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
2019-11-23王宗坤
王宗坤
娘踮着小脚跑到地头的时候,我正像一只落荒的兔子在玉米棵子里乱窜。在后面紧紧咬住我不放的猎人是爹,他胡乱抡着手中的空篮子,怒气冲天地追着我的身影往前扑棱。光光的脑门上汗珠儿迸溅,蚯蚓般的青筋在涨红的干巴脸上显得格外刺眼,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类似于“我打死你!”“你个败家玩意儿!”……这些常用语已铺垫完毕,与他狼狈为奸的嘴巴随着脚下的节奏正呼哧呼哧地往外喷着烈焰,由于前面的门牙已失,上下牙床在吸气时就会塌陷在一起,那两大半截黄焦焦的虎牙也随之会搭在嘴唇外缘,就像是某种兽类本来就长在外面的獠牙,整个面目看起来非常狰狞。
刚出工的时候我们父子还算和谐。一来到地头,爹就先对我进行诱导,重复了那句说了多次的话: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干吗咱干吗。试图以此来麻痹我的意识,让我放松下来,克服畏难发愁心理。接着又认真地做了示范,先把尼龙袋里的化肥倒在篮子里,为了保证化肥不从竹篾缝隙里漏掉,篮子底部铺着密封的塑料布。化肥倒好后用左胳膊把篮子挎在胯部,上化肥开始要先沿着地垄进到玉米地里,再岔开右手的五根指头伸到化肥里面,然后五指并拢轻轻地捏起一小撮,弯腰对准玉米棵根部依次点下。示范到这里,爹还把两个关键要点着重强调了一下:一个是,手要“捏”得恰到好处,化肥是花钱买的,不是自己地里产的,今年我们家二分大地的玉米就准备了一袋子化肥,要保证每棵玉米都能闻到化肥的腥味儿;另一个就是,腰要“弯”得到位,尽可能地让点下的化肥接近玉米根部,以使有限的化肥发挥无限的效能。
上完示范课,爹还不放心,试着让我独自操作了几下。这活计本来技术含量就低,再加上我刚来到地头,新鲜感还在,把那几下做得有模有样的,爹看着满意,但还是画蛇添足地做了矫正。随后,我和爹往篮子里装好化肥就开始分头行动,每人把住一垄,如在水塘里蛙泳一般游动着前进。我从来就不热心于农活,再加上这天下午天气很热,玉米已长到了齐腰深,弯腰钻进里面就像进了蒸笼,很快就汗流浃背。最要命的是玉米叶子长有细密的锯齿,刮拉在裸露的皮肤上会留下一溜长长的血道子,汗水渗入就会产生针刺般的疼痛。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尽量认真细致一些,时间一长就有些受不住了,想尽快结束这倒霉的活计,手里的化肥就撒得潦草了一些。爹早已把我抛在了身后,返身回去添化肥时看到了我的杰作,眼睛立刻就瞪圆了。
那年我已十六岁,不再惧怕爹,爹呵斥我化肥撒得多还没点到位,浪费了不少。我辩解说:“你手大我手小,你那一捏和我这一小把也差不了多少。再说明天就开始浇地,不论化肥点到哪里都会溶化在水里,根本就用不着这么认真!”当时我自认为说得有几分道理,可爹怎么会听进去呢?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跟种了几十年庄稼的老把式来探讨怎么干农活,这本身就已让爹不能容忍!所以爹很快就发火了,开始习惯性地抡起胳膊朝我挥来,我本能地往旁边跑,不留神把脚下的玉米踢倒了几棵,这下爹暴怒了,抡胳膊已不能释放这种极端情绪,开始把本来盛化肥的空篮子举起来朝向我。我躲闪着,慌不择路地狂奔,一抬头就看到母亲踮着小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喊着:“来了!来了!录取通知书来了!他爹,快回去杀鸡。”
及时赶来的娘终止了我和爹的闹剧,娘带来的消息使爹由暴怒转为不安。爹手里的篮子本来就没抡出来,现在团揉在手里,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大花猫。我还没跑出玉米地,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娘,又看了看刚才还气喘如牛,现在变得似乎有些扭捏的爹,觉得自己腰杆子壮了不少,看爹的目光就有些挑衅。爹第一次在我面前萎了下来,眼光不知朝向哪里,一会儿对着地头上的化肥袋子,一会儿对着身下心爱的玉米,最终狠狠地砸在娘身上,凶巴巴地呵斥道:“你这娘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化肥袋子扎起来!赶紧走!赶紧走!不要让老师等着急了。”
录取通知书是明老师送来的。我和爹娘赶回家的时候明老师正坐在院子里,他面前是我们家夏天吃饭用的小圆桌,圆桌是用破旧的矮桌子改造的,只刷了一遍清漆,黑乎乎的古旧木头茬子还清晰可见。明老师似有无限惆怅,正对着圆桌上的白瓷茶杯发呆,有几只苍蝇在茶杯周围飞来飞去,好像在寻找下口的地方。这茶杯是大哥从部队带回来的,杯身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黑字。娘一般有重要客人来访,才从橱子最里面拿出来。见我们进门,明老师站起来要走,爹和娘赶紧挽留,挽留是真挽留,要走却显得有些虚情假意。明老师真要想走,在娘去地头之前就走了,何必要等我们回来?经过简单的推让之后,明老师重新坐下来,为了增加诚意,爹把明老师放在迎门墙前的自行车推到了堂屋门前,然后就去南院抓鸡,娘踮着小脚去东院喊大哥。他们一改往日作风,谁也不指使我去干活,我只好坐在圆桌前跟明老师拉呱儿。
明老师看着桌上的通知书对我咧了一下嘴巴,说:“祝贺你!未来的人民教师。”明老师的嘴巴咧得很大,却并没有表现出笑的模样,之后他似乎对自己这种生硬的情绪感到难堪,开始低头看脚下。地上疙疙瘩瘩的,很不干净,有几片分不清颜色的树叶或菜叶,还有残留的鸡屎或鸟屎的痕迹。很显然明老师还没从刚才的推让中恢复过来,或许还怀有某种心事。我想配合一下明老师,也咧一下嘴巴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明老师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我。这个下午,在正式收到悦城师范学校录取通知书的下午,我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兴奋,因为我不想上师范,更不想成为一位教师,尤其是不想成为像明老师这样的乡村教师。
在这之前我的中考成绩已经达到了重点高中的分数线,我想上高中考大学。中等师范学校是培养小学教师的所在,但城里的小学已经不缺教师了,大批的毕业生都分回了乡村,五七联中就有好几位青年教师是新分来的师范毕业生。考学的目的是脱离乡村,上一阵子学再重新回来,这显然违背了我的初衷,更何况我还有着既宏大又朦胧的理想,这些理想属于未来,属于远方。爹娘当时显然不能理解我,他们只注重看得见的利益。只要迈进师范这个门槛,我的身份就发生了变化,由学生变成了国家干部,由吃农业粮的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在他们看来这个变化就等于鲤鱼跳了龙门,不论在哪里工作都是城里人。这种城里人的身份就是一面旗帜,在城里,这样的旗帜是显现不出来的,但在乡村就不一样了,它飘到任何角落都会发出呼呼啦啦的风声。而上高中就显得渺茫了一些,谁能保证高中毕业之后一定能考上大学?
这天晚上,我们家以最高规格来招待明老师,不但杀了一只养了多年的大公鸡,大哥还去墨镇供销社专门买来了原瓶酒和带过滤嘴的香烟,弄得明老师有些激动。当然最激动的还要属爹娘,爹脸上挂着笑,皱纹向四下里漾成干干巴巴的花瓣,把塌架的嘴巴用过滤嘴香烟垫起来,不停地吧咂,吧咂了好长时间还不见烟雾出来,拿下来才发现原来香烟根本没有点着,接着就又歉意地笑着重新划着了火柴。娘的小脚下面似乎安上了滑轮,绕着堂屋、饭屋、厢房来回穿梭,忙得脚不沾地。几杯酒落肚,爹不再端着,把脏兮兮的脚丫子搬到了椅子上,把夹着过滤嘴香烟的右手长长伸出来,手臂搭在弯曲起来的膝盖上,生生把自己伪装成了一只没长尾巴的长臂猿,那闪动着的红点还时不时划着弧线回流一下,烟雾也随之在嘴巴上缭绕,然后再伴着黏稠的话语一起往外喷散。由于之前我已流露出不想上师范的意思,爹就开始借此时机教育我。爹的话还是老三篇,强调端上公家饭碗的好处,其一是儿子成了国家干部,他脸上有光;其二是不用给我盖房子了;其三媒人会自动上门提亲,找媳妇不用发愁了。我对爹的陈词滥调早已深恶痛绝,爹太自私了,光为自己考虑,这明显是在推卸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你脸上有光了!省劲儿了!我将来就要像明老师一样费劲!看着爹继续在那里叨叨,我没忍住就不自觉地抢白了几句。爹这次没发火,而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还是想上高中?可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你看人家明老师多好!人家也是师范毕业。你能像明老师这样,爹就心满意足了。”
爹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胡乱攀比,他对明老师的真实情况根本就不了解。明老师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到现在还没确定对象,我如果到这个年龄还是光棍,爹能心满意足吗?!
说到这里咱得先说说明老师。明老师是带着故事来我们五七联中的。跟其他几位年轻老师不同,明老师是由悦城九中调过来的,那时的悦城九中虽然也下放给了范镇公社,可毕竟是正规中学,不像我们五七联中,由墨镇公社驻地的两个大队,五一大队和七一大队一凑合就变成了学校,我刚上这所学校,爹就说不吉利。在我们乡下,刚刚死去的人要过头七、三七和五七,“五七”还同“无期”谐音,所以这个名字从哪个角度讲都有些晦气。可晦气也没办法,我们村的初中早就没有了,要继续上学就只能进五七联中。人往高处走,明老师由高处来到低处本身就颇令人费解了,更何况有传言说,明老师是悦城九中的名师,据说明老师师范一毕业就带毕业班,每年都要送出六七位中专生,这个数字也让我们吃惊,五七联中还从来没有一次考上过这么多的中专生,最多的时候也就是去年,一下子考上了四位,这就把校长激动得不行了,每天早操的时候都向我们念呱一遍,号召我们向这些优秀学生学习。
明老师刚来五七联中的时候也是真够拽的,梳着油光可鉴的大背头,骑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手腕子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脚上穿着黑色尼龙丝袜子,凉鞋是不多见的红棕色,前后带着鞋襻,袜子的质地与颜色通过脚趾和脚后跟部位一览无余。我那年刚上七年级,第一次见明老师是开学后不久的一个早上,忽然发现带操的老师变得年轻了很多,还撇腔说普通话,我还以为他是新来的体育老师,后来才知道,这是新来的教导处副主任,还兼着毕业班——八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另外他还有个不多见的姓——明。明老师无疑是当时五七联中的明星,明星本来就是制造新闻的,过了不久,我们就知道明老师正跟墨镇医院的一位女护士打得火热,这时我们才明白明老师是为了爱情才纡尊降贵到我们学校的。
可明老师为爱情献身的行为并没得到应有的回报,不久就听说那位女护士把他甩了。这对明老师打击很大,那段时间我们明显感到明老师瘪了下来,走路不再像拉满的弓一样弹力十足,圆润的大背头也变得不再周正。这个事件的另一个结果是有人揭示了明老师的前传,这个前传同样也是关于爱情的。原来,明老师的老家也不是范镇的,而是位于城郊的一个村庄,明老师在师范的时候恋上了同班的女同学,这位女同学老家在范镇,为了追随这位女同学,明老师主动放弃了条件相对较好的城郊来到悦城九中,谁知过了一年这位女同学却结婚了,对象在城里的铝制品厂当工人,对象的父亲是地委干部,答应成了之后把女同学调到城里。这对明老师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位女同学结婚的当天晚上,明老师独自在宿舍喝下去半瓶农药,幸亏那天值班的教师及时发现并把他送到了医院,不然世间就再无明老师了。明老师后来又跟范镇供销社的一位吃商品粮的售货员谈过几天,遭遇到的同样是被甩的命运。再后来就通过介绍认识了这位墨镇医院的护士,这次明老师盯得更紧了,不惜放弃正规的悦城九中,来到我们这所连围墙都不完整的联办学校,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泡在墨镇医院里,回学校上课时身上还带着来苏水味。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是新换的,护士上班他陪着,护士下班他接送,没想到结果还是如此悲惨!
回顾明老师这几年的历程,就是一部不断被甩的恋爱辛酸史。按说明老师不应该经受这样的遭遇。明老师是位有出息的中学教师,从师范毕业后不几年就通过成人教育获得了大学文凭,长相也不差,家里也没什么负担,以这样的条件找个合适的对象应该并不难。可事实偏偏不是这样,究其原因是当时在农村可选择的范围太狭窄,整个社会太看重城市户口。参照明老师这几年的经历,不难看出,明老师找对象的一个基本条件就是要吃商品粮的,这样的女孩子在农村本来就少,再加上有这样身份的女孩子都想通过婚姻进城,跟明老师同班的女同学是这样,墨镇医院的护士也是因为有了城里的对象后才变心的。在这种情况下,明老师在农村几乎就没有选择了,因此他才四处碰壁。
到明老师成为我们班主任的那一年,他又结识了一位女民办老师,这位民办老师就在隔壁的墨镇小学教书,本来近水楼台先得月,明老师却不好好利用这个优势,轻易不去隔壁走动,倒是常见那位民办老师派人过来传递信息。有一次,明老师正讲着课,突然就闯进来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学生,我们都愣了,明老师也走下讲台问他们有什么事情。这两个小学生显然是一口气跑过来的,站在门口一直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再加上紧张,那两张小脸一会儿就变成了鲜艳的红色,还一个劲儿地哼哧梭头般进出鼻孔的那两溜鼻涕,一看就是两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熊孩子。问了好几遍都没得到回答,明老师烦了,生气地朝他们摆了摆手说:“没事,你们就出去吧!这是课堂,不是游乐场所。”明老师这一撵,他们反而想起了自己的使命,站在前面的那个熊孩子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板板正正的信封,伸向明老师说:“给你。”明老师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没伸出手去接,那熊孩子倒很执着,继续伸着手说:“给你。”三遍“给你”之后明老师终于接了,那俩熊孩子也舒了一口气,本来就可以回去了,谁知在将要回身时,站在后面的熊孩子又突然转身说:“这是我们牛老师给你的信,她不让我们告诉你这信是她写的。”我们一听,“哄”的一声就笑了。
很显然,起初明老师在对待和牛老师的关系上处于犹豫徘徊阶段,他的顾虑应该还是因为牛老师的民办教师身份。对牛老师,明老师有种冬天光身抱刺猬的感觉,放下会冷,抱着又感到扎人,欲罢不能,左右为难。到我们进入中考冲刺阶段,明老师忽然一改往日的阴郁和暧昧,开始频繁地去往隔壁小学,与此同时,期待已久的牛老师也有了更加积极的回应,大张旗鼓地走进了五七联中校园,公开在学校水井边给明老师洗衣服,公开提着饭盒来给明老师送好吃的。这也给我们得见牛老师创造了机会。我们第一次见牛老师就惊艳了一把,牛老师不但长得俊还很会打扮,到现在我都对她那件掐腰的女士猎装印象深刻,颜色既不是大红也不是大紫,而是暖人的鹅黄色,最重要的是突出了该突出的部位,衣服在腰部一收缩,前胸就像山峰一般耸立出来,让人兴奋的是这种耸立是尖锐、挺拔而突兀的,不像身边大多数女人那样,铺排堆砌在胸前。之前由于牛老师的主动,我们一直觉得牛老师配不上明老师,待我们见到牛老师之后这种感觉没有了,至少我们感到他们看起来还是非常般配的。
明老师的转变当然不会像我们一样是因为牛老师的胸部,而是由于牛老师有了改变其民办身份的可能。前不久地区教育局针对民办教师发了一个专门文件,师范学校要开始重办民师班,鼓励够条件的民办教师报名,牛老师就在被鼓励之列。明老师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明老师有了热情,这种热情很快就变成了激情,在课堂上我们明显感到了明老师那激昂的调子。在和牛老师的关系上,这种激情就更有发挥的余地了。那段时间,我们也开始为迎接中考而废寝忘食,可我们发现明老师比我们更废寝忘食,到晚上十一二点宿舍还亮着灯。有天傍晚,我们见牛老师那辆漂亮的小坤车停在了明老师宿舍门前,到我们下晚自习时依然在,我们一开始以为两个人肯定在里面缠绵,又一想不对,缠绵不能把灯开得这么亮吧。有位同学终于耐不住这种好奇,悄悄跑到窗子后面观察。由于看到的不是秘密与暧昧,回到宿舍就公开了他的重大发现,原来是明老师在利用晚上的时间给牛老师辅导。这个发现让我们感到了失望,在失望之余还多少有些感叹,感叹爱情的力量,感叹明老师的执着和用心。
去悦城参加中考那天,学校本来都准备好了自行车。没想到作为领队的明老师却找来了一辆大头车,我们有些意外,也很兴奋,可心里还算明白,知道这是沾了牛老师的光。
大头车是食品站用来拉猪的,墨镇食品站站长的儿子曾经是明老师的学生,孩子跟着明老师读书的时候就没少送明老师肉票,现在孩子毕了业,依然在支持明老师的爱情事业。驾驶舱里加司机最多能坐三个人,明老师当仁不让地坐进了驾驶舱,接着就伸手招呼牛老师上去,牛老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扭头看了看我们,然后才扭捏地抬起胳膊抓住明老师伸过来的手掌跃了上去。
车厢虽然被清理过了,可也明显留有猪的痕迹,弥漫着臭烘烘的猪屎气息。但当时我们只顾高兴,根本就没留意这些。我们这些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很少有坐汽车的机会,对汽油味有着天生的迷恋。我们挤挤歪歪地爬进车厢,都没舍得找地方坐,而是挤到车厢最前面,抓着车头后面的栏杆,像大人物一样迎风检阅过往的风景。等到车开快了,迎面的风几乎把我们击倒,我们才不得不委下身子,蹲在那堆行李旁边。我们的行李和牛老师的放在了一起,这让我们感到有些难堪,牛老师的行李很显眼,是一个暗红色皮箱,而我们的就寒碜了很多,大部分都是用尼龙绳编成的网兜,网兜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教材和一些复习资料,另外还有一些吃食,有一成不变的煎饼和咸菜,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家长会装上两个咸鸡蛋。当然也有更差的,连网兜都用不上,直接用装化肥的尼龙袋子,还有的尼龙袋子已不完整,上端的开口都破了,线头纷纷挤出来,就像野人的头发,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碳酸氢铵”四个大字还在,下面是净重多少,产自哪里的字样。
去参加中考的同学都经过了两次预选,全校只有十一个人取得了资格。牛老师是不需要预选的,虽是同一个时间参加考试,但考场不在一个地方。明老师把我们安顿好之后就帮牛老师找考场去了。我们也乐得自由自在,考试前夜,我们没有秉承明老师教导的“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原则,而是在悦城最繁华的那条街道晃了大半个晚上。那时候的悦城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我们还是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热闹。由于没有人在身边耳提面命,整个考试期间我们都非常放松,发挥得也很好。
考试结束返回的时候,本来说好的大头车来不了了,我们只好坐票车回去,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明老师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眉头皱起来,两道眼眉之间的“川”字非常显眼。牛老师的情绪也非常委顿,本来很好看的一张脸,露着苦兮兮的神情。两人虽然坐在一排座位上,但几乎很少说话,就像两个陌生的旅客。事后我们才知道,考试那两天,牛老师一直失眠,发挥得不好,致使两人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七月底我们的中考成绩先公布了出来,明老师带的毕业班获得了大丰收,仅我们班就有三位同学进入了中专录取分数线,有四位同学进入了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其中我和班里的另外一位女同学是双料的,既考上了中专也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民师的录取成绩却迟迟没有公布,牛老师着急,几乎天天去公社教育办打听,明老师更着急,只身前往悦城招生办打听了好几回。所以,在我们金榜题名之时,牛老师应该还处于无着无落阶段,明老师也正百爪挠心、无所适从。明老师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来给我送通知书的。
再说那天晚上,我原以为有着如此惨痛经历的明老师会站在我的立场上,帮我在爹面前说几句,没想到,戴上爹给他的高帽,再喝上两杯酒,明老师很快就变得忘乎所以了。他开始对自己的辉煌历史夸夸其谈,当然话题还是围绕自己的教学成就,送走了多少中专生这些老生常谈。我有些头皮发麻,心说再牛逼不还是个乡村教师吗,再牛逼不是还没找着合适的媳妇吗!爹却听得五迷三道的,不住地朝明老师伸大拇指。
说到后来,明老师似乎也感到自己的理论有些空洞,开始给我掰着指头算账,说自己师范刚毕业的时候一个月才三十七块钱,现在他通过函授拿到了大学文凭,工资也已经涨到了六十二,应届大学毕业生刚参加工作的工资标准是五十一,也就是说,当年如果他选择上高中,即使能顺顺当当地考上大学,工资也不如现在拿得多。这么一算,选择上师范似乎真的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既有名也有利,既保险也稳当。一直不太说话的娘和大哥也站出来支持爹,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这个家庭中是如此孤立。
在众人的聒噪声中,我心中憋着气,守着明老师又不好发作,这饭就吃得有些郁闷。喝到后来,爹让我给明老师敬酒,我有些不情愿,继续坐在旁边不想动弹,爹有些急了,仗着酒劲开始呵斥我,说:“这酒必须得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就是眼里没我,也得有你明老师。”跟明老师喝了大半晚上酒,爹说话也变得文绉绉的了。大哥顺势把酒壶递到我手上,我只好站起来,拿着酒壶开始给明老师敬酒,明老师看出了我的不情愿,站起来郑重地说:“酒先别敬,我现在再宣布一项重大喜讯,你们听了以后也一定感到高兴。今天我是双喜临门,我最得意的学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正式成为一名师范学校的学生。你牛老师……”说到这里明老师顿了一下,把红扑扑的脸别过去对爹和大哥说:“也就是我对象,也应该被悦城师范的民师班录取了,今天刚刚公布成绩,在我的辅导下她也考得很好,超出录取分数线二十多分,录取应该是毫无悬念了。”
这个消息在酒桌上加重了戏码,激起了波澜,尤其是我,知道明老师以前找对象的波折,从心里为明老师高兴。爹虽然不太明就里,但也似乎意识到事情对明老师的意义重大,把塌架的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根子了,嘿嘿笑着说:“好!太好了!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我白了爹一眼,心说不会拽不要臭拽,什么叫苦尽甘来?好像明老师过去受了很多苦现在得了多大便宜似的,这话太有伤自尊了!可是转念一想,明老师可不就是苦尽甘来吗!等了这么多年,遭受了这么多的波折,终于找了一个满心满意的对象,幸福来临了!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我真心实意地要向明老师敬酒,明老师却又伸手制止了我,说:“上了师范你跟牛老师就是同学了,同学如兄弟,咱们也应该以兄弟相称呼。所以,敬酒就不敢了。”爹不愿意了,急赤白脸地说:“那可不行!你们怎能以弟兄相称?师徒如父子,这老祖宗的规矩什么时候都不能坏!再说了,他是我的孩子,咱们俩一直兄弟相称,你这不是让我把辈分掉在自己亲儿子手里了吗?”明老师继续推让,我却已经把酒杯端到了他嘴边,明老师又看了看爹和大哥,才笑眯眯地说:“看来,这酒不喝是不行了。”说着把酒杯接过去仰脖干了。
明老师的喜讯让这晚的酒场再度中兴了一次,爹此后对我的教训更加理直气壮了些,因为在他眼中我的榜样已经彻底树立了起来,他已确认明老师的现在就是我的奋斗目标,这种憧憬让他欲罢不能。明老师也持续兴奋着,又开始絮叨他在牛老师身上的成功,与此同时,对端到面前的酒杯开始来者不拒。我的心理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改变了对明老师的看法,觉得明老师真成了一个成功者,将来自己能有份像明老师这样的生活也许真的不错。
明老师从我们家走出来的时候,街上的狗都不叫了,爹瘫倒在椅子上人事不省,明老师也东倒西歪地站不稳当了。娘和大哥要明老师住下,明老师却执意要走,说宿舍还有人在等他,我们只好打着手电筒把明老师送出来。刚出大门,明老师就摇摇晃晃地从大哥手里接过了自行车,摆着手让我们回去,说自己没喝多。我们半信半疑地停下脚步,没想到,他刚往前走了两步就连人带车子一起摔倒了。
娘让我和大哥把明老师送回去,明老师多少还算明白,嚷嚷着不用送,说他能行。娘就说:“知道您能行,可这毕竟是大晚上的,路上已没有什么人了,有人跟您搭个伴,您也不闷不是?”经娘这么一说,明老师站在那里晃悠了几下才指着我说:“真要送,就让秋声送吧。我那里还有个闲铺。”大哥也喝了不少酒,本来从心里就不想应这个差,现在见明老师这么一说,就赶紧往后拽着身子看娘。娘没搭理他,上前嘱咐我说:“你跟过去晚上就别回来了,就睡在那张闲铺上。再说就是没闲铺,夏天也好对付。”说着又盯着我看了一眼,再次叮咛道:“记住,要天亮了路上有了人再回来。我这就回去闩大门睡觉,你就是回来也不会给你开门了。”
当时我并没有感到害怕,初中三年,这条路我已走了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地方。饶是晚上也没什么可怕的,大秋作物还没长起来,四五里地的路程也没有什么树林和山崖,我又是个男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潜在的危险。我知道娘那样说是在为我担心。我表面上应着,心里可没打算在明老师那张闲铺上住下。
路上还算平稳,明老师不属于那种酒后胡闹的人,就是话稠了一些。起初我拿着手电筒推着明老师的自行车跟在后面,后来明老师就把手电筒拿过去跟我并排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看起来真像是一对无话不谈的朋友。主要是明老师在说,话题一开始是我将要开启的师范生活,说这应该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说到这里明老师扭头看了看我,突然转移了话题,问我:“你知道我三年师范生活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看到我摇了摇头,明老师接着就说出了答案:“就是没有谈一场通通彻彻的恋爱。”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一段废弃的水道子上,夜也更深了,裹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滴着露珠的玉米叶,也吹过哗哗作响的杨树叶。明老师提出要歇一歇,说着就从土道上迈下来,在水道子边缘坐下来。我看着夜色中的明老师,有些犹豫,明老师朝我挥着手说:“来,在这里坐一会儿。反正已经晚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了,再说,这里多么安静啊!”说着还把脸仰起来,似要充分感受这夜的抚摸。
明老师的轮廓非常明显,就像储存在我记忆中的一幅简笔画,画中应该是位披着斗篷的老人,正昂着头颅在人间布道。见我还站在那里发怔,明老师又招呼说:“来,坐过来。”我只好把明老师的自行车打住,然后有些不安地在明老师旁边坐了下来。
四只脚并排在一起,我有些胆怯地把腿往回缩了一下,但很快就又伸了出来,第一次觉得明老师是如此真实。顿了一下,明老师就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你一定没明白我刚才说的通通彻彻是什么意思,反正你也快要成为成年人了,那我就直接告诉你,我在师范里恋爱过,但我们没那个……那个就是……你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由于没那个,女朋友最后还是跟了别人。所以你要吸取我的教训,要早做打算,看准了就要狠下心来下手,不要让煮熟的鸭子再飞走。这也算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不要临了落得像我一样……”说到这里明老师似乎有些伤感,把头低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听明白了,但依然觉得这些事情对我来说还是太过遥远。我不明白的是,刚才还好好的明老师为什么会突然伤感起来,按刚才在酒桌上的话说,今天他是双喜临门,应该高兴才对啊!我回应说:“牛老师已经考上了民师,你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明老师低着头老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要真考上我就不这样了!今天刚公布的成绩不假,但她没有考上,不是超了二十多分而是差了二十多分。我也不知道刚才当着你父母的面为什么会那么说,可能是真喝多了。”
我愕然了,呆在那里,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没想到会是这样。
周围确实非常安静,辽阔的田野在静穆的沉睡中,蝈蝈、蟋蟀和没有睡觉的青蛙不时传来抒情的鸣叫,我们任它们聒噪着,似乎已没有话可说了。又过了一会儿,明老师遽然站了起来,走过去把自行车推起来,然后扭身对我说:“咱们走出来应该没多远,你回去不害怕吧?”
我说:“不害怕。”
明老师说:“那你就自己回去吧。我不用你送了。”说着往前紧走了几步,骗腿就骑上了自行车。我跟在后面愣怔着,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明老师这次把自行车骑得很稳当,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摇晃。我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那个朦朦胧胧的背影,随即打开了手电筒,朝向前方,任那扇面形的光束追着明老师的背影发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