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周末
2019-11-23徐先进
徐先进
周五下午,单位里没什么事,他就提前一个多小时回家了。经过一个临街的炒货铺,他闻到一股浓厚的糖炒板栗的香味,想起今年的新鲜板栗才刚上市不久,就买了两斤,回家顺手丢在茶几上。
家里也无事可做,他忽然想去学校接孩子。儿子读小学一年级,才入学一个多月,学校离家不是太远,只有两站多路。
他很少去学校接送孩子,不是没时间,而是不需要他接送。单位里也有一些年轻父母,每每听到他们抱怨没时间接送孩子,看到他们下班时急匆匆地走出办公室,他表示理解,但也觉得他们未免夸张,没必要弄得火烧眉毛似的。不过他承认,亲自接送孩子上下学,看着孩子欢快地跨进跨出校门,也确实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但岳父母不让他去学校接孩子,而由他们去接。
他略感失落,但也不便说什么。
岳父母赶紧换衣服,互相抱怨对方动作太慢。出门不久,岳母又折回家中,说是手机忘了带。她找到手机,一眼瞥见茶几上的糖炒板栗,就迅速找来一个小纸袋,抓了两把放在里面,拎着纸袋匆匆出了门。
儿子喜欢吃糖炒板栗,但岳母并不知道,她可能只是随意而为。
岳父母是两个月前来到他们家的,来为他们带孩子,同时,还把所有的家务给承包了。即便这样,他们的精力还有富余,他们又去花卉市场买来许多盆栽,一字排开摆放在阳台上,每天定时给它们洒水,经常修剪花枝。每天晚上,在做完家务后,他们还要去附近的广场,跳一个多钟头的广场舞,让人觉得,他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他拿了一本杂志坐在沙发上翻了翻,觉得无趣,就丢下杂志,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刚看完一条有意思的消息,突然有电话打了进来,一看是程萍意的名字,他就划了一下接听键,把手机凑到耳朵上。
程萍意说:“儿子不见了。”
也许他还在回味刚才那条有意思的消息,也许是程萍意说的事情太离奇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出什么意外,出意外的只会是别人家的孩子,或者是电视和网络上的事情。他稍愣了一下,仍很平静地说:“你说什么?儿子不见了?”
程萍意说:“儿子不见了,他外公外婆在学校没接到他。”这次他听出了程萍意的哭腔,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仓皇出门,打了个的向学校奔去。
离放学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学校铁门紧闭,开在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像一扇窗户似的半掩着,铁门内教学楼前的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穿着保安服的门卫坐在门卫室里,眼睛不时向外打探一下。岳父母并排蹲在墙边,神情像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学生,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程萍意则站着,她眼里泛着泪光,低声向他讲述大致的情况。
程萍意说得很快,但他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那就是岳母耽误了时间。岳母回去拿手机耽误的那点时间应该无关紧要,主要是她在路上碰到了一个新认识的跳广场舞的大妈,两人热络地聊了起来。岳母以为岳父先去了学校,她就和新认识的大妈多聊了一会儿,哪知岳父却在半路上痴痴地等她,这样,他们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放学一刻钟了。此时还有少数学生从校门里出来,他们等呀等,半天再没见一个学生,这才着了慌,打电话给程萍意,说没接到孩子。程萍意立即赶过来,问了老师,又在校园里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儿子,这才打电话告诉他。
他本想镇定一些,不料却大吼一声:“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呀!”
程萍意说:“刚才在就近的几条街找过了,还能去哪里找?”
他说:“商店里找没找?”
程萍意说:“周边可能去的商店都找过了。”
他感到嗓子发干,再次大吼:“那还不赶紧报案?”
周末晚上的公园格外热闹。人们漫不经心地散步,小孩子穿梭在大人中间追逐嬉闹,不时爆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他深陷在公园的隐秘之处,不想让人看见他那张扭曲的脸。没人知道他丢失了孩子,因而也就没人理解这张扭曲的脸。之前三个多小时的一通疾走,眼巴巴瞅着一个个六七岁的孩子,一定吓坏了不少人。有些年轻父母的眼里透露出慌张,赶紧拉着孩子的手,逃离他的视线。他觉得,现在的人们都很敏感,似乎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正常。他终于累了,开始感到徒劳无力,最终不知不觉走进这隐秘的黑暗里,坐在一个水泥做的假树墩上。
他感到恍惚,好像这之前的几个小时都是不真实的。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真真切切的现实中,为了清晰的目标努力着,从未有过虚幻的感觉,现在他非常希望,这之前的几个小时都是幻觉,假如时间也能像人一样失踪,那就可以把这个周末从生活中毫不费力地剪切掉,让它成为失踪的周末。
他先是打110。110 说:“你那里不是案发现场,我们不能出警,要不你去派出所报案吧。”于是他们赶到就近的派出所。所里其他人已经下班了,值班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警,他连喊了三声,她才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待他把情况说完,女警说现在不行,要等到失踪24 小时之后才能立案。他一下子急了,说:“那不是眼睁睁地给人贩子留时间吗?”女警说,这是规定,她也没有办法。他再也忍不住了,爆粗口说:“什么狗屁规定,这有什么道理?”也许女警被他的暴怒唬住了,她侧过脸去,佯装去看墙上的一幅警务宣传画。
这时一个中年男警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很着急,但急也没什么用,我帮你们调取监控看看。”
他跟着这个警察去查看监控,但没有找到有效的线索。正对校门口的监控,镜头里只有学校大门,离大门一米之外的地方就看不到了,且画面不够清晰。画面中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一窝蜂地拥出校门,由于是居高临下拍摄的,头发占了整个头部的三分之二,很难看清学生们的脸。他反复观看回放,最终只能找到几个疑似儿子的对象。警察又调取了几处附近的监控,有两个摄像头坏了,其余的监控里也没发现他的儿子。他想对那两个坏了的摄像头发泄不满,但想到这个中年男警察不嫌麻烦,那么诚恳地帮助自己,他还是忍住了。
之后,警察问他:“你确定你孩子去了学校?”
他觉得警察问得有些好笑。也许警察只是随便问他一句,但他还是很郑重地回答:“孩子不可能没去学校。”
警察说,可以把孩子失踪的事发布到公安部儿童失踪信息紧急发布平台 ,他似乎听说过这样的平台,不管有用没用,这几乎是唯一的办法了。平台会在第一时间通过新媒体和移动应用终端,将儿童失踪信息自动推送到失踪地周边相关的人群,让更多群众协助公安机关尽快找到失踪儿童。信息发布之后他们懵懵懂懂回到家里,他和程萍意一人攥着一部手机坐在沙发上发呆,岳父母则把自己关在他们的房间里,从虚掩的门缝中可以听见他们压抑的哭泣声。他越发感到焦躁不安,又觉得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不知靠不靠谱的平台上,哪怕只是出去随便走走,也算是尽了一份寻找的心意。
现在距离信息发布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按平台说的,失踪超过三小时,信息定向推送到方圆五百公里,现在不知推送到多少公里之外了,可依然没有一个人打电话进来。他家乡距离这里一千多公里,母亲是否会通过这个平台知道孙子丢失的事呢?当然,她自己不可能直接从信息平台上了解到,她认不得几个字,根本玩不来微信、微博什么的,手机也是老年机,上不了网的,但那些经常在网上闲逛的人会不会把信息告诉她呢?假如她知道孙子丢失了,会有怎样的表现?
他不知道如何度过这个夜晚。
岳父母到来之前,是母亲帮他们带孩子的,总共带了五年。孩子出生时,岳母请了长假来服侍月子,服侍完月子岳母要回去上班,他们商量要不要他母亲过来带孩子,他打电话问了母亲和父亲,母亲说家里走不开,程萍意就说只能请个保姆了,不料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不说,费用还高得离谱。他们才工作没几年,靠岳父母的资助付了首付,按揭贷款买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月月还贷,经济压力让他们有些喘不过气来,所以在孩子满周岁的时候,他再次央求母亲。
他知道,母亲起初不愿意来,一是惦记家里几亩田里的瓜蒌子,每年可以卖到一万多块钱呢,二是担心父亲,父亲身体虽没什么毛病,但她不在的话,父亲会不会糊弄过日子,最终把身体搞垮?弟弟、弟媳在县城做小生意,他们的孩子也在县城上学,平时很少回村里,根本照顾不了父亲。他还深知,农村里有两个以上儿子的父母,做事都要考虑平衡,一旦失衡,就麻烦不断,某些话说出来就很难听,父母的将来还得靠弟弟和弟媳,而不是他这个远在天边的儿子。另外,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母亲性格内向,平时很少出门,连县城都没到过几次,突然要她来到陌生的大城市,天天面对大城市里陌生的儿媳妇,等于是将她连根拔起,她一定会感到无所适从。所以当程萍意说要请个保姆的时候,他实际上如释重负。现在,经济上的困难最终战胜了其他任何困难,他不再被其他任何念头干扰,先是积极地和弟弟、弟媳做好沟通,然后再去耐心地做母亲的工作,最终才让母亲来到了这个城市里。
母亲来的时候,他去接站。很显然,这一路让第一次独自出门的母亲备受煎熬,她脸色发灰,眼神慌乱,怕冷似的瑟缩着身子。她身上的衣服颜色灰暗,可能火车上过于拥挤,衣服上揉皱的衣纹横七竖八。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刚坐下不久,母亲说:“她不会嫌弃我吧?”这个“她”当然是指程萍意,他还真不敢保证程萍意不会嫌弃她,却安慰说:“不会的,你是来帮她带孩子,她怎么会嫌弃你呢?”不过,他到底多了一份谨慎,让出租车停在一个小商场的门口,带母亲进去买了两套衣服,并逼着她换上其中的一套,才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把母亲带到家里。
这之前,母亲和程萍意只见过两次面,除了在老家举办婚宴的那次,还有一次是他带程萍意回家过了一个年。他的家乡和程萍意的家乡分属两省,相距两千多公里,结婚时他们办了三次婚宴,第一次是在他们这个城市里,来恭贺的是同事、同学和朋友,程萍意的父母也赶来了,他的父母说反正要在家里正式地办一次,路途遥远就不去了。第二次是在他的老家,来恭贺的是他家的亲朋好友,以及他在当地的同学和熟人。第三次是在程萍意的老家,参加筵席的当然是她家的亲戚和熟人,因此双方父母那时都未曾谋面。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像他们这种情况,大多数都是这么一个套路,既照顾了方方面面的亲朋好友,又避免了旅途奔波和繁文缛节,只是双方的亲家关系淡了一些,不过,谁又知道,大家热衷这么一种套路,是不是为了故意淡化亲家之间的关系?毕竟相隔千里的两个家庭,在风俗习惯、性格心理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他带程萍意回家过年是在婚后的第二年,大年三十的上午他们赶到家,年初二就走了,只在家里待了两天时间。程萍意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好的情绪,大部分时间还是和他在一起,他出去喝了一次酒,她就在家里安静地坐着,偶尔玩玩手机,显得很沉静。家里人可能是出于对她的尊重,也只和她礼貌地打打招呼,几乎没有什么交谈。母亲整日在厨房里忙活,程萍意也去过厨房要求帮忙,但母亲把她当作客人,说她不知道这里的习惯,让她安心地玩去,这样她们连话也没说上几句,也就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嫌弃不嫌弃的。
但他很清楚,这两次接触,一是时间短暂,二是在他的家乡,程萍意可能不需要产生什么想法,或者来不及产生什么想法,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表露出来。可这次不同了,是母亲来到他们这里,而且一待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程萍意必然会有一个态度。虽说他们是夫妻,但他对程萍意也不是把握得很透,她的一些心思他也吃不准、猜不透。为此,他隐隐感到一丝压力。
深秋的夜晚气温下降得较快,这座开放式的公园里,早已没了人迹,只有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在树梢上鸣叫几声,再大的城市也有疲倦的时候,此刻它安静地睡去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鸟儿的叫声才会这么清晰。他从黑暗的树影下走出来,用手抹了一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开始他以为是露水,但很快明白,露水没有这么重,一定是自己哭了。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不想看手机。他对手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既倚重它又畏惧它,既希望它响起来,又希望它永久地沉默下去,而实际上,手机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像块砖头,在他口袋里沉默着。
他不知不觉走到自家门前,伸手去掏钥匙,发现门是虚掩的,他进去后同样把门虚掩着,也没有开灯,悄悄地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来。他知道,程萍意和岳父母也没有睡着,他们一定知道他回家了,但他们不会出来和他说什么,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儿子有了消息,他们早就互通了信息。
他在长沙发上躺下,想尽快地睡去,但睡意却像飞上天的羽毛,迟迟不肯降落下来。他的思绪杂乱无章,脑中的场景不停地转换,却唯独没有去想儿子的情况,从确定儿子失踪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许自己猜想儿子的遭遇,否则他早就崩溃了。
起风了,客厅里的窗户没人关上,阳台上的花草被吹得沙沙作响,一本杂志的纸页被掀得呼呼啦啦,忽然咔嚓一声,门也被风推着关上了。随着这咔嚓一声响,他的思绪也似乎关闭了很多重门,重新安定下来。他觉得担心母亲会知道儿子丢失的消息是多余的,老家的人甚至弟弟、弟媳都不知道他儿子的名字,即便知道儿子的名字,他们也不认识儿子的照片,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见过他的儿子。
母亲来之前的两天,他们把保姆辞掉了。母亲带孩子其实很有经验,她把孙子弄得很舒服,很少让他长时间哭闹,她把屎把尿时间掐得很准,孩子身上总是很干净。她也会做菜,村子里哪家有红白喜事,大多请她去掌勺,她怕她的这点厨艺不合程萍意的口味,程萍意却说口味还不错。他的心渐渐地放了下来,唯一担心的是母亲不讲卫生,害怕她像农村里的老人一样,把东西嚼烂了喂给孩子吃,他私下里告诉了母亲,母亲说:“我连这点也不知道?”
母亲平时话不多,但她是聪明的,也许从她答应来给他们带孩子那时起,她就在思量程萍意会不会嫌弃她,琢磨要怎样做才不会让程萍意嫌弃。她的分寸拿捏得很好,不像有些婆婆,总是找机会笨拙地去亲近媳妇,反而引起媳妇的反感。他们上班去了,她边带孩子边做家务,每天总能让孩子在外面开心地玩上两三个小时,从未让孩子磕着碰着。她很快发现孩子喜欢吃糖炒板栗——他和程萍意平时不怎么吃这种东西,认为吃起来很麻烦——此后家里就经常出现糖炒板栗。她还非常敏锐,有一次程萍意用不锈钢碗在电磁炉上炖桂圆,自己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入了迷,孩子悄悄地溜进了厨房,母亲正在背身擦拭阳台上的窗户,她立即停止擦拭,冲进厨房,看见孩子正踮着脚去够电磁炉上的不锈钢碗,只差一厘米的距离就要够着了,她一把抱住孩子,不锈钢碗内的水早已沸腾,如果被孩子够着扣在脸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至少母亲到来的前两年程萍意是满意的,这两年她的心情总的来说很轻松,有时她会给婆婆买两件衣服,周末偶尔外出吃个饭,也要把婆婆带上,并专门点一两个特别的菜让婆婆品尝,婆婆回家过年,她也要买上一些礼品,让婆婆带回家。她还给婆婆买了一部老年手机,一来她可以在上班时了解家里孩子的情况,二来是让婆婆和老家多联系,让她不寂寞。
一天晚上,孩子要去和奶奶一块睡,程萍意不让他过去,劝说了好一会儿,儿子还是不依,程萍意就让他过去了。儿子走后,她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对他说:“要不,等儿子上了幼儿园,就让你母亲回去吧。”他以为程萍意吃醋了,没有在意,没想到,自此让母亲回去的话题不时被她提起,她说:“我们又不能为她养老,让她帮我们长时间地带孩子,心里过意不去,再说你们家里人也会有意见,你父亲年龄大了,一个人在家里也孤单。”不过,她说是这么说,并没有立即把这个意思透露给婆婆,毕竟上幼儿园的孩子还要按时接送,家务活还得有人帮忙,就这样,母亲去留的问题一再被提起,一再被放下,不知不觉拖到了儿子幼儿园毕业的时候。
儿子幼儿园毕业了,暑假后期八月中旬的一个周末,程萍意提议一家人和母亲一起去市内一个大型景点游玩。母亲虽说来这个城市五年了,像这样正儿八经地游玩还是第一次,他当然同意,但也立即明白,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确定要发生了。
果然,第二天,母亲趁程萍意不在的时候告诉他,她要回家了。他想安慰母亲不要难过,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奉劝她回去:你终究是要回去的,父亲的年龄也大了,一个人在家很孤单,需要你的陪伴,你为我们带了这么些年的孩子,弟弟弟媳可能早就有意见了,我们不能一拖再拖。他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程萍意私下里和他说的,他当时有些反感,觉得程萍意是在找借口,没想到自己几乎是原封不动地把这些话搬出来,说给母亲听。
母亲问他岳父母什么时候来,他的脸立即红了,心里抱怨程萍意把这件事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直白地告诉了她。他非常难堪,这会让母亲觉得,他们是为了岳父母的到来而把她赶走的。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如实地说给母亲听,她会明白其中的道理并理解他的。他说,岳母一年前就退休了,岳父三个月前退休的,他们只有程萍意一个女儿,退休后来帮女儿带孩子也算是最好的选择,一来可以让母亲尽早地回去照顾父亲,二来可以免去程萍意对父母的牵挂。他们之所以双双退休后没有立即过来,也是考虑到母亲的感受,现在孩子就要上小学了,正好是个节骨点,所以他们很快就要过来。
母亲说她懂得其中的道理,但实际上,他还有两点没有和母亲说,一是岳父母都有退休金,不能算他和程萍意为他们养老,二是这房子的首付是岳父母给的,月月还打款帮忙还贷,他们也有资格住在这个房子里。这些话都是很在理的,但说出来一定会伤人,母亲虽然表面很平静,内心不知在起着什么样的波澜,怎么还能用这些话来刺激她?
母亲说:“那就尽早走吧。”
程萍意却说:“还是等我父母来了再走吧,你们亲家之间还没见过面,这也是一次机会。”
岳父母到来的当天住在旅馆里,因为家里没有地方住,晚餐是在饭店里吃的,既是为岳父母接风,又是为母亲饯行。第二天,他和程萍意带着孩子去车站送母亲回家,在检票口,儿子问:“奶奶到哪里去?”母亲放下手中的行李,把他抱起来说:“奶奶回家,有时间再来看你。”估计母亲已经到家,他打了个电话给母亲,母亲说已经到家了,路上一切顺利,父亲不在身边,他的身体很好。
他不知什么时候模模糊糊地睡去了,似乎有人敲门,好像敲得很使劲,声音却闷闷的,几乎听不见,就像小狗小猫用肉乎乎的脚掌拍门一样。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放亮了,半梦半醒之间,他不知道刚才的敲门声是不是梦的一部分。程萍意和岳父母也没有任何动静,也许他们像他一样才睡了不一会儿,也许他们已经醒了,或者根本没睡。他们也许不知道此时可以做些什么,索性还躺在床上。
确实有敲门声,他怀疑是一只记错了家门的小狗或小猫,起身去打开了门,看见儿子背着书包独自一人站在门前,他以为还在梦中。
儿子叫了一声“爸爸”,他愣愣地没有反应,儿子再叫了一声,他才一把将儿子抱住哭了起来,接着大喊大叫:“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家里立即炸开了锅,程萍意和岳父母瞬间冲了出来,他们都穿着睡衣睡裤,程萍意和岳母披头散发,岳父只穿了一只拖鞋,他们一齐哭着扑上去想抱住孩子。
孩子也许被他们的样子吓着了,也许是不领情,他使劲挣脱,趁一个空隙摆脱了他们,卸下书包后坐在沙发上。静默了一段时间,岳母流着泪强行上去拉住他,问他有没有受伤,查看他的身上有没有伤痕,之后再次紧紧抱住他,说:“好外孙,你到哪里去了?这一夜是在哪里过的?”儿子又使劲挣脱,说:“你放开我,放开我就和你说。”岳母放开了他,他说:“我没到哪里去。”这时程萍意板起脸来对他说:“胡说,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多难过吗?”儿子把头低了下去,岳父赶紧打圆场:“回来了就好,让他歇一会儿,回头问他也不迟。”
孩子失而复得,家里一阵狂乱之后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打电话给派出所,说孩子回来了,让他们撤销在平台上发布的信息,接电话的还是昨天傍晚值班的那个女警,她说:“我说失踪要等二十四小时之后才能报案,你偏不信。”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都急于知道孩子走失的过程,采取各种方法诱使孩子说出来,但他就是不肯说。他们也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最大的可能是被人贩子骗走,后来人贩子良心发现,或者遇到了什么重大的突发情况,把孩子放了回来,并吓唬他,不准把情况告诉任何人,所以孩子才不敢说。不过,看孩子的情绪,好像没有受到惊吓。
程萍意把儿子拉到面前,她板起脸,身子在沙发上坐得直直的,说:“你说,这件事你必须得说,没人再敢吓唬你。”
儿子却被程萍意的架势吓着了,他哇的一声哭开,说:“奶奶不让我说。”
他们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等到儿子重复了一遍“奶奶叫我不要说”,他们全惊呆了,也似乎明白了一切,屋子里除了孩子的哭声,再没有其他的声音。
他们都低下了头,不敢看其他人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打破沉默。他把儿子从程萍意的面前拉过来,说:“你是说,昨晚你和奶奶在一起?这怎么可能,奶奶不是回家去了吗?”
儿子哽咽着说:“她没有走,她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房子里。”为了证明没有撒谎,他把书包打开,拿出一袋糖炒板栗,说是奶奶让他带回来吃的。
岳母捂着脸回到房间去了,岳父不停地摇头,程萍意坐着一动不动,脸色非常阴沉。
他不知所措,一会儿非常愤怒,一会儿又陷入巨大的忧伤。他愤怒母亲居然骗他,而且做出这种愚蠢的、不可理喻的事来,让他们承受了如此不堪的折磨,实在糊涂透顶。而忧伤却没有具体的指向,它莫可名状,将他拉进一个黑暗的旋涡里,让他觉得天旋地转。他低下头去,眼泪止不住地哗哗流淌。
是岳父将他从这无措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岳父说:“你去看看你母亲吧。”
他去看程萍意,她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她说:“让儿子带你去吧,我们不好去的。”
儿子立即又活泼了起来,拉着他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
他带着儿子打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向儿子的学校开去。儿子说:“奶奶在校门前的一根水泥柱上贴了一张字条,叫你们放心,不要找我,我不会有事的,你们没看到?”他说:“没看到,奶奶不认得几个字,她哪会写字条?”儿子说:“她是找一个学生帮她写的。”他们当时都昏了头,除了找人,哪会去看别的什么东西,母亲简直像孩子一样胡闹。在校门口下了车,他们去找字条,那根水泥柱上贴着不少花花绿绿的广告,母亲用透明胶带粘的字条果然还在那里,上面写有儿子的名字,没有她的署名,他把字条抠了下来,在抠的同时问儿子,这次之前有没有见过奶奶,儿子说没有。
儿子带着他从学校右边的一条小巷穿过,巷子很窄,路两边有不少商家把货物摆放在店门前,有些货物发出酸腐的气味,把空气弄得很污浊。拐了一个弯,进入一条更窄的巷子,出现许多三四层的老旧的房子,儿子带他进入其中的一幢,在一楼的一间门前停下来,用手指着说:“就在这里。”
门是虚掩的,儿子推开走了进去,他跟在儿子的后面,在跨进门的一刹那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很阴沉。这些三四层的楼房应该是很早以前的居民楼,现在房子里被房主们隔成许多小间,用来对外出租。母亲住的这间大约十平方米左右,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房间里光线昏暗,地面潮湿。母亲低头坐在床沿上,似乎正等着他到来,等着他的质问和责备,而他却突然失去了质问的勇气。
还是母亲先开口:“我知道我这么做很不好,我不过是想多看看孙子,昨天下午我看到没人接他,又是周末,一时糊涂,就做了这样的事。你们要骂就骂吧,反正我也要回去了。”
他看了看床上已经准备好了的行李,想起这两个月内他打了几个电话给母亲,她都说在家里很好很安心,当他想和父亲说话时,她又总说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当初那么内向,连门都不敢出,在他家带了五年孩子,一直很温顺随和,现在却有一些狡猾和任性,他真是看不懂她了。他想象得出她是怎么躲在校门口的角落里偷看孙子的,不由低下头来,问:“你什么时候走?”
母亲说:“晚上八点半的火车,票是托人买的,才送来。”她把火车票拿出来递给他看。
他没有去接火车票,而是说:“你上次不是回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
母亲说:“我上次根本没有回去,我到第一个停靠站就下车了,然后乘车回来,在学校的旁边租了这间房子。”
他说:“那这两个多月你是怎么过的?”
母亲说她给旁边一家餐馆洗盘子,老板允许她抽时间去看孙子。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程萍意打来的,她问母亲现在怎么样,他说:“她就要回去,晚上八点半的火车。”
程萍意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让她晚上不要走,到家里来大家吃个饭。”他移开手机问母亲,母亲直摇头,说没脸见他们,担心他们会质问她、责备她。他重又把手机贴到嘴边:“她说票已经买好了,就不麻烦了。”程萍意说:“现在还早,票可以改签,或者退了重买,她多住几天也行。她为我们带了五年孩子,总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走了,你说呢?”
他带着母亲连同行李回到家里。母亲见到他们满面羞愧,岳父母说只不过虚惊一场,都过去了,她的心情他们也很理解。晚餐时他们主动和母亲说话,比上次在饭店里吃饭时要热络了许多。晚上程萍意让母亲带儿子在他们房间睡,他和程萍意在客厅将就着睡沙发,母亲执意不肯,一定要在客厅里面睡。
第二天母亲坚持要回去,他重买了票,还像上次那样,一家三口去火车站送她上车。回家后,他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母亲,问她到了哪里,母亲对这条线路已经非常熟悉,很准确地报出火车经过的地方,和他在手机上查到的站点完全一致。或许在母亲和程萍意以及岳父母看来,他是在提防母亲,防止她再次中途偷偷地跑回来,只有他自己清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