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国家命运共振:70年中国政治学的蜿蜒绵亘
2019-11-17任剑涛
文/任剑涛
从历史进程上看,70年中国政治学的发展经过了五个阶段:建国初期在政治升格中的学术降格,20世纪60年代的点式重建,80年代的急起补课,八九十年代的蓬勃发展,跨世纪以来的学科重组。以此可见,中国政治学与同一时段动人心魄的国家命运是处在共振状态的。政治学属于实践知识,它与国家命运的共振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中国政治学在中国国家命运剧烈变化之际的学术呈现似乎尤其曲折离奇。在中国坚韧的现代化尝试中,中国政治学与中国政治的复杂互动史,值得深沉回味与深入探视。这不仅是鉴往知来的历史兴味使然,也是寻求中国更为顺畅的现代之路的当下关怀所致。
升格与降格
1949年是一个具有独特历史意义的年份。“一九四九年,以毛泽东主席为领袖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各族人民,在经历了长期的艰难曲折的武装斗争和其他形式的斗争以后,终于推翻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此,中国人民掌握了国家的权力,成为国家的主人。”在中国共产党的党内法规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基本法对1949年成立的国家基本性质做出的政治规定基点上,人们完全可以理解新政权所展开的雷霆般的政治组合拳。“新中国”成立以后,必须借助政治运动以稳定国内政权,依靠政治同盟强化国际阵线。“尽管社会主义改造的后期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一九五六年和一九四九年毕竟已根本不同。中国选择了社会主义,它使全国的各项工作得以在一个新的制度基础上前进。”
由上可见,1949年成立的“新中国”是一个政治显著升格的年份,也是一个由政治力量驱动的崭新国家体制。在一个国家的诸社会构成要素中,政治的升格,必然意味着其他社会要素的降格:经济发展是政治布局的成果,社会重组是政治谋划的产物,文教变化是政治变迁的结果。如果说1949年以后的中国确实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变局意义的事件,仅从中国政治学的重大调整来看,完全可以得到一个局部的准确印证。
中国政治学的重大调整,是中国教育结构性调整的一个组成部分。前述国家结构的决定性变化,为之确定了基本方向和大致框架。教育政策上的重大转向则构成这一变化的直接动因:对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来讲,必须以新的执政党性质与国家性质作为教育结构性改革的政治指南。因此,终结1949年以前的教育机制,开启全新的、由政治绝对主导的新机制,就是国家转向的题中应有之义。1952年实施的大规模院系调整,就发挥出这两种相倚的政治效用。院系调整是一个复杂的历史故事,需要专门讲述。仅从政治学退出大学舞台来看,就可以知晓中国大学确实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改变。
从大学院系结构中退场的政治学变换形式保留了一些学术血脉:尽管它已经不再成其为一门独立学科,但它终究靠依附于法学学科而仍存一线生机。政治学的降格本来是不符合新生国家的执政党与国家性质规定性的,但因为执政党-国家领袖人物认定政治学的问题远不如政治的问题重要,而解决政治问题是政治家的专长,这必然让政治学家显得有些多余。因此,让政治学降格到学术附庸的位置,完全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政治学初踏归程
政治学的降格求存为时不长。从1952年院系调整到1960年,前后差不多8年时间,政治学系从中国大学体系中消失。但到1960年,由于中国所处的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让政治学有了回归的深厚理由。
1960年代初期,政治学初踏归程。但这时政治学的学科内容与教学研究任务与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学还有较大差异。一是高度政治化的中国政治学之所以在学科建制上重回大学场域,是因为原来高度依附于苏联马克思主义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在两国政治关系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不再能延续这种依附关系,因此不得不另起炉灶,让大学探究不同于苏联式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二是中国当时恢复的政治学建制,恢复的是专指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理论。这种恢复是基于中苏两国之间竞争马克思主义正统解释权的需要,因此是一种专注于发现中苏两国马克思主义差异性而不是统一性的政治理论。三是这次被恢复起来的政治学并不是泛指意义上的政治学,也就是说,“在政治科学领域内的许多问题,诸如关于中国政治制度如何进一步完善,关于立法、行政与司法的权限及其相互关系,政府结构与体制、党政关系、国家行政管理、人事制度、决策程序、人民民主权利的保障等等重大问题,均缺乏科学研究”。
起因于中苏之间的广泛政治争论,政治学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初踏归程。从中国国内来讲,由于大跃进带来的后遗症,以及大饥荒造成的政治困局,党内的政治形势骤然紧张。对主政者来讲,如何防止“篡党夺权”就成为头等大事。就国际形势而言,尤其是从对中国影响十分广泛而深刻的中苏关系来看,中苏两党的分歧日益加剧,以至于不得不摆上台面一争高下。
正是在国际政治如此特殊的处境中,政治学获得了不同寻常的回归契机:今天作为政治学二级学科之一的国际政治学,骤然间成为关乎国家发展、前途与命运的重要学科。
1960年代初期,中国政治学初踏归程。这证明了政治学的学科韧性:尽管国家在诞生初期仿效苏联,将政治学逐出大学门墙,但国家发展中必定遭遇的政治问题,随时随地在召唤政治学的回归。即便政治学仅仅是以今日所谓“二级学科”之一的国际政治学形式实现局部回归,但政治学与国家政治发展的内在关联性已经呈现给人们。政治学不可能被完全排斥在中国的政治生活世界之外,对政治世界的种种复杂事务完全作壁上观。政治学前路蜿蜒,但仍能韧性绵延。
“补课”:政治学的黄金时代
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缘故,刚刚踏上归程的中国政治学,再一次陷入了低潮和步上了歧路。从最严格的角度讲,“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政治学”主要工作基本上属于政治图解,甚少学术含量。
1978年中国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的理论任务被提上台面,而谋求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实际任务也横亘在国人面前。邓小平在理论务虚会期间明确指出,在多谈点经济、少谈点政治的大局下面,要在政治学等社会科学研究方面急起“补课”。
20世纪80年代政治学的“补课”之功有目共睹:除开大学和各级社会科学院政治学研究机构的广泛设立之外,政治学的基础研究与现代政治学知识的疾速引入,政治学研究释放出的学术能量令人瞩目,而政治学研究与中国政治发展进程的相互促动局面,尤其令人感到鼓舞。正如邓小平所期待的,在致力于发展经济学以助推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的同时,政治学的补课也应该与中国的政治发展紧密扣合起来。当中国稳步走上市场经济道路的时候,中国经济学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现一派繁荣景象。随着经济体制改革收到巨大成效,政治体制改革的任务浮出水面,成为继经济体制改革之后的又一热门话题。这直接催生了政治学学科的迅猛发展。自建国以来,政治学终于迎来一个黄金时代。
20世纪80年代生机勃勃的改革开放与政治学教学研究相互促进的火热发展局面,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在这期间,大学所设立的政治学系、国际关系系明显增多。在研究主题上显著多样化。在研究成果出版方面,不仅在政治学原理方面编著出版了不同版本的教材与不同主题的专著,而且在两史方面(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政治制度史,西方政治思想史、西方政治制度史)的研究上收获颇丰。这些都属于政治学基础理论研究的突破。在国际政治、国际关系、外交学等方面的研究也取得了明显的进展。政治学界编辑出版了《政治学研究》《国外政治学》《政治学参考资料》等刊物,成立了中国政治学会(1980年)、加入了国际政治科学协会(1984年),并编辑出版了引人瞩目的政治学丛书。政治学研究需要接着完成的任务是融入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为政治体制改革出谋划策。正是基于这一积极互动情势,中国政治学迎来了它在当代的黄金发展时期。
在政治学学术研究的收获方面,这一时期主要集中于几个方面。第一,围绕建国后的前30年种种失误展开反思。这类反思,一方面体现于马克思主义的坚持与发展主题上,也体现在邓小平直接指出的党和国家的领导制度,对终生制、个人领导作风等问题进行了有深度和直接性的研究。第二,在共和国的政治史研究上取得了明显进展,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研究上取得了令人高度关注的初步成果。对“以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进行了理论清理。第三,因应于经济体制与政治体制改革的需要,对一些重要的政治理论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讨。可以说,在当时的社会科学主要学科中,政治学留人以一骑绝尘之感。
政治学研究的这个黄金时代在20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有过短暂中断。原因众所周知,毋庸多言。但在邓小平南方视察讲话发表以后,这个黄金时代成功接续起来。
政治学的这个黄金时代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黄金时代的说法,是一个相对于政治学与中国政治发展积极互动的特定意义上的形容性说法,也是一个学科、学术蓬勃发展显出一派生机与活力而不囿于知识界自娱自乐状态的状描,更是一个基于相邻学科而显现出的强大竞争力基础上的断言。
生机与危机
断言中国政治学的黄金时代止于20世纪末,并不等于说中国政治学此后全无发展。倒是相反,进入21世纪,中国政治学其实取得了长足进步。
在学科、学术上讲,进入新世纪的中国政治学仍可谓生机勃勃:发表学术成果之多,明显胜于以往;成立机构之多,显著超过此前;学术研究的方法自觉意识之强,远非过去可比;与国际同行的深度交流之多,先前难以想象;学术身份的自认与互认,甚至可以让政治学界惊叹;学术研究的新增长点之多,让政治学界有些目不暇接。这是怎样的一种学科生机,直让界外人士心生羡慕。但不能不指出的是,上述政治学的统计数据,有些是政治学的自我做大结果:已经成为中国最庞大学科群之一的公共管理,其机构、人员、学术成果、智库报告等等,有相当部分被纳入政治学范围计算。尤其是不少综合大学,由于学科建设的传统与组织因素,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处于混生状态,彼此学科边界不清、人员交叉使用、成果统计容有重复。其中,尤以边界很不清晰的行政学、行政管理学与政治学的混生状态最为显著。无可讳言的是,当下一些综合大学中的政治学已经处在借行政学或行政管理学之壳求生的状态。因此,用以显示政治学繁荣发展的一些指标的准确性与可靠性是令人存疑的。在一些全国高校排位非常靠前的著名大学中,为了保证学科评估中重点学科排位的进一步靠前,已经将不太可能靠前排位的政治学专业取消掉了。仅就政治学的学科处境而言,已经足以说明政治学的黄金时代不再。
政治学在生机之中隐然显现的危机,问题当然主要出在政治学的自处之道上。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政治学的盎然生机与巨大活力相比,跨世纪之后的政治学愈来愈满足于学术象牙塔中的自得其乐,明显丧失了学术的实践进取心与研究的理论雄心。因此,一种自限天地的自娱自乐使政治学丧失了实践活水与思想动力。这是20世纪后期与21世纪初期两个阶段政治学呈现出明显落差的主要原因。固然这与政治体制改革话题热度的显著下降有密切关系,但也与政治学的固步自封、自我禁足内在相关。实践知识自我阉割了实践针对,其后果如何,可想而知。这也是政治学黄金时代不再的深层原因:一个自愿从它本身应当毫无借口、无需理由挺立于政治实践世界的学科,竟然或有意或无意地退出、甚至是拒绝进入政治生活世界,那么它的生机从何而来?又如何强力维持呢?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学与中国政治的积极互动状态是否在根本上已经生变?是政治学在学科上已经出现失语而无法与生动活泼的中国政治互动了呢?还是生动活泼的中国政治实践根本不需要政治学介入其中了呢?这是极为严肃且紧密相关的三个提问。对此稍加思考,可以给出三个否定性的答案。一者,今天中国处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兑现的关键起步阶段,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做出的全面深化改革的决议中所包含的繁多改革任务,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做出的全面推进依法治国的决定,向中国政治学界提出了极为繁重的实践与学理研究任务。中国政治发展与政治学需要的深沉互动,大局未改,只待政治学界的积极响应。至于中国发展展现的全球向度,在“一带一路”倡议、“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路中,已经得到充分呈现。政治学需要对之提供强有力的智力支持。除非政治学界同人携手而为,否则就会错过一个再次激活政治学研究巨大能量的历史契机。
二者,中国政治学确实需要重构自己的话语体系。所谓全球化话语与本土化话语之争、整全性知识与专门化知识之辩、规范研究与实证研究之别,都只是展现政治学研究张力的不同进路,而不是势不两立的排斥性取向。最为关键的是,中国政治学的健康发展亟需全力融入到中国的实际社会政治生活之中,即便是基于纯粹知识兴趣的政治学研究,也对描述一个真实的中国具有不可拒绝的帮助作用。对今天中国来讲,政治学研究如同所有社会科学研究一样,必须全力避免双失的研究局面:宏大话语的建构不足以引导国家向现代化的纵深健康发展,而微观实证研究又完全扭曲国家的每一个局部真实。相反,应当尽一切可能追求一种双赢的结果。
三者,今天的中国是最需要政治学为国家发展提供智力支持的时代。诚然,中国改革开放处于深水区,执政党与国家权力方面的顶层设计极为重要和关键。但相关的顶层设计,在技术上需要相关的自然科学、技术工程和管理科学的精确知识支持,在理念上则需要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理论证,而在实际举措上需要所有学科的专家集群集中智慧以确保可行性与可靠性。由于国家权力方面在中国改革开放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决定性作用,因此让国家权力保持清醒理智的政治学,也就必须担负更为重要的前引后导责任。政治学者的担当意识、学术责任、政治勇气、研究素养和理性精神,会极大地影响政治学与中国政治发展的互动状态。因此,政治学研究共同体必须制定有形的与无形的学术纪律,以求维护自己的学术尊严,并得到国家权力的尊重,从而为双方的有益互动提供适宜条件。可以说,对中国政治学研究共同体来说,重建20世纪八九十年代灿烂呈现过的积极实践品格,杜绝犬儒式的媚权媚俗,是其重现辉煌的学术研究共同体自我准确定位之前提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