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鱼是死而瞑目的
2019-11-25陈然
梦,是唯一的现实。
——费里尼
他做好了准备。
人已经下床,意识却还停留在刚才的梦境里。趿着鞋子到客厅,见老婆又在唠叨他昨晚泡脚时不该把袜子随便扔在地上。她总不能理解或认同把袜子脱下来随便一扔的快感。他知道,他不能辩解,不然会引出更多的麻烦,但梦境已经完全被赶跑了。他像一条鱼被人从水里扔了出来,在岸上蹦跶。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从这密不透风或拖泥带水的生活里挣脱。就像鱼跳出水面,飞机跃上高空。可总有什么紧紧抱住他的脚。
他真想呼啸一声,从生活里飞出去。
可飞出去,又会落到哪里呢?
非常标准的答案是:依然会落到地面,顶多换一个地理位置。
即使是飞机,甚至火箭,宇宙飞船,也依然在一个具体的地理位置上。
如此,物理上的飞翔,便没很大意义。只要拥有精密的仪器,人家随时都会知道你在哪里。
所以,他很不理解,很多人一到节假日,便惶惶不可终日,一定要把自己送上某种交通工具,才让自己放心。要在浩荡涌动的人群中才有归属感。可这样真的远离了现实么,无非是从一种现实进入另一种现实罢了,不,甚至这样也谈不上。应该说,是从现实的这个格子里爬到了另一个格子里。他们把各种交通工具都用上了,可无法逃脱现实的宿命或宿命的现实。他不相信所谓原生态、绿色食品或氧气中的负离子能解决得了这些问题。
唯一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梦境。
他不知道其他的动物是否会做梦,但梦,无疑是造物主给予人的最大馈赠。
——即使其他动物会做梦,也只有它们自己会知道,人是不可能确切知道的。人知道人会做梦,但一个人也不可能确切地知道另一个人的梦。也就是说,在梦里,人是最安全的,谁也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谁也拿你没办法。
梦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地洞。即使是一个流浪汉,哪怕你住在地下室,你的梦也照样辽阔无边。就像有个诗人说的,在梦里,每个人都是国王。
可他真的不喜欢老是说“国王”的诗人。有国王就有臣仆,谁是臣仆?谁愿做臣仆?又做谁的臣仆?
太阳光总是那么刺眼,让一切纤毫毕现。在太阳聚光灯般的照耀下,谁都是臣仆。只有到了夜晚,一切才模糊、丰富起来。他喜欢暧昧,喜欢多义,喜欢不求甚解。
夜晚让一切有了翅膀。
或者说,夜晚就是白天的翅膀。它浩瀚无边,在宇宙中翱翔。
你在想什么?她问他。
若是以往她这么问,他肯定有一股无名火起。他最见不得别人这么问他。他做的一切已经在别人眼皮底下,难道他想什么,别人还要管么。但这时,他想了想说,我在想昨晚的梦。
说罢,他有些狡黠地笑了起来。
记得小时候,他有一次早上醒来,高兴地对大人说,他做了一个梦。当他兴奋地讲述那个梦的时候,却被大人严厉地制止了。后来他才知道,大人是很忌讳早晨起来讲梦的,认为那样不吉利。不知不觉,他接受了这一忌讳,并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一直遵循它。有几次他在梦里大叫起来,大汗淋漓惊醒,老婆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于是她知道了他的忌讳。有时候她忘了他的忌讳,半夜或清早讲她的梦,他拉开身子,好像要跟她的梦撇清关系。现在他却尝到了打破禁忌的快感。
他说,他梦见自己跟一个庞然大物搏斗,那东西大得他根本看不到面目,甚至看不到影子。他操起一根棍棒大喝一声,尽力朝它砸去。他居然胜利了。
他又说,一个人,在梦里取胜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
她說,又做噩梦了么,这段时间,你老做噩梦。
他说,按道理,你斗不过对方才叫噩梦,比如想跑跑不快想逃逃不掉想喊喊不出。我这次居然喊出来了,也砸了下去,这不是噩梦。
——这段时间,他做梦的确是频繁了些。别说晚上,就是中午也会做梦,而且是一个连着一个,或者像镜子里有镜子,梦里套梦——想想,那是怎样一种迷宫般的美。医书上说梦多是神经衰弱或身体虚弱的表现,可他一切都好得很。他曾经失眠,可现在没有失眠。每天上班,他总是坐半路公交,然后下来步行。他喜欢步行。晚饭后还有散步或其他锻炼。他浑身是劲。他好像是一棵开满了花的树,那些梦,就是树上纷繁的花朵。晚上,他做完想做或不想做的事情,便赶紧上床。
他要做梦。
梦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东西。最近朋友圈在热议人工智能,担心它们迟早会消灭人类,可他最想知道的是机器人会不会做梦。如果它们也会做梦,那人类真的就很危险了。梦的世界远远大于现实。如果现实是一个圆的话,梦就是圆周外那个广袤无垠的世界。那时候学逻辑,教材上说,内涵越大外延越小,内涵越小外延越大,他总觉得不完全是那么回事,难道一个人越有内涵就越没有外延么?圆周越大,现实与梦境的边界也越大。越大的星球,越可以承受宇宙的虚无,怪物越难把它吞下。当一个圆越来越渺小,最后成为一点,它还有何梦想可言?现实与梦境并不矛盾,它们不是此消彼长而是互相生长的关系。所以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他都不排斥。梦使得他的人生一下子有了立体感,或多种可能。那样仿佛可以多活几辈子,拥有不同的人生。在梦里,他似乎在俯视着自己不同的人生。
他想做梦,就像鱼儿想回到水里。
鱼游过不同的水域,有时候,他一个晚上可以做好几个梦。它们的水温和里面的微生物都大为不同。他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就像小时候打开一扇又一扇门。关于童年的记忆,他一片模糊,只记得一扇扇半开半合的门,它们诱使他不断地走近,推开后他又发现了新的门。后来,其他的门都消失了,变成了墙,只剩下一扇,他从那里进,也从那里出。无论它是大开还是紧闭,都不会有什么不同。在那些门失落了很久以后,他忽然在梦里找到了它们。有一段时间,他的梦总是停留在童年。在梦里,他还是个小孩子。他注视着那个小孩子,注视着自己的童年。他的梦为什么总停留在童年呢?人的一生,究竟是一棵树慢慢长大变老的过程,还是镜子与镜子互相映照着呢?他想,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生命应该是一列长长的火车,每个车厢里都有一个自己,只不过因为他们处在不同的时空里,所以很难照面——除非,在梦里。他看过一部电影,一个人的老年和他的童年重逢,他们在同一个镜头里出现,甚至还互相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那一刻,他热泪盈眶。他的孩子们,已经跟他一样高了,但在梦里,他依然停留在童年,甚至跟孩子们的童年在一起。好像他们是玩伴。怎么会这样?他又希望是这样。他不是一个怕老的人,甚至还很欣赏一些老年人理想般的白发和岁月沉淀后的光辉。有些老年人其实很美。有一次到外面开会,他看到一个长辈满头银发,气度非凡,那真叫风度翩翩。他不喜欢鹤发童颜这个词,把童颜配在一个老年人身上总有点怪异,细想起来是恐怖的,好像是妖术或怪胎。一个老人内在的光辉足可以照耀到那些老年斑,让它们也发出光来。就像一个年轻女人的美丽,足可以让自己的雀斑熠熠生辉,看上去像是花蕊。他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的老年,希望自己的老年是浅蓝色,薄得透明,就像皮肤下的静脉血管,就像清水里的蒲草。那天,老婆照了照镜子,说,咱们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啊。他吃了一惊,一想,可不是。到了这个年龄,很多人都快退休了。那次见到一个很久没见面的朋友,朋友说他已经内退了。他也是吃了一惊。朋友以前是那么风光和风趣的人,现在整个人全蔫了,每天除了抽烟还是抽烟——不,就是抽烟,也不能想抽就抽,要看下一代眼色,得到阳台或门外去。老婆也已经对他没有了依赖,不再管他,哪怕他跟某个女人在手机上聊天,也无动于衷。他自由了,也似乎被抛弃了。他忽然明白,他在家庭里的存在感,在一定程度上是依赖着老婆对他的依赖的。看上去老婆依赖他这么多年,这时才发现竟是他依赖老婆。朋友说,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一个多余人。
他对朋友说,你可以做做梦。梦里,没有谁是多余的。
朋友说,每次梦醒后,他更无家可归了。
他说,梦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家。无家可归的时候,回到梦里就可以了。梦醒了当然是很糟糕的事情,就像鱼被抛到了岸上,但它完全可以跳回水中啊。有人以梦为马,他却要以梦为生。一个人即使形容委琐,梦境也照样可以灿烂,就像烂树长出木耳,枯枝开出繁花。
他曾经有些得意地跟人说,他可以把中断了的梦继续做下去(比如半夜起来撒尿或被楼下的汽车喇叭声惊醒)。好几次的确是这样。他以为自己有了特异功能。后来听人说,许多人都能这样,他不免受了些打击。不过他敢在睡觉前故意把手放在胸口上。有时候身体忘记了做梦,或做的梦没什么新意,太平和太轻描淡写了,他就故意这样。就像一个人生活得太正常,便想去看恐怖电影。他还有个朋友,心宽体胖,每次见面都笑呵呵的,好像肚子里上了发条,一摁开关,便会自动摇晃笑个不止。这个朋友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恐怖电影。一想到晚上可以看恐怖电影他就浑身是劲。那时还是用电话线上网。有一次,朋友请他和另外几个朋友一起去看租来的碟子,朋友说这是一部很恐怖的片子,据说很多人看了之后不敢睡觉,老盯着电视机,担心里面会伸出一只白手,接着爬出一个长发遮脸没有五官的女鬼来。几个人就怀着一种冒险和牺牲精神高度紧张地看了起来。记得小时候,他看过的最恐怖的电影镜头是,一个女人被掐死在黑暗的房间里,一束电光照在她深渊一样的嘴巴和一动不动大睁着的眼睛上。他不知道现在的这个电影会恐怖到什么程度,里面有个情节是,电话响了,某个人物拿起话筒,里面没有声音,不久他(她)就死了。大家一直在等待着那个最恐怖的时刻出现,为此他们做好了种种准备。朋友把遥控器抓在手里,预备着当大家心理严重不适时及时关机。有个胆小的家伙把屁股往后挪了挪,还有一个故意大声说话。但是,碟子放完了,朋友似乎也没找到及时关机的机会,虽然有一两个镜头的确吓人。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松了口气。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因为是静夜,声音十分洪大。在朋友穿过坐具之间的缝隙去接电话的时候,大家还开玩笑:说不定是电影里那个女鬼打来的。朋友笑着拿起了话筒。他的笑一向是自信和自足的。但这时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喂,喂!话筒里没有声音,顿时,大家感觉到一种神秘的东西正在逼近。屋子里阴森森的,他们的头发竖了起来。恐怖从电影里延伸出来,就像水从地面不断上升。朋友拉着大家打扑克,不让大家走。他说你们不能扔下我不管啊……
有一段时间,他受朋友的蛊惑,也去租了一些恐怖片来看,仿佛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如那些异形、尸变或吸血鬼。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让他失望了。这些电影并不让他感到恐怖。与实在的世界相比,它们不过是作了一些简单的变形。那些关于外星生命的电影,不管怎么异形,还是没脱离人的影子。不管一只改变了基因的蚂蚁多么巨大,它还是一只蚂蚁。他也很不喜欢他们把外星人设计得那么丑陋。按道理,高度文明的物种,只会使自己形态更美。他想,如果真的有外星人的存在,很可能有一天一个人会听到前面或后面一个人在喊他:嗨,你们地球人是怎么搞的嘛。
所以他觉得,真正令人感到恐惧的,不是古怪的、变形的、神秘的东西,而是那些日常的、暴露的、公开的存在。比如一个你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有一天和你在大街上相遇,他却忽然不认识你了。无论你怎样喊他的名字摇他的肩膀都无济于事。他是真不认识你了还是装作不认识?或者你在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身边不是你老婆而是一个陌生女人。你想提醒一个人不要犯那种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常识性错误,可他好像根本没听到你在说什么。你越想越不对劲,既然三岁小孩都知道,难道他真的不知道?难道那么多人真的不知道?然后你迟早会觉得,人变成了一只臭虫也没什么奇怪。看着那么多人一样的表情说同样的话,他好想去看看他们后脑上是否藏着一个机器按钮。有一段时间,他老是梦见自己在异地,证件全部丢失了。没有证件,他将作为流窜犯被流放,除非他到原地重新取来相关证件,而没有证件,他又无法应对各种检查回到原地……
他再次想到,该把那些有趣的梦记下来。其实,这个想法早在他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有了。他想,一个人如果把他一辈子做的梦,都记下来,肯定比那些所谓的日记有趣。那时候,老师给学生布置的家庭作业总是日记。老师一方面说日记属于个人隐私,一方面又叫大家把日记交上去批改。这使他为难。再说每天哪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情可记呢,他只好在日记里虚构,在日记里造假。谁造假越多,谁得分越高。这是他讨厌并最终放弃了写日记的原因之一。而做梦是自由的,不被所谓真与假局限的。几十年来,他至少三次动过记梦的念头:进入青春期,经常梦见喜欢的女孩子,但他的喜欢,都是在心里,现实中他反而要故意跟对方保持距离。在梦里,他碰到了她的手,甚至拥抱了她。第二天,他看到对方,不禁很快地脸红了,然而心里又暗暗得意,好像他真的跟她有了身体上的接触。在历任老师的评语里,他一向是内向文静,没人知道他在梦里竟是这样的野蛮不讲理。几乎就是一个流氓。他被自己这句话吓了一跳,原来,他是一个暗藏的流氓,若他把那些梦记下来,岂不刚好成了做流氓的证据?经验告诉他,白纸黑字的东西,都有安全隐患。只有在梦里他才是最安全的。后来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谈了恋爱,结了婚,他又动了记梦的念头。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他频繁地梦見别的女人,跟她们拥抱,做爱。有一次,甚至还梦遗了,他悄悄起来换掉了内裤,好几天做贼心虚。再说,老婆会不会把他的梦当作日记,也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呢?当然,他完全可以有选择性地记下,不利于自己或整个家庭的,可以不记。但问题是,真的有这样的梦么?梦总是跟现实捣蛋,从来不听现实摆布。老婆看到他记下的梦,会说:哇,你居然做了这么多梦,并且还记下来了!告诉我,你是不是对现在的生活不满意,对我不满意?他说不是,他是很爱她的,也很珍惜他们现在的一切。但她会说,一个沉迷于梦境的人,是对现实不满的人,你的现实就是我,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对我不满意,你说你爱我完全是自欺欺人。第三次,老婆已经对他彻底放心,或者说,即使不放心也知道他翻不起多大浪,但他自己已经没有了记梦的热情。他想,他记它们干什么呢?记与不记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他不该为自己的幼稚脸红吗?何况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这么多年,他在他们面前一直是一个好男人好爸爸的形象,若哪天他们看到了他记下的那些梦,他的形象岂不要完全坍塌?所以,为了孩子,他也不应该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现在,孩子们已经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买了房子,结了婚。现在是他人生中最难得最自由的一段时光,就好像春秋战国,就好像1980年代。成为朋友那样的多余人似乎还要一段时间,再说,他也认为自己根本不会成为朋友那样的多余人,因为他有自己的事做——不说别的,就是记梦也够他忙的了。所以说,一个人,若有自己的事情做,就不用依附于单位,依附于工作。一个一直做螺丝钉的人,肯定不习惯没有了机器的生活。现在,他可以放心地做他的梦,记他的梦了。
年轻的时候,早睡早起才是美德,想睡懒觉总是被大人叫醒,不然便罪孽深重(对了,他差点忘记了,那时候不能把梦记下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早晨醒来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整个人像被什么撵着一样,等他有空的时候,早已把梦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他可以睡晚一点。在单位上,他已混到老资格了,迟到一下也没人说他什么。反正他一向不求上进,不挡别人的路,别人对他也客客气气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大家一致认为,要是有一天他跟别人吵了架,那肯定是对方太过分了。
老婆以自觉地接过某种传家宝的姿态叫了他几次早,见他顽固不化,也就随他去了。她现在有自己的事情做——也用不着依赖他了。每天早上和傍晚,她都要到小区里跳舞。在寂寞地做了许多年的家庭妇女之后,现在忽然找到了集体的温暖。
说也奇怪,自从他打定主意把做过的梦都记下来,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便翩然而至了。看来它们已经等了他太久。想到这里他不禁眼睛湿润了。就像一个牧羊童,曾经丢失了他的羊群,现在又失而复得了。
那几天,他其实是失眠了的,虽然他很久没有失眠。这也可以理解,忽然换一种生活方式,会造成某种亢奋或断裂。老婆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说没有啊。其实有心事他也睡得着,或许正因为没有心事反而睡不着呢。没有心事,心就太自由了,飘起来了,仿佛要把它从床上拽起来。至少有两个晚上,他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胡思乱想中,窗外的路灯就淡了下去,另一种光线就汹涌磅礴起来。楼下有人跑步,有人咳嗽,有人喊谁的名字。汽车也在蠢蠢欲动。他想我真的整晚没睡吗,那太糟糕了。一些朋友和同事都喜欢在QQ空间或微信里转发关于养生的文章,那些文章都强调了早睡的重要性,甚至清楚地指出什么时间段肝在排毒什么时间段肾在排毒。唉,这样说来只有猪最健康,它们不会熬夜也不用思考。原来转了一个大圈,人是要回到猪的世界里去。不过整夜失眠对身体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最近体检,医生对他的身体状况提出了警告。他翻了个身,记起刚才他在乡下找一个什么东西,他明明在城里,在床上,怎么会在乡下呢?他忽然一个激灵,欣喜起来,这说明他刚才还是睡了一会儿,梦就是最好的证明。细想起来,甚至不止一个,他还梦见了骑马。他有点激动。睡着了,就不怕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从床下一跃而下了。看来梦就像是钓鱼的浮子,可以让人清楚地知道有没有鱼咬钩。就像一个朋友,老是在他的微信上点赞,点得让他烦,他甚至都不想让对方看他的微信了。但有一天,他转发了一篇文章,半天也没见上面有任何动静。纳闷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文章很可能被管理员删除了。转发后没有任何动静的那种寂静让他害怕,好像有一次在新修的火车站地下通道里迷了路,地形复杂,看不到一个人,又好像随时会冲出什么人来。他不禁发了一条消息给那个朋友:感谢你每次的及时点赞。
看来有梦,才有良好的睡眠。梦是养人的。或许,跟现实相比,梦更有规律可循。他知道怎么让树开花,让花成蜜。他做过一个试验,有时想梦见什么,便故意不想它,结果它果然在梦里翩然而至。并不完全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很多时候,想得越多的,反而越难在梦里出现。“想”已经侵占了梦的领地。据他观察,容易在梦里出现的,反而是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那些东西。他甚至可以跟梦捉迷藏。有时候,他故意跟自己玩恶作剧,就像那个朋友喜欢看恐怖电影,他也故意把手放在胸口,让自己做个噩梦。大汗淋漓醒来时,浑身既虚脱又超拔。
原来,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梦的。
他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就叫“梦”。他久久打量着这个字。虽然他看过相关文章,说繁体字的简化多么丧失了美感和意义,可这个“梦”字基本上还是保留了原来的意境的,不管是晚上的树林,还是树林里的夜晚,都有一种迷蒙而恍惚的美。这个文件夹,要记下的就是他的迷蒙和恍惚。他会每天抽出点时间坐在电脑前,在键盘上捕捉他的梦。比如有一次他梦见自己还是在小时候,生产队长的儿子忽然慌慌张张跑来说:“我爹驾薨啦!”他想一个小小队长的儿子,居然也用上了“驾薨”这个词,真好笑。但马上,他发现自己还在梦里,是在另一个梦里看着小时候的自己在这一个梦里的。彻底清醒时,他才意识到这个队长本来也是他虚构的人物,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生产队长。或许跟近期的阅读有关。而那个队长的儿子,竟然有点像自己。他不禁做贼心虚地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还有一次,他梦见自己飞了起来。他很久没梦见自己飞起来了,而且是真的飞了起来,没有一點阻力。这个过程很享受,在记下这个梦的时候他仍然面带微笑。
可是,很多梦,他明明记得很清楚,并且想好了怎么把它记下来。从梦里出来时,他还眯着眼,习惯性地滑翔了一会儿。这时眼前的世界半明半暗,梦的轮廓是最清楚的,仿佛伸手可及宛然在握。猛然,随着光线的大量涌入,他离洞口越来越远。即使这样,他仍然紧紧地抓着那从梦里带出来的物证,就像船被冲离岸边,他仍然紧紧抓住手里的桨。但等他真的睁开眼,发现船并不在水里,而是在干枯的河床上,浩荡的河水已经蒸发干净,即使留下几团小小的水渍,里面也早已没有了倒影。有时候在梦里读到一篇好文章,每个字都历历在目,他几乎读出声来。或者自己写了两句十分满意的古诗,有些得意,那一个个汉字凸立着仿佛可以触摸。然而等他醒来,一个字都不记得。它们像活字印刷一样从字版上掉了下来,跑得无影无踪。有时候即使记得一鳞半爪,可已经没有了梦里那丰饶的意趣。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把那个梦吃掉了,只留下几根羽毛。人和梦捉迷藏,并不是梦的对手。
因此,他最好是早点下手,趁着梦还在逡巡的时候,忽然把它抓住。他准备好了速记簿和笔,好及时把梦的大致轮廓描摹下来,再记到电脑上去。有一次他在梦里读到一篇苏东坡的文章,叫《烹婴记》,感觉是绝妙好文,读来痛快,迷糊中赶紧把自己还记得的那几句沉痛深刻的文字写了下来。醒来后揉揉眼睛,觉得不对劲:苏东坡真的写过这篇文章了么?到电脑上查,并没有找到。问一个研究过苏东坡的在大学里教书的朋友,朋友说,根本没有。他迷惑了:刚才写下的那段话究竟是谁的呢?是早已存在,还是他在梦中所成?他抓着那几根羽毛,却不知是什么鸟身上的,也不知是否真有这样一只鸟。
但不管怎么说,有本子和笔在床边,他就放心了。睡觉前,他都要先看它们一眼。他还在柜子里找到一只电子小电筒,关键时候可以用上。床头灯太亮,会影响老婆休息,再说如果老婆问他开灯干什么,他又要解释半天——他很不喜欢这样的解释。或者说,他不喜欢解释。让生活变得索然无味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解释。似乎谁跟谁都是在不停地解释当中。
仿佛是为了犒劳他,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一个好梦。
——且慢,什么是好梦?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那为什么有一段时间,他老是梦见不想看到的东西呢?其实类似的疑问早就有了,比如在学校读书时,每到考试前夜,他总是梦见自己迟到,或到了交卷时间,他还有很多题没有做完。出远门时总是梦见自己晚点没赶上车,或者跑错了地方。难道这些都是他希望的么?他对弗洛伊德的这个说法表示怀疑。但有一天,他忽然明白它其实没错,他梦见的是他害怕或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梦实现的是他的恐惧。这是愿望的另一种达成。
奇怪的是,自从他做好记录梦的准备,梦却越来越短、越来越少了。像以前那样神奇瑰丽或蜿蜒曲折的梦,似乎再也没出现过。笔记本和笔放了好几天,他却一无所获。就像那时候祖父把捕黄鼠狼的夹子放在鸡窝边的门洞里,每天早上起来看一眼,见上面空空如也。笔记本上很快落了一层灰尘。到了这个季节,灰尘总是特别的多。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隔不了几天,老婆就要彻底地搞一次卫生。这时她的脾气便变得十分不好,不是对桌子发脾气就是对椅子发脾气,尤其是他的电脑他的台灯他的书架。但无论她多么勤快,灰尘很快又卷土重来,糟蹋她的劳动成果。一个周末的早上醒来,他想跟她做爱,忽然发现她的鼻孔黑乎乎的,像两个烟囱,顿时没了兴趣。她不明所以地跟他吵了起来。转而又想,自己的鼻孔肯定也是这样,起来一照镜子,果然。他们经常为开不开窗子起争执。他喜欢开窗子。不开窗子,屋子封闭太久,开了窗子,外面又有污染。他不知道怎么解决好这个问题。
再一看,笔记本和笔,在那里望着他,像是在嘲讽。他气恼地把它们塞进了抽屉。结果那天晚上,他就做了梦。他梦见了久违的童年。梦见邻近的村子里唱戏,他跟在一群人后面,看到一个道士在稻场上龙飞凤舞地写字。那道士书法十分了得。他忽然觉得那个道士有点面熟,是谁呢?他好像想起来了。为了确定是否这个人,他想应该百度一下。对,百度。他意识到这是个重要细节,并为这种敏锐有些自得。它一下子把两个相隔久远的年代搅拌在一起了。
他想,或许,梦是不应该被捉住的。它享有独有的自由。有人说,语言即樊篱。梦一旦成形为某种语言,便成了非梦。一个人曾经问他究竟什么是爱,他说我只能告诉你什么叫不爱,如果你从未梦见过对方,那肯定是不爱。现在,若有人问他什么是梦,他可以说,不能用语言完全捕捉的,才是梦。
梦是独一无二的,也是无法复制的。
他断了记梦的念头。那个笔记本,让他想起单位发的工作手册。开会时,需要坐在那里装作认真做笔记的样子。他在上面画画。他画了很多鱼。它们睁着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没有魚是死而瞑目的。
他脑子里忽然蹦出这句话。
第二天,他刚到办公室,一个同事忽然跟他说,你昨晚梦见了村子,那里在唱戏。他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村子,而且还知道那里唱了戏?同事不回答,继续说,你还梦见了道士,那道士书法十分了得。他更惊讶了。同事说,你想知道他是谁,但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是谁。他说,我快记起他的名字了,可就是记不起来。同事说,你记不起来是对的,其实你就是记起来了也没用,因为他根本不存在。他说,只要我能记起来,他就存在。同事说,那好,我就告诉你他是谁。停顿了一下,同事就告诉了他一个名字。他赶紧打开电脑——不,他的电脑其实是开着的,他一碰鼠标,屏幕就亮了。好几回,他明明记得下班是关了电脑的,可第二天上班,发现电脑已经自己打开了。就像一个人睡醒了,便睁开眼睛。机器也会做梦。同事有些神秘地跟他说。请人重装了系统,也还是这样。跟单位后勤处反映,他们说,不关不就行了么?他一听,觉得这真是个好办法。电脑此后再也没自动开机了。后勤处的人的确厉害,据说他们个个都是电脑高手。他甚至担心自己在网上搜索过什么,他们也全都知道。而他对电脑这个东西,是什么也不懂的。不知道那一堆金属元件组合在一块,怎么就那么厉害。这时,他打开浏览器,输入那个名字,屏幕忽然闪了一下,紧接着他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在梦里。梦外面还有一个梦。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同事,几个月前的一天像往常一样下班,一直没有回家。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陈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已出版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捕龙记》、《一根刺》、《犹在镜中》,长篇小说《蛹蝶》《隐隐作痛》等。作品多次被各大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