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清明
2019-11-16■高池
■高 池
1
我想完全融入你的黑
就像巧克力滑落你的小嘴我的夜
褪去你的抹胸一段葱白的呻吟
摩挲着今夜山风走过月的皎洁
沾着你的乳香我的初吻雨狂
飘零小院几多海棠初花嫩叶
枕着这没有光亮的世界
我只想让露珠儿的梦在我臂弯多多停歇
喔不要说我讨厌你
其实我喜欢白天和喜欢黑夜一样真切
一个人待在阳光里太久
没有阳光的世界会更光亮一些
走在黑的夜
抚摸着夜的黑
——摘自高德福的诗歌《黑》
奔驰车被堵在路上。兼职司机的太一农庄老总陈笑下车打探回来,摇头苦笑道:“前面看不到头,后面望不到尾,两车道挤成三车道,走也走不了,回也回不去。”
“高局长,真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是这个情况,”襄水县委宣传部副调研员兼县文联主席高荇向高德福赔礼道,“早知道这个情况,我们走汉沔出城高速公路,到索子长河的嵩阳寺口子下,绕过县城,可以直接回白马山。”
“没关系,没关系,在北京哪天不堵车?早已习惯了。还有高荇,你就不要局长前局长后的,还是喊哥好,或者像过去喊福拐子(湖北方言哥哥)。”看到高荇写在脸上的不安,高德福倒对这位没有出五服的堂弟生出几分歉意。
高荇大学毕业就一直窝在老家教初中。那年,因为一直没有办法调往县城工作,在县城一中教书的女朋友正式提出分手,走投无路的高荇跑到省城找高德福帮忙。当时高德福在省政府机关工作,刚刚提拔正处,和家乡县委书记打过几次交道,也算熟人,就给县委书记写了一封信,还把别人送的两瓶茅台酒和一条黄鹤楼香烟让高荇捎上。三天后,高荇十分沮丧地电话告诉高德福,人家烟没要,酒没拿,那封信也没有收,秘书回话说我们县委书记不认识省里这个人。高德福说:“那就算了吧,烟和酒你就自己留着,舍不得喝就换酱油。虽说你拐子在省政府工作,和你们书记同是县处级,但人家是封疆大吏,一个地方的土皇帝,管着100多万人,权力大到天上去了呢,我一个小处座哪能入人家法眼。”
事情没办成,高荇也没有再找高德福。不久,高德福的爹被村里书记和村长“押”到省城水果湖,要高德福为村办工厂生产积压的几十万元建筑扣件找销路。高德福打电话给某房产老板朋友,人家没问价就爽快地答应买下。事办完了,高德福的爹从一个蛇皮袋子里拿出一条黄鹤楼香烟和两瓶茅台酒,高德福埋怨爹道:“为村里办点事哪能让乡亲们破费呢?快拿回去。”村书记和村长听了这一席话满脸通红,他爹赶紧解释道:“高荇侄儿说这是你送给县委书记的,县委书记不要,他让我退给你的。”
高德福知道高荇是生自己的气了。在高荇看来,高德福是应该亲自回来帮他跑调动的,毕竟在省政府工作,虽说官不大,但衙门大啊。再说人怕当面,树怕剥皮,县委书记再牛也会碍着情面帮这个忙,一个县委书记调动一个老师的工作不像打屁一样顺溜。几年后,高荇听说高德福打招呼,把他的一位女同学的弟弟从街道调到省政府机关工作,那女同学的弟弟又正好是高荇的大学同学,高荇酒后跑到高德福家,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高德福的爹痛斥高德福忘祖背德,帮别人不帮自己家人。痛斥高德福忘恩负义,忘了他们家艰难时,高荇当村干部的父亲,也就是高德福的堂叔是如何接济他们一家的。
高荇的父亲当了30年村干部,4个孩子没有一个通过招干招兵招工招学送出农村,老幺高荇是自己考大学跳农门。堂叔伯侄儿高德福高中毕业那年,高荇的爸爸找公社书记争取到全公社唯一一个招干指标,送高德福到县文化馆当了一名每月按时关饷的文化干部。
当时高荇的大姐,高德福的堂妹高芷,和高德福一年毕业,也想“跳农门”进城当工人,当得知她的父亲把要来的宝贵招干指标送高德福进城,一气之下和她的同学私奔,跑到天涯海角安家落户。那时的海南还没设省,开发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三亚也就是一溜的热带植物农场和海洋渔场。小两口咬紧牙关在那边顽强地扎根下来,先是给农场打工,后搞渔业加工,待海南大开发时,他们创办的公司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农业龙头企业。高芷结婚也没和家里打声招呼,直到结婚第五年好不容易怀上小孩,要做母亲了,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做父母的不易,让女婿上门赔礼,把爹和姆妈接到三亚帮忙带孩子。其实当时他们企业雇的职工上百人,家里司机、阿姨也请了四五个,与其说是请爹和姆妈帮忙带孩子,不如说是把两老人接到身边养老行孝。
那天高芷在海口接机,看到满头白发的父母,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扑通”跪下,抱着爸爸的双腿,嚎啕大哭:“爸啊,都是我不好,错怪了您。我不该这么多年不回家。我太自私,我太任性,我太不应该啊。爸啊,您原谅不孝的儿吧。”这一跪引发众人围观,堵塞了交通。过来疏导交通的女警察见此情此景,唏嘘不止,劝道:“真受不了,真受不了,阿姨,还是回家哭去吧,姐姐我的小心脏真的受不了。”女警察说着说着,鼻子一酸,自己闪到一边哭了起来。
外边有下雨声,高德福摇下车窗,看到两司机正对着行道树撒尿,一个骂骂咧:“你姆妈的,你法国总理跑到中国闹么眼子。狗日的封路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老子这一车小龙虾要是闷死了找谁赔啊?”
“活该你倒霉,你还想找政府扯皮?”另一个司机道:“说老实话,中法新城是个好项目,就是不晓得猴年马月能建成?”
也不知道这两哥们憋了多久,一人一泡尿,冲出两个草窝,露出泥土,一株野生杜鹃花生生被淋倒下。一股腥燥冲鼻而来,带着重重麻辣小龙虾味。高德福摇上车窗玻璃:“高荇,今天你们县有外事活动?”
“哎呀,今天法国总理到我们县访问,要封路几个小时,我怎么把这事忘了,该死。”高荇拍了一下脑袋:“法国和中国在我们县有个生态示范城合作项目,这次法国总理到中国访问,顺道视察生态示范城,也就停留几个小时,走走看看,种棵友谊树,完了就拍屁股飞回他的法兰西。”
“这么急啊,没请人家看看你们说的两菜一汤,琴台东湖黄鹤楼?”
“我们想请人家多待些时间,好好看看我国改革开放成果,可人家得有这闲工夫啊。人家心里惦记着大选,执政党形势不妙啊。”高荇说道:“这届法国大选形势相当不明朗,搞不定还会选出一个法国版川普来,母的呦。”
“高荇啊,你可以当国际时事新闻观察员了,这么了解别人家大选情况。”
“局长,喔改口,哥,笑话我了不是,现在啊中午不能喝酒,平日里不许打麻将,打皮闹绊更是不行,也就剩下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和国际形势了。”
高德福立马垮下脸来,很是严肃地说道:“我这次回来不是公干,是向单位请假专门回乡清明祭扫的,就三天时间,我的行程你不要和任何人说。”
高德福放在座位上的手机灯亮了一下,高荇扫了一眼,好像是一个英语自杀网聊群。高荇用自己的手机百度了一下,确实是一个外国自杀网聊群,没有翻墙软件进不去,高荇突然脑子一片空白,有一种严重短路的感觉。
2
这一夜,葡萄树才长藤蔓
她如何能读懂我的泪
我从梦中生来
又到梦中死去
我的过与罪
能说与谁
黑夜吞噬不了的月光
如水银泻地
仿佛一堆白骨
是我对这片干净土地的忏悔
母亲
给一个原谅吧
我愿做眼前的葡萄树
为你们守望每一个春天的轮回
——摘自高德福的诗歌《葡萄树才长藤蔓》
天晚,高荇陪高德福在白马村不远的太一农庄住下。两年前,襄水县实施“能人回乡工程”,陈笑受邀回村,通过海选当上了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为了把村里经济搞上去,陈笑指示公司拿出1千万,以扶贫的名义,把村里3000亩村民弃耕的洼地和坡地流转到自己公司名下。洼地挖池种藕养鱼,坡地种果蔬养花,村民全部入股分红,并到他的公司打工挣工资。公司在一处高地盖起一栋面积1000多方带四合院的别墅,取名太一农庄,供新组建的白马美丽乡村生态农业实业投资公司办公。太乙农庄基本不对外营业,主要用来内部接待。
陈笑初中毕业参军,在部队给军分区首长当司机。复员后利用在部队里的人脉关系,从沿海走私石油的老板手中低价拿油,运到内地平价销售,赚到第一桶金后,陈笑又涉足长江和汉江的沙石生意,房地产持续升温,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不到十年工夫,陈笑已经拥有长江和汉江独资和合资的沙石码头5个,参股的加油站11个,合伙的房产开发公司一家,还有纯公益性的农业种养殖业和农产品深加工公司4家。他的公司每年税收超过半个亿,作为当地数一数二的支柱企业,陈笑自然成为县委书记、县长的座上宾。他的社会职务越来越多,县政协常委、市政协委员、省人大代表、全国人大代表候选人。几年前,他作为农村企业家代表,被推荐为全国人大代表候选人,省报一公示,就有举报信举报他一夫多妻,犯重婚罪。举报信有鼻子有眼地说陈笑荒淫无道,几任老婆离婚不离家,彼此姐妹相待,同床共伺一夫。省纪委调查的结果是,陈笑确实前后有三任妻子,但都是离婚后再娶,绝没有一夫多妻,更没有犯重婚罪。调查虽然还了他个人清白,但无法改变他落选全国人大代表的命运。
走进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高德福正准备朝沙发边走去,一位举止优雅的女士迎了过来,握住高德福的手说道:“高局长,我叫方柳,是陈总的手下,您可以称呼我小方。今天北京客人来到我们这偏远的地方,让我们小小农庄蓬荜生辉。早就听说中央首长是书法大家,在京城是一字难求,我大胆代我们陈笑董事长向您开口,请为我们农庄题写庄名。”说着,就把高德福请到一张摆着文房四宝的红木方桌前。
高荇似乎与方柳特别熟,连忙介绍道:“哥,这位是农庄总经理,陈总的得力干将兼红颜知己。”
“我是你高荇的红颜知己好不好,我的帅哥小鲜肉。”方柳跑到高荇面前,用粉拳轻轻捶打他的胸部,一条猩红色超短裙紧紧包裹着的一双黑丝长腿,非常夸张地贴着高荇轻摇慢舞。在高荇眼里,自己撞上了一只发情小母兽,顺势搂住方柳,上半身朝后仰,下半身向前倾,岔开双腿,蛇一样把对方的黑丝长腿缠住,兴奋地摩挲,好像贴面舞会上一对情侣原地不动地舞蹈。方柳挣扎不脱,娇滴滴地向陈笑求援道:“陈总,你看你的基友性取向突变,又欺负人家小女子了。”
“哈哈。”陈笑笑而不理,突然像记起什么,对高德福说道:“首长,方柳方总可是武汉大学经济系毕业的高材生,是您的小师妹喔。”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高德福仔细端详了一下方柳,说道:“颜值爆表,气质虐人,女神近妖。”
“真是有缘天地窄啊。早就听说首长是恢复高考后武汉大学首届毕业生,想当年是何等风华绝代啊。那我现在就叫您大师兄。大师兄,待会一定赐墨宝与小妹喔。”方柳又道:“对了,小师妹请教大师兄,何谓女神近妖啊?”
“呵呵,有品位的女人是用来欣赏的,而欣赏女人如品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有品位的女人要有两条:一是颜值高;二是气质好。达到这个标准谓之女神。这世界上什么都讲究个度,物极必反。女人颜值太高,气质太好,就会从神坛上掉下来,女神变成妖女。”高荇早有所闻,高德福在京城他那个文人加官人的圈子,是一等一的撩妹高手。
“那女神和妖女有什么区别?您是希望我做女神还是做妖女?”方柳来劲了,这丫头是个疯丫头,人来疯。
“我喜欢你做妖女。”高德福说道:“女神和妖女都是大美女,只不过她们气味不同。女神不近男色,终日莲座唱经,身上一股莲花清香。而妖女无肉不欢,身上总洗不净一股狐骚味。”
“北京来的高局长欺负人比我们乡下的高部长有过而无不及,是变着法来诅咒人。”方柳跑到陈笑身边:“不缠你们了,我和陈总好,还是我们陈总最懂得怜香惜玉,从不欺负人。”
“陈总啊,你农庄现在也开始酿醋,怎么这么酸啊?”高荇把手放到鼻子底下扇扇,对方柳说道:“我电大专科毕业后,也到武汉大学成人学院读了三年函授,拿了一个本科文凭,我也是你师兄咯,快喊我师兄。”
“好啊,首长是大师兄,你高部长只能屈尊当二师兄。二师兄,请入席。”方柳向高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好啊,你个浪蹄子,敢骂你情哥哥,看我不撕了你的这张破嘴。”高荇追方柳,方柳躲到高德福背后。
陈笑看到菜上齐了,说道:“不闹了,我们请高局长赐墨宝。”
“你们搞的是鸿门宴啊,呵呵。”高德福走到红木方桌前,用手捻了捻宣纸,自言自语道:“不错,上等的好宣纸。”拿起砚在砚盘轻轻碾磨几圈,放到鼻下闻闻,有自言自语道:“嗯,好砚。”
高德福脱下外套,铺开宣纸,拿起笔,朝窗外凝视了一会,正待大家等待他挥毫泼墨时,高德福突然搁下笔,穿上外套,离开红木方桌,对陈笑说道:“陈总,能不能酒后再写啊?一来我真饿了;二来酒后字可能放得开些,写得好些。”
陈笑连忙说道:“没问题,没问题。您请坐,请上座。高荇部长,您陪首长吃好喝好,今天就看您了。上菜,快上菜。”
“字我肯定写,但是按我在京城的老规矩,一杯酒一个字啊。”高德福说道:“就这么定了,开始吧,春宵千金易散去,红颜佳酿不可负。”
酒杯里倒上满满的茅台酒,高德福高高举起酒杯又突然停住,他对方柳说道:“麻烦小师妹把各位手机收上来,喝酒严禁拍照,我可不想做毕姥爷第二。”
月光如银,蛙声如潮,农庄更显静谧。
不知道是月光的挑逗,还是蛙声的勾引,中途起身离席,高德福没有走进洗手间,而是直接走出农庄大院。
高德福掏出手机,查看手机留言,有一条匿名短信告诉他:“老师被请。”
他找了一棵葡萄树方便。小时候,大人说,农历七月七日夜晚,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只要把耳朵附在葡萄藤上,就可以偷听到两个相爱人的悄悄话。高德福等到这一天,把耳朵附在葡萄藤上,却什么都听不到。有一年还被一只虫子咬伤了耳朵,他才知道大人的话是骗人的。倒是后来稍微长大些,追着一帮无聊的光棍汉的屁股后头,跑到人家新婚洞房窗户下听房,偶尔能偷听到一些少儿不宜的粗言浪语。
高德福没有急忙返回,他就像一杆电线杆栽在那里。透过眼前穿梭的萤火,眺望远处灯光勾勒的村庄,他仿佛从云端坠落,跌落到那别梦依稀的孩提时代。白马山,白马河,这里一草一木是多么的熟悉啊,就是这眼前的萤火和远处的窗灯也像少年陪伴过他似的毫不陌生。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这里有他的童年,这里有他的初恋,这里有他一辈子割舍不了的乡愁。从这里,他走向省城,走向京城,他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太多,但无论是遇到最高兴的事情,还是最痛苦的事情,他都会想到这里。高兴的事情,他要拿来和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分享。痛苦的时候,他需要从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找到安慰。作为诗人,他写过很多诗,写的最多的是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写不完的是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曾想,退休后,回到这片土地,写一部可以让自己枕棺的长篇小说。
潮湿的夜,透着几分微寒,高德福打了一个尿噤。皎洁的月光不懂风情,她看到了高德福长长的两行泪水,但她看不到这一刻藏在高德福泪水背后的痛楚,更看不到这痛楚为何。
酒过三巡,高德福对高荇说道:“高荇啊你是知道中央八项规定的,党员干部严禁进出私人会所,参加宴请等娱乐活动,我看这农庄实际就是会所,我今天是违纪了。不过说过来,好歹你高荇,还有陈总,和我一样都是从白马山村走出去的人,陈总也是我们拐弯抹角的远方亲戚,我母亲姓陈,我们是本家亲戚。既然陈总破费,那就算家宴,再说也没有外人,就天知地知了,好不好?”
“首长说的对,这是在我家里,是家宴,不算违纪,起码不算大的违纪。高荇你说呢?”陈笑问高荇。
“这当然是家宴,百分之百家宴。”有点喝高的高荇,用勺子盛了一个野生甲鱼的头喂到方柳嘴边:“小师妹,好东西我是舍不得吃的,总要留给你。对了,这里好像就你不是本家亲戚,如果从了我二师兄,那你也不是外人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黑不拉几,吓死宝宝的,往我嘴里塞?”大家都知道方柳明知故问,不搭理她,只是起哄地笑。
“野生的玩意,大补,你不知道?”高荇舌头不利索地说道。
“我当然知道唦,就你高荇缩头缩脑的鬼玩意。”方柳被高荇强行塞进口中甲鱼头,觉得被欺负,报复性地在高荇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高荇从座位上跳起来,只甩胳膊。
“好了,你们还要不要我写字的?”高德福制止他们两个人打情骂俏似的胡闹:“还有,中央还规定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不能到处题字。所以,我题写庄名可以,但不署名不盖章。为你们私人写的字可以署名盖章。”
大家鼓掌表示赞同。高荇和陈笑帮忙牵纸,方柳感觉帮不上忙,嗲嗲地问道:“我做点什么好啊?”
“你还是做你最拿手的套圈的活吧,玉手握砚,上下左右,轻磨细碾。”高荇看方柳没有理会过来,大吼一声:“还不快快为你大师兄磨砚,真是胸大无脑,沟深才浅。”
高德福动笔前,从自己皮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盒子,打开拿出两方印章和一小盒印泥。印章是京城大师雕刻的,用字换印。印泥向故宫退休的字画修复高级工程师私人订制,同样是用字换的。
“我老高的字虽不咋样,但在京城也是有价码的,而且是明码实价,一尺万元,一字千金。”高德福几分得意地笑道:“但是不盖章不上印就不值钱咯。”
3
我想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
做一个没有长好翅膀的天使
我不会再期待
用娇啼撞开这世界的门
在人们的期待里
我希望我的母亲用一种仁慈的方式为我放生
——摘自高德福的诗歌《放生》
第二天早上回到白马村,高荇陪着高德福走了几家老亲戚,然后在村口小卖部买了一些钱纸蜡烛,两个人上山祭扫。
风儿裹着零星的雨滴,吹乱高德福少得可怜的头发,他不时对着手掌呵口热气,然后伸开五指在头上梳拢,努力捋平它们。
“这是小福子吗?”一位大爷突然过来拉住高德福的手,问道:“您是高德福吧!”
“我是高德福。”高德福双手握住大爷的手说道:“您是周家幺爹吧,过去您当队长没少照顾我们家,谢谢您啊。高荇,快给老队长上烟。”
“不客气啦,您可是京官,京城里的大官,为我们村挣了大面子啊。”周家幺爹说道:“我们村家家都拿您这个状元做榜样,教育孩子好好读书,还是你娘说得好,读书才有出息。”
“哪里哪里,我做的不好,惭愧啊。”高德福说道:“您老今年80多了吧?”
“吃90的饭了,呵呵。”大爷几分得意地回答道:“你们去给你爹你娘上坟去吧,下山如果不嫌弃到我们家坐坐。”
“哎呦呦,您一点不显老啊,这身体上山能打得死老虎啊。”高德福不无恭维道:“你老活一百岁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周家幺爹仿佛一面镜子,让高德福看到了自己的衰老。人家90岁了,腰挺得直直的,脸绷得紧紧的,头发黑得油油的,走路一阵风的。自己呢,比别人小了差不多一半年纪,一脸横肉松松垮垮,腆着的肚子滚圆滚圆,头上一小撮白发,被山野的风无情地调戏凌辱,乱蓬蓬如秋冬衰草,不敢比,也不敢想。
走过白马河桥,抬头望见白马山半山腰陵园时,高德福想到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回乡祭扫了。
村里陵园建在村北边白马山南坡,山下是白马河。高德福记得小时候上山砍柴捡野菌子,东一座坟,西一座墓,好像整个山都是墓场。那时也不怕鬼,休息时就和小伙伴们玩打鬼子游戏,用松枝编扎成帽子戴在头上,趴在坟头你向我开枪,我向你开枪。木棍当枪,眯着眼睛瞄准后,手指扣一下,口里“啪”一声,你倒我也倒。有的学电影日本鬼子中弹,把手中木棍一抛,瞪个白眼,四肢叉开仰面倒下;有的学电影抗日英雄英勇就义,左手抚胸,右手握拳高举,大声呼完“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后,极其悲壮地倒下。实在玩累了,以坟为枕,房天席地,直到大人找到,打一顿,骂一通,各自把自己的孩子背回家。
陵园入口,修有一座简易门楼,牌匾写着“白马山陵园”,落款是“高德福义捐”。高德福依稀记得,那是他爹走的1998年秋天,村里几个干部到省里找他,说是百年不遇的大洪水让村里损失惨重,希望他想办法帮村里筹几个钱搞生产自救。已经当副厅级巡视员的高德福和领导说了这事,年龄大高德福接近20岁的领导一向看重高德福,很是爽快地批了他10万元。高德福对村干部说,八万块你们拿去恢复生产,这两万给陵园做个门楼吧。村干部知道高德福是大作家,写得一手好字,不无讨好地说道:“那还请高厅长写个牌牌。”高德福找出一张废报纸,刷刷写下“白马山陵园”几个字。估计做好后就从来没有整修过,牌匾泛黑,字迹生锈。堂堂一个共和国副部级官员的题字,就在这山野里风吹雨淋,高德福嘴角微微向下一撇。
和自己送母亲上山时相比,陵园显然是经过规划建设的,村里先人们的墓碑都整齐划一地排列,一样的规格。最前两排是革命烈士墓地,为首的是高德福的叔爷爷高劲松。墓碑上写着“革命烈士高劲松之墓”,左边的墓碑上写着“革命烈士高雪之墓”,高雪是高劲松的独生女儿,高德福的堂叔伯姑姑。这两排除了爷爷和姑姑,都是1928年白马山秋收起义和1938年白马山抗日游击队黄土坡伏击战牺牲的革命烈士。这些烈士的墓原先都修在自家墓地,后来在修建陵园时,由民政部门出钱统一迁移到陵园里的革命烈士墓地。每一位烈士墓碑前都摆放着一束鲜花,很显然当地政府有关部门组织青少年学生在这里开展过清明祭扫活动。高德福蹲下来,从竹篮里拿出两扎纸钱、一对蜡烛。高荇用打火机点燃蜡烛。高德福将纸钱在蜡烛点燃,在叔爷爷和堂叔伯姑姑墓前各烧了一堆。
“爷爷、姑姑,给你们磕头了。”高德福双膝跪着,双手伏地,自言自语道:“你们的不孝侄孙和侄儿恐怕以后再也不能给你们烧钱纸了。”
“哥,您今年退休,打算也像嫂子一样移民国外养老啊?”高荇问道。
“谁说的!没有的事。”高德福回答。
“您不刚才和叔爷爷、姑姑说不能再给他们烧纸钱了?”高荇说道:“刚说的话,风还没吹走啊。”
“我说了吗?”高德福问高荇,实际在问自己。他感到一丝不安,一不小心把自己对自己说的话说开去了,而且是自己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话。
高荇接了一个电话。他对高德福说道:“哥,县里有一个会,市第十三巡视组通报对我县巡视情况,单位通知我赶回去。现在各地抓会风,不能迟到,更不能旷会。我晚上过来。”
高德福说:“你去吧,当干部就得这样,讲规矩。晚上就不过来了,你忙你的。”
高德福目送高荇下山,自个挎着竹篮找到父亲的墓地,给父亲烧了钱纸。在父亲坟头坐了半个钟头,高德福起身向母亲的坟头走去。
想到母亲和父亲相守了半个世纪,生同床而死不能同穴,高德福唏嘘不已,想起来就难受万分。
高德福的生母生高德福时难产,当时,高父在部队服役,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时候,生母做出保孩子的决定,可以说,高德福是生母拿命换来的。撒手人寰前,生母对照顾她生孩子的妹妹说:“妹妹,委屈你跟了你姐夫吧,帮姐姐把这孩子带大。你姐夫不是坏人,心眼好,人赤诚,放得了心。妹妹要供这孩子读书,读书才有出息。”
高德福16岁时才知道母亲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那一年,学校老师突然找到高德福家里,说高德福几天没上学。母亲说:“不会啊,我们家高德福每天早早出门,很晚才回家啊。”当时,高德福的父亲在武汉钢铁厂“一米七”轧机工程建设工地。那时,县里根据上级要求,组织了几百青壮年农民支援国家重点工程建设,高德福的父亲在县工程指挥部做工程进度统计员,除了春节,一年回来不了几次。晚上高德福回家,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饭桌旁,昏黄的电灯下,母亲双目无神,一脸呆滞。他连忙走过去问道:“姆妈,您生病了?”母亲摇摇头,冷冷地问道:“你们老师来过了,这些天你不上学干什么去了?”高德福知道不能欺骗母亲,就把自己辍学、和一要好同学跟他舅舅学木匠的事情说了出来。母亲没有说什么,让高德福吃了晚饭早点睡觉。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大早晨高德福被母亲从被子里拖出来,让他一同上山。高德福记得当时母亲拿了一把镰刀,塞给高德福一把锄头,在母亲挎着的竹篮里放着一堆纸钱,还有一小挂鞭炮。那是初夏,荆棘丛生。母亲在前面砍削荆棘,清除路障,不忘嘱咐后面的高德福看着路,当心蛇。在一座孤零零的坟头,母亲放下竹篮,弯腰挥镰,清理坟头杂草。高德福问道:“姆妈,这是谁的墓啊?”母亲说道:“我不是你姆妈,这里躺着的才是你的姆妈。”在生母的坟头,母亲对高德福说道:“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来给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生母上坟,就是不想让你太早知道你的身世。”说着说着,母亲突然跪在姐姐的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哭道:“我的好姐姐呀我对不起你啊,我没有用,没有帮你带好你的孩子。”
“姆妈,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您不哭了,我错了,我向您赔罪。”高德福跪着抱住母亲的身体,哭着求饶道:“姆妈,您就是我的亲姆妈,我听您的话,我明天就去上学,不再去学木匠了。我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有出息。”
生母以命换了高德福的生命,后母替姐姐养育孩子,不仅没有选择地嫁给姐夫,还放弃生育孩子,怕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不能全心照顾好高德福,这两个伟大的母亲啊如高德福人生隧道的灯火,给了他光明,也给了他温暖。
1998年,高德福的父亲病逝,高德福把母亲拉到房里说道:“姆妈,爸爸临走时说出了他的两难,最后他托付我,给他一个人找一块墓地,等您百年后,让你们姐妹合墓。只是他老人家希望他的墓地和你们的墓地挨近些。”
“你不说了。”听到这,母亲泪流如雨,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惊得亲戚们赶紧进门劝慰她,她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悲伤,对亲戚们说道:“谢谢了,你们出去吧,我还有事和福儿商量。”
亲戚们走后,高德福关上门,继续说道:“姆妈,爸爸说,他的墓地一定要挨着你们的,他说他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们姐妹,所以他在那边也要照顾你们,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你爸爸也不容易,这事也真难为他的,弄不好他会死不瞑目的。这一辈子姆妈除了要求你读书,从来没有求你过什么,这次你一定听姆妈的,算姆妈求你。”看到高德福点头,她接着说道:“我的那个苦命的姐姐为你们这个家,生了子,续了香火,传了后,对得起这个家,可惜命不好,早早就走了。我呢好歹和你爸爸相守了几十年,你爸爸对我没有话说,你也孝顺,我很满足,所以,就让你爸爸和你生母合墓,让你爸个死鬼去伺候我姐姐去。我姐姐原来的墓穴留着,等我百年后就埋在那里,一个人落得个清闲自在。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啊,村里人都说,我们高家能有这顺,你能成龙,都是因为这块风水宝地啊。”
高德福依照母亲的话,在村陵园为父亲申请了墓地,并把生母骨灰迁移过来合葬。高德福一直想抽出时间为自己的两位母亲写篇文章,他要把两位母亲高洁的灵魂书写的一段凄美的故事,讲给全世界人听,让全世界为她们感动。繁忙的政务,紧张的生活,没有完整的时间让高德福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他把这个任务留在了退休后。
2014年初夏,高德福办好一些手续,准备到澳大利亚做一个月的访问学者,这是两国政府的一个合作项目。高德福也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与在澳大利亚照顾读博士儿子生活的妻子团聚。他们母子在澳大利亚生活有七个年头了,这期间高德福去过一次,妻子回来探亲几次,在高德福调往北京的十个年头里,他基本上是一个人守着空巢。也因为“裸官”的原因,受到组织的特别“照顾”,护照上交,每年要向组织报告妻子儿子在国外的情况。好在他的年龄到头,也就无所谓对升迁的影响了。三年前的一个酒宴上,不知谁说那天是母亲节,刚才还一口一杯、一杯一个段子的领导,突然像小孩子遇到久别的妈妈一样痛哭流涕,就在人们以为领导喝高了发酒疯的时候,该领导哭着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啊。我是个无娘的孩子,没有娘的孩子是棵草。你们如果母亲在,一定要常回家看看,不要像我徒留悔恨啊。我们一天到黑拼啊拼,忙啊忙,有一天我们会知道,没有了娘,我们赢了这个世界又能怎么样……”
这领导的母亲是头一年走的,高德福参加了葬礼。刚才的一席话是他的酒后吐真言,让高德福突然意识到母亲年岁大了,留给自己尽孝的时间不是很富裕,所以他决定把母亲接到北京,和自己一起生活。高德福回村接母亲,母亲开始不愿意,毕竟在农村习惯了,怕适应不了城市的生活。在亲戚和乡邻们的劝说下,母亲才答应去北京住一段时间,如果不适应就回来。母亲一到北京就是三年,为了照顾好母亲,高德福专门请了一个小阿姨照顾母亲吃住。这三年,用母亲的话说,“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啊。”
就在高德福准备到澳大利亚的前一周,母亲突然和高德福说,她要回老家,不管高德福怎么说,母亲坚持要回老家。高德福心想回去就回去吧,等自己在澳大利亚呆一个月回来,再把母亲接过来。
把母亲送回白马村,临走时,母亲对高德福说道:“福儿,你能不能不出国,让别人到澳大利亚去?”高德福感到很是奇怪,他问母亲道:“就是一个月很快就回来了。姆妈,出国的机会很难得啊。”母亲点点头,但眼睛里充满了失望。最后高德福上了车,母亲又追了过来,噙着泪水说道:“福儿,姆妈问你,能不能不去澳大利亚啊?”
回到北京,高德福反复咀嚼母亲的话,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但又弄不明白母亲不让他出国是为了什么。既然是母亲反复地请求,做儿子的就答应了吧。第二天,高德福向单位提出放弃出国请求。一周后,高德福接到高荇的电话,说婶娘病危在医院抢救,请高德福速速返乡。
高德福赶到重症病房,母亲握着他的手,含着慈祥的泪光望着他,嘴角带着一丝微笑,然后闭上眼睛。高荇说,那天他陪记者到村里采访白马山抗日游击大队故事,路过高德福家,顺便看看婶娘,进门看到婶娘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保姆不在家。他喊几声“婶娘”不见回应,赶忙走过去,发现情况不妙,随即就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
县人民医院医生说,给老太太做了各项检查,都没有查出她有什么致命的疾病,从老太太住院到您赶来,大约一天一晚,老太太不吃不喝,也没有什么难受的样子,就这么平静地躺着,好像在等什么人,对了,可能就是在等您回来。
“你们怀疑什么病要了我母亲的命?”高德福说道:“你们只管说,没有禁忌的。”
那医生用坚定的语气说道:“首长,以我30年从医经验来说,老人是无疾而终。老人家走得很从容,您可从她的面容看到,有弹性有光泽,没有丝毫疾病折磨的痕迹,毫无痛苦的表情。因为您的及时到来,老人家不带一丝遗憾走向天国。”医生的话让高德福暂时得到些许安慰。高德福突然想到母亲在北京待得好好的,突然吵着要回来,还反复请求他不出国,现在似乎给出了答案,可能母亲已经感到自己留世的时间不多,怕客死在外,就吵着要回家,又怕自己走时儿子不在身边送终,就反复请求高德福不要出国。母亲啊,您这一辈子活着时明白走时也明白,你什么都替别人着想,您这是不让儿子留遗憾啊,我的母亲!
高德福遵照母亲的意愿,把母亲安葬在她的姐姐,自己的生母原来的墓穴。
越往上走,离母亲墓地越近,高德福感到很吃力,总感觉腿子使不上劲。山不是很高,海拔不到200米;坡也不是很陡,从父亲的墓地到母亲的墓地只是一段100多米的“之”字平路。高德福有良好的运动习惯,到目前为止,那些官员身上高发的“三高”毛病他没有一项,相反,他喜欢旅游,走遍祖国大好河山,用他的话说,都如云中漫步。今天这感觉,对于高德福是第一次,他有点紧张,因为害怕,他自己也知道这种感觉不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在他后来的一本自传体散文集中有如下描述:“我看到了生命的尽头,在落日的余晖中,我触摸到了死亡的手,它让我感到了一种极端恐惧。我觉得我的头被罩在黑色塑料里,氧气很快耗尽,呼吸越来越困难。又仿佛突然折断了翅膀,快速下悬崖坠落,空气摩擦,燃烧的火一层层剐掉我的皮肤。”
还有一段:“我原以为死可以解脱一切,但在母亲身边,一切都是徒然的。我突然明白,我的死不但不能得到母亲的原谅,还会给母亲带来更大的耻辱。”
4
生与死之间
没有之间
如果说生是
岩石青苔的滑柔
死只是躲在青苔滑柔下边
岩石的坚硬
生与死之间
没有一丝哪怕肉眼看不见的缝隙
让风行让水滴让光照
——摘自高德福的诗歌《之间》
刚下山,陈笑的奔驰就开进村里来。陈笑说,高荇今天不能过来,让他负责招呼高德福。高德福说昨天喝多了,到现在腿软绵绵的,中饭就在村里随便对付一下。陈笑说那怎么行,一定要高德福到农庄进餐。高德福知道他是个实诚的人,就对他说道:“这样好不好,我快三年才回来这么一次,也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您就弄一点菜,用大盆子盛过来,脸盆都行,摆上一大桌,我接村里几个老亲戚聚聚餐。这个蒜泥蒸小龙虾要一份,油焖的也来一份,还有那个榔头三蒸什么的也要,对了这个季节野韮炒鸭蛋要是有也来一份。”
“这个可以有,我这就去弄。”陈笑一边上车一边说道:“小师妹要不要?人家吵着要来参观状元故里呢。”
“去,去,昨天是喝高了才丢人现眼,我不像你们搞企业的好那一口啊。”高德福问:“方柳真的是武汉大学毕业的?”
“北京天上人间里的丫头都说自己是北大清华的,呵呵。”陈笑笑道。
高德福突然好像记起什么,说道:“伙计,这个季节能不能弄到寡鸡蛋啊,带小鸡的最好,油炸后下卤锅的啊。”
“首长啊您的口味重啊。”陈笑取笑道:“我这就到榔头去找,这季节应该有。”
说话这阵儿,高德福的电话铃响了。
“好时髦啊,《成都》音乐做铃声,难怪老爷子不见老。”陈笑继续取笑道:“首长啊滋润啊活得蛮有情调的。”
高德福看了看手机号码,他没有接,把手机装进口袋,朝陈笑伸手说道:“陈总,不好意识,手机没电,借您的手机发个短信。”
发完短信,高德福把手机还给陈笑,还没说完“谢谢”,他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高德福知道刚才说手机没电的慌被瞬间戳穿了,他头没回地向村里走去。
陈笑发现高德福发完短信后删除了短信。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要借别人的电话发短信?呵呵这老头子是不是搞婚外黄昏恋啊。
母亲走后,高德福把房子借给堂叔伯的侄儿高一山住。唯一一个条件就是把他母亲的房间保持原样,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踏入一步,包括高一山。
高德福的房子是他上高中时做的,原先他们家有两栋挨着的泥瓦房:一栋住人;一栋做柴屋,也兼做牛栏猪圈。住人的这一栋是解放后分的。做柴屋的这栋房是高德福的母亲一锹一锹在野湖里挖藕卖,攒下钱从别人家手里买过来的。那一年,父亲探亲,一家人正围着火塘说着话,一根横梁落下,幸好是竖着落地,插在三个人中间的火塘里,还落下一些瓦片,没有伤着一个人。高德福的父亲抬头望去,一个脚盆大的雪洞,纷纷扬扬地向屋里洒落着雪花。他下决心趁着探亲重新建房。柴房没有买几年,家里积蓄十分有限,母亲怕拉下债务,建议做一栋三间泥瓦房。参军在外边见过世面的父亲坚持要建就建三间红砖瓦房,钱不够就借。房是建起来了,债一直到高德福大学毕业都没还完。高德福记得,父亲复员回来好多年,还在陆陆续续向也复员回到各地的战友寄钱还债。
在高德福找高一山的时候,听说高德福回来了的高一山也在找高德福。高一山从裤腰里摘下钥匙,麻利地开了门。高德福看到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地上天上几乎一尘不染,这在农村相当不容易。母亲的房间紧锁着,自己的房间被高一山开发成书房兼卧室,房楣上不知道是哪位书家题写的“寂斋”两个字,高德福看到这,一个词很快蹦出脑海——附庸风雅。
“叔啊我还准备上北京找您。”高一山说:“正好您回来了。真是天随人愿,叔侄投缘啊。这叫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一山啊,你找我有什么事?”高德福问道:“是不是你的红色传记体小说写好了,找我帮忙出版啊?”
“哎呀,我的叔你是神人啊。”高一山做欣喜若狂状,说道:“写好了写好了。一来想请您斧正指教;二来想请您写个序推介推介。”
“一山啊你现在也是奔五的人了,说话啊能不能成稳一点,不要那么,怎么说呢,也不是装腔作势,也不是装傻卖萌,反正我也说不好,就是有点酸酸的、萌萌的,总之有点怪怪的,让人感觉不舒服。”高德福说道:“作家不是这样的啊。还有,头发留这么短,胡子蓄这么长,没近视却一天到黑戴一副眼镜,也让人感到不舒服。”
看到高一山红着脸不说话,高德福知道自己说重了,连忙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关于你的书,我们叔侄晚上交流。不管你怎么出版,我这个当叔叔给你五万元钱,只当这几年帮我看屋的报酬。马上我要在这里宴请大家,你呢首先把桌子椅子张罗好,其次把能请到的各个本家都接过来,好不好?”
“好的,谢谢叔。”高一山答应道。
“一山啊,你找过高荇叔叔吗?”高德福问道:“他现在可是县委宣传部副调研员兼县文联主席,他也是舞文弄墨的人,何况又有职有权的。”
“他也算舞文弄墨的人?叔啊不是我瞧不起他,一个考了两年高考的落榜者,一个电大的毕业生,靠在报纸上发点一钱不值的豆腐块大的新闻,靠写一点狗屁不通的打油诗,竟然当上县文联主席,我是一百个瞧不起。”高一山说道:“我找过他啊,毕竟是我叔叔啊,可他怎么说,真是气死人。他说我写的小说不像小说,传记不像传记。还说我写的文学不文,纪实不实。还说我搞虚构文学缺乏想象力,搞非虚构文学缺少真实性。”
“算了算了,越扯越远。”高德福说道:“我们忙午宴吧,你赶快张罗,马上陈总就把菜送过来了。”
就在这当头,高荇发来短信:“哥,刚才县长问是不是你回来了?他还说你们单位和你走得很近的那个副局出事了。我就回答你请假回来清明祭扫。哥,那人出事不会影响你吧?”
高德福想了半天,短信回复:“时间会告诉你一切。”
十几位本家亲戚围着圆桌客套了半天,刚坐定,陈笑差人把酒菜送了过来。6个脸盆大小的不锈钢盛菜容器摆上:油焖小龙虾、蒜泥蒸小龙虾、烧鸡公、红烧黄鳝牛蛙、红烧卤寡鸡蛋、酸菜财鱼。一青花瓷坛子是订制的本县莲花湖白酒,20斤装,一打开酒香醉人。
“好酒好菜,恭敬不如从命,我们谢了高局长。”周家幺爹不讲客气,端起一杯酒,仰脖一口干掉,一只手抹着嘴巴,先用楚剧的老生唱道:“莲花湖酒,杯杯爽口。”再用楚剧的花旦对唱道:“喝了莲花湖,浑身都舒服。”引得大家敲碗敲筷,一个劲地喝彩。
周家幺爹是村里远近有名的酒麻木,一辈子闻不得酒,是一个一根锈钉子都能喝半斤酒的主。90岁的人了,见酒必喝,喝酒必醉,酒醉必唱。周家幺爹会唱楚剧,楚剧多悲腔,周家幺爹酒喝到位,唱起楚剧的悲腔,一慢三拖,一深三浅,心肠再硬的人都要落泪三场,用高一山的戏词是“鬼听了鬼哭,狼听了狼嚎”。白马村有周家幺爹的顺口溜:高老鼠的药喝不得,周家幺爹的酒最缺德。寡妇家的大门摸不得,周家幺爹的楚戏听不得。鸡子听了不生蛋,日头听了不落山。饿死鬼听了不端碗,走夜路的听了脚打颤。姑娘伢听了“好事”走得快,母猪儿听了不下崽。大媳妇听了冇得奶,毛桃子听了花不开。都说这顺口溜是高一山编出来的,没有考证。高一山呢,不承认也不否认。
也是怪,不喝酒的周家幺爹,你三棍子打不出他一个屁来,一句唱词都记不得、唱不出来。喝酒的周家幺爹,端杯就来,喝一晚上能唱一晚上,绝不重复。最神的是一出戏里生旦净末丑,主角配角,他一个人包圆。还有琴啊鼓啊,伴奏的引子、过门、尾声、行弦等,他一张嘴包干。也就是说,只要有酒,他一个人能唱一台大戏。也是周家幺爹八字命好,和那早已归西的老伴一生生了9个丫头,养活过来4个,虽说四张嘴要吃饭,抚养艰辛,但长大后一个比一个出落得漂亮,一个比一个懂事、勤快,号称“白马四凤”,周家幺爹老伴也是美人胚子一个,村里人又把她和她的四个丫头并称“白马山五朵金花”。周家幺爹四个姑娘个个嫁得好,又一个赛一个的孝顺,周家幺爹有四个酒坛子,那喝不完的酒就像村里白马河不断流。
刚开始,大伙是争先恐后地抢着给高德福敬酒;几杯下肚,大伙搜肠刮肚地给高德福讲村里的故事;一坛酒喝了一大半,大伙安静静地听周家幺爹唱楚剧。
周家幺爹先唱了一曲《张先生讨学钱》,接着唱了一曲《王婆骂鸡》,最后唱了一曲《杨绊讨亲》,这些都是小戏,唱起来不费力,高德福小时候最爱听。唱着唱着,周家幺爹突然停下来,一段念白道:“大伙不说话了,酒坛子里也没有酒了,我周家幺爹撩起窗帘看外边一看,日头等着落山了,走喔走喔也不谢主人了。”高德福早就趴在桌边睡着了,他不能送客,本家亲戚们也没有向他告辞。
高一山把客人送走后,把高德福送到他母亲的房里,安顿睡下。高一山看到时间还早,回到自己的房里,把长篇小说《风流白马山》打印稿摆到桌上,他要在送高德福看之前再校对一遍。
村里人都说高一山是个文学疯子,快五十岁的人,农活不做,工不打,婚不结,一天到黑做文学梦,就没有醒来的时候。他母亲都70多岁了,还要种地养家,给高一山弄饭洗衣。高一山的父亲是上门女婿,高一山3岁时,一天下湖挖藕,围子没打好,凼子太深,垮塌的湖泥把他活埋了。母亲守寡把高一山拉扯大,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高一山身上,希望高一山能像高德福那样通过读书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端上国家的饭碗,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为自己养老送终。高一山读书,除了语文,就没有一门课再强一点,从初中念到高中,数理化三科没有一次考试及格,复读两年,高考三次,成绩一次比一次差,离高考录取分数线一次比一次远。世界上没有上大学的人多着呢,考不上大学找工作吧,托高德福的关系,到公社企管会当秘书,本来做得好好的,不晓得哪根神经接错了,他和公社里一个也喜欢文学的小嫂子好上了,两个人私奔到深圳。那小嫂子的男人带着一帮子人赶到深圳,在出租屋找到他们,那小嫂子对自己男人死心,打死也不回家。她男人拿她没有一点办法,只好把气撒到高一山身上,一顿往死里猛打,事后高一山在医院住了三个月才恢复。没两年,那小嫂子找了个香港老板做二奶,把高一山一脚踢了。在深圳混不下去了的高一山偷偷回村,从此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几十岁的人也不成个家,靠种地的娘养着,村里人很是看不惯。村干部安排他到村委会打杂,给他娘俩办了低保。陈笑回村后,把高一山作为自己的扶贫对象,安排到太一农庄做企业宣传,高一山一边在陈笑的企业打工,一边做自己的文学梦。
半夜鸡叫,把高德福弄醒了,他看看手表,才3点多钟。村里有一户养鸡专业户,每天很早把蛋鸡运到省道边打批发。高德福感觉口干舌燥,起床到堂屋找水喝。拉亮灯,高德福看到圆桌上堆放着很多土特产,这是来喝酒的本家亲戚们送的,有豆丝、麻糖、腊肉、干鱼、脱水干菜,还有酒瓶装的小磨麻油和可口可乐瓶盛的蜂蜜。这些善良的乡亲们啊。高德福眼睛一红,感觉眼泪落进肚里,胸口能感受到一股微热。
喝了一小口温开水,高德福立马感觉到人舒坦多了。高一山卧室还亮着灯,他走进去,发现高一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走近还能听到他的轻微的鼾声。他没有惊动他,只是为他披上一件外套,拿上书稿,关上灯,轻脚轻手退出卧室。
高一山醒来时太阳已经晒屁股了,手机显示10点25分。他看到书桌上自己的小说稿下边有一部手提电脑。小说稿里夹着一张信纸,是高德福叔叔写个他的留言。
“一山吾侄:
昨夜匆匆看完你的小说稿,个人觉得很有进步。小说的感觉很好。有三个建议:一是关于小说标题,我们白马山是革命老区,是一块无数先烈英勇奋斗、流血牺牲的红色土地,所以小说标题我建议不用《风流白马山》,换为《铁血白马山》或《浴血白马山》为好。二是关于内容,我们白马山有三段革命斗争历史,其一1928年,肖利三遵从党的号召,从武汉回到白马山发动秋收起义,这是在白色恐怖下,不屈的武汉共产党人,以革命的武装反击反革命的武装,打响的第一枪。其二1938年,肖利三以白马山为根据地,创建襄水县抗日中队,这是武汉共产党人领导建立的第一支地方抗日武装组织,他们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武汉光复。其三1948年肖利三秘密组建襄水县游击队,迎接解放军渡江。建议以这三段历史为主线展开小说情节,推动故事发展。三是关于人物塑造,肖利三等人物我觉得还是很丰满很有个性,但是以你爷爷为原型的高保长这个角色有高大上之嫌。你爷爷做伪保长,帮日本人做事这是事实,虽说也为新四军和游击队做过事,抗战胜利后也没有追究你爷爷汉奸行为,但不能因为没有追究汉奸行为,就反证你爷爷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是从事地下抗日工作。这么多年你娘上访也没有结果。因为你这是以白马山老区革命历史写的小说,必须遵循历史的真实,在你爷爷的事情没有结论的情况下,你在小说里把你爷爷塑造成为一个智勇双全的地下抗日工作者,存在以小说为你爷爷平反的嫌疑,这将影响你的出版。
我不是写小说的,谈不出什么名堂,我的意见也不一定正确,仅供参考。送你一部手提电脑,供你写作用,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另资助你5万块钱出书,我将打到高荇卡里,由他转交你。
吾侄,你娘让我劝说你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我想这是人之常情,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是专业作家,文学也不是人生的全部。古人把成家立业作为男人的终极目标,可见家和事业一样是男人的伟大理想。你娘,我嫂子年岁大了,你能解决个人问题,早点结婚生子,是对你娘最大的孝顺。弗洛伊德认为,欲望是人生的原动力,我想,一个没有欲望的作家,他的文学道路是走不远的。
吾侄,叔今天去武汉,不再回来了,最后有一事相托,我前天在我母亲的墓地边栽了一棵乌桕树,我走了以后,你要每天上山帮我给树浇水,直到小树成活,记住每天都要给树浇水,一天也不要耽误,不管下雨不下雨,千万别忘!
高德福即日。”
叔啊我的亲叔。高一山把手提电脑连同自己的书稿紧紧搂抱在胸口,仿佛把高德福搂抱在怀里一样。
高一山拎着一桶水上山,到了山顶只剩半桶水,人累得不成样子,正好高德福母亲墓地边有棵松树,松树下有两块青石,高一山一屁股坐下,滑溜溜、冰凉凉的。他四处寻找高德福种下的乌桕树,好像没有,难道高德福哄我,不会吧,他转身发现,乌桕树在自己刚才坐着的背后,离松树三步远。
高德福种下的乌桕树有一人多高,枝条上缀满芽苞。高一山浇完水,又来到青石上坐下,他经常登顶看日出日落,寻找创作灵感,从来没有发现这松树下两块摞着的青石,白马山是贫瘠的花岗岩石,这青石一定是有人从别处背上来的,谁吃了饭没事干背两块青石到这里?这闲着无聊的家伙想干什么?高一山无意间向头顶望望,这青石上方是松树的一根碗口粗的横枝,高一山站在青石上,奋力向上一跳,抱住横枝,翻身骑了上处,很快发现有绳索勒痕,高一山呵呵笑道:“原来有人在这里荡秋千啊。”下来的时候,高一山的脚踩到上边一块青石的边,身子踏空丢落地上,“狗日的,这里上吊好,一根裤腰带就解决了,寻死利索。”他恨恨地骂道。
“一山,你在哪里?”高荇打电话高一山:“听到了没有?急死人了的。你知道你高德福叔叔现在在哪里?”
高一山说高德福去武汉了,可能要回北京。高荇说高德福电话转秘书台,整个人失踪。
高荇对高一山说:“我和你说了,你不要和外人说,你高德福叔叔这次回来祭扫可能藏着背人的事情,他们单位一位领导已经进去了,在接受纪委审查。高德福是这个领导一条线的,恐怕有牵连,外边传的很凶,所以我担心他出事。”
“不会吧,我叔回来这几天很正常啊,不像有事啊。”高一山说道:“再说我叔这个人一向正正派派的,不像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你想多了吧。”
“我当然不希望他出事,我也觉得他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但我是从我们县长那得到的消息,北京同乡联谊会的人说的,很准的。”高荇说:“我得把他找到,看他到底是回北京了还是在武汉。你一点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
“他在他母亲坟头栽了一棵树,让我每天去浇水,下雨天也要浇水。”高一山说:“对了,婶婶的坟头那棵松树下突然冒出两块青石,好像有人荡秋千过。”
“荡秋千?还上吊!”高荇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对高一山说:“高一山,你从现在起就待在婶婶的坟头,最好守晚一点。明天一早也去守着,你不问为什么,照我的话做,千万千万。”
“你回来守,凭什么让我在这坟山鬼岭担惊受怕的。”高一山说。
“你真是个书呆子啊。”高荇骂道:“你叔让你每天给他栽的树浇水,下雨天也要你去浇水,那不是要你去为他收尸吗?你看着办吧!”
5
翅膀变得沉重
和雾霾一起坠落
风行中的快意
收窄呼吸
遍体鳞伤
却找不到痛
不安疯长着
莫名的惶恐
——摘自高德福的诗歌《亲爱的,让我把灵魂寄存你那好吗》
高一山的骂声能不能传到几十公里的黄鹤楼?此刻,高德福正在登楼远眺,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他调侃道:“是谁在想我,还是谁在念我呢?”
高德福用新办的一个电话卡给姜莉发了一个短信,但直到他到武昌都没有收到回复,他相信她一定会回他短信,为了打发时间,他买了一张黄鹤楼门票。
说真心话,他不喜欢黄鹤楼,作为武汉人好像不太好,但这是真实的。四大名楼里他最喜欢滕王阁。高德福以为,黄鹤楼崔颢的诗句太空,没有人间烟火味。岳阳楼范仲淹的序太假,进退忧乐思想政治意味太浓,只有滕王阁王勃的赋空灵,性情滋润。在武汉工作时他经常登黄鹤楼,只是为了登高望远,清凉一下尘世俗气而已。
“峨眉山,离天三尺三,老子看是你们四川幺妹子撒尿三尺三。”一听就是武汉人别着一口四川话打趣四川朋友,浓浓汉味里听不到多少川味来。
“八毛五的,你妈还黄鹤楼半截插在云里头,我看是插在你堂客的x里头。”那四川朋友急了,用一口夹生不熟的武汉话回击,浓浓的川味里也听不到多少汉味来。
一行人从高德福身边走过,一股麻辣小龙虾味袭来,让高德福没有过早的胃闹腾起来,险些吐了。
“大哥,你们不要说粗话嘛。”一个女生带四川腔的普通话说:“我想知道到底是黄鹤楼上看帆船还是黄鹤楼上看翻船?”
“他们湖北人最爱看热闹,当然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唦,瓜婆娘。”四川的朋友抢先说道。
“幺妹你不要听他瞎款。是看翻船,但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救人唦。站得高看得远,发现有翻船就指挥抢险。”武汉的朋友向女生解释道:“不过现在都改了,改成看帆船,有文化了。”
“昨天有一个出租司机把车开到武汉长江大桥,翻桥跳江,尸体在阳逻打捞上来的。”武汉的朋友说道。
“又是《楚天》新闻?”女生道:“我们寝室里学新闻的师姐说,楚天新闻报,丑事天天报。”
“老子从黄鹤楼跳下去,你们不要救我啊。”四川的朋友做了一个飞身跳楼的动作。
高德福看到心头一紧,浑身发毛,他也知道这孩子是闹着好玩,但闪过他头脑的是纵身一跳、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的恐惧。
前些时,他翻墙找到一家英语自杀网站,经常半夜一个人浏览,这家网站上自杀的方法成百上千,跳江或跳楼被排在第三,第一是吃安眠药,第二是上吊。每次浏览网站不但没有恐惧感,反而有一种兴奋、一种解脱,而此刻站在黄鹤楼,只是看到年轻人疯闹,心头一紧,恐惧感油然而生,他不知道为什么。
感觉有点饿,出了景点,在司门口转转,人太挤,没有看到好的小吃门店,他无意识地往大成路方向走。一座城市,总有一种味道,积淀在人的记忆中,时不时就会被重新记起,唤醒你的味蕾,让你迫切想要找回那熟悉的味道,大成路确实藏着很多老武汉的记忆。高德福走近一家碧螺春餐馆,刚开始他以为是一家茶叶店,正在仔细打量时,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小嫂子出来把他半拉半拽地“请”进来,原来是一家主打螺丝菜品的餐馆。江南多产螺,现在正是吃螺的季节,小店的生意非常好。高德福点了一碗螺丝下粉,又要了一份麻香螺丝带着路上吃。这家餐馆的螺丝下粉,螺丝肉很干净,切得很薄,微微酸辣,高德福感觉很是爽口。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母亲总会在湖里沟里弄一些大大小小的螺丝,回家洗干净做菜。大的螺丝用水煮了后,挑出白花花的螺丝肉,切成片,或炒野韮,或烧大豆米。小的螺丝用水煮了后,用夹钳钳去尾部,把螺丝的肠子清除干净,然后在水里放上大料,放上姜葱蒜料酒,把螺丝回锅小火慢熬,几个小时后带壳盛上,用牙签从壳里挑出螺丝肉吃,很是上味。
在昙华林,高德福找了一处小茶馆,要上一壶茶,开始享受美味的香辣螺丝。
姜莉第一次到高德福家还是一个读初二的15岁丫头,也是这个季节,高德福的母亲炒了一盘螺丝肉雪里蕻腌菜,让姜莉念叨到了一辈子。那是个礼拜天,高德福放牛后,帮母亲插秧,插着插着,突然发现自己被秧苗包围了,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田里多了一位海螺姑娘。姜莉父母是中学老师,姜莉从小跟教美术的父亲学画画,不仅画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高德福当时读高中,已经是全县有名的学生诗人,在省市党报发表了很多诗歌,县报副刊几乎每期都有高德福的诗歌。姜莉用隽永的小楷,把高德福发表的诗歌手抄编辑成册,每首诗歌都配上自己的插图,装帧漂亮的封面,题名白马山之恋。这天她是专门来送手抄本诗歌集的,在田间小路正好看到高德福娘俩在插秧,她就跳下秧田,不做声不做气地帮他们插秧。丝丝小雨淋湿了姜莉的薄袄,高德福的母亲让姜莉换上自己的袄子,在火塘为她烤干薄袄,看到两个孩子互相喜欢,她想将来他们能走在一起该有多好。在高德福母亲弄饭时,他们在他家后院竹林挖竹笋,挖着挖着,突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双目对视,无限的情爱包围着被火燃烧的他们,雨滴湿润了鸟鸣,花香浸透了蝶影,高德福终于忍不住冲动,把姜莉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吼道:“你就是我媳妇,你就是我媳妇。”
穿着高德福母亲棉袄的姜莉单薄的身子,被小牛犊似的高德福紧紧地抱着,她只感到一种幸福让她窒息,她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耳边一句又一句“你就是我媳妇”,唤醒少女的羞涩,让她脸一阵白一阵红,仿佛春天来了,梨花开了桃花也开了。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是春来的声音,那是花开的声音,那是爱情的声音。
春天是爱的季节,春天是被爱的季节,不管最后两个相爱的人能否走到一起,但他们的心永远不会分离,因为他们的身心被这个季节牢牢地捆死,他们都会怀念爱情,他们都怀念春天。
那天,高德福送姜莉,走在田间小路,高德福突然诗意大发,为姜莉写了一首诗《小妹学插秧》,后来发在《湖北日报》东湖副刊——
弓腰,
如镰。
两根小辫,
冲天。
一溜溜的秧儿,
不成线,
追着歌儿撵。
直直腰,
瞅一眼,
小手捂住泥脸。
妈妈快来看,
水田里,
落下一群“八”字雁。
姜莉发来短信,她正在从长沙赶回来的路上,晚上7点可以到家,让高德福到她的工作室见面。手机秘书台告知有很多未看短信,高德福浏览了一遍,发现有一个陌生电话发来的短信,就一句话“老师回不来。”高德福心一沉。高德福突然想喝酒,准确地说,他想醉。他记起姜莉的工作室边上有一家叫杨柳岸的酒吧,烧烤很地道,以烤鱼为主,他起身出门,叫了个滴滴打车。
高德福在杨柳岸酒吧靠窗的位置坐下。烤鱼端上来后,要了一瓶20年陈酿黄鹤楼,一个人就着窗外夕阳独饮。第一眼看到“老师回不来”,他心里挺紧张,现在他反而无限轻松起来,喝下第一口酒,他对着对面市政府楼顶“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在心底高声吼道:“让暴风雨来得更强烈吧!”
那天,高德福在云南出差,在人民网看到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发布的消息,刘杰龙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接受组织调查,回到北京,直接去了老首长家,也是他和刘杰龙的老师家,在十几分钟的交谈中,这位被视为他们两人共同政治导师的“副国级”一言不发,除了他走进办公室时微微点头示意,他一直毫无表情地坐着,走的时候也没有起身。临上车,师娘赶出门,抓着他的手,附在他耳边嘱咐:“山雨欲来,明哲保身,不要联系。”
高德福和刘杰龙是老师最喜欢的得意门生,老师升为“副国级”后,刘杰龙由副处长到副司长,又由办公室主任到党组成员、副局长,上升势头十分的顺畅。特别是十年前,老师又向刘杰龙推荐高德福接任办公室主任,高德福得以进京为官。去年,高德福升任副局长,虽然还兼着局办公室主任,但已经贵为副部级。刘杰龙出事前已经是排名第一的副局长,只等着老局长进人大腾位置,也就是正部级就在眼前,而就在这当口出事了。
几年前,刘杰龙第三次离婚,与电影界一位一线大龄明星闪电结婚,第三位就放出风,她要联合几位姐姐把刘杰龙扳倒,如果扳不倒刘杰龙,她就从世贸大厦跳下。那个时候,高德福就感到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杰龙一旦真有事,高德福就无法保平安。也是从那个时候起,高德福有点后悔不该进京,尽管那时高德福还只是个正司级办公室主任,但副部长级正在向他招手,高德福感到这个还没到手的副部级迟早会要他的命。
高德福看到中纪委关于刘杰龙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接受组织调查这几个字时,就知道刘杰龙经济问题和作风问题是跑不脱了。刘杰龙的作风问题明摆在那里,他是把人家女明星肚子搞大了,没有办法才哄着第三任说先离婚,等和女明星结婚把事情摆平了,再把女明星一脚踹掉,再复婚。而刘杰龙和第三任一离婚,就高调与女明星结婚,不久把孩子也生了下来。等第三任找他复婚,他翻脸不承认有那回事了,这还能不出事?但是高德福请出老师一起做刘杰龙工作,警告他小心阴沟里翻船,无奈刘杰龙口里说好,就是不照办。第三任告刘杰龙重婚罪稳稳当当,你还没有离婚,女明星就怀了你孩子,不罪有应得?作风问题是他拉的屎该他自己吃,经济问题高德福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了。
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请进”。
“姜莉,你在家怎么不开灯啊?”高德福轻车熟路地换了鞋,抬头隐约看到姜莉坐在那把红木椅子上,问道:“灯坏了,我帮你看看吧?”
“这不是亮着吗?我没有打大灯,我不想看你,今天我们就暗灯夜谈吧。”姜莉说道:“你不回来,我准备上北京找你,我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自从在报纸上看到刘杰龙局长被中纪委调查,我就为你担心。今天北京朋友告诉我,你们的老师也被请到中纪委协助调查,我担心这个黑洞越来越大,我不管他们的事情,你只告诉我,你会有事吗?喝茶吧,刚泡的金骏眉,新茶。”
“你既然都知道了,我就不藏着掖着,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找你把心中的一些事情说出来,然后……”高德福欲言又止。
“然后就以死了之,一了百了,是不是?”姜莉声音突然提高责:“从你的人品和性格我知道,你不出事是不可能的,但绝对不会出太大的事,起码不会出掉头的事,怎么一遇到坎就想到死,死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我能怎么样?”高德福说道:“我实话告诉你,我的问题就是两个,一个是当初刚到北京,刘杰龙安排我一套60平米房子,在奥运会村,他先说是单位安排我住的,前几年他听说我买房,就说那房子早就在我名下办了证。”
“你要了?”姜莉问道。
“证在刘杰龙手里”高德福说:“问题是他以我的名字办了证。而且我一直住在里面。按现在的价格就是600万啊。”
“还有呢?”姜莉接着问道:“要说实话。”
“还有就是小金库,我一到北京,刘杰龙就给了我一个卡,当时里面有50万。”高德福说道:“最高时里面有200多万,这些年下来,这张卡里少说大几百万。”
“钱你花了没有?”姜莉问:“钱肯定不是你弄来的,但不知道你花了没有?”
“主要是供他花。有时我们一起办事,买东西,请客送礼,单位不能报销的都是这里面开销。”高德福说道:“像我们每年送老师夫妇到海南过冬,一次五、六万,都是用的这张卡里的钱,这也不能只算到刘杰龙头上。”
“你好好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姜莉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喝茶。”
“到底是新茶,这金骏眉口感就是好。”高德福说道:“好久没喝上这等金骏眉了,你知道我就好这一口。”
“你好像不紧张了?”姜莉说道:“事再大也不至于要你的命吧,你为什么想到死?你准备选择怎么死?在你母亲坟头吊死吗?”
“咣当”高德福的茶杯掉落地上。
“谁说我要死啊?”高德福问道:“这不能瞎说啊,我是共产党员,党的高级领导干部。”
“高德福,怎么这个时候想起自己是一名党的高级干部?”姜莉说道:“花小金库钱的时候你想到没有?刘杰龙送你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不以共产党员的名义严词拒绝?我说你就不该去北京,就不该贪图这个副部级。”
“我是真后悔啊,怎么不小心就成为腐败分子?丢人啊!”高德福说道:“这次回去,看到乡亲们我就惭愧,在我母亲坟头我恨不挖个洞钻下去!”
“懂得后悔说明有救,就怕你死不改悔。你问谁告诉我的,告诉你,这些天高荇部长一直担心你出问题,今天还打电话让我从长沙赶回来。我问什么事,他说救命。他还让高一山在你母亲坟头守着,怕你上吊自杀。高荇正在往我这赶,大家怕你出事啊。”姜莉问道:“还准备以死谢恩,一死了之吗?”
“我能怎么样?我是死有余辜,没有其他的路可走啊。”高德福说道:“不怕你笑话,我也知道我罪不至死,但我不能出卖恩师兄长啊?”
“真是几多年的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姜莉骂道:“请原谅我骂粗话。不是他们,你能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还恩师兄长,他们只是腐败分子,他们不腐败,纪委找他们干吗?你和腐败分子称兄道弟,恩义情长的,你想到过人民吗?腐败分子坑的是国家,害的是人民,你还要和他们同流合污吗?你不该和他们分开界限吗?”
“那你要我怎么做?”高德福问道:“你让我去找中纪委去?”
“是啊。”姜莉说道:“你不去我去?高德福我告诉你,你如果不去,我姜莉真的就去了,我要去救一个畜生,一头猪。”
“你让我去说什么?说房子的事?说小金库的事?”高德福说道:“如果刘杰龙自己都没有说这事,我说了不是害了他,不也害了我自己。”
“纸包得住火?”姜莉问道:“你先说了算你自首,要是等他说了呢,你自首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今后如何做人啊?”高德福说道:“打死我也不能说,说了就是天大的笑话。”
“那只有死。”姜莉说道:“难怪你寻死觅活的,那你准备怎么去死呢?你找死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你别气我,我是真的准备去死的。”高德福说道:“我找你是想和你告别,再就是还你两件东西。”
“是不是我手抄本你的诗集?是不是我结婚前夜送你的大辫子?”姜莉说道:“我不稀罕,我珍爱的东西已经被腐败分子玷污了,你拿到你母亲的坟头烧了吧,也给自己带点钱去阴间的路上花。”
“我、我……”高德福刚把两件东西从包里拿出来,又放进去。
“我们不谈了,你去洗个澡,冲个头清醒清醒一下,等会我们接着聊。”姜莉说道。
姜莉初中毕业考上县幼儿园当了一名美术老师,后保送湖北美术学院,毕业后在市美协做了一名专业画家。当时高德福还在县文化馆当辅导老师,姜莉父母坚决不同意她与高德福交往。不久别人介绍一大学老师,在父母严逼下,万般无奈的姜莉同意结婚。结婚的头一天,姜莉特地回到县城,与高德福泪眼别离,同时把自己剪下的长长的辫子送给高德福作纪念。
“这一辈子我就爱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高德福啊,你是知道的啊,你为什么如此糊涂。”姜莉抱着两件宝贝:“我的初吻、我的初恋、我的处女之身都给你了,我就不信唤不回你的良知、你的本性。”
姜莉也拿出一样东西来,等着洗完澡出来的高德福。
“德福,你看这是什么?”姜莉问道。
“谁画的?真好,红梅朵朵开。”高德福说道:“确实不错,我喜欢红梅。”
“这是你画的,知道吗?”姜莉说道:“我以洁白的身子为你做画布。”
高德福一下子明白了,那天姜莉送给自己的除了那根辫子,还有纯洁的处女之身。处女的血点点滴在一条丝绢上,宛如红梅怒放。姜莉把这条丝绢装进一个红木画框,小心收藏起来。
因为新婚夜不见新娘赤红,两个人的关系从开始就紧张,即使后来生了小孩也不见好转,待孩子上大学后,两个人协议离婚。因为丈夫没有看到处女红,因为姜莉心里只有高德福,这就是一段婚姻悲剧的根源。
“姜莉,我对不起你。”高德福长跪在姜莉跟前,说道:“嫁给我吧,我马上和你嫂子办理离婚手续。其实,她在悉尼和一个华裔同居了,儿子一直劝我和他妈妈离婚,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离婚是让一个错误的开头有一个正确的结束。原先吧我想离婚和你结婚,她耗着就是不离婚。后来她到澳洲有了自己真正的爱,我为了所谓的前途,不肯离婚耗着她,一辈子就这样耗死了,谁也没有落得个值。”
“算了吧,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姜莉说道:“我不稀罕和你结婚,我这么多年一个人过也习惯了。”
门铃响了,姜莉开门,高荇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高荇部长来了,到我这你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喔,送你哥的。”姜莉把灯开亮,问道:“他哪里有心思吃这吃呐。”
“还真不是送您的,这是乡亲们送我哥的。”高荇说:“高一山这小子嘴巴不严,搞得村子里风风雨雨的,乡亲们都为我哥担心,这不,非要我来找他。”
“什么都不说了,高荇,麻烦你帮我买张明天飞北京机票,越早越好。”高德福望着姜莉问道:“你家里有烟吗?”
不久,纸媒、网媒相继发布消息,某某局副局长高德福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谋取私利,其行为构成严重违纪。鉴于高德福能主动交代问题,并有立功表现,经中央纪委审议并报中共中央批准,决定给予高德福开除党籍处分,取消其副部级待遇,降为科员;收缴其违纪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