莫遭罪了,回去吧。

那天下午,日头火辣,孙小云忽然撂下锄子,对身边的引弟说要回屋一趟,飞快跑了,再没有回来。会计来记工分,引弟说,孙小云说不定来身上了,才走一脚。说完自己就扯脚往家里赶。看孙小云跑走时的慌慌张张,她还真有点为她担心。

大白天从来不关的堂屋门被人带拢,引弟推门进去,又高又阔的堂屋深处,从孙小云房里传出很奇怪的长一声短一声,像是发狠,又像是哀求。她的心陡然一紧,快步穿过堂屋,一脚踏进孙小云敞开的房门:

男人和女人的鞋子、袜子、里外衣服,从门口一路散落到床前,一男一女像花样上的光猪一样搂作一堆,一点没有觉察有人进屋。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引弟转身退出,破命往棉花地跑,跑不远就跑不动了,脚骨子直发软。

夜里跟老娘收工回来,屋里只有老子和蒋忠诚。引弟说,好累,不吃了。进去关了房门。

孙小云一夜未回。引弟眼睁睁地过了一夜。一个又一个光猪影形在眼面前晃来晃去。

第二天半上午,孙小云才在棉花地现身。歇坡的时候,她挨着引弟坐下。

地里的草长疯了,前脚锄子响,后脚脚板痒,队上不准请假。孙小云好久没有回城,男朋友等不及,也不来封信,旷了课直接窜到场里来了,在场部打听到二队的棉花地就在屋后,跑到地头一眼就看到锄草的孙小云,含着指头打了个长长的唿哨。这声唿哨孙小云马上就听到了,她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一声唿哨。

引弟说:

后来的事你莫说了。

你回了屋?

孙小云脸一下红了,说:

我也想他想疯了。

夜里他们去了场部招待所。值班的人跟在他们身后:你们没有结婚证,不能同屋过夜,只能留一个,那个坐坐就走人,走之前不准关门。他们只好出来,在场部后面的菜籽林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她送他上了班船。

在菜籽林里也做了?

引弟看着孙小云乱糟糟的头上尽是黄蹦蹦的菜籽花。

当然。天当被,地当床,菜籽花儿黄。

孙小云回味无穷。

那不跟钟骚牯一样么?

钟国宝说过他要相好了哪个,一定在菜籽林里跟她浪漫!

骚牯?你们家蒋忠诚才是骚牯!你也跟他骚一回,莫守着骚牯守活寡。

孙小云寻引弟开心。

引弟酸酸说:

我没有你命好。

说着就眼泪巴巴:

姐姐门前一棵椿,

椿树杪上挂明灯。

别人走路灯有亮,

我今走路灯不明。

高灯只照有心人。

孙小云说:

这个蒋忠诚也真是的,一点不懂女孩子。

莫说他了。

引弟认真说:

下次姐夫来,莫钻菜籽林,就来屋里住。

那怎么要得,你老子不拿刀杀了我们才怪!

孙小云担心。

亏你还是城里人,你不会上半夜跟我睡,下半夜回你房么。

引弟引弟,看不出你比我还坏!

孙小云一把抱过引弟,一顿猛亲:

我怎么谢你啊?要不你也跟姐夫睡,花样上有的:一龙二凤。

说得好听,到时候莫吃醋。

两个人又疯疯癫癫笑作一团。闹完了,引弟幽幽地看着孙小云:

莫说你,这种事娘老子也帮不了。

孙小云忽然跳起:

我有个主意。

蒋忠诚正趴在桌上看文件,有人敲窗玻璃,是孙小云。他赶紧从办公室出来:

找我?

不找你找哪个?引弟病了,我刚送她回屋。沈会计出差了,沈姨急得没有法子,让我来喊你。

沈会计头天去县里开会了,蒋忠诚晓得的。

回办公室匆忙交代了一声,蒋忠诚就冲锋一样跑出来。

孙小云说:

我还要回棉花地,你赶紧。

场部就在二队的范围里,跑起来没有几步路,蒋忠诚却觉得天高地远,像是总也跑不到头。

总算看到沈家的屋门了,蒋忠诚从坝头上飞奔而下,猛推合上的屋门,差点栽了一跤——门里没有上栓。屋里安静得逼人,隐隐听到引弟房里的声息。蒋忠诚放平了脚步,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房门,感觉到房门也没有上栓,不敢乱动,问:

沈姨,引弟在么?

进来。

是引弟有气无力的声音。

蒋忠诚一下推开门,憨了:

没有沈姨,只有引弟。

引弟一只手支着脸,歪靠在床上,只系了个红肚兜。

蒋忠诚眼睛发黑,金星乱冒。终于镇定下来,看清了,那个肚兜是他送的那面小锦旗,旗上的“奖”字没有了,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

引弟两只眼睛灯一样盯着他,闪闪发亮。

你病了?

蒋忠诚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

都快病死了。

怎么不去医院?

医院治不了。

那是什么病?

菜籽花病。

引弟……

蒋忠诚听见自己的脑壳“轰轰”响。

过来。

引弟不容迟疑。

不可……以的……引弟……我们没有圆房……

现在就圆房。

我……我们……没有……办、办酒……

蒋忠诚一边结结巴巴,一边后退,退出房门,退出大门,毒辣的日头下,身子像要爆炸。

那夜,孙小云像抱细伢子一样把不停抽搐的引弟抱在怀里,不住嘴地对着耳朵哄她。快天亮的时候,引弟像是睡着了,身体却火烧一样滚烫起来。

要不要告诉沈姨?

孙小云慌了。

不要。

引弟硬撑着坐起。

你要去哪里?

上工。

之后的日子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蒋忠诚照样每天一早一晚过来“上班”,诸事熨帖了就回场部。只是见到引弟就像做了亏心事,眼睛躲躲闪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非说不可,也是引弟同志如何如何,比同事还生疏。引弟反而比先前随便多了,蒋忠诚跟她说话,她就大大方方地回答。蒋忠诚不说话,她就开口喊他,让他不消那么勤快,坐下来歇口气,给大家讲讲海岛的故事,那个岛是不是跟仙岛一个样?

沈会计两口子看着一家人和和睦睦,很舒心,瞇着的笑眼在女儿女婿脸上睃来睃去,心里说不出的得味儿。一面上紧择吉日给他们圆房。

但孙小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头,私下里问引弟:

你真的不恨他了?

不恨。

引弟勾着头,手上针线不停:

连姐连到四月天,

没脱衣服跟姐眠。

篷上困觉打一转,

风吹荷叶遮半边,

这是有情没有缘。

不恨就好。蒋忠诚是个好男人。你们有情有缘。

引弟弯下腰,吃吃地笑。

孙小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笑过:

死妹子,是不是好上了?

引弟点点头,脸上放光。

孙小云想起来,晓得蒋忠诚脸皮子薄,引弟后来去场部看电影都跟着她。那回引弟中间走开了好久。回来像喝多了酒,晕乎乎的,向来扎得油光水滑的辫子散了,扣得丝风不透的颈上和腋下的扣襻子也开了,脸上也是这样放着光,坐下来,软绵绵地搂住她。

去蒋忠诚屋里了?

引弟不答,只憨笑。

看不出,老实巴交的蒋忠诚竟是个闷骚,贼胆也忒大了,场部放电影这么多人,他都不管不顾。

这就好了。蒋忠诚到底不是死牛活头。

孙小云吁了口气,为引弟高兴。

引弟从此唱的尽是荤歌子:

捏姐一把姐一扭,

姐骂哥哥轻骨头。

捏姐莫在人前捏,

人前捏姐假风流。

你不知羞我知羞。

夜里收工回来,三口两口扒完了饭,蒋忠诚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跟了出去。孙小云在食堂吃了夜饭过来,总要等到半夜才见她回屋,衣衫总是乱乱的,第二天早上还看见她头发上的菜籽花。上工的路上孙小云咬她耳朵:

场部宿舍上好的,你们也去钻菜籽林?

天当被,地当床,菜籽花儿黄。

引弟眉眼里荡漾的尽是女人的风情和幸福。

割菜籽的日子到了。无边的菜籽黄零零落落。

洲上火一样的热天开始了。

最早是孙小云,接着是沈姨,发现了引弟的异常:泛酸,馋嘴,懒起。有时候半夜摸回来,房里的灯一直亮着,孙小云偶然在引弟床头看到一叠细伢子衣裤,都细心绣了花。

沈姨告诉沈会计,沈会计心里歡喜,脸上板着:

怎么搞的,两个憨包伢儿,就等不得圆房么。不圆房就有了,脸皮往哪搁?

沈姨说:

天天在一个屋檐下挨挨擦擦,哪有不上火的。那时候你不也是叫花子烧粑等不得热么。

第二天上班,沈会计把蒋忠诚喊到一个背静地方,问他打算何时圆房,蒋忠诚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最早也要到明年菜籽花黄,因为他老子过世到那时才出三年。

南边和洲上一样的规矩:老人过世,守孝三年,儿女不能办喜事。

沈会计的脸一下煞白:

你早晓得这些,做什么不小心?

小心什么?

你问我,你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我真不晓得。

蒋忠诚疑疑惑惑。

引弟都要出怀了,还说你不晓得?

轮到蒋忠诚的脸一下煞白:

沈会计,我……我连引弟的手指头都没有碰过。

蒋忠诚的嘴唇打摆子一样瑟瑟直抖。

沈会计的眉毛一下立起:

真的?

我何时说过假话?

沈会计全身像风箱一样响起来,气越出越粗。一把推开蒋忠诚,直奔场部后面的棉花地,找到引弟,当众问:

说,肚子里是哪个的杂种?

引弟勾着头,死人不作声。

四周办丧事一样静默。二队人从来没有见到过比县里的大干部还像大干部的沈会计这样发恶。

沈会计夺过身边一个人的锄子:

你开不开口?不开口我一锄子扪死你!

吓得紧挨引弟站着的孙小云浑身一震。

除了引弟,哪个也没有想到,从人群里走出来,挡到引弟前面的,是顶着鸡窝头、穿着扫帚裤的钟国宝:

爸。

沈会计像是大晴天突然遭了雷劈,滚圆的眼睛越睁越大,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沈会计躺在场部医院的病床上。不管众人怎样劝,不管沈姨怎样求情,他只有一句话:

从今天起,不准引弟再进屋门。

孙小云把引弟带到集体宿舍,两个人挤一张床。

钟家很快就来接新娘子了。

引弟出嫁不到一个月,钟国宝带着她去了省城。母舅安排钟国宝进了一个省级单位的车队,引弟做了家属工。第二年菜籽花黄的时候,小夫妻抱着沈会计的外孙回到洲上。沈会计依旧不准进门,也不准沈姨去看他们。

一家人团圆是在沈会计退休之后。沈会计多年的心口疼总也不好,钟国宝派车把他接到省城住院,后来二老就留在女婿家里。那时候,钟国宝是一家有规模的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孙小云和她男人——就是那个跟孙小云在菜籽林“天当被,地当床,菜籽花儿黄”里过夜的大学生,都在他公司当高管。

引弟跟钟国宝结婚后,蒋忠诚向上级打报告要求调回了南边老家。因为老是结婚离婚,影响了提拔,到头就是个副乡长。

把引弟赶出家门后,沈会计退了蒋忠诚的彩礼:部队津贴的存折,一直不舍得穿的新军服,一个擦得跟镜子样亮的炮弹壳做的花瓶,一个鲜红塑料皮的笔记本,以及连队奖给他的小锦旗。上面,引弟拆了“奖”字绣上去的春宫让沈会计看得好一阵咬牙切齿,对蒋忠诚说:

伢儿,对你不住,我枉为人父。

潸然泪下。

那面小锦旗蒋忠诚一直留着,没事就拿出来,看着发呆。

即便钟国宝带着引弟去了省城,当初到底是哪个搞大了总场沈会计宝贝女儿的肚子也一直是洲上人嚼蛆的一个话题。二队没事就写写画画的鸡矢记录了主要的三种说法:

一、 蒋忠诚。莫看他死牛活头不作声,倾头鸡单吃谷头米。哪有眼睁睁看着一碗热饭放冷了不吃的?有时候表面上最正经的人实际最假。

二、 孙小云的男人。有段日子他来洲上来得很勤,来了就住在沈家屋里。孙小云跟引弟好得像是一个人,未必不会唱一出唱本里的《姐妹侍夫》。

三、 钟国宝。哪只猫儿不偷腥,哪家女儿不怀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说不定沈引弟偏就喜欢钟国宝这样的骚牯。最后的结果就是证明。

各种说法都说得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说的人就像自己当时就在边上。不同的说法争得不可开交,有味不过。特别是到了菜籽花儿黄、心里总有些蠢动的时节。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陈世旭,当代作家,上世纪80年代写作至今。著有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多部。小说《小镇上的将军》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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