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女性主义视角下的文本解读

王 利 李建华

电影《妖猫传》于2017年12月上映，由第五代导演的代表人物陈凯歌耗费巨资拍摄完成。这部融合了历史、悬疑、魔幻等元素的电影，自上映以来便褒贬不一：既有对改编方面的不同意见，也有对视觉层面的赞赏，甚至有对陈凯歌“精英化”叙事的批评。但比较统一的意见是，这部影片对杨玉环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以及透过杨玉环这个人物，陈凯歌表达出对女性的关怀。

一、改编与女性形象的重塑

《妖猫传》上映之初，曾被戏称为《贵妃传》，甚至有不少媒体人认为陈凯歌是要给杨贵妃重新立传。陈凯歌首先认为《妖猫传》本身并不是一部倾向于写实的史诗巨制，他并不想如同以往对于杨玉环的塑造一样进行非常具体的历史事件描述。在陈凯歌看来，杨玉环这个人物只能虚写，因为她本身在历史上也是一个缥缈的人物。电影也是改编自日本小说家梦枕貘的《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小说作者是一个“唐控”，同陈凯歌一样，两人对于唐朝都有着高度的评价和无尽的眷恋之情。陈凯歌在读完这本小说之后，既开始构思搭建唐城，也开始构思《妖猫传》的创作。

虽然同样是展示大唐气象，梦枕貘和陈凯歌却选择了不同的角度，梦枕貘以空海的视角带领读者领略大唐的人文历史，而陈凯歌则选择了杨玉环。陈凯歌在采访中毫不讳言地称自己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在他看来，把一切罪责推到女人身上，是世界政治的老把戏。中国历史上，从妲己到褒姒，赵飞燕到杨玉环，都是政治的牺牲品和罪责的承担者。这些女性在和平时期是盛世的符号，皇帝的宠爱标示着她们的地位，亦有向周围夷狄炫耀之意，但实际上不过是某种政治符号，而不是真正地对女性的尊崇。一旦发生战乱，这些女性就会成为政治和权谋的牺牲品。于此，陈凯歌将杨玉环设置为电影中的核心人物，而其他人物的塑造都是围绕着杨贵妃而展开。一如影片中白乐天所说：“让贵妃再活一次。”陈凯歌不仅仅让贵妃再活了一次，也让贵妃身边的李隆基，仰慕贵妃的白居易，甚至是玄宗时代的大唐也都“活”了一次。

电影在塑造杨玉环的过程当中，陈凯歌有意识地对杨贵妃这一角色赋予了相当强的人格特质，并将这一人格加以提纯和拔高，而不仅仅是将其表现为男性政治权利争斗中的一颗身不由己的旗子。在人物塑造的过程中，能够看到其身上被给予了“母性”和“神性”的双重完美特质——对身为孤儿的白龙施以善意，对狂狷诗人李白的不以为忤和赞赏，甚至面对李隆基的背叛、欺骗和伤害，杨玉环亦无损自身对爱情价值的判断。在陈凯歌的镜头叙述下，女性不再是围绕着个体生命权利进行抗争的“受害者”，而是由尊严的自身到成为承担男性救赎的拯救者。电影对这一角色的完成离不开对于杨贵妃悲剧命运的展示，而杨贵妃人物形象的确立又恰恰建立在她的命运以及她在当时所处的位置上。与此同时，杨贵妃在不同男人眼中的形象和她自身的传达亦丰富了这一角色。

二、从杨贵妃的命运审视女性地位

在确定了改编的重心为杨贵妃之后，陈凯歌也将故事的重点从探案转移到杨贵妃的悲剧命运上，并且对杨贵妃身为女性的命运与生死给出自己的态度和同情。

杨贵妃的命运其实在第一次正面完整的出场就有所揭示，而陈凯歌选择了一种浪漫到几乎魔幻的方式：让杨贵妃在皇城上荡着秋千，在长安成千上万的臣民的仰视中飘荡飞翔。然而，如此美轮美奂的画面中也包含着残酷的一面，也即身为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不得已。杨贵妃荡秋千的画面伴随着阿部仲麻吕的一句：“皇帝竟想到这种办法，让全天下人都看到她。”杨玉环身份的复杂性就在这一个镜头中展现出来了：她是全天下男人梦想得到的，是盛唐的一张名片，但说到底，依然只是李隆基的个人财产，如同一只架在秋千上的宠物。这一出场，透露了她的命运走向，江山美人，人之所欲。悲剧的力量也在这一刻产生：大唐强盛时，她享受荣光，衰落时，她自身难保，正如同她所处的位置，万人景仰却如临深渊。这一段容易让人想到《无极》中的倾城，同样是被囚禁在金鸟笼当中的一个无力挣扎的女性。

影片的重点是马嵬驿兵变，也是杨玉环命运中最重要的时刻。历史传说当中，李隆基为了安抚叛军不得以赐死杨玉环。在电影中，杨玉环的死却是李隆基刻意安排的一场政治阴谋，而杨玉环本人甚至连同她的爱情则沦为这场阴谋的牺牲品。杨玉环死得不公，如何在历史的迷雾中把这个不公展现到观众面前，导演巧妙地安排了一对化身讲出了这个故事——陈云樵和春琴夫妇。妖猫带来钱财，陈云樵肆意挥霍；妖猫前来讨债时，陈云樵则把罪责推导春琴头上，甚至见死不救。在面对妖猫复仇时，春琴对陈云樵说出，“祸是我惹得，钱是你花的”，这无疑是对陈云樵最露骨的讽刺以及对自己身为女性遭受不公的一句抗辩。无辜的春琴成了妖猫复仇中的牺牲品，恰和杨贵妃的命运相同，而大难临头的陈云樵选择牺牲春琴，又不由得让人想到在马嵬驿的李隆基。在揭开妖猫之谜中的一句台词——“幻术中也有真相”，解释了这两个事件的关系：陈云樵在中了幻术后勒死春琴，现实中唐玄宗赐死杨玉环。两者皆是选择牺牲女性来保全自己和权力，这就是幻术中的真相。

通过陈云樵夫妇的“幻术”，以及杨玉环的影子之春琴的悲惨命运，陈凯歌表达了对女性的同情和对男权社会虚伪残酷的无情嘲讽：杨贵妃和春琴在传统意义上都被冠以“红颜祸水”的评价，然而，这大多数时候不过是男人用来推卸责任的借口罢了。成功的时候，女人是男人的战利品，当自己的生死尚且不能自决时，女人却成了罪魁。不论是李隆基、安禄山，还是陈玄礼，都是同样的心理逻辑。影片中表现的杨玉环之死，只是给李隆基和陈玄礼的君臣斗打个圆场，顺便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虽然影片中杨玉环的命运被牢牢攥在李隆基、安禄山、陈玄礼等这一系列男性角色的手中，不得自由。但陈凯歌对杨玉环这个角色的关怀，依然透过白乐天这个角色得以表达。电影中空海对白居易说，“三十年过去了，你是唯一一个还心系贵妃的人”，这不仅是对《长恨歌》最好的注解，也表达了导演本人的心声。

三、男性眼中的“他者”与“主体”自身

自从波伏娃将“他者”引入了女性主义批评理论，这一概念成了女性主义批评的核心论点之一。“他者”指向的是依赖于“主体”自身之外的一切存在。虽然主体可以决定自我的存在，但是由于主体不得不呈现于外部存在，则必然导致“他者”眼光的出现。就此而言，女性是相对于男性的他者。传统历史和社会中，男性可以按照自身的意图来发展自身，完善自身，但是女性往往依赖于作为家庭和社会核心的男性，她们的形象和定位也依赖于男性的期望和塑造。

《妖猫传》中杨贵妃是真正的主角，但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形象亦十分丰富和立体，这些男性角色既有丰富的情感，同时又将其情感和其身份处境杂糅在一起进行表现：阿部仲麻吕对杨贵妃而言，既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欣赏和爱意，也来自于这位遣唐使对于唐朝盛世风华和文化的崇拜和渴慕；李隆基爱杨玉环，除了男女之爱，包含着对权力的爱，对杨玉环的占有，这种心理在李隆基对待阿部仲麻吕的态度之中最能体现。因为，他在杨贵妃面前宽恕了阿部仲麻吕的冒犯，但又让阿部仲麻吕理解到“极乐之乐”正是权力所带来的快感；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原本不是写给贵妃的，而是李白自己心中美人的想象；白龙对杨玉环的爱，更多是恩情，因为杨玉环给了作为孤儿的白龙温暖和慈爱；安禄山爱杨玉环，夹杂着男人的欲念和权力欲，江山美人都想要，而美人通常都是获得江山的战利品，正如杨玉环是大唐帝国的一张名片；白乐天爱杨玉环，有一分对贵妃命运不公的义愤，有一分对这一时代的缅怀……杨玉环如同一面明镜，映照出了不同男性的内心。借助这些男性眼中的“他者”形象，不难看出陈凯歌对杨贵妃这个角色处理的复杂性，也可以解释为何电影正面交代杨玉环的篇幅不多却让这个角色如此深刻。

陈凯歌难得的地方在于，他没有让“主体”消失在“他者”的眼光中，而让“主体”自身与这些男人相遇时，也不断地传达出自身和这些眼光之间的张力。细心者不难看到电影中的杨贵妃对自己命运有着清醒的认识，甚至对自己的悲剧结局有着充分准备。影片虽然并没有展示她对宿命的抗争，但是依然能看到作为一个女人，在男性社会中，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尊严与爱情。她关爱同样身为孤儿的白龙，虽然地位显赫，依然有着可亲可敬的慈爱；在唐玄宗面前保全前来表白的阿部仲麻吕，不因自己倾国倾城的美貌而自恃；她对李白说：“大唐有了你，才是真了不起”，这是一个身居显位的女性难得的自知；甚至明知被欺骗要受死，依然给李隆基留下一缕头发作为信物，忠于自己的爱情，有情有义；临死前让阿部仲麻吕说出当年没说出口的话，死亡虽然壮烈，却不以“大义”煽情，这是一个女人对纯真的爱的向往。杨玉环这个角色本身台词很少，正面描写的篇幅并不大，甚至连演员本身的表演空间都很少，但是只要杨贵妃一出现，这种悲剧的气氛就会充满银幕。与其说是陈凯歌通过男性角色给杨贵妃加戏，不如说是重新为杨玉环注入灵魂，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女人在对待自身的悲剧命运时，如何不丧失尊严，亦不丧失她珍贵的情感。

可以说，陈凯歌塑造的杨贵妃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导演不仅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杨贵妃，更塑造了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女性，让中国历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杨玉环有了独特的个性之美。陈凯歌以他特有的对于历史的理解和眼光，重塑了杨贵妃这角色的纵深度，不单单将其定位为一个偶然的美人罢了。这也是为什么陈凯歌在描述男人眼中的“他者”同时，亦让那些在历史中消弭不见的女性“主体”发声，而这一发声并不是简单的针对于“受害”的反抗和嘶吼，而是深化了这一主题，并以灵魂的丰富和高贵来对抗“标签化”和“扁平化”。

波伏娃说：“如果妇女要成为自我、主体，她必须像男人一样超越所有那些限定她存在的定义、标签和本质。她必须努力使自己成为她所希望成为的任何人。”杨贵妃的悲剧在于她不得不绑缚于自身难逃的命运。而从这一电影中所传达出来的更广阔的女性主义问题中，亦包含着当今女性的不得不面对的身份困境。这一困境是男性和女性共同所要去不断探索和重塑的历史境遇,而身为男性的陈凯歌给出了他自己不乏人文关怀的女性主义答卷。

结语

借用陈凯歌自己在《妖猫传》的纪录片中的话说：电影之所以迷人，无非是在说日常生活中难以企及的东西、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你可以换一个空间，换一个唯独去寻找它实现的可能性。而《妖猫传》的出现，正是对这句话最好的注解。陈凯歌通过电影的方式，以自己的理解重新塑造了杨玉环这个人物，并且以对女性的深切关怀给这个历史角色带来了超越历史的温度。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