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权压抑下的抗击
——电影《驴得水》中的女性形象探析
2019-11-15黎荔
黎 荔
女性主义运动发轫于18世纪的法国大革命,由妇女领袖奥兰普·德古热领导,最初被称为女权主义,后来因为“女权”一词具有性别失衡的贬义色彩被改称为“平权主义”。因此,现代女性主义发展至今,已经成了平权主义的必要前提。平权主义倡导男女平等,反对极端化的两性观念,以提高全体人类的综合素质为手段,从而实现所有人自尊互尊的终极目标。女性主义的观念基础是认为,现时的社会建立于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夫权体系之上,因此女性主义的出现是对男权社会的反抗。
传统中国男权观念中女性处于绝对的从属地位,她们往往生来便被教育三从四德;出嫁时更是要由家中年长的女性教授妇人礼仪,所谓“亲结其縭,九十其仪”,只为求得丈夫些许怜惜,甚至丧失自我也在所不惜,以求获得家庭与社会的庇护。现代女性主义则对这一传统男权观念大加斥责,认为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应该与丈夫享有同等权利与同等义务,表现出最为真实、良善、优美的自己。《驴得水》一片通过人物冲突、情节安排凸显现代女性主义中蕴含的真善美元素,以此对抗处在睡眠中随时可能苏醒的男权观念。
一、女性之真与夫权观念的冲突
《驴得水》的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当时的中国正处在国内、国际环境剧烈变化的时代,新思想的冲击导致部分女性开始正视自己在家庭与社会中的合理与合法地位,但另一方面,男性仍旧不愿放弃男权主导下的畸形社会形态。女性可以说是被看做男性的附属品,男人总是站在救赎者的立场看待女性。两种观念的碰撞爆发出巨大力量,影片将这种激烈碰撞呈现在大银幕之上,从一个封闭的无名小村庄发生的悲剧折射出整个大时代的性别观念巨变状态,可看出导演见微知著的引导手法,娴熟至极。
《驴得水》中铜匠之妻在遭遇背叛的婚姻经历中表现出的“荒唐无理”行为,是对现代女性真实品质的最佳诠释,她与片中各个人物的冲突反映了女性之“真”与传统男权观念的斗争。铜匠之妻是影片中最不起眼甚至是最不讨喜的女性角色,戏份不多,但却带给观众剧烈的思想冲击。这个乡野女子第一次出场便是叉腰骂街的泼妇相,她围着粗布围裙,头发乱糟,发髻偏落,连脸上的皮肤都好像沾染上常年未洗净的油渍,说出的话也是平常女子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她在片中的扮相被导演刻意丑化,一方面是为突出其性格的野蛮无理,另一方面则是反衬她所作行动的合理性——她的处事动机符合伦理,只是方法欠佳。一个常年为家庭付出的已婚妇女遭到丈夫的背叛,不再被默认为是合理之举,在这个敏感的时代,这意味着一方对婚姻契约的违反,不仅会遭到道德谴责,而且不符合所有人心中的公正之法。古代中国将善妒视为女子七出之罪的其中一项,正室不仅不能拒绝丈夫的背叛,反而要主动为其纳妾。在现代中国社会,这样被动的相处模式无法为大多数新时代女性所认同,现代女性崇尚平等与自由,在家庭生活中寻求与作为丈夫的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与家庭角色。
德裔美籍的哲学家弗洛姆曾在著作《爱的艺术》中表达其现代男女观:作为性别的两极,男女可以不同,但必然平等。正如铜匠之妻能够对洗衣做饭甘之如饴,履行她作为一个女性角色(妻子)的责任,但同时也有权利对铜匠的出轨采取必要措施。铜匠之妻正是现代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应有的一个典型形象,抛开她的野蛮与丑陋,这个人物具有更为现实的深层意义。
铜匠之妻具有“真”的性格品质。真实之相大多声嘶力竭、体面全失,常被世人定义为“粗鄙丑陋”,然而却最能代表芸芸众生的悲戚常态。性情直接的她找到学校,逼迫校长交出勾引丈夫的女人,对“不要脸的狐狸精”的嫉妒是女性对情敌最为真实的应对情绪;后来铜匠出场,一心只想保护与自己有过露水情缘的女人,反而对日夜相伴的妻子拳脚相向,铜匠之妻挥起手中农具不顾一切地敲打铜匠的愤怒是“真”;情节再到后面,铜匠面对张一曼的残忍拒绝和侮辱感到无限绝望,而作为妻子,她看到自己丈夫为了另一个女子变化至此,明白婚姻中的爱情完全丧失,手中的农具再也挥不起来,反倒是慌了神。一心劝慰铜匠希望他与自己回家,人物此时内心的极度恐惧是“真”,是人即将失去所爱之物时患得患失的常态。此处的情绪变化极为剧烈且令人匪夷所思,但完全符合一个妻子面对爱情流失时惊惧的心路历程;剧情发展到接近尾声时,铜匠性情大变,再不复当初的淳朴善良,学习了大量知识的他成了所谓的吕得水老师,并且妄想娶校长女儿佳佳为妻。这时的铜匠之妻已然彻底死心,她闹到婚礼现场,成了这场巨大谎言的最有穿破力的一根刺,这是一个乡村女性泄愤的唯一做法,也是她最“丑陋”的“真实”之处。这场闹剧在这个真性情女人的搅和下达到高潮,校长和老师们、教育部与罗斯先生全部乱作一团。
铜匠之妻深爱丈夫,作为家庭生活中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角色,面临背叛她并未像中国传统妇女那样掩饰太平,也不打算用所谓的“爱”溶解背叛,反而是被无形中生长起来的现代女性主义观念所影响,她开始反抗沿袭了几千年的男性背叛,成功抵挡夫权观念。
二、女性之善与父权观念的冲突
孙佳一角在《驴得水》整部影片中是年龄最小的,大概导演是想将老庄的赤子之心的概念融入影片中,因此将这个校长女儿的角色设置得如此出尘脱俗,毕竟她是整部电影中唯一一个没有为了所谓大事而牺牲小节的角色。这个女性角色集合了整部电影中所有人物的闪光点,仿若一颗星辰照亮昏暗的前路——如铜匠之妻般坚守原则,却多了铜匠之妻没有的柔婉天真;如张一曼般仗义率真,却没有张一曼的风尘。其他角色性格的立体变化更为犀利地反衬孙佳的纯善与坚定,表面良善实际毫无原则的校长、卑劣无比的裴魁山、在死亡面前卑躬屈膝的周铁男、得到知识后人性转恶的铜匠,所有的人物大多经历了从白到黑的变化,唯有孙佳始终如一,仿佛一枝纯洁而柔弱的白莲,象征着她对新生活的美好追求。
片中孙佳的第一次出场是和那头与电影名字息息相关的驴一起。众人无视为他们辛劳运水并且占了一个老师名额的老驴,在它的所居之处被火烧尽时,只有孙佳一点点地运水,希望可以浇灭火势,而众人对她这种无谓的行为表示不解,并认为不过是一头驴而已。这时的孙佳仿佛一头倔强的小牛,大喊着问:“那驴得水晚上没有睡的地方怎么可以!”在小孙佳眼中,这头驴已经不再是一头驴了,它与他们日夜相处、辛勤为他们的水源劳动,怎么可以因为物种的不同漠视它的生存环境,况且她也对父亲向上虚报老师名额的行为始终耿耿于怀,便更不可能将这头驴简单看待了。在这时,孙佳对驴棚的态度与校长便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反对自己父亲的观念,站在“善”的立场上义正词严地拒绝父权的压迫。
这时的乡村学校尚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大家亲近打闹,毫无芥蒂,校长看似纯良,裴魁山看似真情,周铁男看似正直,铜匠看似朴实,好像唯一不和谐的只有这个“不懂事”的孙佳了。其实,在此处导演便以孙佳留下了一则人性暗示——所有人都正常平静,与后面所有人的变节疯狂形成对比,唯有孙佳无比在意,也只有她坚持自己到了影片最后。在这个情节中,对待一头驴的态度实则便是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待众生的态度,纯真善良、内心坚定的人看到的是众生的平等。
铜匠变恶的事实导致孙佳崩溃大哭,她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说:“我错了,我不该教他这么多。”尚未经历过人性之恶的孙佳不明白知识的双刃效果,只好苦果自尝,她为了救父亲,只好答应与铜匠成婚,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般的理由劝服自己接受这场可笑的婚姻。此时的孙佳仿若披上盔甲的女战士,褪去之前的稚气活泼,她已经不再是在与父亲一个人的父权权威斗争,而是与整个传统观念中的父权、至孝观念决战,但显然,她的善与父权观念在这次的冲突中反而相成——她对父权的屈服源于一腔救父之心。她屈服于众人,屈服于父权,同时遵守住内心的善,决定嫁人救父。这个角色在最后一刻获得完满,这种完满来源于内心至善与父权夫权的融合。
三、女性之美与男权观念的冲突
影片中戏份最多也是最让观众印象深刻的女性角色是张一曼,这个从城里躲避流言飞语、躲避过去而来到黄土漫天的乡村的风情女教师,在导演周申与刘露的塑造下最具艺术张力,感染力极强。她的出场以及到后来的悲惨下场,与《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个红发妖娆、内心贞洁的女子的人生轨迹倒是颇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剪发”这一行为的重合,代表着在特定历史文化和伦理道德中,对女性性别的抹杀,并以暴力的形式对其存在的女性意识进行压制。这样的女子在中国传统男权观念中总带有可以被轻视的色彩,一朵灿烂的玫瑰可以时而把玩却不能养在家中,连把玩也需要戴着面具生怕被街坊邻居认出。然后,在必要的时候,美丽的她们只会成为这些男人口中的谈资,而所谓良家妇女的石块毫不留情地掷在她们身上。《驴得水》通过张一曼与多个角色的直接或间接冲突表现了男权现象。
裁剪合体的旗袍裹住玲珑身段的张一曼是风尘而随便的,不仅片中男性这样认为,连她自己也是这般轻看自己,但实际上,外表性感美丽的她内心亦是纯美的。影片由于时长、内容选择问题并未对张一曼来到学校之前的经历展开叙述,仅仅是通过裴魁山的辱骂之口进行了简短交代。曾经的她可能作风随便、可能任性妄为,但实际上这样的她也并未损伤到他人;作为一个女子,她仅仅是想要活得自由一些,想要不受婚姻的牵绊,因此与一些单身男人保持了在别人看来污秽的关系,但曾经自以为了解她的男人裴魁山却在求婚被拒后,毫不留情地来羞辱她。男性在万花丛中长日游是风流,女性遵从不婚主义与单身男子进行交往便成了“众人都可上的公共厕所”。这种不对等的看待男女的观念便是传统男权观念的遗留。
张一曼不仅与裴魁山有一段孽缘,与铜匠的情感纠葛更是惹得观众无限感慨。为了学校的存亡,张一曼与铜匠进行交易,成功让铜匠答应了众人的请求;在铜匠之妻来闹事时,伪善的校长要求张一曼独自承受苦果。这些曾经衣冠楚楚的男子,骨子里仍旧存有自私的极端男权观念,女性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件可以利用的物什,关键时刻随意舍弃。现代女性主义反抗的核心便是对女性的“物化”,导演将物化通过张一曼这个角色呈现在观众眼前,赤裸而血腥。曾经眼中含情的铜匠和裴魁山携手辱骂她、剪掉她的长发;曾经称兄道弟真诚相待的周铁男在一颗枪子面前竟然无视她遭侮辱;曾经待她如父如兄的校长一步步地以情感将她绑架。这些在影片一开头真诚而善良的男性最终暴露出深藏于人性深处的丑恶,将张一曼的美丽剥得一干二净。
铜匠妻对张一曼的打骂侮辱在情理之内,但多少夹杂了些男权观念色彩。作为妻子的她首先想到教训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勾引丈夫的女人,因为在她内心深处默认“张一曼勾引铜匠,铜匠处于完全被动位置”的这一想法。女性的最大磨难便是不肯站在具有一个性别特征的同胞之立场。在多数情况下,潜藏于内心深处的男权观念教导她们夫为坤、为天,因此,总会下意识地将罪过全数转移到婚姻之外的第三者,反倒是作为错误根源的男性,在男权观念的保护伞下轻易躲过罪责。
结语
《驴得水》作为一部话剧改编的小众电影,在拍摄手法和风格构造上有与以往电影不同的特色,但同时这种特色也遭到专业影评人的诟病,认为这种带有话剧色彩的电影拍摄手法是不成熟的标志,但导演刘露和周申依旧坚持自己的风格,拒绝添加过多的商业元素。导演周申从一开始就对《驴得水》的电影化改编抱有很大信心,他和刘露也一直坚持把握在艺术上的绝对话语权。由于他们对于艺术的“固执”,导致《驴得水》曾因找不到合适的投资方一度陷入停滞阶段;也正因为他们的执著,《驴得水》少了浮华而浅薄的商业气息,反倒是因其独特的拍摄手法和寓意深刻的剧情打了一回漂亮的翻身仗。《驴得水》最大的成功还是在于影片的内容和主题,其中蕴含的女性主义以及其与传统男权观念的各种冲突反映了当代中国的热点问题。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