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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從南來雀不驚”考釋*

2019-11-25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19年0期
关键词:桓温

劉 凱

《晉書·張駿傳》載張軌孫張駿即位之初,姑臧謡曰:“鴻從南來雀不驚,誰謂孤雛尾翅生,高舉六翮鳳凰鳴。” 史臣於謡後書曰:“至是而復收河南之地。”(1)《晉書》卷八六《張軌附張駿傳》,中華書局,1974年,2234頁。《十六國春秋輯補》所述較詳:“至是辛晏降而復收河南之地。”《通鑑》將此事繫於東晉明帝太寧三年春二月:“辛晏以枹罕降,駿復收河南之地。”胡注云:“涼州諸郡,獨金城在河南。”(2)《資治通鑑》卷九三《晉紀十五·肅宗明皇帝下》太寧三年春二月條及胡注,中華書局,1956年, 2932頁。唐初修《晉書》的史臣只是將此歌謡和辛晏以枹罕降,張駿收復河南失地聯繫起來,後人沿用之。竊以爲此歌謡的意藴並非是辛晏歸降一事可以盡釋;即便以文意論,結合《晉書·張駿傳》上下文來看,歌謡之前討論了是否因元帝崩問、黄龍見野而更改西晉建興年號之事,之後是張駿遣將攻討秦州諸郡事,因此此歌謡應當是承繼上文而來,與下文並不相涉。竊以爲應當將之放入前涼張氏政權擁晉的“傳統”(長時段)中觀察,並和東晉政權的政局變動結合考察,方見此間真諦。(3)牛敬飛《“馬踏飛燕”實爲“馬踏飛鷹”》(《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年3月12日)簡略提及此童謡,並未引證史書關於“復收河南之地”的觀點,也未見中間推論,直接得出結論:“‘鴻’指東晉使者,‘雀’與‘孤雛’指涼王張駿。”而且其將此童謡與東晉使者將晉帝駕崩消息帶至涼州一事相勾連,認爲數年之前的童謡正要應驗於此事。牛氏觀點雖然簡潔,卻將目標直指東晉,可謂慧眼獨具。可能是囿於篇幅等原因,惜未舉證史料並合理推論,於此爲之並冀望有所推進。

前涼政權自張軌始,便有擁晉的舉動,只是伴隨著張氏逐步稱帝,擁晉的歷史記載中多見張氏矛盾的心態。張軌時,“張氏遂霸河西”,王彌寇洛陽,張軌遣將率州軍擊破之,又敗劉聰於河東,京師歌之曰:“涼州大馬,横行天下。涼州鴟苕,寇賊消;鴟苕翩翩,怖殺人。”帝嘉其忠,進封西平郡公,軌不受。《晉書·張軌傳》稱:“於時天下既亂,所在使命莫有至者,軌遣使貢獻,歲時不替。朝廷嘉之,屢降璽書慰勞。” 劉曜寇北地,軌又遣參軍曲陶領三千人衛長安。至其老死,遺令有云:“文武將佐咸當弘盡忠規,務安百姓,上爲報國,下以寧家。……善相安遜,以聽朝旨。”張軌稱霸河西,並未稱帝,於西晉尚有不貳臣之心。

至軌子寔承襲父爵後有臣下表獻玉璽的舉動:

蘭池長趙奭上軍士張冰得璽,文曰:“皇帝璽。”羣僚上慶稱德,寔曰:“孤常忿袁本初擬肘,諸君何忽有此言!”因送於京師。(4)《晉書》卷八六《張寔傳》,2227頁。

皇帝玉璽爲“正統”所在至關重要的物化禮樂象徵,張寔在承襲父位之初便有軍士得璽、羣下上慶稱德的事情發生,當是張氏稱霸的河西地域掌權者内部有支持張氏稱帝的政治訴求,以應“當塗高”等讖,效仿曹魏曹丕承襲父位後易代鼎革、變漢爲魏的先代故事。而張寔的舉動是引用了袁紹的典故回絶了臣下所請。張寔所用典故指袁紹對曹操舉印向肘事,典出《三國志·魏志·武帝紀》:“袁紹與韓馥謀立幽州牧劉虞爲帝,太祖拒之。紹又嘗得一玉印,於太祖坐中舉向其肘,太祖由是笑而惡焉。”(5)《三國志》卷一《魏書一·武帝紀一》,中華書局,1982年,8頁。張寔用袁紹對曹操舉印向肘的典故,説明其是明瞭羣下引用的先代故事及故事背後的利益與政治訴求的: 效仿曹魏曹丕承襲父位後易代鼎革;而張寔表明的態度是“常忿(袁本初擬肘)”,是自比曹操了,言下之意是其此時尚無稱帝之心,其内心所思所慮是出於赤膽忠君之心,還是以爲稱帝時機未到,就無法也無需忖度了。“因送於京師”除表明其忠於晉世的心迹外,也可得見此軍士所得璽當非羣臣倉促僞造的。此璽文曰“皇帝璽”,非傳國玉璽,當是乘輿六璽之皇帝三璽(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之一。此後又有“遣督護王該送諸郡貢計,獻名馬方珍、經史圖籍於京師”的舉動,同樣表明此時張寔依然是擁晉的。更在劉曜進逼長安時,遣將率軍援助京師(6)《晉書》卷八六《張寔傳》:“會劉曜逼長安,寔遣將軍王該率衆以援京城。”2227頁。。此舉使得晉愍帝將之視爲“朕所憑賴”、“挾贊琅邪,共濟艱運”的托孤重臣:

及帝將降於劉曜,下詔於寔曰:“天步厄運,禍降晉室,京師傾陷,先帝晏駕賊庭……羣臣以宗廟無主,歸之於朕……自踐寶位,四載於兹,不能翦除巨寇以救危難,元元兆庶仍遭塗炭,皆朕不明所致。羯賊劉載僭稱大號,禍加先帝,肆殺藩 王…… 麴允總戎在外,六軍敗績,侵逼京城,矢流宫闕。……外救不至,糧盡人窮,遂爲降虜。仰慚乾靈,俯痛宗廟。君世篤忠亮,勳隆西夏,四海具瞻,朕所憑賴。今進君大都督、涼州牧、侍中、司空,承制行事。琅邪王,宗室親賢,遠在江表。今朝廷播越,社稷倒懸,朕以詔王,時攝大位。君其挾贊琅邪,共濟艱運。若不忘主,宗廟有賴。明便出降,故夜見公卿,屬以後事,密遣黄門郎史淑、侍御史王沖齎詔假授。臨出寄命,公其勉之!”(7)《晉書》卷八六《張寔傳》,2227頁。

晉愍帝之旨是希望張寔能“挾贊琅邪,共濟艱運”,而張寔的態度頗爲曖昧:“寔以天子蒙塵,沖讓不拜。”不接受晉愍帝所授的大都督、涼州牧、侍中、司空的官爵,也就是不會順從“承制行事”,“臨出寄命”了。而其後所實施的政策確實凸顯出了張寔矛盾的態度。一方面是推崇晉愍帝被俘後,在晉朝貴族與江東大族的支援下於建興五年(317)稱晉王的司馬睿爲天子:“於是馳檄天下,推崇晉王爲天子,遣牙門蔡忠奉表江南,勸即尊位。”但在司馬睿稱帝中興晉室之後卻仍然沿用西晉建興年號:“是歲(按即太興元年,318),元帝即位於建鄴,改年太興,寔猶稱建興六年,不從中興之所改也。”從中可見張寔政權表面所尊奉的依然是西晉司馬氏的正統,將自己視作與東晉相類的、皆是接續西晉正統的“臣”建立的政權,自己只是尊奉西晉愍帝的旨意尊崇琅琊。張寔死於親信閻沙、趙仰的刺殺,而致張寔於死地的始作俑者京兆人劉弘,“挾左道”,蠱惑百姓,其説服閻沙、趙仰的關鍵卻是與此前軍士張冰所得皇帝璽相類:“天與我神璽,應王涼州。”張寔將張冰所得皇帝璽獻於晉室,卻被劉弘以天與神璽蠱惑左右害了性命,劉弘背後是否有涼州地域集團内支持稱帝自立團體的支持則不可妄論了。張寔死後,“私謚曰昭公,元帝賜謚曰元”,也可見前涼勢力爲東晉政權的尊崇,此爲後世史臣所記東晉單方面的舉動,並未記述前涼對此舉的回饋。

接替張寔執掌涼州的是其弟張茂,史稱其“虚靖好學,不以世利嬰心”、“雅有志節,能斷大事”,(8)《晉書》卷八六《張茂傳》,2230頁。張茂在位五年,最爲關鍵的舉措便是進一步掃清涼州境内的豪族勢力,(9)《晉書》卷八六《張茂傳》載:“涼州大姓賈摹,寔之妻弟也,勢傾西土。先是,謡曰:‘手莫頭,圖涼州。’茂以爲信,誘而殺之,於是豪右屏迹,威行涼域。”2232頁。爲兄子張駿稱涼王建國號清除障礙。張茂於太寧三年卒時執駿手泣曰:

昔吾先人以孝友見稱。自漢初以來,世執忠順。今雖華夏大亂,皇輿播遷,汝當謹守人臣之節,無或失墜。吾遭擾攘之運,承先人餘德,假攝此州,以全性命,上欲不負晉室,下欲保完百姓。然官非王命,位由私議,苟以集事,豈榮之哉!氣絶之日,白帢入棺,無以朝服,以彰吾志焉。(10)《晉書》卷八六《張茂傳》,2234頁。

“汝當謹守人臣之節,無或失墜”、“官非王命,位由私議,苟以集事,豈榮之哉”皆是表明張氏執掌涼州是因爲“華夏大亂,皇輿播遷……遭擾攘之運,承先人餘德,假攝此州,以全性命”,將正統置於晉室之上。

張茂病死後,兄子駿在武威繼位,“先是,愍帝使人黄門侍郎史淑在姑臧,左長史氾禕、右長史馬謨等諷淑,令拜駿使持節、大都督、大將軍、涼州牧、領護羌校尉、西平公”,爲張駿的西晉皇命正統做好鋪墊,而方即位的張駿也面臨著如何對待前趙劉曜政權的問題:“劉曜又使人拜駿涼州牧、涼王。……遣參軍王騭聘於劉曜。” 《晉書》本傳載張駿初即位時“鴻從南來雀不驚”的歌謡在姑臧流傳,《通鑑》將此事繫於東晉明帝太寧三年春二月:“辛晏以枹罕降,駿復收河南之地。”胡注云:“涼州諸郡,獨金城在河南。”(11)《資治通鑑》卷九三《晉紀十五·肅宗明皇帝下》太寧三年春二月條及胡注,2932頁。太寧三年(325),前涼尤稱建興十三年。此後《晉書》本傳極力描寫張駿對晉室的推崇,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即正朔所在的年號:

太寧元年(二月),駿猶稱建興十二年。駿親耕籍田。尋承元帝崩問,駿大臨三日。會有黄龍見於揟次之嘉泉,右長史汜禕言於駿曰:“案建興之年,是少帝始起之號。帝以凶終,理應改易。朝廷越在江南,音問隔絶,宜因龍(興)改號,以章休徵。”不從。(12)正文主體出自《晉書》卷八六《張駿傳》,2234頁,而小括號内部分出自湯球《二十五别史·十六國春秋輯補》卷六九《前涼録三·張駿》,齊魯書社,2000年,481—533頁。《晉書·張駿傳》所載較《十六國春秋輯補》少時間“二月”,“宜因龍興改號”闕“興”字,其中“興”字較關鍵,故二者結合。

太寧是東晉明帝的年號,太寧三年(325)閏八月晉成帝即位沿用,太寧四年二月改元咸和。建興爲西晉愍帝的年號,計有五年,是西晉最後一個年號,建興四年晉愍帝投降前趙,西晉滅亡,五年三月晉元帝司馬睿在建康建立東晉,改年號爲建武。而遠在西北的張涼一直沿用愍帝建興年號,從建興五年(317)起,沿用至建興四十一年。晉元帝司馬睿崩於永昌元年(322)閏十一月己丑,駕崩的消息傳遞到前涼時已至太寧三年二月,歷時兩年有餘。張駿還是遵從張軌以來的傳統,“挾贊琅邪,共濟艱運”(晉愍帝詔書語)、“推崇晉王爲天子”,故有“大臨三日”的舉動。但是改建興年號卻是不允許的。右長史氾禕稱建興是晉愍帝始建年號,而愍帝以凶終,理應改易。而張氏推崇的南渡的司馬睿一系與張氏路途懸遠,兼有五胡政權的阻隔,剛得到晉元帝駕崩的消息,而又有黄龍見於嘉泉的祥瑞出現,應當是龍興之兆,應當借此祥瑞改建興年號。此處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改從東晉年號,如玄靚叔父張天錫專政,改建興四十九年,奉升平之號;一種是借黄龍見的祥瑞稱帝建元改號。但結合“朝廷越在江南,音問隔絶”一句,可見以後者的可能性更大,最終張駿没有聽從。若將氾禕的身份結合起來考慮,後者的可能性所占比重還會增加。氾禕是張駿的心腹謀士,張駿未名之前,正是時任左長史氾禕與右長史馬謨等出面運作,諷在姑臧的愍帝使人黄門侍郎史淑,拜駿使持節、大都督、大將軍、涼州牧、領護羌校尉、西平公。張駿的行動也表明其此時已然有王者之心、僭越之行:“時駿盡有隴西之地,士馬强盛,雖稱臣於晉,而不行中興正朔。舞六佾,建豹尾,所置官僚府寺擬於王者,而微異其名。”(13)《晉書》卷八六《張駿傳》,2237頁。所謂“不行中興正朔”,是説前涼行西晉愍帝建興年號,及與此相關的五德行次,正朔服章,而不用東晉中興後的正朔名號,但張駿又在表面上打出了“挾贊琅邪,共濟艱運”、“推崇晉王爲天子”的大義旗號,占據了大義名分,實際施行中張駿卻有僭越稱王的舉動。但張駿在位二十二年卒,對於建興年號的延續“厥功至偉”。

至駿庶長子張祚謀廢兄子張曜靈,於建興四十二年僭號稱帝,“永和十年,祚納尉緝、趙長等議,僭稱帝位,立宗廟,舞八佾,置百官。……改建興四十二年爲和平元年”,《通鑑》胡注云:“河西張氏,乃心晉室,奉建興年號至四十餘年。張祚凶淫,改元僭擬,祖父之所不相也。”(14)《資治通鑑》卷九九《晉紀二一·孝宗穆皇帝中之上》永和十年條胡注,3137頁。然張祚稱帝詔書中依然在表面上保有對晉世的推崇,稱己所行爲“與民更始”之業:

昔金行失馭,戎狄亂華,胡、羯、氐、羌咸懷竊璽。我武公以神武撥亂,保寧西夏,貢款勤王,旬朔不絶。四祖承光,忠誠彌著。往受晉禪,天下所知,謙沖遜讓,四十年於兹矣。今中原喪亂,華裔無主,羣后僉以九州之望無所依歸,神祗岳瀆罔所憑係,逼孤攝行大統,以一四海之心。辭不獲已,勉從羣議。待掃穢二京,蕩清周、魏,然後迎帝舊都,謝罪天闕,思與兆庶同兹更始。(15)《晉書》卷八六《張祚傳》,2246頁。

“待掃穢二京”云云自是虚言,不過是張祚僭號稱帝的藉口,然亦可見在張涼政權内部還是有爲晉稱臣的“傳統”存在的,故而才有尚書馬岌以切諫免官、郎中丁琪諍諫被斬,(16)《晉書》卷八六《張祚傳》載張祚僭僞稱帝之夜“天有光如車蓋,聲若雷霆,震動城邑。明日,大風拔木。災異屢見,而祚凶虐愈甚。”其尚書馬岌以切諫免官,而郎中丁琪又諫曰:“先公累執忠節,遠宗吴會,持盈守謙,五十餘載。蒼生所以鵠企西望,四海所以注心大涼,皇天垂贊,士庶效死者,正以先公道高彭、昆,忠逾西伯,萬里通虔,任節不貳故也。能以一州之衆抗崩天之虜,師徒歲起,人不告疲。陛下雖以大聖雄姿纂戎鴻緒,勳德未高於先公,而行革命之事,臣竊未見其可。華夷所以歸系大涼、義兵所以千里響赴者,以陛下爲本朝之故。今既自尊,人斯高競,一隅之地何以當中國之師!城峻衝生,負乘致寇,惟陛下圖之。”祚大怒,斬之於 闕下。張祚此語是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

《昭德先生讀書後志》卷一有“《運曆圖》六卷,右皇朝龔穎撰”,“穎書載張寔改元曰永安,張茂改元曰永元,張重華曰永樂、曰和平,張玄靚曰太始,張天錫曰太清,張大豫曰鳳凰”,晁公武駁斥此説:“按晉《史》,張軌世襲涼州,如但稱愍帝建興年號。其間唯張祚篡竊改建興四十二年爲和平元年,始奉穆帝升平之朔,始末不聞有改元事。……不知穎何所據而言,或云出崔鴻《十六國春秋》,鴻書久不傳於世,莫得而考焉。”(17)晁公武《昭德先生讀書後志》,《續古逸叢書》(71—78),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1922—1928年。目下所見《太平御覽》卷一二四引《十六國春秋·前涼録》,(18)《太平御覽》卷一二四引《十六國春秋·前涼録》。湯球《十六國春秋輯補》,481—533頁。除張祚改元和平外,並無其他建元改號的記載,而結合吐魯番阿斯坦納—哈拉和卓古墓羣出土漢文文書資料(見圖1、圖2),可知前涼當是先奉西晉愍帝建興年號至建興四十二年,張祚篡竊改元和平,和平二年張玄靚被張瓘扶植即位,廢除年號和平,繼續沿用晉愍帝建興年號,稱建興四十三年。至建興四十九年,玄靚叔父張天錫專政,改建興四十九年,奉升平之號,前涼政權至是方奉東晉年號。

將此姑臧歌謡在時間上與東晉政治變動相串聯、比對,可以有更加清晰的觀感。

東晉明帝太寧三年春二月,前涼張駿即位之初,姑臧流傳著“鴻從南來”的歌謡。

永和五年(349),後趙石虎病死,桓温上表請求北伐,未得朝廷准許,永和七年十二月,桓温再次“拜表輒行”,率五萬大軍順流而下,至武昌而止。朝廷爲此驚恐不安,殷浩也打算辭官避讓。司馬昱親自寫信給桓温,極力勸阻,終使桓温率軍還鎮,返回荊州。後來,朝廷又拜桓温爲太尉,被桓温拒絶。此後兩年間,殷浩數次北伐,欲進據洛陽,修復園陵,但卻屢次戰敗。軍需物資更被掠奪殆盡,朝野怨恨不已。永和十年正月,桓温上奏朝廷,列舉殷浩罪狀,迫使朝廷將殷浩廢爲庶人。從此,朝廷内外大權盡歸桓温,朝中已無人再能阻止桓温北伐。

永和十年、十二年桓温兩次北伐。

永和十年二月,桓温一伐前秦,進駐關中,“温進至霸上,……居人皆安堵復業,持牛酒迎温於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圖今日復見官軍!’”雖因糧食不足爲苻秦堅壁清野所敗,但“不圖今日復見官軍”的描述清楚地表明晉王朝在北方依然存在的民衆、思想基礎。

升平四年(360),朝廷封桓温爲南郡公,其弟與其子皆受封,而且史書此處描寫中皆將桓温舉動與鳳凰出現聯繫在一起:“(升平四年)十一月,封太尉桓温爲南郡公,温弟沖爲豐城縣公,子濟爲臨賀郡公。鳳凰復見豐城,衆鳥隨之。……(五年)夏四月,大水。太尉桓温鎮宛,使其弟豁將兵取許昌。鳳凰見於沔北。”(19)《晉書》卷八《穆帝紀》,204頁。“鳳凰復見豐城,衆鳥隨之”借物喻人,桓温的煊赫權勢及其追隨集團的龐大與野心躍然紙上。兩次異象之間的升平五年二月丁卯“熒惑犯歲星,在營室。占曰:‘大臣有匿謀。’一曰:‘衛地有兵。’”其政治指向即是“時桓温擅權,謀移晉室”。升平五年五月丁巳,穆帝崩於顯陽殿,時年十九。在此情形下,司馬丕方才承繼了本應早屬於他的帝位。

前涼使用西晉愍帝建興年號至建興四十九年(361),右司馬張邕擅政,玄靚叔父張天錫克邕後專掌朝政,“改建興四十九年,奉升平之號”。升平即東晉穆帝年號,此時爲升平五年(361),是年五月晉穆帝司馬聃卒,哀帝丕即位,八月己卯夜發生“天裂,廣數丈,有聲如雷”的、預示著“其國皆亡”的“天文失度”異象,其所預示的是“主弱臣强”的格局,次年哀帝改元隆和。

《晉書·五行志中》記載:“哀帝隆和元年夏,旱。是時桓温强恣,權制朝廷,僭逾之罰也。”(20)《晉書》卷二八《五行志中》,841頁。指出哀帝改元之初,與桓温的矛盾便存在,而後者明顯處於强勢地位。五月,桓温再次上表要求遷都洛陽,並建議將永嘉之亂後流亡江南者全部北徙,以充實河南之地一事,使得强臣弱君的博弈攀上頂峰。哀帝便有了欲行鴻祀的舉動。而遠在西北的前涼並未改尊隆和年號,依然沿用穆帝升平年號,遥遠的距離與相對緩慢的信息傳遞應該是一重要原因,《資治通鑑》將前涼改奉升平年號的時間定在建興四十九年(即升平五年,361)十二月,其時已經是哀帝即位了,此年即改爲隆和元年,前涼並不知曉,胡注云:“涼至是方奉建康年號。”(21)《資治通鑑》卷一○一《晉紀二三·孝宗穆皇帝下》升平五年十二月條,3187頁。吐魯番阿斯坦納—哈拉和卓古墓羣出土漢文文書資料有“建興三十六年柩銘”(64TKM3∶53,圖1),絹上白粉隸書:“建興卅六年九月乙卯朔廿八日丙午高昌□……”反蓋於尸體上,建興三十六年即東晉穆帝永和四年(348),彼時前涼張重華在位第三年;又有升平十一年賣駝契(65TAM39∶20, 圖2),(22)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吐魯番縣阿斯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羣發掘簡報(1963—1965)》,《文物》1973年第10期,7—27頁。是張玄靚建興四十三年十二月改奉東晉穆帝升平年號後一直沿用,升平十一年相當於東晉廢帝司馬奕太和二年(367),彼時前涼爲張天錫第五年。

綜上討論可知,《晉書》本傳與《十六國春秋·前涼録》將“鴻從南來雀不驚”的歌謡與“復收河南之地”聯繫起來,只用河南之地指枹罕、辛晏歸降,與原旨失之遠矣。結合《晉書·張駿傳》上下文來看,歌謡之前討論的是是否因元帝崩問、黄龍見野而更改西晉建興年號之事,之後是張駿遣將攻討秦州諸郡事,以文意論,此歌謡應當是承繼上文而來,與下文並不相涉。再將此歌謡與前述前涼張氏政權表面擁晉的“傳統”結合起來,則可窺見歌謡背後的“正統”意藴: 鴻從南來即是大雁從南方飛回,聯繫鴻祀,當是將南渡的司馬氏喻爲鴻雁,鴻雁從南而來,收復中原。永和十年二月,桓温一伐前秦,進駐關中,“温進至霸上,……居人皆安堵復業,持牛酒迎温於路者十八九,耆老感泣曰:‘不圖今日復見官軍!’”雖因糧食不足爲苻秦堅壁清野所敗,但“不圖今日復見官軍”的描述清楚地表明晉王朝在北方中依然存在的民衆、思想基礎。“雀”當是指推崇晉室“鴻雁”的張涼,這與史書此段論述的語境是契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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