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居
2019-11-25王威廉
你喜欢一回到家,就看到她坐在电视机前,至于电视里放的是什么不重要,你早已经设置好了。你知道哪些灾难即将发生,而已经发生的灾难又能制造多大的后果,你都知道。你只需要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盯着电视看。而你走到她面前时,或是你的动作声音大了点时,她便抬眼望着你,温情脉脉的样子,永远和热恋时一模一样。
“你今天开心吗?”你问她。
她紧闭的双唇慢慢开启,然后说:“开心,看到你回来更加开心了。”
她的声音极其温柔,超过你记忆中的余音。
你坐在她身边,她缓缓靠在你身上。她的身体有些笨重,你有种被推挤的感觉,你迎着那股力量使劲,跟她达到新的平衡。一种极为稳固的平衡。你闭上眼睛,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似乎就要沉沉睡去。
“饭都做好了,你的血糖低了,快去吃吧。”她说,她总是如此贴心。
你离开她来到厨房,都是很简单的东西,煎蛋,白粥,全麦面包。你一个人默默吃着饭,她朝你微笑了一下,继续转头望着电视了。你曾经让她陪着你一起吃饭,但是只有你自己在吃的感觉很糟糕。你被她审视着,你觉得自己很原始,像只动物。因此,你宁愿自己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吃饭,望着她的背影就好。她看电视的背影让整个空间充满了温馨的生机,即便只有这一点,她也是物超所值的。
“我们聊聊天吧。”你吃完饭说。餐桌自动工作,碗筷被拖走清理干净。你伸个懒腰,站在她面前。
“好啊,我今天看到这个世界上诞生了一种新事物。”她有些兴奋地说。
“什么?”
“名字很奇怪,网……络。是看不见的网,把一切信息都联系起来了。”她的双手在空中比划着,像个孩子。
你笑了起来,觉得她实在是太可爱了。你握住她温热的手,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吐吐舌头,脸上有了一层红晕。你对此暗暗惊叹。你无法不认真对待她,即便她不能感到疼痛,你还是温柔而小心地触碰她,担心一不留神便让她感到不适。她继续对你说着“今天”的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触动你的记忆,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令人踏实。
“我们要搬家了,亲爱的。”你对她说。
“是吗?我们会去哪里呢?”她说,“你会带上我吗?”她看上去相当期待。
“傻瓜,当然会带你。”你在她耳边说道,然后抱了抱她,她的体重分明也是53公斤,但总是感到要更加沉重。
“那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一个难以置信的地方。”你说。
“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她不只是这么一说,她还紧紧抱住你,你感到自己快喘不过气了。你想,如果你和她发生什么冲突,你可是打不过她的。好在她是如此温顺,比任何人类都要完美。
你原本在一家手机店做营销,每一款新上市的手机你都了如指掌。后来,你发现回收旧手机也有利可图,便努力说服在你这里买手机的顾客把旧手机卖给你。没想到,这样一来,引来了越来越多的顾客,有些顾客的手机才用了半年,就来置换最新款的。你尽管尝到了甜头,但你对他们并不是特别理解。你自己的手机都已经用了三年了,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你还会继续用下去。当然,你是个怀旧的人,你家里还摆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电视机,还摆着磁带和CD光碟,你才是这个时代的怪胎。但像你这样的怪胎不会少,否则也不会在她身上设置有怀旧的选项,怀旧模式下的她会说出一些这个时代已经遗忘的词汇,从而引发怀念。这是商业的胜利,也是对人性了解的胜利。
她自然是极为昂贵的,一般人的经济条件还无法负担。你能挣到这么多钱,当然不是从卖手机那里。手机这类电子产品的利润越来越薄,而且更新换代快,你营销得再好也不过比同行宽裕一点点,想大幅度拉开距离,那是不大可能的。你是因为老朋友敬亭的出现才开始大笔赚钱的。你忘不了那个场景:时隔二十年没见的老同学敬亭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他站在手机柜台前微笑着看你,你竟然一下子就把他给认出来了。他的样子相比从前变化还是挺大的,但他的笑容以及那種笑容中有点儿挑衅的神态居然丝毫没变。因此,你很快确认是他,但你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装出一副始终在猜测的表情。
“达北,听说你生意不错。”他率先开口了,还用亲昵的口吻叫出了你的名字。
“啊……你是……敬?”你吞吞吐吐,观察他的反应。
“敬亭。”
“对,敬亭。”你笑了。
“不好意思,我的确老了好多。”他抬手摸了摸额头的皱纹,那里的确如受潮的纸张又晒干了一般,皱皱巴巴,沟壑纵横。
“怎么回事?做什么大买卖了?”你开玩笑说。
“什么大买卖,是你的食物链底端,你回收旧手机,我是采购旧手机的。”
你每次将回收的旧手机都卖给一个叫阿康的人,据他说这些旧手机将被拆卸,各种有用的零件将重新出现在新机里边。看样子敬亭是通过阿康知道你在这里的。难道他是来谈生意的?敬亭原本矮矮瘦瘦,其貌不扬,现在的穿着倒是挺有品位,粉色的短袖和卡其色的短裤,脚蹬棕色的凉皮鞋,船袜的边沿很低,紧贴鞋帮。总之,站在你面前的他是个显得很精干的家伙。可在你的记忆里,还有另外一个他。那个他曾跟你天天见面,你们一起长大,一起追女孩子,你在房间里跟女孩子亲热浪漫,他在外边帮你站岗放哨。总而言之,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只是因为你们的家乡要修建一座大型水库,方圆十几公里都被淹没了,你们被搬迁到了不同的城市,然后各自忙于生活,断了联系。
“鬼能想到,我们居然都绕着旧手机打转。”你从柜台里边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在顾客体验区的沙发上坐下来。
“千万不要小看旧手机。”他笑眯眯地看着你,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隐约闪烁的眼神似乎在审视你。
“结婚了吗?”你单刀直入他的私生活。
“没有,也不打算有了,无法理解如何跟一个女人一直生活。”他的笑容越显得迫切,眼睛连一丝缝隙也没有了,“那你呢?是几个孩子了?”
“我也没有,我倒是想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可她……”
“没追上?”他还用“追”这个词,在你聽来已经很陌生了。追女孩这种事情似乎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就和你毫无关系了。
你叹息了一声,说:“她走了,她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哦,没想到,抱歉。”
“一天晚上她自己一个人开车,当年的导航不够准确,因此把她给导到河沟里去了,就那样不明不白有些荒唐地死掉了。”
“伤心往事啊!”他的手在腿上摩挲了几下,“唉唉唉”叹了几声气,站起来拉你往外走。
“去哪?”
“去我那喝几杯。”
你似乎无法抗拒,有种魔力拽着你就要跟这个人离开。你匆匆忙忙跟同事交代一下,就跟他坐上车,朝着他的地盘驶去。他的车里放着迈克·杰克逊的歌,过了一会儿他又换成周华健、张信哲,都是你们几十年前一起常听的老歌。他启动了自动巡航模式,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给你递了瓶水。你喝着水,听着老歌,看看车内的未来风格,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受。
“觉得恍若隔世吧?”他看了一眼,笑着说,“我也是,经常感到莫名其妙。”
“没想到你也这么怀旧。”
“不能只准你一个人怀旧吧,你这个家伙,曾经为了一盒迈克·杰克逊的磁带,差点跟我打起来。”
“你还记得这些?”
“忘不了,老是想起来。”
你和他跨越了时间的隔阂,再次熟悉起来,就像十几年只是十几天。
你索性自己操作起模板,选了一首迈克·杰克逊的You Are Not Alone。他点点头说:“就是因为这首歌,我们才爱上那个古怪的老迈克的。”你笑了,没错,那个老迈克已经离开人间多少年了,但你和敬亭还记得他。
车行驶进了位于城南的一处高档小区内,依山傍湖,低矮奢华的建筑掩映在浓密的绿树中。你没想到敬亭会住在这里。他不是和你一样,是旧手机这个链条上的蚂蚱吗?这个链条只能让你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不会让你成为富豪。他是如何做到的?但你没法直接开口问他,这样的问题你说不出口,尤其是对他这样久别重逢的老友。车驶入地下车库,停在电梯前,他招呼你一起下车。车自动行驶去泊车位了。你们来到六楼,这层只有他一户。门识别他之后自动打开,他扭头望着你,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微笑。
“三百平米,一个人住是有些太空荡了。”随着他的声音,房间里的灯渐次点亮,开阔的空间令人宛如置身在博物馆的某处。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你忍不住跟他开了个玩笑。
“那你想错了,我可是老实本分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他耸耸肩,装出笨拙的样子朝你的方向挤了挤,有些讨好你,“我只是运气好,赶上好时机了。”
“你炒房了吗?”你本能问道。十几年前,你曾想买套房结婚,可是那个你想要与之结婚的女人死掉了。后来,房价猛涨,你在这座巨型都市买一套像样的房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于是你已经打定主意不买房,大不了以后住进老人院好了。可是,那个帮你放风站岗的敬亭却一个人住上了三百平米的房子。
“这是我买的第一套房子。”敬亭带着他往里边走,迷宫一般,大多数房间都关着门,令人想起宾馆的走廊。这种感觉在私宅里并不美妙,仿佛隐蔽着某种可怕的生物。
“一个人住,会不会有点……”你本想说“害怕”,可一个成年男人这样说似乎有点儿奇怪。
“非常安全,除了卫生间,其他地方全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报警,还有两个安全机器人随时护卫。”
“总统级别的安全。”
“确实是的。”敬亭有些得意。
但你的本意并不是说这种看得见的危险,而是那种看不见,甚至无法描述的事物,就像是宇宙深处的奥秘一般,尽管我们不了解,却不妨碍那奥秘的存在以及对我们的隐秘影响。在不断扩张的城市中,那种隐秘的惧怕时常让你夜半惊醒,心神不宁。
“我们在这间房坐会儿吧,你会喜欢的。”敬亭推开了一扇门,你走进去,瞬间如电流短路般愣住了。那分明是中学时代的样子,有录音机,有磁带,墙上贴着迈克·杰克逊的宣传海报。
“都是当年的物品,分毫不差。”他拉出课本,里边还有画线的句子,“你去过我的房间,还记得吗?”
“记得,这是你这些年东拼西凑收集起来的?”
“错,这些就是当年我的东西,都有我使用过的气息,甚至还有你触碰过的气息。我考上大学之后,我嘱咐家里人不要碰我的东西,他们就真的没碰。后来,他们得病过世后,就更没人去管了。”
他这么一说,你的确有些激动了。你自己是个怀旧的人,但你从没见人怀旧到这种程度,光是保存下这些东西就太不容易了。眼前的物品持续唤醒着你的记忆,你在回忆中仿佛整个人也在迅速逆生长,青春期时的躁动、兴奋与莫名惆怅的心境都重新出现了。你坐在黑褐色的旧椅子上,深深呼吸着,有种摆脱了时间囚禁的自由感。
“喝汽水吗?”他露出调皮的笑。他走到门口,从一个自动行驶过来的小车里拿出两瓶橙黄色的汽水。他递给你,朝你眨眨眼说:“汽水,哈哈,这肯定属于不健康的饮品了,糖分太高,还有大量的色素和香精,但跟过去的味道一模一样。”
你喝了一口,确实一模一样。但这种无缝衔接式的怀旧反而让你有些抵触,就像站在流沙上不免有着陷落的慌乱。你的思维开始回到当下,你问他:“老兄弟,没想到你这么怀旧,你赚这么多钱就为了干这个?”
他没有说话,咬着吸管,嘴角似笑非笑,等待着你说下去。
“你怎么做到的?这些……”你终于忍不住了,似乎有些尴尬,但继而真的开怀大笑了,用手指在空中画着大圈,意思是他所拥有的这一切。特别不可思议的场景居然是令人发笑的,仿佛只有笑才能缓解这种不可思议。
“很简单,”他轻轻吐出吸管,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转动了几下,然后嘴唇微微颤动,叹气似的吐出了一个词:“比特币。”
“比特币?”
“嗯嗯,从这个东西刚刚诞生那天,我就开始关注,然后便开始力所能及地买下。”
“沒想到你这么有投资眼光。”这下你不得不赞叹一下了。
“说老实话,我一开始从没想着这是投资。这就跟我现在把这间房布置得跟过去一模一样的心理类似,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心情。当时都说比特币是未来的货币,我便跟小孩子一样想抓在手里,仿佛提前到了未来似的。谁能想到,我拥有的那些并不存在的数字符号,居然几倍、几十倍、上百倍地涨价,我傻眼了,我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很多跟我一起买着玩的朋友都出手了,但我没有,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为了投资。时间过去几年后,未来的魔法几乎让我疯掉了,涨了几百万倍。几百万倍!几百万倍……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他两眼蒙了一层水膜样的反光,用力盯着你,质问你,仿佛你才是那个持有比特币的富翁。
她开始只关注网络有关的新闻,这点太诡异了。此后,你每天回家,都得听她描述一番网络方面的新进展。什么浏览器,社交软件,视频直播,让她极为惊讶,她央求你给她买台电脑。有趣还是有趣的,但是她越来越不像她,你心中的她可不会对网络技术这么感兴趣,而且追根究底,她还是被网络给害死的。那个她只是喜欢听着音乐,自顾自地在原地跳舞。她的舞步绝对算不上优美,完全是跟着音乐节奏的随意摆动,但那样的随意里边透露着她无与伦比的可爱与美丽,你躲在角落里,好像在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脑上网,但实际上你的目光越过显示屏的边界,在偷偷地凝视她、欣赏她。她偶尔会注意到你的目光,对你莞尔一笑,便继续沉溺到她自己的小世界里边去了。你想到那样的场景,便按捺不住地爱她。这是为什么呢?她越是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边,你越是爱她,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你搂着有些沉重的她在电视前试图起舞。她倒是非常配合你,这种情况下,她比你跳得好多了。她看着你,她的眼睛也是幽深的,尽管那背后是复杂的电子神经网络,但不妨碍她是真的看见你的。你看着她的眼睛,默默想,她能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边吗?不过,如果换个思路想,难道她喜欢网络技术发展的新闻不是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边吗?
那不一样。
有个声音在你心底响起。
为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心底只剩下沉默。
“你今天看我的眼神不大一样,你在想什么呢?”她不会漏过你的任何细节。
“你爱我吗?”你问。
“我爱你。”她笑了,用手拉着你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抚摸。抚摸的力度有些大,但对她的感知器来说恰到好处。她轻轻叹息着,脸部有了舒服的神情,但与她相比,还是显得夸张和僵硬。
你把她搂进怀里,不再看她的脸。你想,等会儿应该把她的欲望指数设置得低一些。
“敬亭,你都这么有钱了,还收购旧手机干什么?”你在他奇异的逼视下,赶紧将疑问抛出,让他没法把注意力放在你身上。这是在他的豪宅里,这是在他的传奇故事里,他是绝对的主角。
“因为比特币那种超出想象力的涨幅,让我忽然就有了贪婪。贪婪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东西,而人是贪婪的宿主。”敬亭把汽水瓶放在桌上,拿起一把古典样式的水晶眼镜拭擦着,然后戴上,像是个老学究一般,他扶了扶眼镜腿,说:“看比特币涨疯了,很多人都在说要跌了,要跌了,我想也是,没有任何事物只涨不跌、只赢不亏的,时候差不多到了,我应该收手了。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觉得未来已经来临了,尤其是智能手机出现之后,我觉得小时候想象的未来也不过如此。我刚才说了,我买比特币无非是为了体验未来,但未来既然已经来临了,比特币对我的特殊意义也就没有了。这让我下定了决心,变卖了全部的比特币,拿到了一笔大钱。我把钱存在银行里,安安静静过了一段生活,可我无法习惯银行的低利率,别人也总是说,银行的利率抵不过通货膨胀的速率,那我想,再博一次吧,再看一次美丽的涨幅轨迹,那就像是登月一样美妙。我把钱都从银行取出来,放进了股市中。第一周就赚了个天文数字。我已经习惯了比特币的涨幅,根本没当回事,觉得理应如此。第二周,赔了点钱,我也没在乎。但第三周的那个星期四,是我最黑暗的一天,世界某个地方突然爆发了战争,蝴蝶效应,股市断崖式下跌,我的钱几乎亏光了。”
戏剧化的事情让你如同在观看一场电影,只不过你是置身其中的观众,需要对剧情的发展作出回应。你回过神来,对他说:
“敬亭,你因为比特币好玩而收藏,尤其是你对未来充满了幻想,我是很信的,因为印象中的你就是那样的人。但没想到你也会因为贪婪而疯狂,这是我想不到的,也许那也不完全是贪婪,而是一种宿命。”你没法用夸张的表情来回应他,那是电影的方式,你妥妥地知道自己在现实中,因此你把自己的想法迅速组织后慢慢说出,并从中分析自己理解不了的那部分。
“我也想不到,所以才说贪婪是世上最坏的东西,你说那是宿命,我就得认命。”他无奈地看着你,那眼神让你想起了少年时候无助的敬亭。
“所以你用那笔巨款仅剩的钱买了这所房子?”你抚摸着木桌温润的边沿,安慰道,“你还是幸运的,至少解决了每个城市人最关键的问题。”
“我不是说了我亏光了吗?”
“你说的是‘几乎,所以还是会剩下一些的,不对吗?”
“自然剩下了一些,股市又不是抢劫,做不到一分不剩的。可剩下的那点儿连一部代步车都买不起了,还谈什么买房?”
这下轮到你真的惊讶了,你不知说什么好,嗫嚅道:“那……那这大房子……咋回事?”
“哈,你怕什么呀?我当时都没你这么怕,”他大声笑了起来,刚才的无奈情绪一扫而光,“我当时就觉得这是好事情,因为本来这些钱就来得莫名其妙,所以我从来都没有过那些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那种感受。”
“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没有。”
“当真?”你笑了。
“确实没有,我现在对比特币还是很关注,虽然自己已经买不起了。遇到比特币、区域链的新闻,都会忍不住去看。我相信那样的未来,一定是统一、安全的世界货币。而我体验过未来的魔法,这就已经足够了。”
你沉默了一会儿,回味着他的话,你还不能体会他所说的魔法,但你也抱有这样的信念,就是未来是隐藏着魔法的,只是需要有人去破解,只是需要时间去等待。
“那你又怎么东山再起了?”你又回到了这个点上,你无法摆脱这套房子给你带来的震撼,这比挣了多少钱的数目更加具体可感。钱是符号,而这三百平米的豪宅则是不折不扣的物理真实。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听说你在卖手机,顺便做旧手机回收,便想着咱们老同学又可以一起做事了。”
他说完,为了强调这个事业的重要性,站起身来望着你。你一想到这瘦小的身形要生活在这巨大而空旷的房子里,你发现自己的心里没有羡慕,只有怜悯。你觉得他好渺小,包括他曾经获得过的巨大财富,此刻仿佛也是渺小的。
你搂着她入睡,时常在梦中梦见她,醒来之后,看见身边的她一时忘记了她已经不在的事实。隔了一会儿,这个事实出现了,而且越来越坚硬,像是一颗钉子,非要钻进来。你感到痛,你抱住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在你的拥抱中,她从休眠状态中醒来。她睁开幽深的眼睛,盯着你看,仿佛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事物:
“怎么了?主人。”
“没怎么,我想你了。”
“我已经醒来了,可以一直陪着你了。”
“你会无法忘记一些事情吗?”
“我不会忘记任何事情,因此我无法理解什么是忘记。”
她不会忘记任何事情。是这样的吗?你可以格式化她的内存,然后重启她。她不就忘记了全部的事情了?但那样的情况,所谓的忘记也失去了意义。因此,忘记只是记忆残缺不全的另一种说法。当全部的记忆大厦不复存在,也就不再存在什么忘记。
“是的,你不会忘记任何事情,我应该羡慕你吗?”你故意问她。
“你不需要羡慕我,你比我有智慧,我特别喜欢和你聊天。你对每天发生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也能判断事情的走向,那种感觉特别美妙。”
你凝视着她幽深的眼睛,仿佛那里同样存在着深不可测的生命。你情不自禁去吻了吻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并没有闭上,她也凝视着你。
敬亭非常严肃地对你说:“我现在有一家农场,但并不大,咱俩一起干,可以把农场的规模翻一番。”
“農场?”你愣了下,“你不是收购旧手机吗?怎么又搞食品生意?”
他大笑了起来,指着你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你还算是手机这个行当的人,怎么连农场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真以为是种萝卜和西红柿还有奶牛的农场吗?”
“那是什么?”
“算了,说不清楚,带你去看看吧。”
你跟着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来到了大门口。
“要出去看吗?”你有些疑惑。
“那当然。”
你回头扫了一眼房间,还有好多个房间关着门,里边隐藏着秘密。你原以为敬亭至少会带你再参观几个房间,可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
“这里还没参观完呢。”你盯着最近的那个紧闭着门的房间说。
“走吧。”他打开门,走了出去。你不得不走出这个秘密的场所,现在你确定这些房间里一定大有秘密。
坐上车,来到户外,周围的景致与刚才室内的怀旧布置形成强烈对比,你仿佛自己置身在一场噩梦中。这场噩梦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你无法从梦中真正醒来,你不断地从一场过去的梦跳到未来的梦中,又从未来的梦中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
你大致向敬亭描述了你的感受,然后说:“我要是像你每天这样,我迟早会精神分裂不可。”
“我早已精神分裂了。”敬亭很平静地说。他还是习惯性地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握着AI控制的方向盘,两眼盯着前方。的确,他几乎时时刻刻处于精神分裂的状态之中。你无法理解一个这么留恋手动开车的人,却又要采用自动驾驶的模式。这正如他迷恋关乎未来的比特币,却把家里的房间弄成跟过去一模一样。因此,他的怀旧不是出自身体的习惯,而是一种象征性的装置艺术。
“痛苦吗?”你放低靠背,在座位上半躺了下来。
“精神分裂其实并不痛苦,因为人类还有很多感觉比痛苦更糟糕。痛苦这种尖锐性的感觉,在一些时刻反而会变成一种奢侈,一种享受。”他继续望向前方,并不看你。
“我想大部分人对痛苦的定义就是一切糟糕的、不适的、可怕的感觉。”
“不,不能这么笼统,很多感受都是密不可分的,是非常细腻的,不能把那么多的所谓负面感觉打包到一个痛苦的垃圾箱里就丢掉,对任何人而言,负面感觉都要占到他整个生命的八分之七。”他终于转头看着你,眼睛的皱纹挤在一起笑了,说:“我们两个收购旧手机的二道贩子居然在讨论痛苦,这简直是个笑话。”
“二道贩子也是人嘛,咋不能讨论了?”
“以后也许你就不想讨论了,旧手机没有资格痛苦。”
说着,车速放缓,到了郊区的一个破败的厂房,还留有一些过去年代的标志,似乎是生产午餐肉罐头的。在这样的地方能干些什么呢?好歹手机行业也含有比较高的科技含量。
“还真是农场啊,”你开玩笑说,“别一打开门,里面冲出上千只鸡来。”
“说少了,至少有上万只机。”
“真有鸡?”你愣了下。
敬亭哈哈大笑。
你们下车,站在仓库门口,他把脸凑近识别锁眨眨眼睛,门打开了,一股混杂着怪味的闷热气流随之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你呆若木鸡。
里边摆满了一排排类似超市的货架,上边整整齐齐放着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手机。每个手机的屏幕都是亮的,如无数彩灯悬吊在空中,让混暗的仓库有了一种类似派对狂欢的氛围。每一排架子前都有两个人站着,在手机上操作着什么,他们对你们的到来毫无反应,你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机器人。但他们的身体灵活度以及那种气息,又分明是人类的。
“你看看,是不是有上万只机?”敬亭笑道。
“原来是这种机……”你喃喃说,“这都是干什么呢?”
“很多阅读量、转载量几十万的内容,都是我们创造的。还有许多号称拥有几百万粉丝的大V,一大部分是我们扮演的。”
“真没想到,我以为那种僵尸粉早已在技术的发展下淘汰了。”
“所以我们可不是僵尸粉,每一个手机背后都有生命的意志。”敬亭又拿出了哲人般的腔调。
“但这有什么意义?”你走进仓库几步,那种机器特有的古怪气息让你打了个喷嚏,那些货架前的人才扭头看了你一眼,然后又继续操作手机了。
“你不是老想知道我的大房子是靠什么买的吗?就靠这个。”
谜底彻底揭晓,但你总觉得有种说不清的感受在心底。这种“暗箱操作”的农场跟比特币的疯涨哪个才更荒诞?
“可笑吧?”敬亭站在你旁边,在你耳边轻声说:“一个只有几百人,甚至几十人看过的内容,在这里被精心打造成万人、十万人看过的样子,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无聊的谎言吗?人们为了假装自己的那些废话具有强大的影响力,甘愿付出巨大的钱财,甘愿上当受骗。”
“我就说我以前看过的很多文章味同嚼蜡,可阅读量竟然有几十万次……”你像个傻瓜一样喃喃自语。
“那你以为呢?”他现在像是专家一般,“而且你看的那些垃圾文章的阅读量倒极有可能是真的,反而是一些好文章更难传播。”
“信息传播怎么变得这么困难?”
“网络是信息的汪洋大海,人要找到一些信息很容易,但人想把信息传递出去太难了,尤其有价值的文章是需要费脑力的,而一大部分人不想费脑力,另一大部分人没有脑力……”
你站在货架前,看着那些内容。除了商业广告和机构宣传之外,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内容,包括一些极为无聊的日常生活流水账。那些人希望成为话语的中心,哪怕是虚构的中心都好。他们是如此爱慕虚荣,但也许,虚荣本身就是虚构出来的。
“你若有兴趣,欢迎你加入,从投资的角度,是很不赖的。”敬亭的生意人形象对你彻底展现,你想,他平时就是这样跟人做生意的吧?
“我更愿意你是比特币发家的,就像你说,那里边起码有未来的魔法,而这……”你看着密密麻麻的手机有些发憷,“这里边其实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拉着你往外走,边走边说:“比特幣这玩意儿能耗极高,一年耗电比整个瑞士还多。如果按照单笔交易所消耗的能量来算,它比全球其他所有银行的总和还多。而这个点击农场相对来说是很省电的。”
“你这是玩笑?”
“是玩笑,也是事实。你就说干不干吧?”他拉你站在户外明亮的阳光下,你们眯着眼睛,清爽的风随着呼吸进入你的身体,你感到无比舒适。
“总比回收旧手机强吧,那有什么意义呢。”敬亭嘲笑你。
“那还真不一定,旧手机可是实实在在的物品。”你回应道。
“物品就有意义?”
“踏实啊!”你笑了,然后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除了飞机,没有飞鸟,一种虚无感将你像气球一样吹满。你低下头来,看着敬亭的眼睛说:“唉,老哥们,干吧,有钱就好。”
“干吧干吧,钱这种东西跟点击量没什么区别。”
“没错。”你指着天空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什么?”
“没什么。”
那是你中学时代读过的海子的诗,忽然跃出了记忆的黑幔。
你跟敬亭做虚无的生意,确实用符号换来了符号。
换句话说,你赚到了钱。
你也买了房子,尽管没有敬亭的大,但好歹也有三居室。你没法像敬亭那样一个人像老僧一般枯坐在阔大的房子中央,心无杂念,冥想过去。你想再好好找个女朋友,谈谈恋爱。但自从你干点击农场之后,你便从手机店辞职,没什么直接认识女孩子的机会了。你不甘寂寞,用手机找到了附近的人,那都是些孤独的游魂,渴望偶然的遭遇与抚慰。你跟其中的几位女性相约出来喝了咖啡,有离婚独自带孩子的母亲;有非常肥胖而自卑的女高中生;后来,你终于遇见了一位漂漂亮亮的女孩,是在某个学校当老师,你对她有些美好的想象。她倒是很干脆,拉着你去开房睡觉了,但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渴望再见到她,她说她只是纯粹对陌生人感兴趣,而你们已经有了身体的亲密接触,已经不属于陌生人了,因此她对你不再有任何兴趣。说完这些之后,她就把你的微信拉黑了。这件事让你难过了很久,你无法接受一个与自己有过如此亲密体验的人,会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似的。这和死亡岂不是毫无差别了吗?你本身就是生活在她不存在之后的巨大空洞里,现在又有新的空洞扩充进来,你怎么能够忍受呢?
因此,你怕了从虚拟的网络世界中去遭遇某种激情,你感到自己像烫伤的软体动物一般,只能用力向自己内部收缩。你尝试着询问敬亭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他对你露出了神秘的笑容。在一个周末,你终于在他家的一个神秘房间中看到了三个硅胶机器人。她们在亮灯的瞬间突然在你眼前出现的印象,让你打了个哆嗦。
“这些都是老款的,新款的会在黑暗中闭眼睛。”敬亭描述起事物来总像是推销员一般。
“你就是靠这个解决问题的?”你说完后,露出了坏笑。
“说不清楚,我不知道是不是解决了我的问题,”敬亭没有笑,脸颊也没有一丝羞赧,“你可以去试试,我不介意的。”
这种情况下,你本来很是尴尬,但是看到敬亭平静而认真的样子,你仿佛得到了鼓励,你撇撇嘴唇,说:“是你让我的试的,你别后悔。”
“试试。”
“干净吗?”你又坏笑了下。
“废话,全自动消毒的。”
敬亭不笑,在这件事上他有种诡异的严肃感。他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你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那三个笑吟吟的机器人,心底忽然感到了发慌。你完全没有欲望,你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实验品。你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忽然,你发现有一个机器人的大致面貌和体型有点儿像她。当然,事后你觉得也没那么像,但只是当时那个机器人的确让你联想到了她,从而,你忽然有了冲动,也有了温情。你在机器人的抚慰中意识到,今后你的生活有个新的目标了。
你让敬亭带你去选购,那是直接从日本进口的一家隐秘的店,开在一座桥的下面,你从来不知道桥下的空间是可以经营使用的。你带了她的照片和视频去,店家是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女孩,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一寸长的头发中间有几道沟露出了白色的头皮,你仔细注视,发现那是一个大写的A,你想到了一本古老的小说,霍桑的《红字》,A是一个羞耻的代号。但你固执地认为,面前这个女孩头顶的A和那本小说毫无关系:她太年轻了,不可能读过。
女孩儿详细询问着你的要求,一句一句输入了电脑,很快,电脑边合成了虚拟版的她,她对你微笑着,你愣了一下,眼睛模糊了。女孩儿的脑袋没动,手里却拿了纸巾递给你。你擦了下,然后说:“很好,就是这样的。”
“一个月后,她就会诞生了,到时再通知你。”女孩儿说。
你支支吾吾答应着,说完感谢的话,便和敬亭往外走去,你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桌面上放着一本书。纸质的书在这个时代不多见了,你多看了一眼:霍桑《红字》。你唏嘘了一声,敬亭问怎么回事,你想说,却发现这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只得摇头作罢:
“没事,没事,就是心愿得到了彻底满足。”
心愿确实得到了彻底的满足,与此同时,便也制造了人生史上最大的空虚。她的出现一开始是种巨大的提醒,提醒你那個你逃避的事实:她不在了。你陷入了一种悲伤之中,但随着时间流逝,她毕竟不是她,你也把她从她的阴影中分离了出来。那她算什么呢?她的替代品?她替代了她的什么?她的不可替代之处到底是什么?这些问题像是魔咒一般匍匐在你的心间。追问的极致便是,她没有替代她什么,她是她,她是她,一个是人,一个是人类生产出来的复杂的类人机器。但你在和她聊天的时候,或是跟她寻欢作乐的时候,却忘记了她是个类人机器,觉得她比世上任何人都温柔。这又算是什么呢?
就在你的心愿得到满足的三个月后,一款新的电子设备诞生了,它综合了手机的功能,却比手机更加轻便,可以黏贴在衣服上、皮肤上,可以在空气中营造出虚拟的屏幕,传输的影像不再是二维的,而是三维的,与真实世界几乎一样了。它被称为“手机终结者”。不仅你失业了,你和敬亭的点击农场也崩溃了,没人再需要用这样造假的方式去骗取客户的信任了。新的电子设备会更加精准地识别和投放广告,至于阅读量这种事情没人再去关心了。对于普通的个人来说,想让自己的话语得到影响力,愈发不可能了。当然,跟任何时代一样,丑闻和猎奇还是通行无阻。
好在,你跟敬亭一样了。
这么说的意思是,你的手里也攒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我们还能干些什么呢?继续卖电子设备?”你问敬亭。
他摇摇头,你等待他说话,可他沉默得太久,只是一个劲儿吸着烟。他已经有十年不吸烟了。
你没有催他,催他干什么呢,没什么好急的了,都失业了,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
他把烟吸到了烟屁股,才不情愿地作罢。那样子活脱脱是穷鬼加烟鬼。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灭了。
然后,他说:
“他妈的,我想回家了。”
你等了半天,结果他说了这么一句废话。
“那就回呗,还以为你要憋什么大招。”
“嗨,你这人,你根本没听懂我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想回以前的家了,我们那个淹在水底的家。”
“那怎么回去?”你的心一提,不自觉变得紧张起来,原来这家伙真的在憋一个大招。
“用最笨的办法呗,”他盯着你,眼珠子像卡死的玻璃珠子一样一动不动,“把水抽出来,我们不就可以住进去了。”
“你……你没问题吧?”你拍拍他的肩膀,看看他还是否清醒。
“你这个笨蛋!”他突然有些发怒的样子,“我是说用高科技的手段,将老房子加固然后抽出水,在里边置放产生氧气的设备,我们不就可以住在里边了吗?”
你愣住了。这个提议实在过于大胆,但含有动人心魄的东西,也许那是源自你童年的记忆。那是一种极致的诱惑。
“我们可以把大街小巷的水都抽走,”你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说道,“我们用玻璃罩把老房子保护起来,我们就可以在童年的大街上玩咯!”你的情绪被敬亭搅动起来,无法从那样一种执念里边走出来了。回到过去,便是你在未来的崭新目标。通过未来回到过去,没有比这更好的目标。
“说干就干吧,我就知道你会感兴趣。”敬亭忽然露出了一个坏笑说,“怎么?你对你家里的那位宝贝也失去兴趣了?”
“她和这个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得很!”
在这个问题上,你懒得理他。
敬亭将这个计划命名为“琥珀计划”,你觉得他的概括能力无人能及,还有比这个更准确的名称吗?绝对没有。
项目很快通过了论证,根据相关专家所言,在技术上没有任何难度,难度仅仅来自于资金。他们计算出了一个基本造价,你和敬亭私下合计了下,发现你们拿出你们全部的钱,刚刚好能够支付。
“那我们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呢?”你摊开手。
敬亭满脸涨红,你知道他这个样子又会有什么惊人之举的。果然,他一字一顿地说:“把我的房子卖掉不就行了?反正我住到水下,就没打算上来了。”
你被震惊了,你结结巴巴地说:“为……为什么……不上来了?”
“嗯,我不打算再上来了,我就打算待在下面了,”他看了你一眼,“别怕,你可以随时上来,你是自由的。”
你的嘴巴翕动着,居然说了句:“谢谢。”
“你谢我干什么?”他弥勒佛般地笑了,重复了一句,“你是自由的。”
一年后,水下故乡被复原成功。
原本按你的设想应该是从陆地上通过一条真空管通往水下,然后通过专用车厢往来通行。但敬亭认为那样太方便了,没有了水下独立世界的味道。因而他坚持使用传统的小潜艇,沉到水底之后,再与入口进行对接。你只得让步,因为他不打算再上来了,你得让他顺心所愿。当然,也考虑到他是这个“琥珀计划”的大股东,你得尊重他的话事权。
不管怎么说,进入水下故乡让你的心脏发颤,就像内心隐藏着一名鼓手忽然兴奋得发了疯,使劲敲打着你的心膜。
但是对于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那些从水中沥干的老房子是没什么意思的,他们会更喜欢这方空间的“边界”。这是一个一平方公里大的区域,透明的坚固材质隔绝了外边的湖水,材质中的荧光屏设置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光线变化。不过,你个人最喜欢的还是正午时分关闭灯光之后的颜色。阳光穿过数十米深的湖水来到湖底,呈现出一种极为幽蓝的色泽,比梦中见到的还要迷幻。全身笼罩在那种蓝光之中,你觉得自己的灵魂弥散开来,得到了每一粒水分子的滋养和助力,然后变成蒸汽直上天空,可以拥抱那繁华的都市和其中的人群。你觉得你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而敬亭则和你不大一样,他是个务实的怀旧主义者。他每天的爱好就是把老房子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收拾。那该是多么难的事情啊,他不厌其烦,每天将所需要的物品列在清单上,然后让人坐潜艇跟食品一起送下来。当老房子的內部越来越像过去的时候,你的确产生了时间倒流的幻觉,你开始思念亲人。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祖父、祖母,他们都好吗?他们和敬亭的亲人,都已经置身天堂了。天堂的穹顶一定是深沉的幽蓝色,就像这湖底的颜色一样。
还有她呢?你没有像原计划那样,和她一起生活在这里。起先是敬亭反对,他觉得她出现在这里,会让“琥珀计划”显得漏洞百出。他说的有道理,你便暂时让她待在上边,等到敬亭习惯了老房子的寂寞,自然会主动提出要她和她们下来的。但敬亭忍受寂寞的时间比你想象得要久得多。你只好跟她用聊天软件联系。你让她把每天看到的新闻告诉你。尽管那还是十年前的新闻,可是听起来还是那么崭新,仿佛创造出了平行宇宙一般。
“你想我吗?”有一天,你这么问她。
“当然想啊,这还用问。”她的回复几乎不需要时间。
“你只是根据系统的设置回复我而已。”你故意直接这样说,你是在挑衅她。
“系统没有这样的设置,是我在想你。”她的回复还是几乎不需要时间。
你能够相信她吗?你甚至愣了十五秒,但随后,你躺在幽蓝的湖底光线中露出了微笑。为什么不能相信她呢?什么是相信呢?你打算相信她一次,哪怕很短暂。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你感到很幸福。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回复我了?”她继续发来信息,“你不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你快回来陪我看电视吧,我告诉你,网络的发展越来越快了。”她发来这句话后,你又笑了,你有些泄气。她毕竟不是她,她永远不可能是她。她甚至不能是“她”,而只是“它”。但你还是有你的底线,那就是无论如何,“它”一定是“她”,“她”是确切无疑的存在,这是不能退让的。
她不能陪着你毫无漏洞地聊天,你感到寂寞一天天在滋长,就像边界墙上的绿色藻类那样繁殖。你在百无聊赖当中给那个发型弄成A的女孩儿写了封信,向她询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升级。另外,你借机告诉女孩儿,你和敬亭所实行的“琥珀计划”成功了,你详细描述了这儿的一切,尤其提到了湖底幽蓝美妙的光线,邀请她下来玩玩。你在信中写道:“你会感到那来自天空深处的信息穿透了翡翠似的湖水,穿透了你蝉翼样的眼皮,源源不断地向你的深处蔓延,然后潜藏到了你的心底并成为你的一部分。”你觉得一个还在读《红字》的女孩儿会破译那神秘的信息,那信息是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的。
你写完这封信交给下来送食物的人,请他帮着转交。敬亭发现了收件人的名字,有些不怀好意地对你笑着。你转过脸去,想到了那个还在看电视的她,暗暗质问自己这种行为算不算对她的背叛呢?但她是谁呢?她究竟是谁呢?你一阵迷茫,然后又感到幸运:你还没来得及给她起个名字。既然你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也许背叛这回事是无法成立的吧。
这当然是自欺欺人,可你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不是自欺欺人地活着。你转头看了看敬亭那忙忙碌碌的背影,觉得那人简直就是一个自欺欺人到了至高阶段的典型。但他又是一个多么自足、充实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啊。
你打开一罐啤酒独自喝了起来。头发里有个A的女孩儿会不会来,你没有丝毫把握,但你怀着那样的期待,再一次在湖底幽蓝的光芒中躺下来,把眼睛闭上。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王威廉,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倒立生活》等。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