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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天桥

2019-11-25爱玲

广州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天桥房东

为此准备了近两个小时。

算是遇到了一个好房东,给了秦丽和姜南七年的时间持续在这里居住,还有继续下去的希望。按照他们的意愿,这一生都租住别人的房子,房子是别人的,生活是自己的,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但这个意愿一旦说出口,惊吓了远在山东西部银城的爸妈,他们听了焦急万分,觉得孩子们一定是在外边受了难言的苦,什么不正常的东西影响了他们的思维。

刚好相反,孩子们认为爸妈无法说服头脑里那个顽固的意愿,人一辈子总要有个自己的家,就像狗要有个自己的窝,鸡在夜里要钻进自己的栅栏里,羊群要被赶进赶出自己的圈,还有很多类比可以无限延伸下去,一个目的是告诉秦丽和姜南,所有的活物都得有自己的住处,那样才算作没有白活,如果死了,才不会是个无处可去的游魂。

但姜南和秦丽回答爸妈的时候,都是在出租房里从客厅走到卧室,一边用手机扫射着,除了冰箱和随身换洗的衣物是属于他们俩的,其他的都是房间里原原本本的东西。“我们应该尽量少占资源。”把几间屋子走一个来回,“再说,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属于一个人的?”

没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们也把这样的问题问向房东,房东告诉了她的忧虑,“其实,自从我丈夫走了,我总是忘记他不会永远陪着我。而这个房子给我徒增了很多烦恼,我必须为它到处贴租赁广告,因为我不会上网。还要照顾它修理它,让它显得比我还年轻,我还得和不同的租户打交道,可我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更可笑的是,我还得靠着它生活。”也许,这样的相互理解是人类有了契约以来,租户和房东最有生命力的自由关系。

房东在房价暴涨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敲响秦丽的门,来商讨增加租金的事情,房东是个头发全部银白的老太太,任何季节都喜欢一身素衣,总之给人静悄悄的感觉。她从不透露她的来历,也不对租户的私事过度好奇,只要她手里存有一份租赁合同和租户的身份证复印件,以及早已预付的全年的租金就足够了。她留给秦丽的,除了微笑,就是每次来访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一角,环顾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展开对租户满意度的咨询,“上次修好的抽水马桶没有再犯毛病吧?”

“好好的呢。”

姜南从卧室里钻出来,已经把自己的脸洗过了两遍,为了迎接即将发生的盛大“仪式”。

“天棚这块儿装饰板还不错,跟原来的很搭。”

房东冲着天棚顶一块斜三角的装饰板指了指,姜南也跟着去看,“看起来就像设计大师的奇特设计”。他们两个开始说笑了,然后,等待着忙碌的秦丽能停下来片刻,和他们一起欣赏这个变丑为美的杰作。原本这是天棚顶裂开了花,终于在一天清晨坠落下来那块三角形的棚顶灰,还好,事故发生的时候秦丽和姜南在卧室里做着梦。

房东没有走的意思,也许,她猜测出今天房子的主人遇到了大事情。这两个小时里,秦丽把整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不像迎接每个周末或者狂乱的生日会,她还在停顿了半个小时之后回答了房东先前的问话:“马桶很好,抽水很顺畅。”

房东和姜南坐在沙发的一角注视着匆匆忙忙的秦丽,她的胳膊是蹦跳的,正用一块儿粉红的抹布擦拭阳台、书橱、电视柜,她甚至蹲下来,把每一条装饰的踢脚线都抹一遍。对于房东来说,能找到这样细致入微地爱护自己房子的租户是一种幸运。

“看来客厅里的节能灯亮度调得还不错。”

因为一堆书堆在沙发的两个角落,把那个三人组沙发中最长的一条沙发占去了三分之二,房东坐在中间的位置,翻翻左边的书,又翻翻右边的书,“还能读这么多的书,”她停顿了几秒钟,像是在惋惜如今这个到处都是影像的世界遇到了不可解的大麻烦,“你们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上点小忙。”

“没有什么了,倒是我们想把你的房子租上一辈子。”

姜南又敲了敲桌子,“这里没有擦干净。”

秦丽跑过来,强迫症令她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了上去,桌子发出吱吱吱的叫声,房东迅速离开了沙发,她的脸红彤彤的,像火一样流到脖子上,“这声音就像提醒我,我得走了。”

秦丽这才有了羞怯,她在整个清扫房间的时间里,在自己的大脑中已经把即将发生的事情做了多种想象,所以,她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房东在嘘寒问暖。

“真是抱歉,我刚才走神儿了。”

秦麗把房东送到门口,“一会儿我们也出门。”

“对了,租一辈子当然可以,那我就可以活得长一些,还可以常来坐坐。”

房东迈出了门槛,她一下子轻松不少,心想原来今天的事情并不是发生在这座房子里,他们不是因为她的衰老而拒绝她,她顺便把自己雪白的头发重新捋了捋,转身把门关上的时候,她注视着秦丽惭愧的眼睛,安慰了一句,“一切都会更好的。”

他们没有按时离开自己的家,秦丽终于静止下来,姜南用小奶锅煮了两杯挂耳咖啡,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都一言不发。按照阳光照进房间的角度,整个北墙的长沙发都被照亮了,坐在上面的秦丽也浑身发起光来,已经早上九点钟。他们六点就起了床,若是上班的节奏,七点就已经到各自的公司了。今天,两个人专门请了一整天的假,身体和内心却没有因此松弛下来,他们因为今天要办的事情而更加紧张。

这些年坐在这沙发上,姜南讲过太多国际国家的大事,叙利亚战火纷飞,英国脱欧,欧洲难民潮,俄罗斯普京访华,中国高铁修到了非洲,某大桥建成通行,秦丽总是能附和着或者点头倾听,有时候会非常忧虑却又无能为力地叹口气:“那些事情太遥远了。”她还会小声补上一句:“还是先说说我们这个小家吧。”现在,是他们切身的事情,他们倒是无话可说。

“你想说点什么,姜南,对我或者对你?”

“你是说对我们这些年在威海的时间?”

“可能吧,说不清楚,”秦丽搓着两只手,手背手心翻覆着,涩涩地搓动,把艰难搓了出来,她的嘴角开始向下耷,那种诉说的困难就长到了手上,“我觉得我被抛弃,又寻求接纳。一个人,为什么一个人总是要这样。”

秦丽有双艺术的手,白皙、修长,单看小手指纤细成一根柳条。姜南为这双手感到骄傲,同时感到心碎,他在朋友们的面前自豪:“看看,我老婆的手,多美,连手模都比不上。”但把这双手举到半空的时候,它光秃秃的,姜南为光秃秃的它偷偷流过眼泪,他还不能给它添上一个美丽的戒指。

“我们的过去被切断,但这里一定就是新的开始吗?”

“事实上只是一件小事,秦丽。”

姜南終于坐到了秦丽身边安慰她,他们来到威海十三年,秦丽之前不是这样踌躇的人,她变化多端,像小狗一样活泼开朗,像仙人球花一样任性绽放,又像一杯水一样平静,可姜南发现秦丽变了,她会因为一件小事而浑身发抖,她甚至在胸腔里发出哭泣的声音,“我从来没感觉到这样无助过。”姜南搂住了秦丽的肩膀,用一只手搓着秦丽的手背,十三年过去了,这双手的手指上还是光秃秃的,姜南的胸口就被堵住了,“其实,这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秦丽决定走路去派出所。这个想法真的很新奇也很酸涩,姜南心里一下子亮起来,他比秦丽还激动,他已经好久没有体验到秦丽奇奇怪怪的举动了。这是在威海的隆冬,就算大海是一个庞大的调温器,把海水里积攒的热量释放出来,平衡陆地上的寒冷,所以,在他们老家银城的冬季寒冷无比的时候,威海总是要暖和上三到四度。但,威海有海风,它把内陆固体的寒冷变成了流动的寒冷,人们依然要把自己裹成一个棉被桶,像盗贼一样戴上口罩和帽子。从他们的家到派出所有10路公交车直通,要三十分钟,一元硬币,步行至少要六十分钟。当这些细碎消磨一个人的兴致时,秦丽会告诉你:“这成问题吗?”

这是姜南又一个重新发现,他觉得时间之所以转瞬即逝就是因为秦丽总会冒出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小心思,这让一切生活都充满了不可知的冒险和刺激。兴奋的姜南也难过不已,他给秦丽捋了捋垂到额头的刘海儿,塞进帽子里。他都没有注意到,秦丽失去创造新想法的能力有多久了。

从秦丽之前把家里摆成这个样子就可以看出来。她一大早上要花掉两个小时的时间打扫。姜南在一家韩国佛龛厂做雕刻设计,秦丽在一家医疗器械厂做质量体系内审,家里客厅一整面墙的博古架上除了一半的书本,摆满废弃的骨科医疗器械和木雕件。

秦丽有收藏那些手术器械的爱好,大都是残次品,在专业检验人的眼里要弃掉的无用器械,她在每次下班后若无其事地装进自己的包里,回到家,她擦拭它们,让它们重新焕发金属的光泽,然后摆在客厅的博古架上。她不是按照一整套器械的医用规则来摆放,而是审美,怎样的角度最能体现它们的美,她就会不停地变换角度和姿态,寻找到最美的支点后才肯罢休。秦丽迷恋上了金属,比如,锋利的美、曲线的流动、断裂的美、圆润的弧形、凛冽的寒冷的美感、手术钳、接骨板、钢钉,这些东西能把侵入人体的锐物拔出,把碎裂的骨骼咬合,把断掉的骨头加固,总之,是直接减弱人痛苦的东西。

姜南也喜欢上了收集木雕的废件,当成摆件。那一面墙的博古架装不下他们收集来的金属和木雕,他们就摆到了卧室的玻璃橱里,至于什么时候两个人夜夜下班回来两手空空,他们忘记了收集那些美是发生在何时,没有人察觉。

姜南出门之时还特意看了一眼一面墙的密匝摆件,一种人的兴奋趣味重新被体会到,他冲着自己笑了笑,秦丽的后背已经消失在一楼的铁门外。

他们有个很好的习惯,走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这是唯一没有被遗忘的习惯。去下一条街的超市买吃的,或者到最近的药店买些治感冒和头疼的药品,又或者到东边的小广场走一走,季节和时间都没有区分,小区的人们总是能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进进出出。

从菊花顶小区向东南步行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老威海港码头,现在,老港码头和刘公岛旅游码头都向南搬迁了,那艘定远舰也跟着搬了过去,之前,他们很喜欢站在定远舰的身边长久地看着它,想象着清代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在这艘战艇上英勇惨烈的战事。冬天,海边的人极少。有海鸥飘在海面上,海水一波又一波荡来,它们就跟着荡来荡去,什么都不用期待。但,姜南在想不知道秦丽在想什么。其实,从家里出门正直向南走青岛中路是直线距离,但,秦丽随意地画了一个弧形。

秦丽一直沉默地挽着姜南的胳膊,这看起来是一对中年或者迟暮的恋人,但,他们还在三十过半的青年时代。整条东海岸线漫长曲折,通过想象,也许海的那一端也会有一对韩国恋人处于如此的境况。他们选择了他们想走的路,从幸福公园一直走到海上公园,他们想慢慢走一走,从他们来到威海最初的一年里频繁到海边,之后的十年,他们再没有如此闲适的身体和精神。

幸福公园最醒目的是那座高高的幸福门,从幸福门向东望去,便是大海中的刘公岛。幸福门下那个铜塑的百福图已经充满光亮,人们都到这里踩福,秦丽也爬了上去,在每一个福字上踩一下,姜南看着秦丽认真地踩过每一个福字,保证整只脚掌都和福字重合,那是她曾经最厌恶的做法,那时候秦丽看着密密匝匝站在福上的人说:“人除了靠自己,什么都是假的。”

姜南不忍心看下去了,他独自一个人沿着海岸线向南走去,一批举着红旗刚刚结束冬泳的人站在海边,泳衣里散发出人体的勃勃生机,弯曲的热气蒸腾着,姜南不自觉地转了转肩膀,踢了踢腿,咔咔咔的叫唤从骨缝里冒出来。他好像得到了一些新鲜活力的假象,继续向前走。

海螺女雕塑旁边一棵法桐树,房东正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椅上,那棵法桐树在椅子上和地面上留下了阴影,她就躲在阴影里看着对面的大海。

望向姜南的时候,她迅速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这里风太大,太冷”。

姜南点了点头,彼此都在惊奇着对方如此季节和天气来到海边纯属个人出了问题。房东没说出口,姜南就朝着福地扬了扬脑袋,房东顶着速冻的红鼻头儿朝着秦丽的方向望过去。

她眼睛红红的:“从你们那里出来,我一下子不知道去哪里好。”

“不过,我想我很久没有到海边看看刘公岛的样子了。”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姜南转身看了看在福地上蹦蹦跳跳的秦丽,“有时候,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也不错。”

房东拍了拍她身边的空长椅,示意姜南坐一下,姜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儿搁在长椅上,冬季海边确是人迹稀疏,连卖海螺风铃、大海螺、珍珠项链的小摊子也不见了,除了海风声就剩了偶尔嘎叫的海鸥。他们静静地坐了有一段时间。

“我老头儿原来就在对面的刘公岛,他是个军人。”

姜南在內心里哦了一声,他第一次听到房东说起她的家事。她用手绢遮住了她的脸,双肩开始抖动,悄无声息地抖动着,从双肩蔓延到双腿,不知道多深的悲伤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带动一个人的全身。姜南朝着房东靠了靠,她雪白的头发抵在了姜南的肩膀上,她获得了一种勇气,甩开手绢,放声大哭起来。

秦丽跑来了,她抱住房东抖动的身子,听到房东告诉她:“可是,老头他死了,死在了和平中的疾病里。”

“人都是会死的呀。”秦丽觉得这句话苍白无力而充满概念的干瘪,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甚至有些无耻。

“我哪里是靠着那栋房子活着呢,我是靠着房子里的记忆活着。”房东高声喊着。

“可是我们把里面填进了很多新东西。”

“人的气息无处不在的。”

“都怪他性格太火热了,又是一根筋。但他也有软肋,他一看到女人和孩子哭泣,他就成了一只绵羊。”

姜南这才明白些什么:“那你每次去家里不是回忆痛苦吗?”

“反复记忆就是在忘记,当你记得太久,他就一直活着,一直活着,不就是没有死亡吗。”

三个人一条线坐在长椅上,靠在一起,他们望着毫无边际的大海想着自己的心事。是房东打破了沉默,“你今早那吱吱声就像人死的时候抽出的最后几口气。”也许她获得了某种释放,爽朗地笑了笑,那笑声就像冰炮一样砸在地面上,“对了,你们的事办得怎样了?”

“我们要去派出所,” 秦丽也在大海的面前说出了这件小事,“我们刚刚办了威海户口了,今天去取身份证。”

房东又把手绢盖住了整张脸,“我知道,我都理解,我是黑龙江人,那时候我嫁给了我老头儿,我成了威海人,有好长时间我都闷闷不乐,我觉得我被切断了。”秦丽拼命地点头,她说不出话来,她第一次牢固地握着房东老太太的手,“距离成了一个问题,诉说成了问题。”

随后,她把手绢攥成一个团儿,把弓形的脊背挺起来,极其严肃而郑重地对秦丽和姜南说:“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在海边足足耗掉了大半天的时间,在估算着派出所要下班的时候,才去取了两个人的身份证,匆匆逃掉。出了派出所大门的一刻,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去哪里,他们把它们捉在手里,就像捉着另一个自己。冬天夜色来得早,街道两旁的电子屏幕、霓虹灯都闪亮起来,到处响着各式音乐和促销的喊叫。天桥下,成群结队的车像果冻一样凝固着,谁也前进不了一步,人们都下班了,肯定都在向家的方向走。

他们突然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种意识是突然冒出来的。他们就近爬上了天桥,这是从海滨路到青岛中路派出所必经的一座天桥。刚才他们就是从天桥上经过的。现在,他们重新走上天桥,天桥足有三人之高,比他们居住的一楼要高出一户人家,站在天桥上,十三年,第一次站在天桥上看到了一座城市灯盏闪烁的整体,暮色越是黑透,那些车灯,那些高挑方块儿楼里射出的灯光越是明亮而充满尖锐的毛刺,在大片如晨光的白光里,除了一张身份证,他们一无所有,应该把自己放在哪里,放在哪里很重要吗?为什么还在意属于哪里?就像房东一次又一次去接近痛苦回忆是为了获得此生。

他们突然被激起一种生命感动,姜南紧紧抓住秦丽的手,在天桥上走过,他们意识到人的一种新的归属,对面横冲直撞的人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一旦对方丢失,自己就会失去一部分生命,这种奇妙的意识连他们热恋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到。桥栏杆是金属的,表面的漆有被剥离的地方,姜南握紧秦丽的手就坑坑洼洼的,他们早该这样紧紧地握一下对方的手,传递给对方些什么,但人总是善忘的。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爱玲,本名刘爱玲。先后在《中国作家》《花城》《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四十余篇,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及年度选本。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等。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32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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