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文化民族主义与德国浪漫主义渊源
2019-11-19
周作人具有明确的民族主义意识,其民族国家观念可以用文化民族主义来界定,然而,它不是传统上“天下主义”的翻版,而是明显融合了西方影响。很少被提及的德国浪漫主义传统,尤其是源自德国哲学家赫德尔(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的理念,构成周氏思想与学问的潜隐地基。回溯其思想中的德国渊源,可以发现,周作人以浪漫主义的有机论(organicism)为根基形成了相当系统的民族观念,从留日归来至20世纪30年代中期,致力于一种浪漫民族主义的文化事业。对此进行分析,有助于从学理上揭示周氏历史错误的根源,同时,对厘清20世纪初叶中国民族国家及民族主义生成的复杂语境也具有一定的思想史意义。
民俗学与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
周作人是中国民俗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民俗学是把握周作人思想中德国渊源的一个理想入口。作为一个学科,民俗学萌发于18世纪末兴起的浪漫主义思潮,“从一开始就与勃兴的浪漫民族主义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民俗学家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了民族国家独立、构建及合法化的进程,他们回溯民族历史和文化遗存,或者从城市走向乡村,从民众(folk)中寻找属于真正民族性的元素。学界公认,周作人的民俗学思想形成于1906年至1911年日本留学时期,得益于“西洋与日本两种外来民俗学思潮影响”。1907年前后,他开始阅读泰勒、朗和弗雷泽等人类学者的著作。19世纪后期兴起的英国文化人类学流派与当时处于发展阶段的民俗学之间并无清晰的学科分界,“对人类学者来说,民俗是特定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1910年,周氏购买了柳田国男《远野物语》,对他开创的“乡土研究”产生浓厚兴趣。从源头上说,日本民俗学也是在西方影响下发展起来的,柳田本人深受泰勒、弗雷泽学说的影响,也挪用了赫尔德和费希特等人的德国民族主义思想。
有意味的是,直接将周作人民俗学与民族主义联系起来的研究并不多,周氏民俗学研究中的一个主流观点是:周作人的民俗学研究与民族国家无甚关联,甚至完全不是民族主义的。这可能与周作人出任伪职的历史有关,政治问题多少遮蔽了对其民族观念的讨论,另一方面,这与学界过多关注英国人类学方面的影响相关。赫尔德是民俗学的重要先驱,很难想象任何致力于民俗学的学者能够完全绝缘于这一学科的奠基性观念。近年来,随民俗学研究的推进,周作人与浪漫主义,尤其是德国传统之间的脉络关系也逐渐浮出水面。可以确认,经由民俗学,周作人接通了民俗学的德国渊源。当然,对周氏而言,这一影响更多以间接、发散的方式发生。需要看到的是,赫尔德对周作人的影响远比目前估量的更为深远,全面把握周作人的文化民族主义内涵必须立足赫尔德的思想遗产。
作为文化有机体的民族
留日期间,周作人经由民俗学返回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传统,形成了一种赫尔德式的民族观,这一观念持续影响他在民族国家问题上的看法,甚至直到抗战爆发也未有根本改变。赵京华先生敏锐指出,周作人“是把自己对国家的情怀下沉到乡土爱的世界,从中寄托着自己的家国想象”。在1907年的《中国人之爱国》一文中,他批评时人所言的爱国实为“爱政府”,又从词源上发掘出爱国(patriotism)一词的本义:“义本于父;而国民云者,意根于此。此言地著,亦曰民族。凡是爱国,国民之云,以正义言,不关政府。”在此,他将现代民族主义话语中的“国民”转化为“地著”和“民族”,民族与特定的土地相连,乡土之爱构成民族认同的基础:“夫人情恋其故乡,大抵皆尔,生与斯,歌哭于斯,儿时钓游之地,有毕世不能忘者,天怀发中然耳。”个体归属某个特定的族群和地域,故土和根脉将族群维系在一起,这一套“归属的观念”(notion of belonging),或者说“民众主义”(populism),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赫尔德的发明”。从一开始,周作人就回到民族主义的源头上,将民族与归属的观念联系起来,从留日到通敌的30年间,始终执着于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的区分,对爱国、爱政府和爱国主义一直持批判态度。这一选择既是基于其自由主义立场,与赫尔德式的民族观也有一定的关系。
周作人几乎照搬赫尔德的民族有机体理论,以有机体的隐喻反复言说民族的命运。“赫尔德是最早将民族视为文化有机体的近代思想家之一”,他抛开启蒙时代的机械论,追随更为古老的有机论传统,将民族视为生命的有机体。但民族有机体并非纯粹生物学的,更是文化意义上的,即一种文化的有机体,如植物或动物等生命形式一样,民族有机体经历一个从萌发到成熟再走向衰败的生命周期,在全盛期为人类历史的总体目标贡献自己的文明成果,而后走向没落,为其他新生的民族所替代,人类的历史就是一系列民族有机体盛衰荣枯的历程。周作人同样将民族视为文化的有机体,“盖民族之例,与他生物同”。生命体的意象也反复出现在他关于民族和民族性的讨论中。1908年,周氏在《文章》中首次系统阐发他对民族的理解:“今夫聚一族之民,立国大地之上,化成发达,特秉殊采,伟美庄严,历劫靡变,有别异于昏凡,都自成美大之国民(nation,义于臣民有别)……”民族在所属的土地上“化成发达”,经历自身的生长和演化历程。周氏也接受赫尔德有机体生命周期的概念,认为中国和希腊、埃及一样,已经步入生命衰老的周期,他感叹道:“中国是一个落魄的老人……老的民族与老人。”有机体理论构成周作人民族观的基本内核,也为他理解中国晚清以来的民族危机提供了一个有别于现代民族主义的视角。
周作人以“质体”和“精神”来概括民族构成的两要素,“质体”指“人、地、时”,而精神则如“魂气”“气”“神”,国民精神,“又可字曰国魂”。“质体”既指民族物质性的存在,也包括自然法则和历史传统对民族的作用力,在此,他吸收了赫尔德关于民族性成因的一套理论。赫尔德认为,民族有机体是由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遗传和传统等持续塑造出的产物。在诸多因素中,地理塑造民族文化有机体的作用最为关键,他甚至以“气候影响的”(climatic)的这个词来界定地理环境对民族及民族文化的决定性影响。和赫尔德一样,周作人关注“遗传与环境的影响”,将民族性视为地理、气候、传统和习俗等因素共同塑造的结果。他常以“种性”来指称这种特定的民族性:“凡一民族,必自具特有之性格,异于他种,是曰种性,亦谓之种族魂。”周氏对于民族性的理解同样带有决定论的色彩,民族性因袭相承,难以撼动,最终构成民族文化心理的一部分。在《望越篇》里,他谈到民族摆脱不了“种业”,所谓“种业”:本于国人彝德,驸以习俗所安,宗信所仰,重之以岁月,积渐乃成,其期常以千年,近者亦数百年。基于赫尔德的理论,周作人形成了一套分析和比较民族性的方法,即综合地理、气候、制度、宗教、文化传统等多重因素,考察世界各国不同的民族性及成因,并与中国国民性进行比较,这类分析散见于他很多散文和杂文之中。
生机论与民族保全的立场
周作人更为关注的是民族精神,他以“魂”“气”和“神”等概念描述民族精神性的层面,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回到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化的范畴内。但这的确是赫尔德意义上的民族精神(Volksgeist),一种隐含着生机论(vitalism)的学说。生机论流行于18世纪后半叶,启蒙时代的生机论“将生命现象归结为一种拥有其自身属性的中间原则,而非物质或者精神”,认为所有的生命有机体都从这种普遍的生命力量中获得其自身属性,宇宙的生命力量又汇聚在数目有限的中心或民族有机体内。赫尔德认为,民族有机体内存在一种具有调控作用的创造性力量,或称民族的灵魂,民族的灵魂本质上是“一种鲜活的、有机的力量”,“我不知它源于何处,也不知何为它的本质;但它存在着,是一种生命的力量,它从物质同质的混沌中,塑造出有机体”。有机体的隐喻意味着生长与衰亡的周期,但也不排除更新和新生的联想。
赫尔德因法国大革命的挑战转而思考民族有机体的更新问题,周作人对更新和活力等命题的关注则是民族危机的逼迫使然。民族有机论之所以吸引周氏,根本原因在于它为处于列强进逼中的中国带来一种新的希望,同时,也是一种有别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思想进路。和赫尔德一样,周氏将“精神”或“神”的部分视为民族生机或活力之所在,认为这是民族赖以存在并延续的一种内在性的力量,“民族有机体萌发、生长和存在,并非因为统治者、国家或政府的缘故,而是因为它能够汲取内部的力量源泉”。尽管不具有赫尔德学说形而上学的维度,但是有机论激活了他关于民族新生的想象。他认为,探国家盛衰兴废首先需要“视精神之何如”,精神是民族活力之所在,真正的灭亡只能是民族精神的灭亡:“精神既亡,则民族亦随以解散,终及于亡。”他深信,制度、政体或国家这些属于质的部分可能会摧毁或分崩离析,但民族精神不死的话,就必然还有复兴和重新缔造国家的可能:“顾吾闻质虽就亡,神能再造,或质以灭而神不死者矣,未有精神萎死而质体尚能孤存者也。”
周作人认为中国已进入衰老的阶段,且为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所胁迫,这个古老民族是否能保全自我并获得新生,是他迫切关心的问题。周氏尤其为希腊1832年独立的历史所鼓舞,认为它有力地证明,希腊民族精神并未随全盛期结束而消亡,精神不死,希腊终究获得再造的机会:“前既留泽深长,宏被天下矣,后亦卒以此力,能自再造。”希腊和中国同为古老的文明,希腊既然可以重生,中国若能延续其民族精神,就仍有国族复兴的可能。他从乡土和民间文化中看到这种生机,甚至提出以个体生机更新民族的理论。基于此,周氏把民族而非国家的保全看作是第一位的,这也使得他在家国问题上采取消极守望的态度。1936 年10月发表的《英雄崇拜》充分表达了这种民族保全的论调,这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他最终投敌附逆的选择。
抒表论与浪漫民族主义实践
从留日归来到20世纪30年代中期,周作人致力于一种浪漫民族主义的实践,浪漫民族主义“将民族(即语言、历史和文化所界定的)视为艺术表达富于感召力的理想,并将这类艺术达用作提升政治意识的工具”。赫尔德同样是浪漫民族主义的奠基人,他在歌谣、民俗和德国文学等方面的创见及实践启发了后来的浪漫主义者及民族主义者。浪漫民族主义以“表达主义”(expressionism)为出发点。“表达主义”,或称“抒表论”,是赫尔德三项独创性观念之一。这一观念认为,人类的一切行为,尤其是艺术,是“对个体或群体全部个性的表白”,一切的表达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言说,是人类交流的一部分,与表达者密不可分,而一切形式的人类表达又或多或少具有艺术性。周作人在1912年发表的《共和国之盛衰》一文中具体阐发了这一理论:“其国民生活与一切文明,悉本此出,宛转相寻,不可迎距。征其著者,则如制度。”文明的一切形式,包括制度在内,都内生于民族有机体,是民族精神或“种族魂”的特定表达。抒表论渗透他对民俗、文化、文学与民族内在关系的理解,同时也启发他从文化层面构筑民族认同。周作人的浪漫民族主义主要围绕民俗学和新文学创建展开,其宗旨是立足地域、乡土和民间传统层面,发掘民族原初的、纯正的特质,激活民族活力,构建民族认同。
在文学观上,周作人承袭了中国诗学的“言志”传统,又以浪漫主义的抒表论对之进行再阐发:“德人海勒兑尔(Herder)字之曰民声。吾国昔称诗言志。”他说,言是“心声”,文字等同于“心画”,民族精神必然凭借语言的象征体系显露自身,“盖精神为物,不可自见,必有所附丽而后见。凡诸文化,无不尽然矣,而在文章为特著”。文学必然是民族性的,是对特定时空中民族性的表达,种性、境地和时序三者“错综参伍,而成一代之文章”,国民文章呼应民族兴衰浮沉,呈现出不同的风貌。从文章中可探知民生民情民族气运,反过来,文章内含的生机可反哺衰弱的民族精神:“夫文章者,国民精神之所寄也。精神而盛,文章固即以发皇,精神而衰,文章亦足以补救”。文章“有远功者”,关系到民族兴亡,也正是基于这一认知,他积极参与新文学或国民文学的构建。他强调国民文学“不过是民族主义思想之意识地发现到文学上来罢了”,国民文学应吸收本国“特殊的土味与空气”;“国民文学的呼声可以说是这种堕落民族的一针兴奋剂”,这些观念都具有典型的浪漫民族主义色彩。
民俗学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同步,“这一政治性学科在中国的发源也不例外”。作为儒家文化的替代品,民间文化经过知识分子的整理和再阐释后,用来作为国族构建的基础。在这一语境下,简单将周作人的民俗学努力视为个人趣味或杂学,或者,因为他后期附敌而一概否认其民族主义意味,必然会遮蔽他以民俗学构建民族认同的深层意图。留日经历启发了周作人对乡土或根脉的重新发现,这种发现正是赫尔德意义上的。归来后,他以新的眼光看待越地风土人情与人文传统,深感地域纽带对于民族的意义所在。他致力于记录调查地方风俗民谣儿歌童话,走访古迹,呼吁文物古迹的保护,同时,搜集乡贤旧书佚著,了解乡间文脉,以保存文化记忆的方式呵护民族根脉。1934年,在《清嘉录》中,他这样阐释蕴含于岁时风俗中“时”和“地”的意味:“人民的历史本来就是日用人事的连续,而天文地理与物候的推移影响到人事上,便生出种种花样来”,物候变迁,“再加上地方的关系,更是复杂多趣”。周作人浪漫民族主义的努力始终落在“时”与“地”两个层面:一方面,发掘历史中延续的传统作为民族凝聚力的资源,另一方面,利用乡土和地域纽带激发想象民族共同体的力量。这一努力符合浪漫民族主义的精神,即“将民族建立在以传统和神话——即民俗——所代表的过去的根基之上,而非当下的政治现实”。
结语
概言之,周作人属于一代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知识群体,引领并参与了五四前后的浪漫民族主义运动,尽管未直接卷入民众动员,其文化民族主义实践属于20世纪现代中国民族构建工程的一部分。然而,周作人固守民族有机体的观念,专注于发掘民族特质、保存民族生机,并不寻求与政党和政治目标结盟,甚至以保全和退守民族有机体为首要选择,这使得他的文化民族主义显得过于清静无为。在中国面临存亡危机的历史情境中,一味强调 “乡土爱”与“爱国心”、国家与政府的区分,毕竟是一种无视历史局势的执念。从学理的角度来看,周氏选择通敌附逆在逻辑上也是有迹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