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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本良的衣锦还乡

2019-11-16■桂

长江丛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表族长大嫂

■桂 波

1

年轻的时候无赖,老婆跟人跑了,我一个人艰难拉扯儿子晓帮。好在晓帮出息,考上大学,毕业后到广州大公司上班,现在工资都讲年薪。

十几年前晓帮把我接到广州,随着晓帮在公司地位的水涨船高,我也跟着居移气养移体,变得德高望重。孙子毛毛上初中,为了锻炼他的独立能力住校,儿子媳妇都上班,我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躁动,我在广州变得这么风光老家人知道吗?我一本正经试探着跟晓帮提落叶归根。晓帮随口问,怎么突然想回去?

晓帮不喜欢提老家,他小的时候跟我一起受了别人不少白眼,我到广州十几年他也从来没有回过老家,只是逢年过节给他大伯打电话问好。我结结巴巴说,现在日子过好了,毛毛上学也不要我接送,我就想回去看看。晓帮想了一会说,明白!衣锦不还乡,不如锦衣夜行,是时候回去了,我先安排。搞得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像欠了他一个人情。

晓帮先回老家一趟,老屋根本没法住人,他问我是在镇上买新房还是在老宅基上重建。我吓了一跳,虽然想回老家显摆,但也是从苦日子熬出来的人,钱就像我的命,买新房和重建那得花多少钱?老屋只是顶坏了,墙还没倒,就让他给老屋换瓦。晓帮说知道了,他会弄好。

过两天他回广州,大哥的电话跟着就打了过来,语气充满了亲热,夸晓帮出息了,盼着我早点回老家两兄弟多聚聚,春节清明也可以一起给爸妈上坟。感动得我心里稀里哗啦的,真是亲哥呀!以前在老家从来没有给过我好脸色,到广州后我给他打电话拜年都不冷不热,现在一说回去就流出了真情。我也没事,天天晚上都给他打电话,问老家的人和事,顺便关心关心房子。几天过后,我明白了大哥的热情根源。晓帮根本没有听我的,偷偷把老屋拆了重建。

农村老宅占地面积大,前面正屋,后面院子,再后面是猪圈牛圈,晓帮改了前面老屋一横三间的格局,搞成了三室两厅的单元房,再加一个车库,后面的院子缩小一点,猪圈牛圈扒了盖厨房、饭厅、烤火房。前面的房子吊顶盖预制板,保温防鼠防灰尘,三间卧室都带有卫生间,我惊呆了,这得花多少钱?我一个人住完全是浪费。我忙劝晓帮,有钱也不能骚包成这样。晓帮让我稍安勿躁,他自有打算,重建不光为了显摆。现在有钱人都到山清水秀的地方盖别墅,老家环境好,把房子重建他老了也可以回去长住。我不满地说,你想老了回去住,不会到时候再盖吗?晓帮嘻笑着说,等我想回去的时候,老了懒得操心,而且万一你不在了,我的户口不在老家,将来农村的土地政策肯定更严,只怕想盖都盖不了。现在盖好一点回去风光,住得也舒服。物价年年涨,现在看似花冤枉钱,以后说不定是占大便宜。晓帮读书多,我说不过他,嘟囔说卫生间装坐便器吧。晓帮爽快同意。

有钱好办事,顺顺当当万事俱备。元旦假晓帮和我一飞机坐到省城,他借同学的车一车开到家门口。刚下车,大哥和几个老表就抢着帮忙把行李搬进家里,一进家我满意极了,三室二厅完全是城里的感觉,在城里过了十几年,太习惯了。

在家里还没有看够,大嫂就亲自过来请我们去吃饭。晓帮忙拎了两瓶五粮液和一条黄鹤楼1916烟过去,我看得心疼,就这一兜三千多块,偷偷埋怨他大手大脚。晓帮总有理由,建房子是他大伯帮忙操的心,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他大伯大妈也照顾他。送贵重些既还情,又让别人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档次,最关键是这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不用掏钱买。我又辩不过他。

大哥家就在隔壁,陪客是几个老表,都推我坐上席,一个接一个轮着给我和晓帮敬酒,我连回敬的空都没有。幸好这些年我的酒量没有落下,不然早趴下了。不过双拳终究难敌四手,我慢慢有些撑不住,但是刚回到老家开心,老表们抬举,我还想硬撑。晓帮拦住敬酒的人说,老爸年龄大了,又赶了一天的路,太累,喝多了伤身体,以后他就住在老家,有的是机会跟大家喝,今天就饶他一回。老表们就很体谅地原谅了我。我站起来自罚一杯给大家赔罪。几个老表还伸手拦,体贴地说,不能喝就放着,没事。我非常享受这种被惯着的感觉。席间大哥正式通知几个老表第二天都来作客,欢迎我回老家。我有些闹不明白说,今天不是吃过了?明天还接?大哥说,你离家十几年,今天下午才到,吃个晚饭先打闹台,明天正式接你。我忙推辞说,不必了,不必了。大哥和几个老表都不依,不光安排第二天大哥请客,连接下来几天哪天去哪个老表家都排了日程。我实在盛情难却,只能一一应允。

4.应有落地问题上的挑战。工信部信息中心此前发布的《2018年中国区块链产业白皮书》显示,截至2018年3月底,我国以区块链为主营业务的区块链公司数量已超过450家,中国区块链产业初步形成规模。但这其中大部分的项目无法落地。

好不容易把几个老表送走,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关上门,就像做梦一样,哪里还有半点记忆中老屋破败的印象,晓帮开灯陪我一间间房看完说,满意吧。我仗着酒劲说,我看现在还有哪个敢小瞧我田本良。晓帮马上拦我说,不要得意忘形,小心成小人得志。过去家里穷,别人瞧不起我们家;现在我们熬出头,也不要膨胀,要低调做人,在老家留个好形象。我保证说,我知道,这不是在你面前我才放开一下。你看今天喝酒我张扬了没有?晓帮点头说,在老家这几家亲戚面前,目前我们条件可能好一点,但是现在村里在外面工作的人不少,保不准就有发财的,比我们强得多。过去我们看够了别人的脸色,现在一定不要给脸色别人看。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留一线,以后好见面。我记在了心里,儿子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的话硬是有道理。晓帮又陪我去看后面的生活区,厨房饭厅都和广州家里的装修差不多,只是面积更大,唯一有一点农村气息的就是烤火房,城里不可能奢侈到专门腾一间房出来烤火。在烤火房边上有一个客用卫生间,我马上眼睛一亮说,这个好,农村人不讲究,免得他们乱用卧室里的卫生间。晓帮马上纠正我说,你看你,刚跟你讲了就记不住,不要在城里过了几天就忘记自己也是农村人。你这话很伤人!我脸一红说,我不就在你面前讲了嘛。晓帮又带我打开车库的后门,里面停着他开回来的车,和他在广州开的车一样,四个圈,奥迪,我认得。阁楼从车库发楼梯上去,上面近两百平,想放多少东西都放得下。晓帮说,你把舍不得扔又用不着的东西搁阁楼上,保证房间里的整洁,不要把屋里搞得乱七八糟。我点头应允。

在客厅看了一会电视,根本看不进去。我又挨个把所有的房间看了一遍,越看越兴奋,胸中有一团火也跟着越来越旺,我推开门,好想对着夜空吼一嗓子,但是想到晓帮说的低调,我生生忍住。憋着劲在门前的柏油路上打了一套熊门金刚唐手,最后收手一口气呼出,胸中的憋闷消散不少。我意犹未尽顺着柏油路往前走。柏油路平坦得闭着眼都能走,离家十几年老家的变化还是蛮大的,不光多了楼房,柏油路更是像蜘蛛网一样修到了千家万户。走出湾子里把路我又转回来,到大哥家门前,大哥家还有说话声,我不由自主踱到他家的窗外,是大哥和大嫂在说话。大哥高兴地说,那烟千把块钱一条,酒也是千把块钱一瓶。晓帮是真发达了!我听得心中得意,我儿子就是有本事!大嫂嘁一声说,晓得是不是真的,有一年本良拿醋瓶子装水拜年你忘记了?我的脸陡地臊得发烧,这都多少年的事了,亏她还记得。

当年我一个人拉扯晓帮,日子过得艰难,但是过年了怎么也得给他大伯拜年吧,可是手里没钱,我就想找个酒瓶装点水充酒,当时农村条件都不太好,左右连个酒瓶都找不到,我一着急就捡了一个醋瓶子在水塘里洗干净装满水送给了大哥。过年,拜年的多,我和大哥是亲兄弟,共同的亲戚多,那些亲戚也没几个瞧得起我,拎给大哥家的礼物总比给我的贵重得多,我从不跟他们计较,但也不管他们的饭。那天大哥留亲戚吃饭,喊我作陪,都是亲戚,我就答应了。只是大嫂那人特刻薄,早看穿了我的醋瓶子,拿出醋瓶子装模作样对大哥说,就喝本良提来的酒。我连忙拦说,不能喝,不能喝!大嫂故意大声问,为什么不能喝?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几个亲戚也没把我放在眼里,起哄说,我来尝尝为什么不能喝?我一把抢过醋瓶子抱在怀里不敢放手。几个亲戚都哄堂大笑。大哥瞪大嫂一眼,拍桌子说,不要闹了。就算里面装的是水,也是他的一片心。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他为什么没有提水去别人家里?他提东西来心中就是还有我这个大哥。我当时的眼圈都红了,真是亲哥啊,不用猜就知道里面装的是水。晓帮一般是不跟我同席的,他看不得我受别人轻视,后来他晓得酒桌上的事,生气地问我为什么不把亲戚们提来的东西拿一个给大伯,随便一个什么也比醋瓶装水强。我在晓帮面前从来没有硬气过,讪讪说,别人难得提点东西来,留给你吃。晓帮一梗脖子说,就为了一点吃的,还要不要脸?我恼羞成怒地说,脸能吃吗?晓帮走开不跟我讲话。

现在大嫂又旧话重提,不是打我的脸吗?大哥嘟囔说,当年那是穷,现在晓帮出息了,不差钱。大嫂嘴硬地说,狗能改得了吃屎?我看保不准。我立马就要乍翅,晓帮抬举你们,你却这样埋汰人,大不了一拍两散不当亲戚走。我抡起胳膊就要捶大哥的窗户,突然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拳头,晓帮在身后压低声音说,别作声,回去!我一挣,晓帮没有放手,我气鼓鼓地和他一起回家。晓帮把我按到沙发上说,你也不要只怪大妈,当年你做的事哪一件能上得了台面?我无法反驳他。晓帮又说,你要是一回来就和大伯家闹翻,别人会说你忘恩负义,有钱了翻脸不认人。晓帮靠了靠我的腿说,衣锦还乡不光要有钱,关键是品德,让人从心里改变对你的看法。对以前的错事你不要狡辩,有人提起,你就大大方方道歉,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呢。我心里怪怪的,这像儿子对爹说话吗?

2

到大哥家吃早餐,大嫂像昨晚提都没有提到我,照样热情,我也装没听过。埋头吃了几口面条,大哥说,周志来的儿子八号结婚。你做房子的时候他来看过,说你要是贺屋他一定来凑热闹。我问周志来是谁。大哥说,周志来是九队八家湾周万金的儿子,在省里一个农贸市场贩卖龙虾,我们镇上的龙虾都是经他的手销售,这些年挣了不少钱,都喊他虾王。我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说,晓帮说不贺屋。没有回老家的时候大哥就说做了新房要贺屋,我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就问晓帮,晓帮也没有打算,说十几年不在老家,也没有赶别人家的人情,请谁都开不了口,干脆不搞。大哥看着晓帮问我说,在村里周志来是数得着的人物,人家都准备赶你人情,你既然回来了,不去一下?

说实话,赶人情真的是离我很遥远的事,当年穷,哪里有钱赶人情,几家亲戚都被我快丢完了,那几家还在走动的亲戚都是血缘太近不好意思撇下我单跟大哥走动。别人接了我总不能不去,只是去了也没钱赶人情,我不好意思白吃他们的,就跟他们明说,我不赶他们人情,等我做事请客的时候也不收他们人情钱。我和晓帮两个光杆司令,能有什么事要请客?所以我一直都是白吃。后来晓帮考上大学,是全国的重点大学,大哥亲自到家里问我和晓帮准备什么时候请升学客,我心里根本没有半点打算,为难地说,我连晓帮的学费都没有凑齐,哪里还有钱请客?大哥恨铁不成钢地说,全国重点大学,全村第一个,多光宗耀祖的事!我不肯吱声,白吃了亲戚这些年,我请客他们也不会送人情,那不是白亏了,有那钱还不如攒了给晓帮上大学。大哥走后,晓帮闷着头问我学费差多少。我得意地说,早给你准备好了!我是不想请别人白吃。晓帮没有吭声,第二天带两件衣服出门,说找同学玩几天。我也没有在意,同学家的生活总比家里好些。过了近半个月晓帮才回家,像是从非洲回来的,身上的皮都晒脱了几层,我心疼地问他干什么了?晓帮闷声说,我到镇上的砖瓦厂做小工。我生气地说,你傻啊,砖瓦厂的小工最吃亏。晓帮掏出两百块钱说,给你,请几家亲戚喝一餐酒,我上大学了。我夺过钱数落说,你钱多。有这钱不会自己用,拿去请别人白吃!晓帮望着我,眼眶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哽咽说,我十岁的时候你没有帮我请客,现在我考上大学,我自己挣的钱你还不帮我请客?我这么给你争气,你能不能也争气一点!我嗫嚅着嘴说不出话。

我红着眼眶找大哥商量请客的事,大哥问哪来的钱。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说是晓帮在砖瓦厂打小工挣的钱。大哥也陪着流了一通眼泪说,晓帮这孩子真是让人心疼。我和大哥商量一番,亲戚也只剩下五家老表,也不请烧火的大师傅,就买些菜大嫂下厨烧一桌,两百块钱还花不完。跟别人家的酒席没法比,但是几家亲戚看到还在蜕皮的晓帮没有一个人计较,临走的时候,几个老表一家拿出一百元钱给晓帮,我难为情地说,你们我都没有赶人情,说好了两拉的。老表们说,又不是给你,是给晓帮到大学里用的。晓帮不收,老表们生气地说,是不是考上大学看不起我们农村人了?我忙劝晓帮,你收下吧,这都是表伯表叔们的一片心意。晓帮只好收下。送走几个老表,大哥大嫂一人又给了晓帮两百元。

我神游了一会问大哥,你去吗?大哥说,我和他攀不上。晓帮几口吃完面条说,去吧。我又问大哥,赶多少人情?大哥说,现在最少的份子钱都是两百,关系稍微近一点三百、五百。依晓帮的身份最少也得三百。晓帮一锤定音说,五百吧,人家瞧得起,人情做就做扎实。大哥说可以,我忍着没有吭声。

吃完早餐回到家里,我又数落晓帮,一个不相干的人,赶五百,你的钱又不是大水流来的。晓帮打断我说,人家有心交往,在村里有头有脸,我们又没有别的朋情,一锤子的买卖,花五百块钱,给他脸上贴金,也是给我们脸上贴金,你的形象一下就抬起来了。我虽然还是有些舍不得,但也认同他的计算。

3

第三天一大早,晓帮硬塞给我一万块钱回广州,他只有三天的假,隔天就要上班。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车穿过一个一个的湾子,直到再也看不见。在广州和晓帮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看着他离开心里感觉空落落的。

大老表骑着摩托车来接我,前天定好的今天到他家里给我接风。我刚回老家还没有代步工具,大哥骑摩托车要带大嫂去,大老表就亲自来接我。晓帮走之前就给我准备好了礼物。大哥说现下一般到别人家里去作客都是提个五十块钱左右的礼物,晓帮给一家买了一提加多宝,加多宝有二十罐一提的五十元,也有二十四罐一提的六十元,晓帮都买的二十四罐的。另外一家还有一条黄鹤楼烟,一百七十五块钱一条。我又念叨。晓帮一句就堵住了我的嘴,我上大学的时候表伯表叔一家给了一百,那时的一百值现在多少钱?我强颜欢笑,提出加多宝让大老表绑在摩托车货架上,说,这是二十四罐的,比二十罐的贵十块钱。大老表客气地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我扬了扬手说,还给你买了一条黄鹤楼。大老表笑得合不拢嘴。

老表们都知道我有午睡的习惯,吃完饭大老表让我在他家里休息,我想都没想拒绝说,还是自己家里睡着习惯,也没有几步路。到大老表家只有三四里路,步行也就二十几分钟。

走在柏油路上,既干净又平坦,我不慌不忙,左瞧右看慢慢往家里走。现在老家的田都是一片一片平平整整四四方方,不像过去高低不平弯直不一,除了少量的旱地种了油菜,大部分的田都是四周开沟稻虾混养,大哥说稻虾混养搞得好一亩收入可以过万,有的人家一包三四十亩,一年的收入就有三四十万。我听了暗暗心惊,从城里回到农村老家风光一番的底气都不太足。

经过上田湾,没有看到人,有十几只鸡在太阳下撒欢,全部是正宗的土鸡,这种鸡吃起来香得很,我左右看了看还是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我的心不由加速跳了起来,要是过去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以前在老家我随身都带有法宝:一张系着线的鱼钩,两粒泡软的小麦粒。遇到这种天赐良机,把小麦粒往鱼钩上一挂扔出去,只要鸡啄小麦粒,一拉线鸡就钩住跑不了,拧断脖子揣回家就能吃大餐。我做事谨慎,不确认安全一般不下手,从来没有被当场发现过,不过任何事都没有十全十美,我又没喂鸡,家里老有鸡汤香,难免让人起疑心。老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这人也遵从古训,从来不钓自己湾子里的鸡,所以闻到味的湾里人也没有当真计较。后来随着晓帮慢慢长大,我下手的次数逐渐减少。晓帮的自尊心特别强,宁可吃光饭也不吃我钓回来的鸡。我把香喷喷的鸡腿夹给他,他头都不抬用筷子挡住说,你吃。我只好尴尬地夹回来自己吃掉。晓帮拿正眼看我的时候少,低着头闷闷说,爸,我不喜欢听别人说你的坏话。我讪讪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也是想帮你改善生活。晓帮抱着头说,想吃菜自己种,想吃鸡自己喂!我张了张嘴懒得反驳他,他上学住校我一个人在家吃得了多少,有那功夫出去一转什么都有了。但我还是收敛了很多,想吃什么菜就晚上出门,少碍别人的眼,鸡确实少吃了很多。我对着没有半点危机意识的鸡缅怀一会过去,毫不犹豫的迈步走开,兜里有钱,想吃什么都可以买。

几家老表走完,我依大哥的,在家里开火请几家老表和大哥家玩了一天,菜是大哥买的,火是大嫂烧的,我只管出钱,大嫂帮我把碗筷收拾好了才回家。送走老表们,我也长吁了一口气,一连一个星期吃酒席,不光嘴里腻味,身体也吃不消,搞得肠胃不适,可能是在广州呆时间长了,突然回到老家有些水土不服。好在也坚持了下来,过去在老家怎么都吃不够,现在有得吃,哪怕吃得难受,还是要吃。我摇了摇头,打起精神,明天八号,我还得去周志来家吃一天。

4

八号,我穿着长毛呢大衣戴着双层线手套骑着粉色的小电瓶车气派地出现在周志来家。我的车还没有停稳,一大群人就迎了过来,周志来家和我家是村里的一南一北,离得远,原来少有走动,相熟的不多,我出门十几年,更是脱胎换骨,迎过来的没有一个人认出我。我模糊认出几个人,也不敢确定,就微微点头招呼。周志来长什么样我没印象,好在他做了记号,在胸前别着一个红布条写着父亲,我胡乱说恭喜恭喜,他忙客气地说稀客稀客。有人敬烟,有人倒茶。我点燃烟,端着茶杯踱到知客先生桌前上礼金,在我前面还有两个准备上礼的人被我的派头镇住,不自觉就闪到一旁,我手一扬说,你们先,不差这一会。两人还是让我先,我没有跟他们再客套,放下茶杯,掏出皮夹子点出五张大钞递给知客说,田本良。知客落笔记礼单,一直跟在身边的周志来唉呀一声握着我手说,本良叔,本良叔,对不起,刚才真没认出来,您这出去十几年,发达了。我打个哈哈说,发什么达啊?就是靠儿子养老。周志来呵呵说,晓帮是我们村里出去的成功人士,您为村里培养了一个人才啊。这话说得我都接不下去,只好跟着打了个哈哈。不断有客人来,周志来说,我带您到村里前辈那一桌,都是熟人,您也自在一些。

周志来亲自带我到屋内一桌说,前辈们还认不认得这位?坐的六个人硬是没有一个人认出我,不过我倒是猜得差不多,都是过去村里拔尖的人物,年龄都比我大,有两个家伙原来没少奚落我。周志来卖弄地说,下田湾的本良叔,田本良!刚回来。他儿子晓帮在外面搞得非常好。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给我让座,我故作谦虚地摆摆手说,晓帮也就在外面混碗饭吃。在下首找了个位置就要坐下,别人不依了,非要我坐首位,我推辞不过,只得依了他们。坐在次位的周印元大我十来岁,过去我喊他哥,他对我从来不冷不热,叫他他应,不叫他他也不理我。可是这会我刚一落座,他就像伯乐发现千里马一样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最终还是成了个人物。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周印元滔滔不绝地说,你们看这身打扮,这气质,完全跟老干部一样。红光满面,印堂发亮。这都是你年轻的时候修来的老来福气!我的面色唰地更红润一些,实在没脸接这话。就我过去的行为能修来老来福?同桌的人连一个随口附和的也没有。

周印元环顾众人一眼,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特意向我告个罪说,本来以你现在的身份,有些话我是不当说的,但是锣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看人不能以一时论英雄。在座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当年本良年轻的时候做事不扎实,这不需要遮掩,但是他本性纯良。他扳着手指说,老人送上山、儿子抚成人……是不是?这话没错。周印元接着说,平时也不偷鸡摸狗。几个听得心不在焉的人正喝茶,噗,全喷了出来。周印元擦一下脸上被喷的茶水正色说,你们几时听说他偷了一只鸡卖钱?这我还真没有,我钓的鸡都进了自己的肚子,真没有卖一分钱。周印元又说,至于说在别人的园子里摘一蔸菜,这在我们农村叫事吗?别人看你的菜好,夸一句,你都要送别人尝尝,谁又想过送一蔸给本良?还不是他前些年落拓,大家对他苛责了!这话也是让人哑口无言。周印元伸两根手敲了敲桌子说,关键是你们谁听到他说过怨言?没有,完全是逆来顺受。他过去做事表面看像无赖,其实是不拘小节。我的胸脯不由挺高几分,感慨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周印元也。站起来拱了一圈手说,过去有得罪的地方大家多多包涵。气氛一下变得非常融洽。

等到要开席,周志来又领一个人过来呵呵说,本良叔,您田家的族长听说您坐这一席,非要过来。大哥早跟我说过田本政当了族长,我都没有往心里去,现在他亲自寻过来,是给面子,我马上站起来,握住他的手摇个不停说,唉呀,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坐在我旁边的周印元忙让位置,我受到启发,忙客气地让出我的座位说,族长坐这。田本政打着哈哈说,田家好不容易出了人物,我是想来沾光的。桌子上马上有人自动腾出位置,一桌人又围着让了一圈,周印元原来坐的位置空了出来,我作势走过去。田本政拦我说,你坐首位,我坐这。我忙抢过去说,不行,你是族长,你坐首位。我轻易就抢到了次位,他根本没有真拦,一脸勉为其难地在首位坐下。看得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好在很快上菜,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过去穷没钱赶人情吃酒席,可是嘴里又特别馋,闻到大鱼大肉的香味就迈不开腿,为了蹭一点油水,我就厚着脸皮正巧路过做事的人家,主动寻去给东家帮忙,当然去的也是附近的几个湾子,都是认识的人家,太远了我也闻不到味。有的人家好说话,让我打打杂,然后混餐饭吃;有的人家夹生,说有帮忙的人,不让我动手。这个时候就非常考验心理承受能力了,我也不走开,有人聊天我就混在一起听,有人打麻将我站在一边看,当然这个时候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一听到有事缺人做,我马上奋不顾身抢着做。这下东家就没有办法了,乡里乡亲的,我都帮忙了,吃酒席他总不能赶我走吧,再说请客嘛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能吃上酒席上桌也难。别人瞧不起我,跟他们坐一桌喝酒像丢了他们的脸一样,明明看着酒桌上还缺人,我一去,他们就咧咧,这有人。我只好找下一桌,找来找去没有一桌想跟我喝酒,我只好到女人坐的桌子上找空位,女人也不待见我,不让我坐,说我又喝酒吃菜也狠,到别的桌去坐。听她的我永远找不到座了,就死皮赖脸坐下,女人的心总软一些,翻几个白眼就懒得管我。有时也有不凑巧的时候,客多得坐不下,就算我好不容易找到座,东家也总是第一个撤下我,让我等着陪厨子一起吃。搞得附近一带做酒席的厨子我都认全了。有时厨子也跟我透露一些消息,附近谁家几时请客。我心怀感激,诚心诚意陪厨子喝酒,有几回我把厨子喝得下一餐做不了酒席。东家一看我摆开架式就怕,既怕我把厨子喝醉了影响做酒席,又怕我多喝了他的酒,就拿走酒瓶假吧意思地对厨子说,他一个人,喝醉了都没有人管。不喝了。过去酒量大,我就是想尽兴都不行。

这次回来,五百元的礼金一上,就成了村里有头有脸的虾王家的座上客。人啦,不是别人不尊重你,而是你值不值得别人尊重。还是晓帮有见识,花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尊重。

周志来老两口带着新郎新娘小两口挨桌敬酒,到我们这一桌共敬了大家一杯又特意跟新郎说,这位是下田湾的本良爹,在广州过了十几年,刚回来就参加你的婚礼。新郎新娘马上又客气地敬了我一杯,周志来要到下一桌敬酒,招呼桌上的人说,这一桌都是前辈,本良叔刚回来,大家把他陪好。大家都说好。有印元老哥的美言在前,又有周志来的吩咐在后,一桌子的人都争相给我敬酒。田本政也没有我人气高,我的心情变好,抽空敬了族长两杯。

吃完饭,又是约麻将,我不敢再试水,只能洁身自好回家睡午觉,周志来赶来叮嘱,要我晚上一定过来吃晚饭,我点头答应,他非让我留了电话才放行。族长送我,边走边说,你回家盖新屋,给田家争光,为人处事也大气,我想让你进家族理事会。今天遇到你,想问问你的意见。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机械地说,我愿意,我愿意。族长握着我的手,高兴地说,你明天早上去祠堂,我们一起上香禀报祖宗。我像做梦一样,感觉不真实。

回到家,我立马给晓帮打电话分享进家族理事会的喜讯,晓帮替我高兴,说,不枉你要回老家。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要再做有损形象的事。我不满地说,现在又不差钱,回老家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我田本良活出了人样!如果还像过去那样,我还不如在广州神不知鬼不觉。晓帮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明天不要空手去,给祠堂捐一千块钱。我马上弱了气势,不乐意地答应,好。虽然舍不得出一千块钱,但我懒得和晓帮辩,他总是对的。

第二天一大早吃了早餐,我揣了一千块钱到田家祠堂。不光族长在,所有在家的理事都到了。在族长的带领下敬了祖先,然后大家向我说恭喜。一圈应酬完大家落坐,上茶。族长高兴地说,今天首先欢迎本良进家族理事会,再就是重修祠堂和族谱的事,这事不能再拖。本良回老家进理事会,解决了最大的难题。我摸头不知脑。族长向我点了一下头说,你现在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我端起茶杯说,您说。

族长严肃地说,本来族里早就计划重修祠堂和族谱,可是周家抢了先机,先修了祠堂和族谱,那个贩龙虾的周志来捐了十万,这就压了我们田家一头,田家还没有人能捐十万,就算修也矮了周家一头,所以修祠堂和族谱的事一拖再拖。他对我笑了笑信心十足地说,现在好了,田家也出了人物,晓帮出息,当能压那虾贩子一头,超过十万绝对没有问题。这个工作交给本良去做。

我手中的茶杯啪的掉在地上。

田本政还在说,我耳朵嗡嗡作响,只见他的嘴在动,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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