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范营前
2019-11-23南帆
南 帆
据说那两幢水泥的骑楼还搁在历史的拐角,我决定去看一看。
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了,水泥浇铸的楼体仍然坚硬地矗立于尖利的江风中。互联网上的相片显示,骑楼的外墙已经斑驳漫漶,有一段时间风传要拆除,后来又作为遗迹保存下来。那个地方一度称为“模范村”,现在已经恢复了旧名“营前”。更早的时候,那儿叫作“瀛洲”。明中叶之后,由于倭寇屡犯,戚继光屯兵于此。村庄坐落于兵营之前,故易名“营前”。兵营之前的一片田地则称为营田。20 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模范村”之称仅仅存在五年左右的时间。作为实物见证,两幢水泥骑楼如同幸存者遗留至今。
如果哪一天决定到村庄定居,我肯定不考虑居住于骑楼这种兵营式的水泥方格之中。我想象的乡居什么样呢?房子当为两层楼,斜斜的屋顶,灰瓦,青砖或者红砖的外墙,四周种一些植物。柳树和竹子均适合在南方生长,当然还可以考虑若干果树,例如龙眼树、桃树或者梨树。我愿意小院子的地面铺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地响。笨拙的水泥骑楼不仅与众多的树木格格不入,而且与周边的青山格格不入。自不必说,定居的村庄周边环绕着一脉青山。绵延起伏,高低错落,这是眼睛不可或缺的享受。大门外仅仅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多么乏味。山不必多高,夕阳斜照,数峰无语,盘旋的归鸟叽叽喳喳地聒噪,清幽和热闹都有了。我当然清楚,南方的多雨季节,土层被雨水浸泡得松软溃散,居住在山脚下多少有些担心滑坡的危险。但是,既然还是任意的假设,这些令人扫兴的麻烦暂时存而不论罢了。
我觉得必须强调一下“青山”这个字眼。多年之前曾经赴西北某地,飞机降落之际见到了苍苍莽莽的一大片山脉,众多起伏的小山头绵延到天际。多数山头的高度不足百米,山坡上寸草不生,夕阳下仿佛铺着无边的生铁锭。西北干涸无水,养一棵树比养一个人还要费力。偶尔可以看见山脉之间一条游丝似的公路蜿蜒辗转,路边的几撮房子显然是村庄了。这种地方干爽清凉,呼啸的烈风席卷而过,地面干干净净。许多人行走在这一片大地上,安居乐业,他们厌恶南方的潮湿和梅雨。天下之大,各地居民禀性各异。我还是放弃这些村庄吧,飞机还未落地就已经觉得口干舌燥了。
所以,定居的村庄肯定同时有水,临水而居。当然,并不是非要住到江边不可。江的水势太大,居住水乡必须防范洪涝。池塘的格局显然太小,况且往往是死水,池塘旁边的草丛常常滋生蚊子和水蛇。房子附近一条河,或者一条溪,宽十几米大约就够了。水流的浅处布满了鹅卵石,水声潺潺,大块的鹅卵石可供人落脚歇息;深处的水是绿的,水底一些缓缓的小暗流。几只鸭子喜欢在这里扑腾,不时把鸭头伸到水中啄食小鱼;养几只鹅当然更好,一身洁白羽毛,曲颈红蹼,昂起头呷呷地叫起来。河或者溪的两岸一些参差的竹林或者杂树,夏天的阳光下传来猛烈的蝉鸣。
好了,矫揉造作的叙述已经让我愈来愈心虚。我不是构思一个真实的村庄,而是按照传统士大夫的趣味想象一个庄园。中国古代诗文之中,山川河流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一些诗句涉及村庄田园,例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有的诗句甚至趣味横生,例如“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或者“扶犁野老田东睡,插花山女田西醉”。然而,古代士大夫不事农耕,眼中的村庄仅是一幅水墨画的远景。他们的诗文之中很少出现农耕劳作之中的诸多细节。除了象征性地提到锄头、镰刀和犁铧,其他种类繁多的农具从未出现,至于田埂、水渠、肥料以及土地的肥沃程度更不是士大夫关心的对象。总之,古代的诗文擅长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美学的村庄。美学的村庄可以寄托远离尘嚣的心情,沁人心脾,但是不适合居住。居住不得不考虑另一些日常生活的烦琐问题。鲁迅的小说《风波》一开始就警告那些幼稚的文人,不要天真地以为田家乐无忧无虑。乌桕树下的花脚蚊子要叮人,没有辫子要丢脑袋,跌破了饭碗也必须破费用铜钉补起来。若是真的想定居于某一个村庄,至少还要考虑如何驱逐蚊虫,如何保持密闭空间内冷气和暖气不外泄,水、电、燃料、超市乃至与医院、学校的距离等等配套设置必须预设为业已解决。
人们可以在古代诗文乃至山水画之中察觉某种静谧的意境,纷扰的世事不再烦扰内心的清净。空间关系的分析可以显明,作者或者画家置身于局外,站在远处的一个窗口眺望。他们拥有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不必作为一个角色卷入情节。空山无人,水流花谢,这才是真正的情趣,士大夫不屑于也写不出以农耕活动为题材的叙事作品。时至如今,哪里还能觅得到这种位置?
四十多年前,我就发生过这种美学错误。我当时是一个插队知青,生活在一个偏远的村庄。一灯如豆的夜晚,幽幽的愁绪回旋不去。我仿造古人写几句诗安慰自己,诸如茅屋扁舟,细雨斜风,青峰伫立,皓月如霜等等。不久之后,我就意识到这些诗句的虚伪。诗句的美学跨度与村庄之中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无法衔接,故作优雅的辞藻简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掀开七律或者七绝制作的语言簾子荷锄出门,一步一滑地穿过田埂踩入水田。冰冷的泥浆淹没到膝盖的时候,所有的诗句顿时消失了。
当年我曾到诸多农舍串门,聊一会天,甚至蹭一顿饭,喝两盅米酒。事实上,农民的理想住房恰恰是那些水泥浇铸的硬邦邦的方格。牢固,通风,水泥的墙体不会如同干打垒的黄泥墙那样龟裂,甚至一块一块簌簌地往下掉,房顶不会因为瓦片稀疏而漏雨,雨季的时候房间里不得不摆一个木桶接水。他们没有多少心思考虑“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茅屋静闻雨,竹篱疏见山”什么的。
模范村的骑楼设计不再遵从古老的“桃花源”,而是力图建造一座新型的村庄。修建骑楼的土地和周边的街道是江滨的滩涂上填出来的。街道宽十二米,径直通往码头,附近曾经修建一座农贸市场,木顶棚,水泥地面,一排排货架摊位,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渔业基地和碾米厂,江上船只往来,运输便利,自然构成一个商业区域。骑楼的一层是水泥柱子撑起的长长的走廊,可以遮风避雨,走廊上的门面多作为店铺,从日杂用品、蔬菜摊到肉铺、鱼肆,应有尽有。穿过门洞进入骑楼,里面是一个宽敞天井,两层楼的房间四面环绕,二楼的每一面墙上两扇木窗。竹节式的排水管道沿着屋顶铺设到大门两侧折下,进入下水道。房间环绕天井的设计保存了中国传统的家庭向心力,多户人家聚居于一排骑楼流露出城市组织的雏形。村庄的传统居住空间按照山水的形势分布,生产方式与生活方式自由散漫。无论是卫生、教育还是振兴商业、治理社会,只有集中管理才能将如此之大的地域收拾起来。
这是模范村的基本设想。
20 世纪之初,一批现代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集到了乡村。他们不再像古代士大夫那样悠闲地浅吟低唱,而是焦灼地注视广袤的乡村现状,譬如鲁迅。鲁迅的大部分时间居住于北京、上海等城市,但是,提到鲁迅的小说,人们立即想到了一批乡村人物,例如头上一块癞疮疤的阿Q,眼神呆滞的祥林嫂,或者沉默寡言的闰土。20年代末至30年代,还有许多知识分子径直踏入乡村,从事乡村建设的各种实践活动,自南到北形成了一场大规模乡村建设运动。许多人提到了梁漱溟。梁漱溟为人坦荡磊落,直言无忌,所谓“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他与毛泽东同龄,两人曾经多次促膝晤谈。他不仅十分敬重毛泽东,同时也敢于和毛泽东大声争辩,即使因此厄运连连。梁漱溟信佛,取的是慈悲为怀,而不是像许多佛徒那般万事随缘,超然于尘世,他看到人力车夫躬身拉车就忍不住眼泪,以至于一辈子不坐人力车。梁漱溟还信奉儒家,一些人称之为“最后一个士大夫”。然而,他也不像士大夫那般高蹈于世俗之上,而是勇于行动,不惮于跨出书斋,来到乡村参加各种社会改良运动。梁漱溟的许多相片之中,专注的眼神和弯下来的嘴角显示出一副坚决的表情。他领导的山东邹平是当时乡村建设运动的典范之一。
营前的模范村也是乡村建设运动的试点,主导人物是黄展云。这个人出生于福州近郊的侯官县,逝世于20世纪30年代末,他的名字已经逐渐埋没于纷杂的史料之中。事实上,他是一个传奇人物,其人生起伏幅度超过了梁漱溟。当然,梁漱溟是以一个大知识分子的身份名世,而黄展云的主要功绩是一个革命家。他是孙中山的战友,曾经担任孙中山的秘书,深得器重,不久之后即接受孙中山的委派到福建工作,模范村只是他革命生涯的一个小小驿站。
有资料表明黄展云天资过人:三岁丧母,自幼跟随祖母启蒙识字,十八岁就中了秀才。因为经济窘迫,他甚至代人作一些应试文章,换取银两补贴家用。他的岳父刘步蟾在对日海战之中担任定远舰舰长,沉船之后自裁于刘公岛。这件事极大地动摇了黄展云对于子曰诗云的信任,他不仅放弃科举转向新学,研读各种政治著作和自然科学,并且与几个同道在福州创办第一所新式学堂,设图书馆,陈列各种新书报,介绍政治、哲学和科学知识,开设强身健体的军体课程。那些投身于乡村建设的带头人存在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无不寄望于新式的教育。梁漱溟如此,晏平阳如此,黄展云也是如此。在他们心目中,教育是开启民智的首要工作。正因此,黄展云甚至被誉为闽地的蔡元培。
他很快变成了反清的职业革命家,积极投身于辛亥革命与讨袁运动,奔走于各地,办学,办报,打过仗,几度遭受通缉,几度被捕入狱。返回闽地之后,他曾经担任福建教育厅长、农工厅长等职务,模范村是他作为农工厅长时的试验场所。他要甩开层层叠叠的官僚机构,到乡村直接与民众对话。这个村下辖七十几个村庄,直接隶属省政府,黄展云是以农工厅长的身份同时兼任村长。
我在一个夏日炎热的上午到达营前。灼亮的阳光斜照在路面,行走几十米已经大汗淋漓。街道两侧的店面已经开张,蔬菜摊、水果摊、家禽摊、服装摊、箱包摊依次摆开。我心里转过的疑惑是——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顾客?几个穿花衬衫的妇人漫不经心翻检蔬菜和水果,一副可买可不买的神气;一些皮肤黝黑的汉子骑着电瓶单车匆匆而过,对重重叠叠的摊位毫无兴趣。我在街道的拐角遇到两只怒目圆瞪的青石狮子,一只狮子身上围裙似的挂一个布帘。青石狮子的旁边有一个早点摊位,十来根刚刚炸好的焦黄油条还在锅里冒气。经受了长年累月的熏烤,青石狮子的肩膀和鼻梁积累了一层厚厚的油烟。我在青石狮子的背后找到了黄展云纪念馆。那一天是闭馆的日子,管理纪念馆的老人家还是破例开门招待,并且赠送了几册历史资料汇编。纪念馆仅是一幢二层的小楼。这儿原先是瀛洲寺的旧址,后来成为模范村的村部,黄展云当年就是在此处办公。
对于旧式的衙门他深恶痛绝,力图建立一个廉洁的村政府。那段时间他率领一批志同道合的年轻人组建行政、财政、民政、建设、教育等部门主持日常事务,各部门只设助理员和干事,注重办事效率。村里不仅严格清查人口,丈量土地,改革田赋,而且修筑街道、办火力发电厂、发展水上交通,建学堂、建图书馆、建医院、建公园乃至设立一个拘留所。作为一项金融改革,村里甚至创办了一个农工银行,银行发行印有“黄花岗烈士纪念碑”图案的一角至五角纸币,经商的农民可以享受低息贷款——这个举措后来遭到了钱庄老板的强烈妒恨。由于种种大刀阔斧的改造,整个村的风气焕然一新。1929年底的《福建民国日报》连载了一个记者走访这里的见闻:他看到了一条淳朴而干净的街道,那儿的土老爹头上还盘着辫子,裹小脚的村姑颤巍巍地行走,一个天真的孩童送给他一只大草虫;村庄里没有时髦的红男绿女,没有凶相毕露的流氓阿飞,也没有鸡鸭和猪狗四处乱窜,墙上一些标语口号和消灭苍蝇的宣传画。除了杂货铺和理发店,村庄里还有小学、国民训练讲堂、特税征收所、美孚煤油厂和邮政局。记者可以在办事处门口的墙上读到各种文书公告,甚至看到了木栅围起来的监狱,监狱里关押的是那些抽鸦片的瘾君子。
这种乡村治理方案显然参考了城市的架构。工业、商业、法治、教育、经济财政,各种行政组织驱散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种自由散漫的气息,古代诗文之中的美学村庄摒退到书卷之中。这些现代知识分子不屑于古老的田园诗了,他们愿意做一些具体实在的事情。他们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重要事实:古代士大夫所谓“耕读传家”的梦想早已破灭。“耕”的收入不仅无法维持“读”,甚至无法维持一个家庭的基本开支。现代知识分子不再将乡村作为抒情的寄托,而是果断地抛开美学幻觉,认真地盘算如何让农民的日子富裕一些。事实上,我还是在历史资料之中看到了黄展云留下的两首词:《西江月》和《浣溪纱》。《西江月》之中“杏雨敲残岁月,梅风掠上旌旃”的句子清新可人,但是,我从后半阙的平铺直叙之中读出了一种沉痛:“世路由来艰险,前程那见平安,半生赢得几辛酸。空使流光偷换。”相片之中可以看出,黄展云年轻的时候相貌堂堂:额头饱满,双目炯炯,鼻梁坚挺而嘴唇浑厚;中年之后,相片之中的黄展云穿一件长袍,头发稀疏,满脸沧桑疲惫,背已经微驼,看起来像一个老农——想必他够累的。
激进改革招来了诸多不满,当局借口一个案件撤了黄展云农工厅长的职务,甚至逼迫他远走上海避祸。事情澄清之后,他返回模范村。尽管农工厅长一职不再恢复,这并未影响他重任村长的积极性。在这个芝麻官的位置上,他坦然地辛苦忙碌,并且完成了《营前模范村概况》一书,直到1933年模范村被撤消。在这本书的“附言”之中他感叹地说:“所私自慰藉者,平日信守之条件,欲使本村政府实现为民众政府,建设成廉洁政府,此两信条,尚不至于隧也。”
我未曾读到《营前模范村概况》,这本书的声望肯定不能与毛泽东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比拟。“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他们将冲决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这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之中生动的名言。毛泽东豪迈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在他看来,孙中山国民革命四十年做不到的事情,揭竿而起的农民几个月就做到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发表于1927年中共湖南区委的机关刊物《战士》,估计黄展云没有机会读到。事实上,随后的二三十年时间,乡村按照毛泽东所说的方向拓展,继而形成了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的著名战略。黄展云始终是孙中山的追随者,1938年就逝世于武汉,这些历史远远超出了他的视野。
根据当年的相片,模范村修建了一批水泥骑楼,时日久远,现在仅存两幢。我在街道上来回张望,却迟迟无法找到。管理纪念馆的老人家指点之后我才明白,方才已经在骑楼旁边走过两个来回。与我的想象不同,两幢水泥骑楼并非废弃的堡垒孤伶伶地伫立于某一个空地,而是镶嵌于街道两旁的民居之中。左右相邻的房子多半四层或者五层,两层的骑楼毫不显眼,只有仔细端详才能发现横梁与柱子边缘的某些纹饰款式陈旧,外墙上年深日久的青苔显示了苍老与沧桑。挤在喧闹的街道上,两幢骑楼烟火气十足:楼上的房间看来还住着人,临街的一楼店面依旧:食杂店、包子铺、面馆、出售装修材料的、油漆专卖店,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牙医诊所。店面的主人多半是外来的租户,他们听说过骑楼是老房子,可是说不清来龙去脉。我在柜台前面搭讪的时候,他们的神情之中隐含了几丝警戒。过日子就是洗洗涮涮,开门挣钱,什么历史不历史的,别弄出什么花样影响了他们的小生意。街道上驶过的几辆载重卡车轰隆隆地卷起一阵尘土,街道两侧的墙上五颜六色的招牌和广告,玻璃橱窗之中搁着卤猪头和卤鸭腿,一束一束的电线和电缆横斜地划过空中,密集地接到安装于墙角的线盒分配入户。街道的尽头是一个尚未完工的楼盘,六七幢四十层的楼房高高地耸立在阳光下。我忽然觉得,两幢狭长的水泥骑楼如同两艘老船沉没于日常的世俗波涛之下,既年代久远,又清晰可见。
独自踅入一幢骑楼,眼前顿时昏暗下来。我好奇地探头探脑,察看房屋的内部构造。一位老妇人从一张雕花的大木床上爬起来,热心地指指点点。她六十年前嫁入这一幢骑楼,当时这可是一幢好房子,结实耐用,风雨不侵,屋里的墙壁刷得雪白。现在的骑楼内部已经被各种搭盖切割得七零八落,东一堵墙,西一道楼梯。絮絮叨叨的讲解结束之后,老妇人殷勤地把我送到街上来。站在骑楼的阴影里,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出了骑楼之后拐一个弯,行走一段就到了江滨的码头。当年这一带舟楫往返,桅杆林立,是一个水运的枢纽,对岸即是马尾的船政学堂旧址。现今的码头显得荒凉寂静。宽阔的沙滩上,一条黑黝黝的石块垒成的栈道伸到了江水之中,只有一条小货轮刚刚离开。骄阳之下,江面笼着一层薄雾,我竟然没有找到对岸的罗星塔。马尾的罗星塔建于南宋,曾经是国际公认的航标,又称“中国塔”。当年世界各地寄往马尾的信件注明“中国塔”即可送达。对岸的江滨高楼林立,一些楼房如同打开的屏风遮住了背后钢蓝色的山脉。站立片刻,额头上的汗水流下来,蜇得眼睛火辣辣地痛。
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这么多的高楼会让黄展云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