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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离家出走的树

2019-11-25江媛

广州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庭院母亲

江媛

我是黑暗中的孩子。

我从黑夜的被单里向您伸出双手,母亲。

——泰戈尔《飞鸟集》

在一个夕阳血红的夏日黄昏,肖云鹤乘长途客车重访叶尔羌城。他捏着衣兜里那张让他重获自由的判决书,不由得眼眶潮红。窗外几个新疆女人正大声叫卖,他的目光扫过几个熟食摊,然后步履迟疑地走出车门。

叶尔羌车站给人一种热闹破败的印象,一座两层楼静静卧在黄昏光下露出漆皮剥落的土黄色墙壁,进站的车辆与出站的车辆擦肩而过,一个维族女售票员用左胳肢窝夹着铁票夹,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挥动右手招呼即将出行的乘客。站门口的马路边摆满小贩的肉食、瓜果摊子,肖云鹤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小城,突然为这次到访生出几许迷惘。他闭上双眼,想起女儿明亮的大眼睛。微风拍动着他哀伤的面容,恍如女儿用小手抓玩他的脸颊。他说,玉珍,你和我的宝贝女儿,现在都好吗?肖云鹤一想到这里忍不住泪流满面。他缓缓走出车站,几辆运送旅客的马车正停在路边。肖云鹤跟着几个扛行李的旅客走到车夫面前,车夫操着维语问:“哪里开了得?”(你到哪里去?)肖云鹤迟疑了片刻说:“你知道马鸿昌家在哪?”马车夫疑惑了一会儿用手势比划着说:“尼么?马鸿昌?”(维语:什么?马鸿昌?)肖云鹤似被揭穿心事,露出几许不安。坐在马车上的三个年轻男人中的瘦长脸冲肖云鹤说:“我们要去他厂里打工,他家离那儿不远。”肖云鹤听他这么一说,赶忙掏出莫合烟递给瘦脸男人和分坐在两旁的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他为瘦脸男人点燃香烟,瘦脸男人与左右两旁的男人对完火,吐出一个烟圈眯缝着眼睛说:“跟我们走,我带你去。”

马车跑出车站向左拐,一路向东驶过笔直的乡村公路,又向南跑了1个多小时的石头路,才在路边停下,瘦脸男人朝杨树林后的一扇天蓝色大门指了指,肖云鹤便给车夫递上5块钱跳下马车。

马家的大女儿马燕齐打开大门将一盆洗衣水泼在门前的搭桥上,猛然瞥见树林里站着一个陌生男人,这个男人形容憔悴,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显得欲言又止。马燕齐飞快返身关上大门,有些坐立不安。过了半晌,马燕齐透过门缝窥见陌生男人不见了,才松下一口气。她走进房间拆开一封未写明寄件人地址的信件,好奇地打量着信封,这封信浑身布满风尘,字迹却工整清晰。她剪开牛皮信封的一端,掏出一张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用一双无邪水亮的眼睛看着右前方,婴儿头戴毛线帽,身穿花棉衣,身后一双纤细的女人手牢牢托着婴儿的脊背。马燕齐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心中生出几分诧异。她推开父母房门,迅速从枣红色书橱里翻出几本大相册,坐在床头仔细翻看起来。马燕齐从其中一本相册中找出一张和信封中相同的照片,她一面仔细比对着它们,一面露出吃惊的神情。她把相册中的那张相片翻转过来,母亲写就的两行钢笔字赫然出现在眼前:燕齐百天留念,1974年12月20日。

母亲的字跡让马燕齐如坠云雾,又分外兴奋。当买菜归家的母亲走进客厅,燕齐立即将那封信递给母亲说:“妈,我收到一封没有标明邮寄地址的信,里面还装着我的百天照片,好怪!”马燕齐的话让母亲停在半空的手轻轻哆嗦了一下,母亲紧张地把大包小包蔬菜重重扔在餐桌上,一把抢过那封信。她取出照片仔细看看正面,又认真看看反面。马燕齐站在梳妆台前一边将右鬓上的一缕头发扎进头绳,一边欣赏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母亲看到信封上的字迹,突然浑身哆嗦起来,她朝前踉跄了几步,猛地抬手狠狠扇了燕齐一记响亮的耳光,瞪着两眼大声呵斥:“以后再收到这样的信,你连拿都不要拿回家,更不要去看,知道吗!”马燕齐呆愣愣站在窗前,刚想分辩,却被母亲涌动起的两汪泪水冲得溃退了。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喊了句“妈……你……”,便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跑出客厅,冲进自己房间,扑倒在床上啜泣起来。

掌灯时分,马家大院的二女儿马燕来和小儿子马彪推开院门,不禁呆住了,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一星灯光,浓重的暮霭涂抹着庭院的每个角落,沉默挽结在粗沉的井架上,拽着井绳左右摇晃。

马燕来先后走进客厅、母亲卧室、仓库、地下室,逐一拉开电灯。灯光像一只只失神的泪眼,盯着她惨白的面庞,灯光像母亲紧闭着的嘴唇,藏满欲说还休的秘语。马燕来径直走进燕齐的房间拉亮灯,燕齐转身看了妹妹一眼,再次将失神的目光投向窗外灰沉沉的暮色。燕来看着姐姐脸上的泪痕轻声问:“姐,你咋了?”燕齐木雕似的一动不动,燕来又问:“这么晚了,妈咋还没回来?”燕齐回过神问:“妈不在卧室吗?”燕来说:“我找遍了整个院子,也没见妈妈。”这时庭院里传来了弟弟马彪的声音:“大姐、二姐,爸去六公社办事一个礼拜后才能回来,妈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马彪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便飞卷着落叶横扫过院里的红砖地,发出刷刷的声响。

马燕齐拉着妹妹的手穿过布满黑影的庭院来到大门外,路旁的钻天杨直挺挺戳上夜空,夜风像个走动的老妇拽着她长长的裙裾在玉米地里奔跑,燕来对姐姐说:“姐,你听风在哭。”燕齐抓紧燕来的手说:“你别吓我,风咋会哭,只有人才会哭。”姐妹俩相牵着穿过一片菜地,叩响了邻居的大门,寂静的庭院深处传来一阵尖利的狗叫声后,随着一阵吱呀的开门声,一束手电筒的光便从庭院里伸向夜空,有个男人一路咳嗽着问:“谁?”姐妹俩大声说:“牧山叔叔,我们找你有点事。”男人把狗呵斥住,而后打开大门,披衣站在木门中央,燕齐姐妹躲过手电光定了定眼神,朝那个魁梧的黑影问:“牧山叔叔,今天我妈来过你家吗?”铁牧山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按压着胸口说:“今天早上她路过我家还打了个招呼,下午你沙丽阿姨在门口晒麦种,没再瞧见你妈,倒看见有个陌生男人在你家门前转悠。”

母亲出走的消息,惊动了全家人。

外出经商的父亲风风火火赶回家,看着儿女们一双双哭红的眼睛,久久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愁苦地唉声叹气。母亲的离家出走,给全家人的心头笼罩上一团厚厚的乌云。燕来姐妹一边啜泣,一边安慰可怜的爸爸。父亲搀着儿子马彪的手颤颤巍巍走进卧室,扑向那张空荡荡的双人床,他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的哀哭感染了儿子马彪,儿子哽咽着说:“妈怎么连件替换的衣服都没带,她会去哪儿?妈妈难道连我们都不要了吗!”绝望的孩子们开始小心翼翼地察看那张留有母亲最后气息的双人床,燕齐找到了母亲的几缕头发和一张破碎不堪的纸条。纸条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数字,它们既不是电话号码,又不是家庭开支的记录。那些神秘的数据仿佛吸走了母亲的消息,令孩子们沮丧不已。这一段时期,庭院里充满了哀伤的气息,每一个家庭成员都脸色忧郁、神情痛苦。他们断绝了一切娱乐和游戏,没白没黑地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转来转去,一遍遍翻找着有关母亲的东西。这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庭院,一下被孩子们翻腾得乱七八糟。

父亲既无奈,又恼怒。

在过去夫妻同床共枕的二十多年,父亲经常失眠,他躺在妻子身旁左思右想、费尽心机。妻子比他小12岁,年轻的妻子行动如风,生活的花样层出不穷。他虽步态矫健,却思虑重重,在外人眼里老谋深算得像她父亲。他既担心自己开不稳这艘夫妻船,又担心藏在心头的隐忧迟早会汇集成滔天大浪,将他辛苦操持的家庭毁于一旦。对妻子和与妻子有关的事,父亲有点迷茫,他只有在吃饭、穿衣时才找她,而她则不用他找——春夏秋冬的衣服为他备齐,一日三餐按时做好,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他从未抱过他们——有一次他外出经商,半年后辗转返家,儿子竟喊他叔叔。他笨拙地伸开双臂拥抱儿子,小家伙躲进妈妈怀里哇哇大哭。父亲忍住满腹心酸,小心翼翼地走进家门,将食物放在门边,谋求一点家的关心和爱之后,便再次外出经商。这些往事不想也罢,一想就揪父亲的心。

父亲向床边挪了挪,试图通过生活的枝蔓,找到至关重要的环节。他越深入思考,头脑便越空白,空白如同大雪洒落直到无边无际。妻子变了,脾气越来越粗暴,嗓音越来越尖厉,她抱怨他,让她独守空房,独自带大三个孩子。她瞧不起他,一天到晚只会挣钱,从不记得孩子的生日。他觉得妻子不可理喻,干脆一言不发,任她唠叨。妻子唠叨久了突然停住,装作看不见他的人,听不见他的声音,把他撇在一边,邀朋友到家中谈笑,和朋友一起郊游。父亲有些恼火,物价直线上涨,官员的胃口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女人说折腾就折腾。父亲有些力不从心,好在生活的大锅已锤炼成型,商场的拼杀又得心应手,父亲警告妻子——他生意忙碌,不能过于分心,自己好自为之。

不久,五一电影院门前贴出一张即将上映的一部外国电影的巨大海报,父亲站在半人高的黑白海报跟前,戴着他那副黑石頭镜框的近视镜朝前后左右扫视一圈后,忍不住先摸了摸女主角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又摸了摸女主角那双诱人的美腿。为遏制孩子们悲伤的洪流,父亲提议家人一起去看这部影片。孩子们对父亲煞费苦心的爱虽心存感激,却不愿离开家门半步,放弃对母亲的寻找。父亲被孩子们弄得焦头烂额,索性由他们去。孩子们翻遍了母亲的卧室后,便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到整个庭院。马彪攀着井绳爬进井里,捡出一只坠井而亡的黑猫;燕来顺着扶梯爬上房顶,向庭院四周举目四望;燕齐将母亲所有的衣服都掏出衣橱,从一件件衣服里寻找着母亲的蛛丝马迹。大家经过两个多月搜肠刮肚的查找,并未得到有关母亲出走的任何线索。

马彪的女友麦穗已厌倦这种无休止的枯燥搜寻,她站起身,动作缓慢地伸完一个懒腰,而后踩着一双陡峭的高跟鞋走出客厅,将一棵梨树摇得花飞花落。燕来对麦穗的举动异常反感,她狠狠瞪弟弟一眼。马彪追出门,将头依靠在麦穗的肩头懒洋洋地说:“也许妈不会回来了,日子总还要过。”马彪的话像子弹暗暗击中了每一个人的心,大家都变得沉默不语,心事重重。马彪懊恼地走出客厅,拉起麦穗的手,钻进自己卧室,不久,那儿便传来阵阵笑语。庭院被他们柔情蜜意的笑声搅动起来,仿佛有一股奔泻的欢乐自天而降,摇撼着他们房间里的单人床。这欢快的调情很快淹没了庭院,感染了每一个年轻人。燕齐无力地说:“燕来,妈出走前一天就没给你留下什么话?”燕来憔悴不堪地摇摇头。

寻找母亲的事暂且打住,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显得力不从心、厌烦透顶。

马彪很快从女友麦穗的身上得到了安慰,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在房间里欢乐。红光满面的父亲偷听着房间里情欲的喧嚣,回忆着外国影片的醉人场景,继续端出父亲的架子,摆出一本正经的威严。

母亲如同一只迷途的蝴蝶,不知在何处颠沛流离。

家人对母亲的记忆日益淡化,家中那些由母亲摆放的家具和装饰品逐渐被每一个家庭成员移动、改变或替代。母亲安排的生活秩序被打乱,母亲的气息逐渐飘散、淡化。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各行其是、自作主张、释放心中的不安与焦虑。他们只要不碰触到与母亲有关的物体,母亲便不会轻易跳回到家人的记忆中,索取他们的关心,侵扰他们内心的安宁。父亲很快变得神采飞扬,他时而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念几句诗词,时而学着京腔京韵,唱几句花腔。孩子们偶尔想起在外受苦的母亲,也会为自己的快乐倍感羞愧,然而当他们一旦快乐起来,又没有了时间和精力去羞愧。

全家人一下冲出了压抑的囚笼,每个人都尽情地在日光中伸展着自己的四肢。他们细长的胳膊在晨光里左摇右摆,金色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也照在沾满露水的昆虫身上,昆虫摆动着它们柔软的四肢和触角,飞翔起来,一只只昆虫从花坛的草丛中飞过幽深的庭院,在葡萄架下盘旋几圈,呈现出耀眼的色彩,然后振翅飞离。

马彪躲在房间里玩电脑游戏,麦穗将母亲的衣服一件件拽出来,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装进标志着女主人的红木衣柜里。麦穗对母亲的替代,令燕来愤怒,她一个箭步冲过来狠狠扇了麦穗一巴掌。麦穗捂着红肿的脸扑进马彪怀里号啕,马彪搂住麦穗责问燕来:“你又不是马家的人,凭啥打麦穗!”燕来一听马彪的话,立即指着麦穗的脸说:“我咋不是马家的人了,你倒是说说清楚!”马彪擦干麦穗脸上的泪水扯着嗓子吼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早晚要泼出去,你以为你是谁?”燕来瞪着眼睛问:“你说啥?这话是谁说的,我这就问爸爸去。”马彪皱着两道浓眉不耐烦地摆摆手说:“你问去,你问去,这话就是爸爸给我说的!”

一天深夜,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在一两声轻微的敲门声之后,狼狗发出了烦躁的哼叽声。当时庭院内一片漆黑,父亲和孩子们都在酣睡。狼狗守在大门口,突然转身跑到父亲门旁,用力撕挠,发出一阵刺耳的抓门声。父亲披上外衣,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突然听见一阵细弱的敲门声。他打开大门,顿时惊住。在烁亮的月光下,满身尘土和麦芒的母亲回家来了,孩子们听到父亲的惊叫,迅速围拢过来。面对奄奄一息的母亲,父亲说:“玉珍,你受苦了。”随即涌出两行老泪。母亲趴在门旁,用十指奋力抠着门槛,如同一棵害怕被大风卷走的摇草。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掰开母亲的手,和父亲一起将她抱进卧室。大家围拢在母亲身边,忍不住笑出了泪花。他们很难想象:身材瘦小的母亲是怎样爬过成片的麦田,又是怎样绕过那条梭梭河,爬过尘土飞扬的大路,气息奄奄地来到了家门前。孩子们围拢在母亲身旁又端茶又倒水,希望给母亲更多的温情、更好的照料。虚弱的母亲一边惊恐地瞪着沉默的父亲,一边发出“嗯嗯啊啊”的模糊声,如同被铁钳卡住了喉咙。身体极度衰弱的母亲两眼失神地望着忙碌的家人,惶恐不安地缩在阴影里,显得战战兢兢。她时而躲进暗红的窗帘背后,时而藏到布满尘土的床下,警惕万分地盯着雷厉风行的父亲。

燕来和燕齐直哭得天都黑了,仍未等到归家的父亲和弟弟。她们刚闩好门,门外便传来一阵欢快的敲门声。表哥丘三在门外急匆匆说:“妹妹开门,舅和弟这几天不回来了,他们雇车上城给妗子寻医生去了。”

燕来打开门问:“哥,你吃过晚饭了吗?”丘三把两尾活鱼扔在桌上说:“我吃过了,这是晌午我在水库里摸到的两条鲤鱼,妹妹做着吃吧。”燕来和燕齐围到丘三身旁说:“哥,我们害怕。”丘三拍着两个妹妹的头说:“舅让我这几天给你们做伴,别怕。”燕来燕齐听了,连忙把锅里的饭菜热了让表哥吃,丘三不吃,姐妹俩草草吃完饭,回到卧室睡觉。

燕齐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燕来突然坐起身说:“姐,我渴,我想喝水。”燕齐从暖瓶里倒出一杯水递到燕来嘴边,燕来一头栽倒在床上继续沉睡。燕齐放下水杯,把灯拧灭,她看了看对面床上的燕来,只见一片朦胧的月光冰冷地盖在妹妹身上,她小小的身躯被一派寒冷的月色压着,让燕齐隐隐作痛。她侧过身,猛然听见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燕齐的心顿时缩成一团,她抄起床头的一根棍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黑影从眼前迅速闪过,窗外便只剩下夜风穿过杨林送来的哗啦喧响,燕齐揉揉眼睛掀开窗帘的一角,发觉白晃晃的月亮地里,干净得没有一丝人迹。

丘三披着一夜霜色返回库房的时候,门插刺耳地响了一下,他捂住疼跳不止的太阳穴,穿过一片荡着条条枯藤的葡萄架,朝后院摸去。表妹的房里还亮着灯,那一芯芯的灯光瞬间充盈了丘三的心房,他踮起脚跟朝那红红的灯光贪婪地凝望,昏暗的灯光里正开着两朵鲜艳的花。他感觉自己的心兴奋地震跳了一下,他定了定神,神不知鬼不觉地朝那盏灯摸去。丘三跨过井台,拍拍蹲坐门旁的狼狗,然后像一条鱼那样朝那盏灯游去。那盏灯在他的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近。他默默呼喊着玉珍的名字,刹那间便被一阵虚弱的潮水冲得一片心伤。夜风一团团灌进他的衣服里,舔着他滚烫的皮肤。他从兜里掏出一件白衣盖在脸上,身上立即涌起一阵热潮。女人的芬香从白衣上幽幽飘散出来,把他拖回到遥远的记忆里,那甜甜的女人香使他神魂颠倒、不能自已。丘三陶醉在一派梦幻的热望里,发疯般揉搓着那件白衣,筛糠似的抖动个不停。他听到夜风在他周围拂荡,吹下一片片黄叶擦着他的头落下来。他站在一片黑暗的树影里,眼睁睁看着表妹房间的灯猛然熄灭了。灯盏熄灭了丘三熊熊的欲望之火,丘三汪着满眼泪水,将头久久地埋在那件白衣里,沉默许久才发出一阵孩子似的哀泣,他目送着在沉沉黑夜里杳然消逝的灯盏,绝望地熄灭了自己。此时舅舅夜色浓重的庭院在他身后慢慢地冷漠成一座黑沉沉的碉堡,一阵凉风吹过他的脊梁,让他感觉到一股寒冷。他转过头看见舅舅的庭院威严矗立在一片旷野之上,被一棵棵高入云天的穿天杨围拢着,露出阴狠的面目。庭院四周那些高大的白杨直直戳向天空,就像一双双钢铁的手臂,妄图抓破遥远的天际。丘三蹲坐在黑暗里,迫压下去满腹仇恨以后,才偷偷摸进舅舅的卧室。他透过窗外射进屋内的月光,摸过一排书柜,绕到转椅后。当一片乌云将明月全部遮住的时刻,丘三在黑暗里失去了方向。他看到舅舅阴冷的脸突然出现在面前,用他严厉的目光扫射着他。丘三不禁双腿一抖,心中一阵痉挛。他想起了6年前的一个清晨,他刚把偷来的一件女人白衣藏起来,舅舅就闯进他的房间,解下他的皮带,将他吊在房梁上,狠狠甩着皮带抽打他。他咬着牙齿,沉浸在白衣带给他的美妙幻想中,险些忘记了舅舅。舅舅铁青着脸把他的脸拧正,然后高高举起了皮带。皮带像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脊背上,使他感到一阵阵灼烧般的疼痛。舅舅斥骂的吐液盖满他的脸,钻进他大张着的嘴里,让他一阵恶心。他摇晃着身体,耷拉着两只胳膊,如同晒在风中的一尾干鱼。他的脊背被舅舅的目光刺得一阵阵发凉,他觉得舅舅冷漠的目光锐利地刺穿了他脊背,像一只钩子那样钩进他的皮肉里。這些回忆使丘三感到无助和痛苦,他摸坐在妗子的床头,发出一阵压抑的啜泣,他将舅舅的被子狠狠扔在地上,而后臆臆怔怔地离开舅舅的卧室,走进空旷的院子里。远处的树林被风卷抛着发出阵阵阴森的笑声,它们摇晃着树枝,抖动着树叶传荡出海浪一样哗哗的波涛。他心惊胆颤地摸到地下室,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就像一个黑色的贼,惨白的月光把他的身影碾在地上,他黑黑的影子被一块块凹凸不平的条砖挤压得怪模怪样。丘三站在地下室门口,猛然听见一阵隐约的哭声,这熟悉的哭声让他觉得寒冷。他推了推地下室漆皮剥落的铁门,大门抖动了一下便悄然敞开,一阵潮湿的霉臭从地下室黑洞洞的大嘴里扑面而来。他走下十级台阶摸到门后拉开电灯,一只冰凉的手便死死扒在他的脊背上,一旋一旋地拧起了圈圈。那双枯瘦的手狠狠地掐着他,把一脉脉冰凉的水从头到脚灌进丘三的身体里。丘三抖颤着回过头,一颗头发蓬乱的头颅正从一架枯瘦的肩膀上缓缓抬起,目光凛冽地逼视着他。丘三混身的血登时凝成了冰。他哆嗦着身子说:“你?”那个头颅阴沉地喝斥他:“以后不准靠近燕齐、燕来。”丘三猛地抱住那个头颅,孩子似的软成一团。他想哭出一肚子的委屈和思念,却被捂住了嘴,丘三呆瞪瞪地被那个头颅牵着一步一步走向地下室的深处,当他想挣脱着离开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渴睡侵袭过来,他伸展几下手臂,便像一摊烂泥那样倒下,既远离了记忆又远离了现实。

父亲见过武仁医生的那天,整个庭院端坐在一片艳阳下的阴影里。武医生听完父亲的叙述,用一杆圆珠笔在一张诊断单上画了半晌,才撸起衣袖对父亲说:“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病,但对你来说未必是件坏事。”父亲疑惑地打量着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医生干咳几声,将金边眼镜向上提了提:“首先她需要手术。我是说需要将子宫及附件全部摘除。”

“哦,这样的手术需要花多少钱!”父亲虽将信将疑,但很快恢复了商人的精明。

医生咳咳笑了笑,拍拍父亲鼓凸的肚皮:“马老板,谁不知道在叶尔羌你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这点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你别啰唆,说吧,要多少钱?”

医生若有所思:“我只能做子宫及附件摘除手术,但对你老婆的骨化病,我无能为力。”

“武医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父亲的眼神警觉起来,他仔细打量着武医生,信任荡然无存。

“武医生,我们认识少说也有5年了,在叶尔羌你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分,你别他妈的给我卖关子。”

“老马你急什么,凭你的财力,将老婆送到北京、上海去看个遍,也不过是小菜一碟,既然你送到我这里来了,你尽管放心,你老婆的手术治疗我全包了,加起来一共收你3000元,你要是换个大医院,少了这个数,没人理你。”武医生同时伸出大拇指和小拇指,父亲怦然心动,入院手术就像一桩生意那样谈成了。

老马拍在桌子上2000元钱,丢给武医生一句:“那1000块手术完再给你结清。”

武医生回答得也爽快:“手术明天就能做。”

父亲风风火火赶回家,立刻召集全家人聚集在地下室门口说服母亲自己走出来。

马彪带着恳求的腔调说:“妈,你出来吧,武医生可是民族医院的一把刀,治好过很多病人。”

父亲也说:“玉珍,你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你出来我们送你去医院,治好你的病,你好受,全家人都好受。”

燕来姐妹一边听着父亲和弟弟的劝说,一边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们既担心父亲会像上次那样捆绑母亲,又担心不接受治疗的母亲身体会一天一天坏下去。她们抻着脑袋朝地下室深处张望,黑暗狭长的地下室里安静得怕人,几只潮虫在门口慢吞吞爬过,留下一道道黏液的爬痕。燕来用扫帚把潮虫敛进簸箕里,倒到院外。马彪蹲在地下室门口,呆望着幽暗深处,等待着母亲的回应。父亲见母亲毫无动静,便要求家人带他进入地下室查看。马彪取过父亲手中的电筒和两个姐姐一同推开了地下室的门。父亲推开燕来、燕齐,狠狠地拉亮地下室的灯。地下室里鸦雀无声,遍眼尘土蒙在一件件废旧的书柜衣柜上,一只蜘蛛正挂在房梁上的大网上像小偷一样忙碌,父亲黑着脸问燕齐、燕来:“你们把安眠药掺进你妈的饭里了吗?”燕齐忐忑不安地说:“掺了。”父亲用猜疑的目光扫过姐妹俩,而后发疯似的掀翻了搁在地下室角落里的那张旧床,姐妹俩胆战心惊地跟过去,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妈妈”,便大声号啕起来。父亲转过身狠狠瞪了一眼女儿,厉声说:“哭啥哭,你妈又没死。”姐妹俩盯着父亲手中的绳索,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父亲巨大的黑影扑压着地下室里微弱的灯光,他果断地掀翻了书柜和旧沙发,将一团团乱糟糟缠绕他双脚的电线一脚踹出几米远。当父亲高大黑暗的身影将地下室的后墙整个遮住以后,母亲缓缓地从一张巨大的帐幔下爬出来,无声地朝十层台阶向艰难地向上攀爬,她的双腿布满了绿色的青苔,当两条腿偶尔与胳膊碰撞交错的时候,双腿似乎比胳膊还细。

父亲返回卧室戴上鸭舌帽,裹上呢子外套,将整个头和脖子隐藏在压低的帽檐和笔挺的立领中,用一条棉被将妻子包裹,妻子用力扭动起来,父亲狠狠敲击几下床板,直到妻子一动不动,他才把她弄上平板车推出了大门。

此时已是初冬天气,街道上很冷,除了偶尔路过的几辆马车,人们倦意渐浓。父亲将平板车推到马路边,拦住一辆马车,便叫车夫将妻子抬到马车上。他压低声与车夫讨价还价,车夫的声调越来越高,父亲的声音越压越低,车夫高昂着头挥鞭坐在前面,父亲将平板车推回院子,锁上门,骑着摩托车尾随其后。

马车开始了100多米的慢跑,车夫挥动起鞭子,红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狂奔起来,它一路跑过米夏路,穿过木垒桥,跑到太平街深处,父亲叫往左拐,马车向西约莫跑了200多米,向右拐进一条树荫浓密的小巷,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住。父亲独自走到一个小摊前扎稳车,而后同摊主低语了几句便拿起了摊前的公用电话,他拿听筒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突然落下来。父亲不假思索地拨出一串数字,用右手举着话筒放在耳边聆听,用左手摘下礼帽狠狠甩了几下,又端正戴上。父亲焦躁不安地冲电话里说了几句,便狠狠撂下电话。摊主不满地摆正电话,父亲掏出零钱付给摊主,迎面碰上一个推着平板车的男人,车夫按照雇主的意愿将母亲抱上平板车,然后扬长而去。父亲推着母亲走进了太平街阴沉冷清的巷道深处。他与那位推来平板车的男人相伴走过太平桥以后,突然分开了。那一刻街道突然被白杨树的浓荫和漫天升起的大雾所笼罩。街道在他们身后显得空荡而寂静,一个睡在街边的乞丐突然伸直了蜷曲的四肢发出一阵刺耳的号啕。

两个男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们在太平桥的尽头没入一片大雾,乞丐的哭声渐渐被秋风扫落的枯叶所代替,一片片黄叶哆哆嗦嗦地旋落在地,发出簌簌声响,路旁的高大杨树被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烟霭淹没,像一幅泼洒在画布上的水墨画,一条道路在画幅中暗黑的树影里虚弱地伸向远方,浑似一条浓雾笼罩的水岸,向四野无声地弥漫。

手术后母亲呼吸粗重,持续昏迷,燕来害怕,她一边给出差刚回的燕齐打电话,一边哭诉。燕齐为了不让妹妹听出异样,便故作镇定地以“嗯”或“啊”的声音回应着妹妹的叙述。

妹妹挂断电话,燕齐的目光从窗外回到房间,站在一旁的表哥丘三突然活转过来,向她一步步靠近。

父亲并未将母亲做手术的确切日期告知燕齐,她虽然对父亲的举动习以为常,但这次燕齐对父亲多少有些怨恨。丘三直言相告:舅舅生意缠身,昨天一早叫他和燕来去医院照顾舅母。燕齐以寒冷的眼神扫过丘三后,突然被庭院的寂静团团围裹。她在丘三色迷迷的目光中站立不安,为摆脱纠缠,燕齐转身想走。丘三一把拽住她,锁上门不怀好意地说:“我舅搬厂里住了,你妈昨天下午刚做完手术,你懒得理我,总得关心关心你妈吧。”燕齐没吱声。丘三搂住燕齐:“昨天我可是伺候你妈一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燕齐想把身子挣脱出来,却没成功。她听见房间在一阵沉闷的啜泣声中抖动,她呼救的声音被一只蛮横的嘴唇吞咽了。

丘三走后,双人床在放肆的喘息中逐渐静止,房间很快被麻雀的喧哗包围,沉默得令人窒息。燕齐迷迷糊糊呆坐着,显得既痛苦又茫然。她感到明亮的日光灯在她头顶上摇晃,惨白的四壁旋转着向她倾压过,令她窒息。燕齐站起身朝窗外望去,空荡荡的院子猛然进入她的视线,她听见白楊树流水一样的喧哗奔向远方,把她独自抛在这座冰冷的庭院里。

燕齐摇晃着起身走进洗手间,拧开淋浴喷头,冰冷的水流立即从头顶倾泻而下。燕齐的呼吸渐渐顺畅起来,头脑也渐渐清醒起来。她喜欢急速的水流,喜欢水的清澈,只有水流才能冲淡屈辱,洗净她黑夜一样漆黑的身子,让它像鸟儿那样尖叫着抖落尘埃。

燕齐浑身上下仔细清洗完自己,多少感到了一丝轻松。她穿戴完毕,刚推开院门,竟迎面撞上父亲。燕齐盯着父亲青筋暴突的脸,一步一步倒退回院子里。父亲铁青着脸,揪着丘三的耳朵,把他扭进储藏室,将门反锁上。燕齐坐在后院的井台上,吓得浑身一激灵。储藏室先安静了片刻,接着便传来了父亲歇斯底里的吼叫,父亲的吼叫与咒骂越来越激烈,使整个庭院都在他的吼叫声中颤抖、摇晃。燕齐将脸深深埋在双腿间,宛如一个迷路的孩子,等待母亲领她回家。她听见父亲用皮带抽打丘三一下追问丘三一句:“你除了偷了砖厂的发动机,你还偷了什么?”“我没偷其他东西,舅你饶了我吧。”“你真没偷其他东西?”父亲停顿片刻,“哼,都有人告诉我了。你说,那些高压线是不是你偷的?”“我没偷啊!舅。”“你没偷,你偷了埋在米夏桥底下了,还死不认账!”皮带疯狂抽打的“啪啪”声和丘三的哭叫声混杂在一处,把后院的黑狗招惹得烦躁不安,它围着梨树转了三圈,突然咬住一只公鸡尾巴,那鸡一惊飞蹿上屋顶。皮带鞭打的声音越来越密集,丘三求饶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舅以后我再也不敢了,舅以后我再也不敢了……”“你个狗日的王八蛋,整天偷鸡摸狗,都偷到我头上来了。”父亲暴怒得惊天动地,丘三的哭嚎声在庭院里四处传荡。燕齐站起身,慌慌张张推上自行车,朝门外奔去。父亲的愤怒仿佛是雷电在她头顶轰轰作响,燕齐摆正自行车,一连蹬了几次都没踩住脚蹬。她捂住胸口,平静了片刻,方才骑上自行车。她骑上自行车跑出很远,还能清楚听见父亲狂躁的皮带在她头顶嗖嗖作响。

手术两周后,燕齐、燕来扶母亲坐上出租车,母女三人就像枯叶那样急切地飘向自己家。家门刷了新漆,那扇为母亲蓝了二十年的沉重大门,红得光亮耀眼,门锁也换了新的,熠熠生光。燕齐姐妹用轮椅推着母亲站在门口的桑树下,搀扶成三个单薄的影子。大门颜色的转变,让她们不安。燕齐脸色苍白,显得心神不宁。她看着母亲充满希冀的脸,犹豫地抬起手,敲门的声音是迟疑的,像陌生人的初次试探,它既隐藏着殷切的期盼又蕴涵着极力抑制的愤怒。燕齐敲过七次门后停住了,庭院里传出的寂寞回音,让她们陷入了沉默。

母亲步履蹒跚地坐回轮椅,疲倦地说:“我累了。”燕齐心里一酸:“妈,先去我单位宿舍养病吧?”母亲虚弱地说:“我想回家。”燕来说:“如果爸爸不在,弟弟总在。”燕齐咬牙切齿地说:“没用的,他们的心怎么都这么狠!”坐在轮椅上昏昏欲睡的母亲突然睁开眼,严厉地瞪燕齐一眼,转而又歪头打起瞌睡。燕来趴在厚厚的铸铁门上倾听着院里的动静,她明亮的眼睛扑闪了几下,就飞快地暗淡下去。宅院里静悄悄的,仿佛是座空宅,又好像有很多人躲在暗处屏住呼吸严阵以待。姐妹俩顿时失去耐心,燕来发疯地用脚踹门,院子里猛然传来一阵低语,说话者有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仿佛酝酿着一个可怕的阴谋。燕齐坐在地上若有所思,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水果刀,放在手心里把玩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用力将它扔进院子,那把闪亮的水果刀越过厚厚的围墙掉在院子中央,发出一声脆响。院里随即产生一阵嘈杂,大红门谨慎地打开一道缝,燕齐用身子抵住大门,把头伸进院子。

院中央架起了火盆,火盆里堆满烧黑的纸屑,它们像一朵朵轻盈的黑花,飘满庭院。大狗黑贝卧在火盆旁,睁一下眼睛,抖一下耳朵,又昏沉睡去。父亲的妹妹马秀从一扇门的后面露出一张皱纹纵横的脸。马秀故作镇定,闪躲的目光让母女三人气愤。燕齐见惯了这张善于对付闯入者的脸,她将目光迎向马秀,直到马秀将眼帘低垂。马秀避开燕齐的目光,虚扶一下母亲的轮椅,燕来一把推开马秀,将昏睡的母亲径直推进客厅。

母女三人走进客厅不久,两扇大门同时打开,父亲指挥着一群人将一口大红棺材抬进院中,姐妹惊愕了片刻,便立即拉上窗帘。此时似睡非睡的母亲呆瞪瞪盯着墙上照片,燕齐、燕来姐妹俩看着母亲的照片,震惊得浑身发抖。黑白照片有点泛黄,照片上母亲的笑容是努力抑制痛苦后的绽露,她的左半边脸有些因抽动引起的轻微变形,右半边脸则是欲哭无泪的苦笑。姐妹俩站在母亲的照片下很伤心,她们觉得非常孤独。燕齐对妹妹说这个宅子里的女人早被熬成了灰,我们早成了活鬼。

弟弟马彪走进客厅的时候,母亲突然自语:“我回家了,你瞧我妈我哥来接我了,妈你别站在门口。累。燕齐,去扶你姥你舅进来坐沙发上,太阳底下多晒得慌。燕齐一哆唆:“妈你别吓我,我姥我舅都死了二三十年了,你怎么就忘了。”母亲接着唠叨:“我见着他们啦,你看你舅穿得还是那么单薄,你姥有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我和你舅,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苦了一辈子,我总想给他们买件像样的衣服,可总也腾不出空,咱家的活总也干不完,忙完了家里的还要忙外面的,忙完了老的还要忙小的,妈就是那只围着磨盘转圈的驴,从早干到晚,停不下来。燕,妈累了,该下拴了,你千万记着给你姥你舅买身好衣裳,买点好吃的,到时候我给他们捎去。”燕来说:“妈你可别吓我,医生说你好好的,能活一百岁。”母亲闭着眼睛说:“你们不懂,我们家的女人活着就是死了,死了那才是真活着,你们还没到活出味的年龄,等你们到了活出味的年龄,一切都晚了。你们别学我,只知道省吃俭用、转圈圈干活,我以后要给你们留点钱,你们该吃吃,该喝喝,不要苦自己。”母亲说到这里,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马彪听母亲说到钱,忙挤到母亲身旁问:“妈你把钱放哪了?”母亲睡着了,马彪若有所思地走出客厅。母亲睡了一会儿突然说:“燕,妈要是死了,不想当驴了,想做人,妈死了住你家,你怕不怕?”燕来说:“妈你胡说啥呢,你要好好活着,想去哪就去哪。”母亲叹口气说:“算了,妈死了把骨灰撒戈壁滩吧,那儿干净。”

窗外父亲和一群人仍在议论着棺材的木料、做工以及质地,他们的笑语断断续续吹进燕来、燕齐的耳朵里,宛如三九天刮过冰河的风。燕来气哭了,燕齐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感觉母亲的手越来越冰冷、越来越寒心。燕齐叫妹妹照看母亲,独自奔出屋子,从厨房操起一把菜刀跑到當院,对着那帮欣赏大红棺材的男男女女大吼一句:“滚!”

人群一下散了,父亲阴沉着脸逼视着燕齐,燕齐不甘示弱,她用全身的力量和他进行着目光的对峙。父亲见状,不由愣住,他狠狠踢一脚蜷缩在门口的黑狗,悻悻走向书房。父亲高大的身影威压着明亮的日光缓慢移开后,燕齐在人堆里看见了丘三,只见他外表恭顺,眼珠乱转,整个一副等待奖赏的嘴脸。燕齐觉得恶心,她高举着菜刀的手有些下沉。燕齐闭上眼睛,镇定片刻,才把杀死丘三的冲动迫压下去。旁观的人群虽散,那口停放在南墙下的大红棺材仍然刺目,显得咄咄逼人。它占据着南院一角,把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种潜藏的威慑和预言之中。

不久父亲把母亲的黑白照片送进照相馆涂上色彩,重新挂上客厅。照片上的母亲左脸抽搐,右脸苦笑,被一层稀薄而温暖的橘色包裹着。母亲再度成为庭院的主人,她努力走下轮椅,用双手拄着双拐恢复双腿的行走能力。父亲有时将自己锁进书房,频繁地将南墙下的地砖一块块撬开,又一块块封死;有时他围着那口棺材转一圈又一圈,把它厚厚的木板拍得空空作响。那时日光在白杨树间摇曳,整个庭院都在树叶流水一样的喧哗中归于沉寂。母亲总是把轮椅摇到葡萄架下,为花浇水,给狗喂食。她发现檐下一对孵出小鸟的斑鸠,就朝它们“咕咕咕”地轻唤几声,然后给它们撒几把碎米。母亲注视着那些幼鸟,就像关照自己幼小的孩子一样专注、温情。

有一天父亲面露喜色,他说儿子马彪有了女人。父亲说要想套住女人,得给儿子买套房,母亲同意。父亲说马彪要把房产证署上自己的名,母亲说行。父亲说马彪脑子不转圈,被女人哄了,到时女人生不了儿子,得离了再找,如果房子署了马彪的名,房产就得分女人一半,那就亏了。母亲没吱声。父亲递给母亲一张照片,是马彪和女友麦穗的,母亲说这丫头个子挺高,就是丑点。父亲黑了脸,干家务生孩子要那么漂亮干什么,闯祸。母亲又说这丫头看起来不太机灵,父亲瞪母亲一眼,老实了听话,不然眼睛滴溜乱转,怎么管得住。

母亲手中的水碗砰然坠地。

这天下午,母亲与父亲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吵。燕齐给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母亲已经痛哭失声,她一边哭一边说:“齐,我要离婚,我只拿100万银行存折,他把大门锁上,叫我放下存折,我该怎么办?”母亲说:“燕,我该怎么办?他把大门锁上,我出不去。没有大门钥匙,我该怎么办?”母亲一面死握着电话听筒,一面警惕地盯着站身后不停狡辩的父亲,苦苦哀求女儿帮她走出那扇被父亲锁死的厚重铁门,拿出不到家产几分之一的一百万元存款。燕齐思考片刻,而后对母亲说:“妈,你到我这来,我去接你。”燕齐说完,母亲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母亲放下电话,始终与父亲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她以猜疑的目光审视丈夫的时候,丈夫已挤出一丝笑意。丈夫的笑意既有讨好的意味,又有言和的诚意,他眼珠一动不动,死盯着母亲手中的存折,一步步向母亲靠近。母亲退后几步厉声说:“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把它们撕了。”父亲果真一动不动。母亲走进卧室,把门锁上。父亲在客厅来回踱步,他不安的脚步一下一下踏在母亲的心头。父亲偶尔停住,抓过一张报纸,又扔下,继续走动。父亲每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口,便低声重复一遍“人为财死”的口头禅。

母亲惶惶不安地倾听丈夫的动静,她时而心烦意乱,时而伤心流泪,她随便捏着几张存折,默坐在痛苦的中央,很快把存折忘了。当被父亲召唤回家的儿子马彪敲响母亲房门的时候,母亲流出了心酸的眼泪。丘三兄弟跟在马彪身后哭告:“妗子,我们从十七岁就跟着你,你待我们就跟亲娘一样,给咱吃,给咱穿。你不能说走就走,我们要有什么错处,你就说出来,骂出来,哪怕打我们一顿,跺我们几脚,我们也认。”丘三兄弟一边说,一边扇自己耳光子。马彪听他们说到动情处,哭着说:“妈你打开门,我们没照顾好你,我在这给你认错,你别生爸的气,他也是为了咱这个家。你也甭生麦穗的气,她狗屁不通,明天我让她过来给你认错。”母亲打开门,抓捏存折的手越来越松动。马彪一把搂过母亲瘦小的身子,然后轻轻夺过母亲手中的存折。母亲刚喊出“彪儿”两个字,便一头朝地面栽倒下去。

父亲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地下室的时候,燕齐正躲在一只巨大的储物箱后。她听见父亲猛地拉亮电灯,踢踏着两只沉重的皮鞋像一只猎犬那样四下寻找着母亲。父亲一边搜寻着母亲的蛛丝马迹,一边用沉闷而充满威胁的口吻说:“玉珍,你给我出来!”父亲的声音像一阵雷电穿过黑暗的地下室,抖落下来一片片尘土。燕齐哆嗦着钻进敞开口的储物箱里,紧紧贴着箱壁,竖起耳朵倾听着父亲的动静。地下室安静了一会儿,便被父亲的脚步踩响。燕齐听见父亲的脚步烦躁不安地踏来踏去,发出一阵阵粗重的喘息。父亲在一阵纸张甩动的声响里忿怒地说:“我告诉你,玉珍,肖云鹤他不是东西,他是个流氓、骗子、混蛋。这么多年我辛辛苦苦养活你们母女俩,他胆敢上门来找你们,我明白告诉他,他如果要来找你和燕齐,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瞧瞧,他这人还是个男人不是,他一看到我这封信,吓得连这县城都不敢待了,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你说对不对?玉珍,你给我出来,你还想分家单独过日子,我告诉你,连门都没有,我马家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你欠我的。咋了?你觉得委屈,那我还委屈呢!我不但替肖云鹤养大一个女儿,我还让你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好日子。”父亲的咆哮一阵阵穿过狭长的地下室,在每一个角落里回荡。那些飘荡在地下室深处的尘土仿佛是父亲肺腑深处的愤怒,在昏黄的灯光下飞旋、碰撞。父亲一边滔滔不绝地与母亲交谈,一边大声读出肖云鹤信中的只言片语,當他读到“我多么想和你和女儿团聚”时,竟然疯狂地将信扯碎,撒在地上,像一头困兽那样在纸屑上踩来跺去。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他愤怒的咒骂声在地下室狭长的空间里碰撞、轰鸣。燕齐死死抠住储物箱的板壁,惊出一身冷汗。她无法躲开父亲如同雷电一样的咆哮在她头顶猛烈的炸响,为了减弱折磨,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她真想逃离此地,寻找她真正的父亲,然而她不能撇下可怜的母亲,她不能不管自己的母亲。此时愤怒和悲哀一下充满了燕齐的心灵,她觉得眼前的“父亲”简直是个恶棍、是个无赖。如今她的母亲虽然已经奄奄一息,但这个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依然在折磨她、侮辱她。燕齐此刻真想痛打一顿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把他撵出去。她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的任何一个错误,都曾被这个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加倍报复给了她可怜的母亲。燕齐蹲在储物箱里死死咬住紫青的嘴唇,气得浑身哆嗦。她毫无办法,只有忍耐,即使这种忍耐太漫长、太难以忍受,她也得忍耐。燕齐即使努力平静自己,但她仍然咬破了嘴唇,掐青了胳膊。她只有通过身体的疼痛去减弱心灵的疼痛,她只有把痛苦加上痛苦,才能接受眼前这个男人对母亲无休止的咒骂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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