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2019-11-17唐小祥
□唐小祥
人文社科领域的很多知识分子有着深厚的爱国情怀,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祖国的文化教育事业,比如诗人穆旦,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在电影《无问西东》片尾的彩蛋中,穆旦和梅贻琦、闻一多、陈寅恪、钱钟书、朱自清、钱穆、林徽因、徐志摩等文化名家一起亮相。在一个把房地产巨头和互联网大咖看成“当代英雄”,把电商模特和映客直播当作“理想职业”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还要读穆旦?
1938年2月19日至4月28日,在闻一多等教师的带领下,长沙临时大学300多名家在沦陷区而且经济困难的男同学,从衡阳出发,徒步横跨了湘、黔、滇三个省份到达昆明,开始了决定他们一生道路和命运的西南联大生活。在历时68天的跋涉中,穆旦利用休息时间,坚持背诵随身携带的《英汉模范字典》,每背完一页就把它撕掉,等到昆明时,一本在长沙新买的字典已所剩无几。1949年9月,穆旦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英语研究院攻读英国文学硕士学位,但他为了迎接祖国的解放,向中国读者介绍俄国文学,又背起了俄文字典,这才有了他后来对俄罗斯文学的翻译,中国读者也才有机会从中文读到普希金《青铜骑士》和《欧根·奥涅金》那样伟大的诗歌。从当时的历史语境来看,穆旦这两次“背字典”的行为,既不是为了考试和考级,也不是出于显才逞能的心理,而是一种自觉的爱国行为:第一次是为了接续中华民族优秀传统语言文化的“香火”,第二次是为了从俄罗斯文学和文化中“取火”。
1950年末,穆旦从芝加哥大学毕业,为了方便随时动身回国,他不愿意去找正式工作,只在邮局干些运送包裹的临时工,同时反复阅读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等著作,还与同在芝加哥大学的杨振宁、李政道、邹谠、巫宁坤等人成立了“研究中国问题小组”。两年后,穆旦的妻子周与良也从芝加哥大学毕业,获得哲学博士学位,但为了能随时跟丈夫回国,也只在生物化学研究所做临时研究助手。当他们夫妇在想尽一切办法办理回国手续时,好心的朋友们都忍不住劝道:“何必这样匆忙,你们夫妻两人都在美国,最好等一等,看一看,这样不是更好吗?”同时美国南方的州立大学和印度德里大学也给他们寄来了聘书,但是穆旦认为,祖国和母亲不能选择,在异国他乡,是写不出好诗,也不可能有大成就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律师和导师的帮助下,穆旦夫妇终于在1952年12月离开了美国,次年1月经深圳到广州,旋即又抵上海。好友巴金、萧珊夫妇在上海国际饭店设宴为他们接风,畅谈百废待兴的文化教育事业。2月末他们继续北上,在北京等待分配工作,同时穆旦开始翻译苏联季莫菲耶夫的《文学原理》,该书一度成为国内文学理论课的主要参考书。5月初他们被分配到南开大学,穆旦在外文系任副教授,开始翻译普希金、拜伦。1954年底,穆旦因为“业务拔尖”“课教得好”“书出得多”“受学生欢迎”,引起周围同事的嫉妒,被罗织进“反党小集团”;1955年下半年,因为在抗战期间参加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日,被当作“伪军官”和“肃反对象”接受审查;1958年因为《九十九家争鸣记》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到南开大学图书馆劳动,负责打扫图书馆楼道、厕所的卫生;1967年穆旦被赶到劳改队,接受批判,次年住房被人抢占,全家六口人挤在一间17平方米的小屋里生活,直到1977年2月26日因心脏病突发不幸逝世。
写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感到不解,穆旦为什么那么傻,放弃国外的优渥生活不过,非要回来建设什么新中国。诚然,在当时的海外归国人员中,穆旦不像钱学森那样有周恩来的亲自争取,也不像老舍那样收到了有郭沫若、茅盾、丁玲等30多人签名的邀请信,而且他自己在《玫瑰之歌》里对祖国也有清醒的认识:“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但是由于他在从衡阳到昆明的步行途中亲眼目睹了内地人民的苦难,在缅甸野人山战役中经历过绝境逢生的体验,所以忍不住写下:“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我要以槽子船,蔓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即使回国后只过了5年平静的日子,即使在近20年时间里不能公开写诗,他也没有自暴自弃或自怨自艾,只是发一句轻微的感叹:“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还不忘给自己的一生作个淡淡的总结:“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现代派”文学曾经一度被视为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生活的反映,而穆旦的诗歌因为深受艾略特、奥登、叶芝等现代派诗人的浸染,也不被纳入主流的文学史著述,也遭遇了被读者忽略的命运。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和冤枉。穆旦从小就熟读中国古典诗词,在17岁时就写了《〈诗经〉六十篇之文学评鉴》发表在《南开中学生》上。因此,他那些读起来不那么顺口、不那么好理解的诗歌,并不是向西方文学和语言投降,更不是彻底否定中国自身的文学和语言传统,而是通过引入另一种诗歌语言,来提升中国诗歌和现代汉语对现代生活的表现力和想象力。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天为止,我们阅读穆旦20世纪40年代和20世纪70年代的那些诗歌,仍能感受到一种贴近现代生活的亲切感的原因。
穆旦从西方诗歌汲取养分,写出了富于存在之思的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在不能写诗的年代,他二十年如一日孜孜矻矻地翻译俄罗斯诗歌、英国现代诗,启迪了朦胧诗以来的整整几代诗人和作家。1972年11月,初步落实政策,穆旦就与一位老同学去天津文庙买了鲁迅的杂文集,并在《热风》的扉页上写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