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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人

2019-11-25曹军庆

广州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墓碑管子保安

清明前的那些日子里,为墓碑刻字的人早早地在府河桥西头的道路两旁摆满了空白墓碑。它们是些墓碑毛坯,暂时还不能立在坟墓那里,此时,横七竖八地倒卧在地,上面空无一字。早春,从河面吹起的暖风灌入行人鼻腔,顿时嗅出丝丝青草气息。那是新生的气息,水底的淤泥在复苏。清明扫墓,也是种树季节。卖树苗的人卖花卉的人不知从哪里都冒出来了,也聚焦在桥西头摆摊,和卖墓碑的人混在一起。他们脸上蒙着灰土,坐在随身带来的小凳上。脚边摆放着喷水壶,时不时给树苗喷水。这和卖蔬菜卖水果的人往蔬菜水果上喷水是一个意思,图个新鲜。但是为墓碑刻字的人不在现场,他们潦草地在空白墓碑上用粉笔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爱找不找,就像在水边垂钓的人。需要立碑的人自然会想办法找到他们。不需要立碑的人你拉着他也没用。再说了,他们也不必担心摆在这儿的墓碑会被盗。东西沉,即使不沉谁会把墓碑偷回去呢?晦气。墓地里的鲜花不沉,又艳丽又好看,谁会偷呢?也没人偷。墓碑的主人——当然是它现在的主人——卖家通常都不守在卖墓碑的现场,没人知道他们缩在哪里。他们做季节活,也就是清明节前后这几天。在其他时间里他们很可能还有别的职业。他们是石匠、业余书法家、雕刻艺术爱好者。还可能是装殓师,是保安,或者是餐馆老板。他们无非兼着做做这件事情。也有掮客,先把活揽下来,再找人去做。

有人在普爱医院ICU病房门口打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又来了个重症病人,看来不行了,你们快来吧。”打电话的面孔被人认出来是普爱医院的保安,此时他正在给殡葬行业的某个头目报信。殡葬是暴利行业,你赚死人的钱那些活着的人不会跟你讨价还价,哪个儿子会在安葬父亲的事情上斤斤计较呢?打电话的这个保安兼做线人,死亡线人,更准确地说叫殡葬线人,他在为做丧葬生意的人通报死亡信息。或者说他在预告死亡事件,为即将到来的死者家属定制服务,也为他效力的某个殡葬头目招揽客户。这些死亡线人是隐藏在各种正当职业和正常身份里的死亡消息树。消息树的目的就是把终将到来的死亡消息提前发送出去。说句刻薄话,那些做丧葬生意的人在他们生意惨淡的时候最想得到的好运气——就是碰到一个有钱人或是有钱人的家人死去,而且这家人刚好邀请到他们去操办丧事。保安刚刚通报的正是这样一个有钱人家庭。据保安目测,刚抬进去的病人年龄在八十上下,说不定快到九十了。躺在担架上的躯体明显是具骷髅。保安单凭目测无法断定病人得的是什么病,可是依他的经验判断,这个人应该活不了多久。昨晚保安值守夜班。其间幸福县发生了一起车祸,夜市里出现了两起很严重的斗殴事件。伤者都被送进普爱医院急诊室。保安看到有车辆进入,一些人在跑进跑出。可是三起事件均无人死亡。在车祸中受伤的人需要截肢,肇事司机却跑得无影无踪。有人蹲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保安守在他的岗位上打呵欠。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没劲。早上,保安的同事如期前来和他交接班。按惯例,保安会先到普爱医院对面的早点铺去吃碗馄饨,然后骑上电动摩托车回家睡觉。但是今天他有些磨蹭,他摘下手套又戴上手套,还像个寻找失物的人那样在院子里踱步。这就有些反常,他的同事错愕地张着大嘴。这时,一辆车开进来。事后证明,正是该车运送了那位被送进ICU的高龄病人。保安因此对自己的嗅觉深信不疑。

接保安电话的人叫管怀明,外号管子,五十岁上下。平头,自己卷烟抽,外表温文尔雅。

在保安和管子通电话时,另有个陌生电话号码打进来。保安没理他,继续和管子通话。等到他和管子通话结束,那个号码又打过来。

“谁呀?说话。”保安因为有事显得不耐烦,他对陌生人打来的电话从来没有好声气。

电话那头顿了顿,“你要给我写上:我不想死我想活着。”说话的声音苍老极了,但发出这种苍老声音的喉咙却是年轻的。这感觉太奇怪了,恰恰这矛盾的感觉又是从他声音里透出来的。保安深信如此奇怪的感觉不会错,又无法深究。打来陌生电话的人无疑是个年轻人,只不过他的声带或喉咙受了什么伤害,要不然就是手机送话器出了问题。反正他的声音就像是跑过了千山万水的骏马——即将累死倒毙在路旁。他的声音就是那匹马,不是老马,一定是骏马,却早已摇摇欲坠。

“你是谁?”

“我是魏志坚。”

“我不认识魏志坚。”

“你还要写上:(魏志坚生于1989年6月卒于2019年4月。)”电话那头响起了刺耳的笑声,也可能是咳嗽声,总之是嘶嘶嘎嘎的噪音。在嘶嘶嘎嘎的噪音里,电话这会儿挂断了。

保安愣了愣,这算是在洽谈并预订墓碑吗?保安在河西桥头丢了几块石碑,也留了电话,他在为表哥揽活。打电话的人有点像,不是说还要写上生于1989年6月卒于2019年4月吗?可又不像。他分明说他就是魏志坚,却又说魏志坚生于多少年死于多少年。现在就是2019年,现在就是4月。这不是恶作剧是什么?谁会给自己预订一块墓碑,并且写上确切的生卒年月呢?谁又会知道自己的死期?

魏志坚有个朋友叫安尔恕,安尔恕又进了戒毒所,算是二进宫。第一次进去是在品特酒吧闹事,第二次则是当众吸毒。两次都有魏志坚在他身边,两次他都提前溜走了。魏志坚个头小,很容易从人群里潜逃。安尔恕是个讨厌的吹牛者,老是神神叨叨地吹嘘他自己。可是真没了他,魏志坚又觉得孤独。没有人可以倾诉,又没有哪里可以倾听。他在会见日去探望安尔恕,安尔恕劝他也去戒毒所。

“戒了吧。”他说。

魏志堅说:“我不戒,我他妈吸死了算了。”

话虽这么说,魏志坚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行了。他不想死,还想继续活着。在他还算清醒的时候,他拨打了墓碑上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是保安。如果一定得死,他希望能有人为他立块碑。他可不想在这世上白白走一遭。他要在碑上刻下他不想死的遗言。会不会有人注意到呢?但是他没钱,卖墓碑的人会为一个没付钱的死者立碑吗?魏志坚不相信,他咳嗽着,悲伤地摇晃着脑袋。

保安不知道魏志坚这个人,因此不想管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他要顾眼前这个事。管子经常讲县城里流传在殡葬行业的一个段子,他说秦忠炎总是故意低价接活,接到活后再在各个环节加价。结果丧事办下来,实际费用比他当初承诺的费用高出很多。同行质疑他生意不能这样做,秦忠炎反驳说:“怎么不能这样做?他们家又不会老死人吧。”不要脸嘛,搅屎棍子,一锤子买卖。这种搞法早晚会把我们这一行搅成一摊屎,管子评价说。这段子被管子讲得多了,秦忠炎便再也没在幸福县殡葬行业出现过。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是被管子讲没了呢?还是他自己没了?不得而知。做这行生意的人很多,殡仪馆运送尸体的冰棺车还要在城区分个片,司机各有各的地盘。除了冰棺车,除了火化,其他生意谁都可以做。这便有了竞争,很多生意人实际上在暗中抢死人。管子于是到处安插线人。他要把生意衔接到死者将死未死的时候,把提前量前移那么一点点,这很考验线人的眼光。线人一旦提供了有效信息,管子将为他们支付报酬。他们宣扬说死者——尤其是寿终正寝的高龄死者,都应该在刚死的时候体温还没有完全凉下来的时候就穿上寿衣。这样恰到好处的时机把握对死者有好处,更对死者的家人有好处。管子对此能体贴地提供一条龙服务:为死者化妆,装殓,送花圈,烧纸钱,哭丧,道士超度,抬棺人,星光乐队,旗幡,孝服,丧礼仪式,守灵,宴席。死亡刚刚发生的时候,死者家人多半会手忙脚乱,惊惶失措找不着北,线人此时介入正是时候。适度表达哀思,然后在他们耳边给出建议。只要迈出第一步——为死者穿上了寿衣,后面的定制服务将接踵而至。管子打了个比如,说古代打完仗了,要有人收拾战场。收拾战场的人有时也能发点小财,比如他们可以顺手从尸体身上摘下有用的东西据为己有。所以,做我们这种生意——管子说要让大家都有口水喝,都得到点好处。有了这种思路,管子发展了众多线人,他宣布说,“你们就是我的消息树。”他还组织了一帮厨师,专门做丧葬宴席。办丧事的时候,不一定要去吃酒店,可以现场做现场吃,他们把乡村流水席搬到城里来了。

管怀明接到保安的电话时刚吃过早饭,他对这个保安一向瞧不上眼。根据他的记录,这个保安共向他提供过十三次死亡信息,但是真正死了人只有四次,另外九次要么病人康复,要么转院去了外地,最终情况不得而知。他了解到这个保安的家境不太好,因此立功心切。人们说死亡的事经常发生,保安其实就盼着能经常碰上这种事。他抱怨说什么经常啊,我为什么就碰不上?这个保安的电话接多了,管怀明恼火他见风就是雨,大多数情况下都比较烦他。

“你看仔细点,这次不会又是乌龙吧?”管怀明在电话里叮嘱说。

好几个医生往这里走来,他们是来会诊的。行色匆匆,神情疲惫。吴医生是心内科专家,他刚好认识保安。看到他站在这里打电话,吴医生好生奇怪。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事吗?”

保安捂着手机说,“我认识一个医生。”说完,他拿开手机,对吴医生撒谎说,“我有个亲戚病了。”

“唔,这样啊,”吴医生并没有停下脚步,“是很亲的亲戚吗?”

“不亲不亲,远房亲戚。”保安追着吴医生,“刚进去的那个病人能救活吗?”

吴医生皱着眉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问问。”

“唔。”吴医生咕哝了下,进了ICU病室,门在他身后关上。

保安跑到楼梯拐角处和管怀明讲电话,刻意躲开病人家属。他说:“百分百好消息,这个病人神仙也救不活了。”

“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因为吴医生出现了。”

“吴医生是谁?”

“吴医生是谁?吴医生是普爱医院最好的医生。一般情况吴医生不出面,只有最危重的病人才会让他来。只要他来了,病人多半就会死。”

“家属呢?病人家属你看到了吗?看上去寒酸不寒酸?”

“正要跟你说这个呢。”保安眼珠子乱转,他早就注意到病人家属了,肯定是有钱人。“不寒酸,有钱得很呢。他儿子——可能是他儿子吧——很有派头,还有几个女的,大概是他女儿和儿媳妇,都拎着名牌包呢。名牌包我还是认得的。关键是他们都是些没经验的人,像一群没头苍蝇。”

“那你要给我盯着,贴上去,跟他们套近乎。这个单子你要给我拿下来,事成了,信息费我照例给你五百块。我想想,我再考虑下。这样吧,我还可以另加你五百,给你一千块。”

保安想这下可不就发财了吗?五百,还一千呢。他在病房走廊里走着,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眼睛余光瞄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是护送那个病人来的,和病人一起来了几个,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个。他们都很焦虑,但是大多数时间里又都沉默着。他们很有教养。不是那种有钱人的教养,是受过教育读过书的人的教养。他们从不叽叽喳喳,彼此交谈也都压低了声音。其实他们在外面,病室的隔音效果好着呢,即使他们大着声音说话也吵不着病人。他们窃窃私语,还没到商量后事的时候。他们多半是在猜测病情,抱怨什么或者后悔什么。那个很有派头可能是病人儿子的男人眼角闪着泪光,嘴唇扯动了几次欲言又止。围在他身边的女人哽咽着,随即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擦眼睛。

这时,保安的老婆打来电话,问他下班了好半天怎么还不回去。保安的老婆对保安管得很紧,对他的空闲时间和口袋里的钱财都管得很紧。他本来就没出息,不管紧点会越发糟糕。我们是小户人家,保安老婆的观点是我们对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上班归上班,下班了就得做点自己的事情。保安的空闲时间她都要参与谋划一下,不这样不行,他是个没脑子的人。比如说保安的表哥是个业余书法家,爱好写字,听说还加入了幸福县书法家协会。表哥字倒是写得好,人却是个书呆子,不会拿字换钱。保安的老婆脑子活就替他出主意了,说你这么好的字不如给人家立碑的人刻碑吧。表哥说可以呀,这个他可以做。但是表哥不愿意出頭露面,他说我一个书法家怎么能做这种事?给死人写字传出去了还不让人笑死。这倒正中了保安老婆的下怀,出面的事让保安去做好了。保安去揽活,揽下活了交给表哥书法家去刻碑就是了。保安出面实际上就是保安老婆出面,和客户谈下的价钱只有她清楚,最终给多少钱表哥也由她说了算。这么一来,在刻碑这件事情上表哥也就成了替他们打工的人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工人,还是个书法家。保安在老婆安排下,也在河西桥头摆放了几块石碑,石碑上写上他的联系电话。不光在石碑上写,她还让他把电话写在一块小木板上面,把小木板放在卖小树苗的摊位旁边。到了清明节,立碑的人很多,保安老婆心里头还记挂着这个事,所以催他快点回来。

“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回来不了,”保安支支吾吾地说。他没说那个奇怪的电话,那个奇怪的电话是一个名叫什么魏志坚的人打来的。

“回来不了是什么意思?”保安老婆大声吼道。

“ICU病房有个病人快死了。”

“人家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保安老婆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怎么跟他没关系?太有关系了。“哦哦,我大嘴巴,说错了。有关系当然有关系,你跟管子报信了吗?”

“报信了报信了,管子说事成了要给我五百块信息费,还要另加五百块酬金。他是说事成了,事成了就给这么多。一千块呢,一千块。”

“他真这么说?他真这么说吗?没想到管子也成了大方人。”

“不是管子大方,是这家人太有油水。”后面那句话保安就像是在对着手机耳语。

“那你守在那里吧,一定要把这事弄成功。”保安老婆突然想应该关心一下保安,他很快就能挣到一千块呢。多简单啊多容易啊,真是好差事,报个信就能挣到一千块,这种事并不经常有。我要关心他!“你吃过早点吗?没吃过我给你送点过来。”

“没吃过,我一下班就到这边来了。”

“好,你等着,我马上给你送来。你吃什么呢?”

“粉丝,我要吃猪肝粉丝。”

“猪肝粉丝吗?我这就去买来送你。”

医生们出来了,一个医生甩着手,另一个医生揪着自己的头发。吴医生脸色难看,厌烦。那几个人可能也知道吴医生是这群医生中的核心人物。但是他们并没有一窝蜂围过去,他们都抬头望着那个很有派头的男人。男人没有任何示意,他尾随吴医生进了医生办公室,其他人都留在原处。男人不在这里,气氛明显放松了一些。个头比较高的那个女人说,“老爷子情况不乐观。”头发卷曲肤色苍白的另一个女人说,“那还用说,现在的情况谁都看得出来。”还有个男人,不如进到医生办公室的那个男人有派头,但也不是等闲之辈,自带几分威严。他说,“我们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刚刚哭过的女人这时尖叫着,“不可能!我不要做最坏打算。”据保安猜测,这个尖叫着的女人可能是病人的女儿,她的长相跟正在和吴医生交谈的那个男人很相像。保安据此认为他们应该是兄妹。站在这儿的别的女人大概是病人的儿媳妇或远房侄女。说要做最坏打算的那个男人估计是病人的女婿,也就是刚才尖叫着的女人的老公。他这时温柔地揽着她的肩头,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她。她尽管还在抽泣,可是已经比刚才好多了,不太可能歇斯底里大发作。保安想他终于理清了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如果要游说他们的话,第一要攻克的对象是吴医生办公室里的那个男人,第二对象便是尖叫过的女人。他们的心最为贴近病人,只要对病人(或稍后的死者)有利,他们肯定不会在意钱财。

那个男人回到了他的亲属们中间,他从吴医生那里得到了他最不想得到的消息。和吴医生的谈话就像是让他喝下了一瓶农药,他满脸乌青。大家都在等着他说话,指望他转告什么。他什么也没说,猛然间蹲到地上去了。他在哭泣,就连远远站在一旁的保安也隐隐听到了压抑着的哭声。如此看来,结果正在向着保安预想的方向发展。不会出岔子,保安正这样想着,男人又霍地站了起来,他坚定地说,“没关系,植物人咋的,植物人我们也要维持他的生命。”

“植物人?你是说老爷子会成为植物人吗?”

“不是会成为植物人,已经是植物人了。如果放弃治疗,他的生命即刻终止,如果继续治疗,他就是植物人。”

“不放弃,”病人的女儿说,“我们不放弃治疗。”

但是其他人并没有应声,难堪的沉默。保安的身体不自觉地发抖,可不能那样,那是最坏的结果。植物人能耗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

保安老婆为他送早点来了,与其说是早点,不如说是中饭。时间过得真快,快到中午十二点了,那就早饭中饭一块吃吧。看到猪肝粉丝,保安才发现他其实很饿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吸溜粉丝时发出很响亮的声音。

“就是他们吗?”保安老婆用下巴点了点那几个人。

“嗯嗯,是的。”保安扭转身子,边吃边回答她。

“管子真会给一千吗?”

保安看到她脸上喜形于色的表情,内心里有个东西很受用很膨胀。他老早老早就没这么受用过了,能这么受用真是太好了。保安心花怒放,他卖力地吃着猪肝粉丝,不容置疑地说,“真给一千。”

这边在吃,那边没人吃什么。有人小声试探着说,“要不我从网上叫几份外卖?”很快一迭声回说我不吃,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保安说,“不过呢,可能有点麻烦。”

“麻烦什么?”

“看样子他们不愿意放弃治疗。”

“不愿意放弃治疗是什么意思?”

“就是拖嘛,有的人一口气能拖很长时间。”

“那不就是这件事成不了吗?”保安老婆失望地摊着手,仿佛已经到手的那一千块又从她手心里飞走了。

“话虽这么说,很多人都会改变主意。”保安很有信心地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们很快就会面对现实。看着吧,这会儿他们都说不想吃东西。可是到了晚上,或者到了明天,没人能坚持下去。相信我,谁都会吃的。”

“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保安接着说,“不知道谁说的:生活还得继续嘛。”

是啊,生活还得继续,保安老婆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保安摸着自己的肚子,吃过东西舒服多了。昨天值了一晚上夜班,今天一上午没睡。困意浮到眉毛上来了,都快睁不开眼睛。他希望这件事下午就能有个好结果,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安心地回家睡觉。今天晚上又要值夜班,三班倒。和昨天一样,他要上班上到明天早上八点才下班。不要拖得太久,好的结果是那老人少受折磨,他的亲属家人少受痛苦。那老人撒手而去,后事由管子操办。然后管子兴高采烈地塞给保安一千块,那是他应得的信息费,是他应得的报酬。这样的结果不违背伦常,也不违背天理,是早晚要到来的结果。但是今天下午见分晓对保安具有非凡意义,那意味着作为线人他的眼光无可挑剔。时间节点也至为合理。老人安详离世,这样安排合乎天意。

那几个人相互间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摆弄手机。很有派头的那个男人不合群,他一个人溜达来溜达去。偶尔忧心忡忡地打量一眼病房大门。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的眼神充满不舍。保安早看出来了他是他们那个家里的决策者,他是核心。他得跟他搭讪。把握好时机,不能打草惊蛇。说话小心,要得体击中要害但不能适得其反。保安紧张得要命,一紧张手心里就出汗,就像他手里捏着两把清水。他凑到他身边,碰了碰他胳膊。那个男人站住了,没想到却是他先开口说话。

他说:“你们家也有人在里面吗?什么病呀?”

他可真有涵养,居然这么问我。保安说:“是我爸,我爸快不行了。”他随口编了句谎言。

“我爸也快不行了。”他嘴唇哆嗦着。

“真叫人伤心。”

“是啊,真叫人伤心。”

“不过,也要有心理准备,”保安说,“每个老人都要走这一步。”

“每个老人都要走这一步,作为儿子却总不能接受。”保安这才注意到他还戴着眼镜,他的镜片闪闪发光。

“不能接受到了最后也还是要接受。”

“是啊,要接受。”

“在考虑老人的后事吗?”

“没考虑。”男人警惕地看着保安。

不能单刀直入,还是迂回曲折一下吧。“我也不想考虑,可还是要考虑。”保安哭丧着脸,他把自己的表情当成猫,把那男人脸上的表情当成老鼠。他想象着自己的表情从脸上一跃而出,能够准确地捕捉住那男人脸上的表情。他抽搐着脸上的肌肉,哭丧得更厉害一些。随时可以跳出去,纵身一跃。“生死无常,现在不考虑周全,到时候突然间可能会抓瞎。老人的后事办得妥不妥当,不光关系到后人的体面,还关系到后人的吉凶祸福。”他终于捕捉住他了,他脸上出现了那种叫作惊恐的东西。一旦惊恐,你不屈服也得屈服,谁都一样。保安此时也很佩服自己的口才。他几乎想要熱泪盈眶,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同时也绵里藏针啊。“还关系到后人的吉凶祸福。”嗬,谁敢拿家族的未来冒险?谁听到这话能不惊恐?谁又担得起这个责任?

“你说到时候可能会抓瞎,是啊,对这些事我们没有经验。”

“谁会有经验呢?谁也没有。”

“怎么办啊?”那男人搓着手,派头犹在,方寸已乱。

保安这才适时掏出管怀明的名片,双手呈递给男人。“管总是专门做这个的。”

他接过名片,正面背面反复看了好几次。“我想做得体面一些。”

保安心中大喜,做得体面一些不就是多花钱吗?“您放心,管总是我们幸福县城做这一行做得最体面的人。”

男人把名片装在口袋里,“好吧,”他说,“我会和他联系的。”

他的那些亲属们从他们站立的位置看着这边,保安说,“你要和他们商量吗?”

“不必。”男人说。

保安把好消息告诉给管子。他说我已经把你的名片转交给他了,他答应到时候和你联系,他还说要办得体面一点。管子对好消息表示谨慎的乐观,因为保安之前干过太多虎头蛇尾不了了之的事情,所以管子不敢对他的这个线人抱有太大期望。

管子说,“你给我盯紧点就是。”

下午的时间特别无聊,令人昏昏欲睡,又不能睡。保安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漫长无聊的时光,又无法得到确切消息。没有那些医疗措施,老人一分钟也撑不过去。疾病也好,医疗事故也好,或者哪个护士不小心碰掉了他身上的哪个管线也好,任何一点微小的闪失都会令老人魂魄消散。保安希望众多的可能性中能有一个哪怕最小的可能变成现实。他现在万事齐备,只盼着老人能够故去。但是他并不了解ICU病室里面的情况,也不能去问吴医生,那样做也太贸然行事了。只能等着,什么也做不了。病人家属都在外面,进不了病室。探视时间上午是八点至八点半,只有半个小时。下午是六点至六点半,也只有半小时。快到下午五点了,一整个白天即将过去。保安一夜一天没睡过,他还得盯下去。那些人在吃饭。像他预想的那样,他们的肚子也会饿,也会吃饭。他们没叫外卖,而是派自己人到外面去端了几个菜。就在走廊里用一次性碗筷吃着,那个男人没吃。好像为他吃不吃饭,有个女人和他发生了小小的争执。争执的原因也可能不是为了他吃不吃饭,大概另有原因。女人很悲伤,也可以说很恼火。她把手上一碗饭——饭上面还覆盖着菜——掼到地上去了。男人惊呆了,他可能没想到女人会做出这么激烈的举动。保安没听到他们说什么,他们争吵的声音压得很小。他拿起扫帚灰撮,过去帮忙清扫地面。他们中间有两个人拦住保安,非常过意不去地从他手上抢过东西。“不能麻烦你,我们自己清扫吧。”保安只好往后退,这时他听到那男人喃喃自语着说,“我永远不能接受安乐死。”

“什么情况?”管子打电话来问。

“没什么情况,还是老样子。”

“你到底盯不盯得住?好像昨天晚上你还上了夜班,听说你体力不支?”管子说,“你要盯不住我另派人去,我还听说罗永标罗家也知道消息了,也正在派人过去。”

罗永标一直在和管怀明竞争,秦家炎消失之后,他更是管怀明的死对头。他也知道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这单生意是他发现的,也是他最先报告给管子的。管子哪怕自己做不了这单生意,也不能容忍它落到罗永标手上。

保安明白其中的利害,“我没有体力不支,请放心,我盯得住。”

话虽这么说,保安还是惊恐地四处探望。罗家的线人会不会也来了呢?有个发广告的人过来了,见人塞一份印刷传单。他不是。又有人过来了,不止一个,也不止两个三个。还会有更多人来。他们在等着开放探视时间。但是谁能证明这些人里面就没有罗家线人呢?保安在自己嘴里呸呸呸地吐着,他没有把痰水吐到地上。他把痰水从喉咙里吐到口腔里,吐到舌头上,再用舌头卷着,重又吞回到喉咙里去。他用这种方法驱赶袭上脑袋的睡意,驱赶这单生意有可能被人抢走的恐惧。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罗家的线人又没有在脸上贴上标识。这么想其实不对,也有可能压根没有罗家的线人。所谓罗家的线人只是管子和保安的担忧和想象。既然有了担忧和想象,保安就会无端怀疑每一个进出的人。他盯着每个人,注意他们会不会和那个男人接触。这样盯就很累了,比之前的盯要累很多。防着随便哪个人和那个男人接触,也不能放过其他人,如果要走外围路线,另外那些人也可以接触。

果然有个人在和那个男人说话,保安慌忙挤过去。什么都要有个先来后到,保安心里拿定了主意,必要时可以动粗,把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强行拉走。但是他们的交谈和老人的后事毫无关联,他们可能是好多年未见的故人。那个人对那个很有派头的男人说,“你好多年没有回过我们县城了。”

很有派头的男人回答说,“这是事实,我无法否认,我确实很多年没回过这座县城了。”他又补充说,“很多地方我都认不出来了。”

“还是要多回来,”那个人说,“你是我们县城里的骄傲,你回来了我们可以找理由多聚聚。”

“可是,”那个很有派头的男人说,“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难道不是挺尴尬的吗?”

保安这才想起来,那个后来的人是这个县里的副县长。保安依稀记得他在电视里见过这张面孔,毫无疑问,他就是副县长,看来他也有家人或亲友在ICU病室里抢救。

病室门打开了,探视时间半小时。ICU比普通病室大,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奄奄一息的病人躺在各自病床上。他们和太平间的区别仅在于太平间更简洁一些,躺在太平间的尸体身上什么也没有,就只蒙着白色被单。这里不同,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还有人在床上罩着罩子。大家进来找到各自要探视的人,很多人在痛哭,没有人不痛哭。大声呼喊。呼喊昏迷中的人,但是听不到回应。病室里一下子变得无比嘈杂、错乱。护士们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冷漠,她们阻止人们做出过激行为,却又准许他们哭叫。叫唤各种名字和各种称喟。保安找到了他想见到的那个老人。老人骨瘦如柴,纹丝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床头柜上有台仪器,病床上方也有悬挂物。好多条管线伸向老人,管线的前端有吸盘,它们像章鱼的爪子那样吸附在老人身上。還有管子,还有罩着口鼻的罩子。那些错综复杂的管子和管线不像是从外面接到他身上去的,倒像是从他身体里拉扯出来的。还在继续往外拉。他的身体像个枯瘦的线锤子。从他的身体里面居然可以拉扯出那么多物质。他的那些亲人们全都进来了。有些人扑倒在床上,也有人跪倒在床边的地上。他们像所有人一样在哭喊。保安望过去,心里很难受。老人像这样维持所谓的生命其实比放弃生命更痛苦。那个很有派头的男人也跪在地上,他的背正对着保安。保安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想到,但他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医学以及这些缠绕绑缚在老人身上的东西是他最后的稻草。他会抓住稻草不放。可是保安盼着奇迹出现,他希望探视结束后,老人身上哪个管子或者哪根管线极其偶然地悄然脱落。

就像商店打烊一样,时间刚到,护士就把探视的人们赶出来了。

保安一天没睡觉,又要接着上夜班。他老婆给他送来晚饭,有鱼块,还有红烧肉。“搞这么好的生活啊。”保安说。

“你受累了,”保安老婆说,“得给你补补身体。”

“等我从管子手上拿到信息费了,我一分钱不留,全交给你。”

“那当然,要是每个月能多拿到几笔信息费就好了。”

“这个要看运气,”保安吧咂着嘴说,“不过我的工作有优势,只要我机灵点,多动脑筋,总还是容易发现线索的。”

“是啊,”保安老婆说,“很多人都死在医院,你要是掌握不了这些线索,只能说你没有能力。”

“光掌握线索还不行,”保安说,“还要跟管子对接。”

“线索是第一步。”保安老婆总结说。

吃过晚饭,保安又给管子打电话。他说他在值夜班,不能守在ICU病室那边。不过呢,只要那边一有动静,他会第一时间告诉管子。管子明显没有早上的那股热情劲儿了,他很轻佻满不在乎地说那老头还没死啊,估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也有可能他的家人会把他转到武汉或转到北京去,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保安急了,他急赤白脸地说,“这次不会,这次老头肯定会死在我们这里。”

“这么肯定,”管子哈哈大笑,“这事能由你决定吗?”

管子挂断电话,他哈哈哈的笑声在保安耳边余音缭绕。夜班期间,保安思考着这样一个问题: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ICU病室呢?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个晚上。早上当他的同事再次来跟他轮班的时候,发现他双眼红肿。同事后来跟别人说,“他的鼻子还流过血,显然是被人揍过。”

“一个保安值夜班会被谁揍呢?”

“那就不知道了,”同事说,“他也可以自己揍自己呀。”

保安下班了,他跟昨天一样,像个寻找失物的人那样在普爱医院的院子里踱步。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电话是河西桥头一个摆摊卖树苗的人打来的。那个卖树苗的人和保安并不熟,据他说,他从那块空白石碑上发现了这个电话号码。他打了这个电话,接电话的人是保安。他说那块石碑上睡着一个人,可能是晚上睡上去的。那个人个头矮小,蜷缩在石碑上刚好像是一张床。卖树苗的人来得比较早,他来了那个人还在睡。后来他觉得不对头,过去看了看,原来那个人早就死了,尸体冰凉,变得硬邦邦的了。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也薄,体重也就七八十斤吧。他于是赶紧报警。据警察说,那个人不是冻死的,也不是饿死的,而是吸毒过量而死。还有个警察说他认识死者,他说死者没有家人,唯一的朋友叫安尔恕,正在戒毒所里戒毒。卖树苗的人是个话痨,警察刚刚把尸体运走了,他想找人说说这事,就打了石碑上的电话。

“那个人——你说的那个人,他叫魏志坚。”保安突然没来由地哭起来了,泪水长流。“他叫魏志坚是吧?”

“是的是的,”卖树苗的人说,“他的确就叫魏志坚,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提起我差点忘了,警察发现了他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正是魏志坚。”

“警察没说别的吗?”

卖树苗的人想了想,又说:“警察说死者不是自杀,他死前极度亢奋极度虚弱。他可能知道自己马上就不行了,但是他没有打任何电话,没有任何求救行为。他自主选择了这块墓碑,躺在上面。这些都是我聽警察说的话。他们忙忙碌碌地检查了一阵子,好像是得出了结论。在等待殡仪馆来车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站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闲聊。几个警察都说,看样子他死得很安详。”

保安收了电话,他想起刚才为什么会哭。他为魏志坚哭,也是在为自己哭。警察说他没有任何求救行为,没有打任何电话,那么打给我的是不是他生前的最后一个电话呢?他给我打电话仅仅只是要一块墓碑吗?给他立碑肯定没钱,是啊找谁要钱?不光没钱,还得倒贴钱。对啊,这边ICU病人的一千块钱还不知能不能赚到手,还悬着,那边还要倒贴钱给一个流浪汉立墓碑。保安想这种事在老婆那里能过关吗?老婆那么小气,她会同意吗?可是保安这回就要硬气一回,我他妈就要当一回家。魏志坚睡上了那块墓碑,我就要把那块墓碑给他。不管有没有人给钱,那都是他的碑。我还要请我表哥在墓碑上写上:魏志坚(生于1989年6月卒于2019年4月)。

更重要的是还要写上: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一想到这句话,保安又哭了。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曹军庆,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24小说》《向影子射击》等。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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