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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 诊

2019-11-16陈远芳

长江丛刊 2019年10期
关键词:书记妹妹老婆

■陈远芳

水清和老袁、柳小柳簇拥着宋书记从在水一方出来,就迅速钻进了停靠在路边的商务型丰田面包车里。照例的,六座的商务面包车,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子空着,宋书记和柳小柳坐在第一排。军人出身的宋书记有个习惯,不坐副驾驶位子。有一次高兴,宋书记讲过这个缘由。他说,在部队的时候,司机后面的座位是首长的专座,前面是参谋的座位,是不能随便坐,或者坐错的。转业到企业多年,宋书记对部队的生活习惯和情感还是割舍不了,总喜欢坐在司机的后排座位上。这样,宋书记不坐副驾驶座位,别人也不好意思坐。即使有时座位紧张些,有谁勉强坐在了前排,有宋书记在车上,也还是有些不自在,因此,那个副驾驶位子总是空着。

水清和老袁自然就往后排坐了。一坐上来,他俩的头就像吸铁石碰到铁器一样,迅速地粘合到了一起,然后就很配合地当一个伸出嘴巴时另一个就很快地伸来了耳朵,当另一个伸出嘴巴时这一个又很快地伸来了耳朵,小声小气地交头接耳,叽叽咕咕。水清像个女人一样,用嘴巴努了努坐在司机后排座位上的宋书记,用短宽的左手遮盖着左脸下半部及嘴巴,倾向老袁伸过来的左耳道:“宋书记不好说话。”

老袁有些诧异地侧面看了看水清,低着头把声音向两人中间的座位底下压去,说:“我看他对你还是很好的嘛。”

水清仿佛酒醒似的,惊了一下,不再出声了。昨天,宋书记因为非典的缘故,提前结束在西部市场的考察工作,回来了。今天,水清、老袁、柳小柳是专门来给宋书记接风的。他们三个都是宋书记的直接手下,有时轮流请宋书记一起吃个饭。宋书记刚回来,自然是要请的。只是这次是水清主动牵了头,水清牵了头,就不能不带头多喝。本来他就不胜酒力,喝多了就难免失言,水清心里有些懊恼。好在前排的宋书记和柳小柳正仗着酒兴沉浸在兴奋之中,并没有在意后面俩人的勾勾搭搭,叽叽咕咕。水清听到柳小柳说,当然是您大呐,什么都是您大呢。宋书记爽朗地大声打着哈哈,说,你知道我大呐?柳小柳也不说什么,就很开心地笑。水清也打着哈哈,空洞地跟着笑了起来。

老袁看水清转了方向,也向前排凑了凑,有些讨好地说:“宋书记,您的精神真好,我看几位领导当中,就数您身体素质最好了,完全是40岁的身体,30岁的心脏。”

宋书记把头略微偏向柳小柳,满脸激情地说:“我身体好有什么用呀,还不是被家中的那个阿庆嫂看管的死死的,哪像你元帅的日子过得滋润呐。”

满车的人都对宋书记的幽默表示赞赏地大笑起来,老袁在笑声中有些费劲地把声音提高到笑声之上,委曲地大声辩解:“宋书记,那是水科长他们坏我名声,哪能信呀。”水清趁火打劫地说:“谁不知道你元帅的福气好呀,我们都只有羡慕呢。”

老袁为人比较厚道,有时显得有些拘谨,但对家人却很温和、慈爱。有一年,局里组织一部分人事干部到北京学习,单位安排他去。正值暑期,老袁与老婆商量,把九岁的儿子带去见见世面,老婆也请了假去,同去的还有老婆的妹妹和妹妹不到两岁的儿子。到了北京,为了节省开支,老婆、儿子、妹妹、妹妹的儿子就借住在老婆的表兄家,老袁住学习班上。这种短期学习班,学习任务并不很重,自由活动时间也比较多,老袁就经常与老婆、儿子、妹妹、妹妹的儿子在一起。但不管是到世界公园、天安门广场,还是去商场、饭馆,老袁像保姆一样用眼睛看管自己的儿子,用手抱着妹妹的儿子,偶尔妹妹的儿子在地上玩耍一会儿,那就是给老袁放风了。

这天,老婆和妹妹要去逛王府井,和许多女人一样,她们一进商场,就像被一个大磁场吸住了,久久不出来。老袁带着两个儿子,等得有些疲倦,加之天气又热,孩子们把手上的几瓶饮料喝完了。九岁的儿子忍不住在大街上小便,尿了一地。恰巧被戴红袖箍的保洁大妈看到,就呵斥老袁儿子,指责老袁,还要罚款。老袁忙赔小心,说好话,等老婆和她妹妹出来,老袁气还在头上,就埋怨老婆逛商场时间太长。老婆被说得烦躁起来,大家不欢而散。老袁回了学习班,老婆和小妹们回了表兄家。

晚上,老袁打电话到表兄家,老婆又不接,早上,老婆接了电话,也不肯出来。学习班又自由活动,老袁一个人就没了方向,随意闲逛。晚上回来,他给同寝室的同伴炫耀,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说:“人呐,还是要想开些,我今天是想开了,一个人逛,逛累了,就好好地吃了一碗牛肉面,还买了一斤桃子,买了一个水果刀,坐在路边的树影下一个人吃。”同室的同伴笑着说:“老袁,你真是好脾气,你想不开就不吃了。”

学习班结束回来,这个小故事也带了回来。办公室里,大家说到老袁的好脾气,就说,老袁不仅对老婆好,对小姨妹也好。

一个就笑话说,难怪呢,他这不像猪八戒一样,有几个小姨妹妹,就喜欢几个小姨妹妹吗?

又一个打抱不平,说,喜欢小姨妹就喜欢小姨妹,干吗拿猪八戒作比?

水清说,猪八戒怎么呐,猪八戒是天蓬元帅,老袁那可是元帅呢。

哈哈,还是水科长有水平。从此,大家就时不时地叫老袁元帅。

宋书记思维敏捷,提起这个笑话,大家就一路上说说笑笑,有了笑谈,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机关办公楼前。

水清问,宋书记,活动不活动?宋书记因为刚才讲了老袁的笑话,就充满怀柔地说,那就和元帅来两局吧。

老袁赶快打开活动室门,摆好棋盘,等待宋书记入座。柳小柳站在靠宋书记一边,无言观看。水清等宋书记进入状态,棋盘上你将我杀,棋子打得噼啪作响时,就悄悄出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水清一进办公室,就有些轻松,也有些踉跄,甚至还自我夸张地跌撞了两步,顺手抓过许多年前老书记退休时留下的那把竹椅,一屁股坐了上去。老竹椅立刻发出了咯吱的声响。本来早该丢弃的老竹椅,就因水清感念老书记提拔他当副科的情谊,一直舍不得扔。后来,老书记偶尔到办公室来转转,看到这把破竹椅,还颇感欣慰,水清也就不好意思换了,索性将竹椅坐到底吧。

夜色中的办公室,少了白天的嘈杂与干扰,反而显得茫然和诡秘。水清枯坐在那把破竹椅上,大脑一片空白。他想集中精力回忆一下晚上的事,看看在哪里出了纰漏没有。可酒精使大脑的思维异常活跃,脑子里交错出现的却是宋书记与处长李江的画面。

李江处长是与宋书记性格截然不同的人,李江性格比较温和,是知识分子出身的领导干部。他出生在一个美丽而贫困的小山村,凭着一股山里孩子的倔强与不屈,十七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一所著名的石油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飞出去的金凤凰。文革后期,他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南方油田的一个野外施工队当了一名技术员。由于他的聪明、能干和吃苦耐劳,很受工人师傅们的欢迎和喜爱,大家并不曾把他当臭老九看待。一次,老局长到他们队检查指导工作,也看中了他的忠厚和朴实。不久,他就调到了老局长的身边,在机关主要部门当了一名干事。李江从干事晋副科,进而升到正科,直至副处、处长,一路走来,可谓一帆风顺。如今,他在处长的岗位上已经呆了十多年,先后送走了三任局长,一直都在比较重要的岗位上调来换去,好像没有再升迁的迹象,但他的人脉关系却是让很多人羡慕。

李江资格老,不怒自威,大家很尊重他。两年前,机构大调整时,他调到了水清他们这个文化事业处,还是当处长。水清很高兴,工作中的事情应该汇报不应该汇报的,他都给李江讲,李江很满意水清的做法,却无形中得罪了宋书记。宋书记虽然行武出身,也是很有资历的干部,只是从部队转业来企业,时间不如李江长。两年前的人事变动,把李江安插过来,他心里还有些生气。水清的心思,宋书记当然明镜似的,他在观察。有一次,柳小柳到宋书记那里送文件,宋书记就毫无遮掩地对柳小柳说,水清那小子走钢丝啊。

柳小柳有一天又不小心把这个话传给了水清,水清就有些胆怯了。本来水清自己感情上感到与李江处长亲近些的,现在,宋书记这么强势,他又有些拿不准。所以,宋书记一回来,他就安排了今天的活动,目的也是想讨好宋书记。

水清身高一米七五,健壮魁梧,在机关,往人群里一站,也是高高大大,有些不凡。而且生得一张女儿脸,皮肤细腻,白白净净。

就常听到有认识他的爱美女人们私下议论说,我们再勤的美容护肤,也赶不上人家水清的皮肤。

那你去请教请教他,看他擦得什么霜、什么膏呀。

人家天生资丽,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护肤霜。哈哈。

的确,水清是那种长得让很多男人嫉妒,又让很多女人羡慕的人。他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尤其是他一开口说话,一种很特别的粗声大嗓音,就给人很男人很干部的感觉。但他却生性显得胆小,做事也很小心谨慎,有时还显得神秘兮兮。他的行为与他的形象往往合不上拍。

还在当人事科副科长时,因为所辖的一个基层招待所招聘服务员,他为一个哥们的表妹应聘帮了点忙,这哥们来在水一方,请过他。

在水一方在江边,最初只是一个农家小院,老板一家人以打鱼为生。后来,鱼打多了,吃不完,就开了一家小饭馆,专做鱼菜生意。大鱼小鱼,品种很多。生意一开张,越做越红火。时间长了,就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到了机关。机关来的人多,生意也就越好做。如今,在水一方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不仅装饰上鸟枪换大炮,菜的设计上品种丰富,厨师也开始专业化了。到在水一方吃鱼,在机关,就悄悄地显得有些时尚了。

水清自从那次来过以后,就特别的印象好。他觉得在水一方既僻静,又有些情韵,在这里请领导吃个饭,也好避人耳目。宋书记没在家时,他就请过李江处长。那一次,他没有叫老袁。

老袁呢,看到蛮憨厚的,其实,什么事儿心里有主意得很。他和水清暗暗较着劲。形成这种局面,就是因为他们处的一个副处职位空缺了一年多。这就像磨房老板在拉磨的驴头上挂个胡萝卜一样,驴看得见胡萝卜,却总也够不着,它就在希望中一直不停地向前、向前。如今,这个胡萝卜既挂在水清的头上,也挂在老袁的头上。同时,他们也知道,还有其他的人也惦记着这个胡萝卜。

表面看,水清的优势要强些,水清比较谦虚,人缘好,这一点在机关是很重要的。在能人和优秀分子集中的地方,要想站住脚,被人认可,太张扬和太张狂都是要不得的。水清深知这一点,有时他的表现,甚至有些谦虚过度,但这不会坏事。另外,他的工作能力也不错,还有一张在处里率先拿到的研究生学历。

老袁嘛,在资历、能力方面与水清不相上下,他比水清年长两岁,老袁长期在综合办,给领导办事务多些。听说他有个亲戚在省直文化部门工作,与他们文化事业处虽然没有直接的上下级关系,但有事了还是可以说得上话。就这一点,很令水清担心。

回到家,水清有些烦闷,感到发热,就对老婆说,我不会得非典吧?老婆摸摸他的头,又摸摸自己的头说,不烧啊!哪来的非典?水清忍不住把自己的顾虑和想法告诉了他老婆。他老婆说,在你们处里,你本科文凭拿的最早,现在又有研究生学历,年龄也合适。按说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其他处里比你晚起板的人都上去了,提拔你大家也不会有什么说法,轮也轮到你跟前了,你担心什么呢。

水清说,俗话说,煮熟的鸭子还会飞走呢。上一次,生产处办公室就这样,办公室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单位有一个副处的空缺,主任就盯住了,积极努力,副主任也想着,如果主任上去了,自己也可进一坎,积极帮着做工作。结果,主任是上去了,副主任却让别人加了塞,就像排队买肉一样,眼看着一块好肉进了别人的菜篮子,情绪低落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时,不时有小道消息在传播,谁谁要动一下,谁谁要提拔了。时间非常的紧迫,一方面,报纸上、电视里天天增加的非典病例让人们感到恐惧,另一方面,这人事上的变动更让水清感到焦虑。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天气也渐渐地炽热起来,非典在各级领导及人民群众像98抗洪一样的严防死守下,慢慢地随着空气蒸发了。人们灿烂的笑脸终于遮盖住了几个月来徘徊在心里的阴霾。许多被耽搁的工作又重新提到了议事日程。文化事业处的那个副处的空缺,上面也派人来考核了。水清和老袁都在考核之列。

星期四的下午,例行的中心理论组学习。宋书记特别要求,处里科以上干部都来参加学习。学习之前,大家见面总要插科打诨地议一议非典的事,以及一些轶闻趣事,也讲讲非典的危害等等。快结束时,宋书记说,非典时间这么长,现在,总算过去了,是不是组织一次身体检查呀!大家立即附和,是的,是的。应该,应该。最后。宋书记一锤定音,明天就办。大家欢欣鼓舞,相互转告,并为明天的体检作好准备。

双休日过后,体检结果出来了。这次体检还比较全面,除了普通的肝功化验、B超检查外,女同志还做了妇科检查。处里20多人,没有太大的病情,都只是一些普通的小病,或者哪个部位有个炎症什么的,不大碍事。只有水清,肺上发现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阴影。说也奇怪,水清从不抽烟,酒量也很有限,基本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他自己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什么感觉。医生建议做进一步的检查,最好是住院,边检查边观察。同时,还有一个消息说,宋书记要调走了。宋书记的工作暂时由李江处长一肩挑。

正在关键时候出了这些事,就像一个爬山的人,眼看着使把劲就可以到顶点的,却在背后挨了一拳,水清就着了慌,心情也沮丧了许多。

人在困境中的第一感觉是,安全第一。水清的老婆和水清都清醒地知道,先检查,治病要紧。大家充满同情,给了许多空洞而又真诚的安慰。

第二天,水清就约医生,并住进了医院。与此同时,文化事业处的干部考核在全面进行。这时,不管是水清的同情者、支持者、还是竞争对手,似乎都有一个共识和默契——那就是既然水清有病了,当然不能参与到这次的考核中来。大家一边倒地推荐了老袁。

半个月后,老袁的副处文件下发了,文化事业处还提拔了一批科级干部,柳小柳被任命为行政办公室副主任。

文件下发的当天,水清的病检结果也出来了。他那肺上鹌鹑蛋大小的一个阴影,其实是个普通的肺囊肿,不碍大事。不是大家所想象的,以为阴影就是癌症。

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水清想起柳小柳到医院看他时,讲过李江处长说机关干部第一是人品,人品就是不唯上,不看领导的脸色行事!水清不仅没有些许的轻松,反倒哭丧地骂了自己一句,我他妈真是病了,脑袋进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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