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司马昱和桓温的历史研究
2021-10-08刘占刘洋
刘占 刘洋
摘要:东晋简文帝司马昱自永和初居中枢秉政,宰辅三世二十余年,但是其执政时期的历史长期被忽视和扭曲。简文帝和桓温的人物形象也长期遭到扭曲。通过重新研究东晋司马昱执政时期和桓温政治合作与对抗的历史,对历史上矛盾、极端的说法进行了梳理,不拔高,不洗白,有效地恢复了司马昱和桓温这两位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
关键词:司马昱;桓温;东晋;历史研究;晋简文帝
中图分类号:K23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1)18-0146-05
一、前言
长期以来,在大众认知中,简文帝软弱无能,而桓温是跋扈乱臣。这源于唐朝所编的《晋书帝纪第九》中对桓温权势的渲染以及对简文帝的评价。近几十年来,此二人的形象在大众印象中又更进一步被扭曲。
《晋书帝纪第九》:
“温既仗文武之任,屡建大功,加以废立,威振内外。帝虽处尊位,拱默守道而已,常惧废黜。先是,荧惑入太微,寻而海西废。及帝登阼,荧惑又入太微,帝甚恶焉。时中书郎郗超在直,帝乃引入……帝谓之曰:‘致意尊公,家国之事,遂至于此!由吾不能以道匡卫,愧叹之深,言何能喻。因咏庾阐诗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遂泣下沾襟。帝虽神识恬畅,而无济世大略,故谢安称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耳。沙门支道林尝言‘会稽有远体而无远神。谢灵运迹其行事,亦以为赧献之辈云。”[1]
唐玄龄在其后写道:
“简皇以虚白之姿,在屯如之会,政由桓氏,祭则寡人。”[1]
总之,对简文帝的评价很低,且给人这般印象:桓温大权独揽,而简文帝无能,压制不住桓温。然而,如果认真查阅《晋书帝纪第九》,会发现《晋书帝纪第九》中对简文帝的评价趋于两极。开头引用郭璞的评价,“兴晋祚者,必此人也。”[1]后面又记载有其庙号“太宗”,与“不有废者,君何以兴?”[1]之语。
再看南朝史书中对简文帝的评价。
《南齐书》:
“昔宣帝中兴汉室,简文重延晋祀,庶我鸿基,于兹永固。”[2]
《梁书》:
“夫道不常夷,時无永化,险泰相沿,晦明非一,皆屯困而后亨。资多难以启圣。故昌邑悖德,孝宣聿兴,海西乱政,简文升历,并拓绪开基,绍隆宝命,理验前经,事昭往策。”[3]
刘孝标为《世说新语》作注,引刘宋时刘谦之《晋纪》中载谢安为简文帝所作的谥议:
“谨案《谥法》:一德不懈曰‘简,道德博闻曰‘文。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观乎人文,化成天下。仪之景行,犹有仿佛。宜尊号曰‘太宗,谥曰‘简文。”[4]
谢安认为简文帝宜尊号“太宗”。南朝史学家对司马昱和桓温关系的看法与唐《晋书》截然相反。
檀道鸾《续晋阳秋》:
“帝性温深,雅有局镇。尝与太宰、武陵王晞,桓温同乘至板桥,温密敕令,无因而鸣角鼓噪,部伍并皆惊驰。温佯为骇异,而晞大震惊,急求下车,帝举止自若,音颜色不变,温每以此称其德量。故论者谓服惮之深,若假帝修年,则温篡逆之图绝矣。”①
此间差异,让人不得不深思。现结合史料以分析这段历史和二位历史人物。
二、历史探究
永和元年(345年),司马昱辅政,以桓温为荆州刺史。期间,刘惔向司马昱进言不可让桓温任荆州刺史,但司马昱并未纳谏。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
“宋明帝文章志曰:翼表其子代任,朝廷畏惮之,议者欲以授桓温,时简文辅政,然之。刘惔曰:‘温去必能定西楚,然恐不能复制。愿大王自镇上流,惔请为从军司马。简文不许。温后果如惔所算也。”[4]
且有刘孝标注《世说新语》:
“司马晞传:时太宗辅政,晞以宗长不得执权,常怀愤慨,欲因桓温入朝杀之。”[4]
可见,桓温与司马昱早期的政治关系非常紧密。
桓温灭蜀后,威势转振,司马昱以殷浩制衡桓温。桓温因灭蜀之功,于次年进为征西大将军,封临贺郡公。北方大乱后,桓温欲北伐,未获许,于永和七年(351年)兵临武昌,形同造反,但在收到司马昱书信后,退兵。
《建康实录》:
“时太尉桓温欲北伐,辄下武昌,人情震惧,或说扬州刺史殷浩引身告退,彪之议且当静以待之,请相王作手书示以成败。浩曰:‘决大事正自难,顷日来欲使人闷,闻卿谋,意始得了。温亦奉帝旨不进。”[5]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一》:
“永和七年(351年)八月,魏徐州刺史周成、兖州刺史魏统、荆州刺史乐弘、豫州牧张遇以廪丘、许昌等诸城来降;平南将军高崇、征虏将军吕护执洛州刺史郑系,以其地来降。十二月,辛未,温拜表辄行,帅众四五万顺流而下,军于武昌,朝廷大惧。”[6]
这段时期,东晋兵不血刃地接受了黄河以南几乎全部土地,而冉魏亡国还在一年后的八月。这段时间,东晋是既得利益者,然如此,何必急于北伐?桓温此举到底是为了和东晋朝廷争夺收割冉魏的战果,还是真的因为民族大义?
永和八年(352年),以桓温为太尉。
后殷浩北伐屡战屡败,于永和十年(354年)被桓温弹劾,废为庶人,《晋书桓温传》言,“自此内外大权一归温矣。”[1]事实上,殷浩被废一事的影响并不大。这一年,桓温帅师伐关中。这时,司马昱还控制着桓温。
永年十二年(356年),桓温破姚襄收洛阳,徐兖二州刺史荀羡斩王腾,慕容兰收徐州。这个时期中,桓温的势力只能说勉强可抗衡朝廷。桓温对整个东晋来说是西部藩镇,也是最大的藩镇,但是朝廷还有豫州中部,徐兖东部,和扬州本部,仅仅靠东部就取得了足以媲美桓温的成绩。
《晋书帝纪第八》:
“三月,姚襄入于许昌,以太尉桓温为征讨大都督以讨之。秋八月己亥,桓温及姚襄战于伊水,大败之,襄走平阳,徙其余众三千余家于江汉之间,执周成而归。使扬武将军毛穆之,督护陈午,辅国将军、河南太守戴施镇洛阳。”[1]
《晋书列传第四十五》:
“及慕容俊攻段兰于青州,诏使羡救之。俊将王腾、赵盘寇琅邪、鄄城,北境骚动。羡讨之,擒腾,盘迸走。军次琅邪,而兰已没,羡退还下邳,留将军诸葛攸、高平太守刘庄等三千人守琅邪,参军戴逯、萧鎋二千人守泰山。是时,慕容兰以数万众屯汴城,甚为边害。羡自光水引汶通渠,至于东阿以征之。临阵,斩兰。”[1]
升平二年(358年),荀羡攻下山荏,斩贾坚,后又战败,山荏复陷。
升平三年(359年),豫州刺史谢万和徐兖二州刺史郗昙二人联军被慕容恪打残,豫州军全灭,谢万仅以身免,京口武士损失严重。从此,东晋朝廷兵力比例失衡,整个朝廷不得不倚重桓温对抗燕国。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二》:
“泰山太守诸慕攸将水陆二万击燕,入自石门,屯于河渚。燕上庸王评、长乐太守傅颜帅步骑五万与攸战于东阿,攸兵大败。冬,十月,诏谢万军下蔡,郗昙军高平以击燕……既而万帅众入涡、颍以援洛阳,郗昙以病退屯彭城。万以为燕兵大盛,故昙退,即引兵还,众遂惊溃。万狼狈单归,军士欲因其败而图之,以安故而止。既至,诏废万为庶人,降昙号建武将军。于是许昌、颍川、谯、沛诸城相次皆没于燕。”[6]
升平四年(360年),桓温的势力开始极度膨胀。这一年,朝廷封桓温为南郡公,并将其原有爵位临贺郡公降为县公,封授给其次子桓济。南郡在荆州境内,属于实封,封在桓温实力范围之内,就是说认可了南郡这样的国中之国。
升平五年(361年),以范汪为徐、兖二州刺史,范汪后被桓温所废。桓温在清除异己。
《晋书列传第四十五范汪传》:
“时简文帝作相,甚相亲昵,除都督徐兖青冀四州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安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假节。既而桓温北伐,令汪率文武出梁国,以失期,免为庶人。”[1]
隆和元年(362年),以庾希为徐、兖二州刺史,袁真为豫州刺史。袁真是桓温幕僚袁乔的族兄,在第三次北伐时期极尽讨好桓温,综合来说与桓温关系相当密切。燕军南下,中、东部兵力空虚,桓温又开始和司马昱博弈。洛阳告急,桓温令邓遐带三千人北上,上报要求迁都,并建议将永嘉之乱后流亡江南者全部北徙,以充实河南之地,皆被朝廷驳回。桓温尝试干涉朝廷内政,但是没有成功。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三》:
“二月,辛未,以吴国内史庾希为北中郎将、徐、兖二州刺史,镇下邳,龙骧将军袁真为西中郎将、监护豫、司、并、冀四州诸军事、豫州刺史,镇汝南并假节……温上疏请迁都洛阳。自永嘉之乱播渡江表者,一切北徙,以实河南……时朝廷忧惧,将遣侍中止温,扬州刺史王述曰:‘温欲以虚声威朝廷耳,非事实也;但从之,自无所至。事果不行……朝廷以交、广辽远,改授温都督并、司、冀三州;温表辞不受。”[6]
兴宁元年(363年),朝廷加授桓温为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赐其羽葆鼓吹一部。这时候桓温已经掌握了徐、扬之外的全部军事力量。
兴宁二年(364年)三月桓温开始“庚戌土断”,他已经不满足统治一个藩镇了,他需要进入朝廷核心权力中。五月,朝廷进封桓温为扬州牧、录尚书事,遣侍中颜旄宣旨,召其入朝参政。桓温以北伐为名推辞。朝廷不许,再次征桓温入朝,但当桓温到赭圻时,却又尚书车灌前来制止。桓温遂驻军赭圻,上表辞去录尚书事一职,只遥领扬州牧。录尚书事其实是参与中央决策权的一种权力,非某种官职,这就代表着桓温屈服于司马昱。虽然桓温都督中外诸军事、领扬州牧,但是忠于朝廷的王述都督扬州诸军事,因此,扬州军未落入桓温手中。
《资治通鉴晋纪二十三》:
“三月,庚戌朔,大阅户口,令所在土断,严其法制,谓之《庚戌制》。”[6]
《晋书列传第六十八》:
“加扬州牧、录尚书事,使侍中颜旄宣旨,召温入参朝政……诏不许,复征温。温至赭圻,诏又使尚书车灌止之,温遂城赭圻,固让内录,遥领扬州牧。属鲜卑攻洛阳,陈祐出奔,简文帝时辅政,会温于洌洲,议征讨事,温移镇姑孰。会哀帝崩,事遂寝。”[1]
桓温最初想涉足军权,但是发现这条路很难走,尤其在争夺京口武士时落入下风,虽然罢免了范汪,朝廷却又任命庾希。军权争夺受挫便要从政治入手,桓溫以土断②涉足政坛,想通过土断扩大自己在朝廷和民间的影响力。司马昱则以召入朝中反击,迫使桓温在军权和政权中作出选择。桓温入朝,朝廷反而慌了,麻秆打狼两头怕。桓温怕失去军权,朝廷怕燕军无人能抗。最终双方打和,桓温返回赭圻,辞去了录尚书事,表示不再干预朝政。桓温知道军政两端的路走不通,于是专心北伐,准备在战场建功,直到三次北伐失败之前都没有再次参政。
也就是说,359年到362年期间桓温占上风。362年到369年司马昱扳回局面,和桓温大致对等,一边用桓温对抗燕国,一边也没有再丢掉太多权力。
兴宁三年(365年),前燕再次攻打洛阳,陈祐出逃。司马昱与桓温在洌洲会面,命他移镇姑孰,保卫皇城。
《晋书列传第六十八》:
“属鲜卑攻洛阳,陈祐出奔,简文帝时辅政,会温于洌洲,议征讨事,温移镇姑孰。”[1]
太和四年(369年),桓温北伐前燕,接替庾希担任徐、兖二州刺史的郗愔,迫于形势主动卸任,桓温自领徐、兖二州刺史,东晋除了扬州以外大权在握。这时是桓温实力最强时期。桓温本打算借此次北伐之功代晋。但是大败而归,“名实顿减”,他便行废立之事。
《晋书帝纪第八》:
“(桓温)有不臣之心,欲先立功河朔,以收时望。及枋头之败,威名顿挫,逐潜谋废立,以长威权。”[1]
桓温废立是为提升威权,但是为何会拥立司马昱呢?《晋书》没有相关记载。但是南朝史书和小说《世说新语》对当时的政局情况有少量记载。
《续晋阳秋》:
“既废昏立明,民人悦服。”①
《宋书》:
“时简文居藩,四海宅心。”[7]
《世说新语》: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惟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4]
可以窥见当时人心所向。
桓温拥立众望所归的司马昱,一是可以避免东晋人的反对,挽回声望;二是借此干涉朝政,把司马昱捧上去,好使自己擅权。这样,桓温就成了霍光一样的权臣了。
在目前的流行说法中,桓温废立后已架空司马昱。这部分是受《晋书》春秋笔法的影响,但事实并非如此。桓温废立后,权势确实很大,却并未达到架空皇帝的地步。桓温在废立后,与司马昱有多次政治交锋。《建康实录》的记载比《晋书》更为详细。
《建康实录》:
“既而,温寻又谋新蔡王晃反,与(武陵王)晞连结殷涓及太宰长史庾籍等同谋,收付廷尉。奏请诛二王,帝对之泣,不许。温固执之,帝手诏答温曰:‘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温览之,流汗变色,不复敢言。帝先历宰三世,温素敬惮。及帝即位,温欲上事自陈,帝引见,对之悲泣,温惧无色。及行武陵王等诛不果,深恐。帝知而安慰之,寻大赦天下,以温为丞相,温不受。辛酉,温旋白石,因上镇姑孰……既还故孰,帝使侍中王坦之数征为相,辞不受。”[5]
“(桓)温欲上事自陈,帝引见,对之悲泣,温惧无色。”可见,桓温对司马昱依旧颇为忌惮。之后是对武陵王父子性命处置一事。桓温借武陵王父子性命来试探司马昱。由于司马昱对桓温说“请避贤路”,所以被很多人解释成畏惧桓温,对桓温投降,其实不然。这件事的背景是桓温要杀武陵王,司马昱不许。而且这话的全貌是“若晋祚灵长,公便宜奉行前诏。如其大运去矣,请避贤路。”又联系“(桓)温览之,流汗变色,不复敢言”的反应,司马昱的话明显是反话,是对桓温不安分、野心的敲打。此事的结局也是桓温未成功取得武陵王的性命。
“及行武陵王等诛不果,深恐。”桓温无法驾驭司马昱,是以深恐,退回姑孰。直至司马昱去世后,才图谋发动政变篡位,索要九锡。
《晋书志第十九·五行下》:
“孝武帝宁康元年三月……是时,桓温入朝,志在陵上,帝又幼少,人怀忧恐,斯不睿之征也。”[1]
《建康实录》:
“二月,大司马桓温来朝,有簒夺之志,顿兵新亭,欲诛执政而废帝(孝武),召侍中王坦之、吏部尚书谢安,将害之。”[5]
一方面桓温对司马昱的拥立是其谋划改朝换代尝试摸索的一步路;另一方面拥立自己一直敬惮的司马昱并不利于桓温的篡位。桓温可以说是走一步,算一步。桓温之前谋划北伐成功代晋,但北伐失败,就又陷入和司马昱的胶着状态。
《释氏稽古略》:
“桓温擅权,帝以仁恕处之。”[8]
《晋书》:
“(帝)遣侍中王坦之征温人相,增邑为万户,又辞。诏以西府经袁真事故,军用不足,给世子熙布三万匹,米六万斛,又以熙弟济为给事中。”[1]
司马昱对桓温总体上一直是优抚,加上敲打和制衡。
《建康实录》:
“王坦之……简文即位,朝事委之。帝临崩,受遗诏。及桓温薨,坦之与谢安共辅幼主。谢安……受简文顾命。”[5]
《晋书》:
“时孝武帝富于春秋,政不自己,温威振内外,人情噂沓,互生同异。安与坦之尽忠匡翼,终能辑穆。”[1]
总之,当时忠于司马昱的势力还很多。扬州军还在司马氏手中。而且桓温由于北伐失败,已名实顿减。
按《建康实录》中所记载的桓温在废立后和司马昱的过招,以及桓温在司马昱在世时未有如孝武宁康元年一般图谋发动政变篡位等记载,可以得出司马昱一直把控着桓温的结论。当然,桓温废立后,司马昱对桓温确实有些失控。
徐广《晋纪》:
“咸安元年十二月,荧惑逆行入太微,至二年七月,犹在焉。帝惩海西之事,心甚忧之。”③
《宋书》:
“晋简文咸安元年十二月辛卯,荧惑逆行入太微,二年三月犹不退。占曰:‘国不安,有忧。是时,帝有桓温之逼,恒怀忧惨。”[7]
但终究未完全失控。司马昱即位后,对局势深感不安。同时,桓温也一直未有所行动。咸安年间,司马昱和桓温的关系是比较紧张,相互忌惮。
三、人物探究
(一)桓温
桓温最具有探讨性和争议性的话题是他的叛逆。对于其叛逆程度,有两种极端说法:一是传统说法,视桓温为完全的乱臣贼子;二是近代以来为桓温的辩白,认为桓温没有多大的野心。部分原因是受民族主义思潮影响,对主动北伐且取得效果的桓温英雄形象的过度崇拜而产生的美化心理。
萧艾《世说〈探幽〉》:
“桓温每次对敌作战赢得胜利,所得到的不是真诚鼓励和信任,而是造谣中伤。把他说成是大野心家,并且千方百计破坏他的计划实现……说他一心希望简文临终禅位云云,那只是他的政敌和御用史学家想当然的说法。”[9]
桓温野心勃勃,在史书中有多处记载,可以互相印证。如刘惔曾向司马昱进言不可让桓温任荆州刺史。刘惔品行高洁,与桓温既是好友,又是连襟,若非出于公心,了解桓温,不会向司马昱劝谏。
《晋书习凿齿传》:
“时温有大志,追蜀人知天文者至,夜执手问国家祚运修短……(习凿齿)后使至京师。简文亦雅重焉。既还,温问:‘相王何似?答曰:‘生平所未见。以此大忤温旨,左迁户曹参军……是时温觊觎非望,凿齿在郡,着《汉晋春秋》以裁正之。”[1]
《晉书范汪传》:
“温时方起屈滞以倾朝廷……”[1]
且桓温多次试探司马昱,与司马昱进行政治交锋:还常打压、罢免对抗自己,忠于朝廷的大臣,如范汪、王彪之、江灌等人,也可见其心迹。最明显的是谋划借北伐灭燕之功,讨要九锡,从而代晋。以及在司马昱去世后,谋划发动政变篡位。病重之际,犹讨要九锡,可见其对皇位的执念。不过,有野心和实际付出行动还是有区别的。桓温也因主客观因素,未真正做出篡位之事。
查看南朝史书和典籍,会发现桓温的风评并没有后世那么差。刘宋的《世说新语》中,桓温的形象总体上是比较美好的。萧梁的沈约还在《宋书》中如此评价桓温。
《宋书武帝纪》:
“桓温雄才盖世,勋高一时,移鼎之业已成,天人之望将改。”[7]
梁元帝自比诸葛亮、桓温,能间接说明桓温那时名声尚可。
《南史梁元本纪》:
“(梁元)常自比诸葛亮、桓温,惟缵许之。”[10]
《搜神后记》写“温方谋问鼎,闻之怅然。故以戒惧,终守臣节。”[11]此虽是小说,然也能反映早期人们对桓温的看法。而到了隋唐,桓温就被彻底打上罪大恶极的跋扈乱臣的标签。隋唐大一统,官方出于新时期的加强皇权的政治需要,就把桓溫塑造成乱臣贼子的反面教材。
《元经》:
“初温依诸葛亮故事,威势翕赫,乘舆入朝,求归姑孰,窥伺神噐。至是诏来京师,故曰来朝……己亥,桓温卒,不书官,贬之也。温自咸康而来,威倾中外,废东海立简文,有志簒夺,此乱之大者,卒幸免诛也,去其官,不书薨,为晋诛恶也。”④
《晋书桓温传》:
“废主以立威,杀人以逞欲,曾弗知宝命不可以求得,神器不可以力征。岂不悖哉!岂不悖哉!斯宝斧铖之所宜加,人神之所同弃……”[1]
桓温确实野心勃勃。野心家的存在威胁着国家的安定,但不管怎样,他终究未行篡位之事。桓温文武兼资,军政两才皆高,对维护东晋王朝的统治,维护东晋的国家安定及发展具有巨大贡献。对于国家,桓温还是功大于过的。
至于桓温为何未真正行篡位之事,除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和性格优柔寡断的主观因素外,也和客观因素有关。桓温最后北伐失败,又逼反袁真,还使徐、衮两州百姓服劳役,导致死者十之四五,天下怨声载道。更何况,扬州兵马依旧在司马氏手中。另外,桓温虽然求贤若渴、礼贤下士,但是只是擅长启用人才,实际并不舍得放权。对许多人才恩遇,但对一些人才也有刻薄寡恩的一面,如习凿齿因为回答了桓温问简文帝如何的问题,就遭至桓温的冷落;枋头战败后,更是无情推卸责任给袁真,弃用邓遐。不少人才曾效力于桓温,但最后多选择离开,这本身就说明很多问题。
(二)司马昱
对于司马昱,目前比较值得探讨的一个话题是他与桓温的政治关系。长期以来,有两种错误观点。
一种观点是受《晋书》史评等影响,认为司马昱是被桓温控制的关系。前文已部分论述了两人实际的政治关系。《晋书》对司马昱的否定评价主要在于桓温。司马昱执政时期,桓温坐大,后险些颠覆东晋王朝政权。《晋书》既把桓温塑造成反面教材,便要追究当时长期执政的司马昱之责。南朝《续晋阳秋》与唐《晋书》对司马昱和桓温关系的看法相反,但本质都出于维护皇权的政治目的。前者言桓温忌惮简文帝,从而传达简文帝能把控桓温的观点,声明皇权的神圣不可侵犯。而唐史官转而加入荧惑又入太微一事的史料,渲染桓温的权势,让人感觉简文帝无能,压制不住桓温。但事实是司马昱总体上一直把控着桓温,其后期对桓温虽有些失控,但并未完全失控,桓温也终未真正实行篡位之事。
另一种观点认为他们是严重对立的政治关系。萧艾在《世说〈探幽〉》中认为,当时政治上负有北伐的历史使命,司马昱却没有团结、重用桓温,视桓温为最危险的敌人。“在他执政期间,朝廷用人首先考虑的是防止大臣权势过重,深怕直接威胁皇帝和相王的宝座。甚至竭精殚虑地宠信和提拔效忠一己的无能之辈来抗拒怀疑对象。后来,干脆把桓温当作最危险的敌人,不惜重用殷浩之流抵制桓温、打击桓温……他从来没有想到怎样去团结桓温,更好地使用桓温。既晓之以民族大义,又待之以国之干城。”[9]事实上,司马昱和桓温在政治生涯中谈不上严重对立的关系,在军国大事上总体以合作为主,在最高权力的争夺上有些对抗,但桓温基本上还是服从于司马昱。司马昱一直很支持、重用桓温。最初,支持桓温担任荆州刺史。之后,桓温奇袭成汉,先出兵再上报几乎等同谋反,也得到了司马昱的体谅。伐蜀之后率军五万沿江而下,也未受到处罚。兴宁元年,鲜卑南下,为对抗外敌,进封桓温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等。赋予的权力还不够多吗?还要怎么重用和团结呢?至于一些制衡。桓温确实野心勃勃,前文已有论述,在最高权力上,桓温的野心和司马家维护的皇权绝对对立,没有调和的可能性。萧艾言,对桓温“晓之以民族大义,待之以国之干城”,桓温在“民族大义”方面又没有异议,很积极准备光复中原。这是争取最高权力的问题,并不是说说民族大义,然后给予待遇,就能解决的。更何况,桓温本身就希望在领兵兴复中原的同时扩张自身实力。
东晋在司马昱执政时期得到了一定发展,之前所有的北伐均以失败告终,劳民伤财,老百姓死伤无数。司马昱执政时期桓温攻成汉,得洛阳,荀羡收徐州,破山茌。战争上对前燕有攻有守,不落下风。司马昱的优点:一是用人便会全力支持,如放荆州于桓温,使其西攻成汉,北拒秦燕;二是善于吸引、笼络人才,无论是习凿齿、袁宏,还是谢安、王坦之等人,都弃桓温,投奔司马昱;三是善于维持平衡,稳定政局。其缺点是政治眼光薄弱,识人不清。王羲之的数次劝谏可谓切中要害,无论是殷浩北伐还是谢万统领豫州军都分析得非常精准, 可见朝廷并非无人可用,然而司马昱总是一意孤行,这也是导致桓温坐大和这段时期未能光复中原的原因之一。当时东晋外有强敌,必须倚重藩镇控制边远地区,维护中央政权。北方胡人强大,英杰辈出也是难以光复中原的重要原因。注释:
①檀道鸾《续晋阳秋》(复印本)。
②土断:东晋和南朝为解决侨置问题而推行的整理户籍及调整地方行政区划的政策。其主要内容是划定州、郡、县领域,居民按实际居住地编定户籍,故称土断。
③徐广《晋纪》。
④王通《元经》(复印本)。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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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释觉岸.释氏稽古略[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6.
[9] 萧艾.世说《探幽》[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
[10] 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1] 陶潜.搜神后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刘占(1996—),女,汉族,安徽安庆人,单位为安徽省桐城市人民检察院,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历史。
刘洋(1988—),男,汉族,安徽六安人,单位为安徽省六安市新奥燃气公司,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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