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索尔之子》中索尔的生存之择
2019-11-15马志丹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马志丹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2016年,《索尔之子》(SonofSaul)(1)《索尔之子》(Saul fia),英文名为Son of Saul,于2015年5月15日在法国上映,该片获得第68届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第88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斩获第88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项,导演拉斯洛·杰莱斯(László Nemes)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说:“即使是在人类最黑暗的时刻,我们内心也有一个声音,它让我们明白人性的所在。这便是影片所带来的希望。”(2)参见http://www.iqiyi.com/v_19rrkviztk.html。很显然,在导演看来,《索尔之子》想表达的是一种人在绝望环境中的救赎。《洛杉矶时报》(LosAngelesTimes)的影评人肯尼思·图兰(Kenneth Turan)评价该片:“《索尔之子》是最搅乱人心的,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地狱般体验。不管你看过多少大屠杀的电影,你从没看过这样的。”(3)参见http://www.metacritic.com/critic/kenneth-turan?filter=movies&page=10。可见,影片带给观众更多的是一种身临其境的地狱感,一种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又难以逃脱的感觉,这与历来存在主义者们所探讨的话题不谋而合,即存在环境的虚无和人对这种环境的反抗。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说:“无论我们生活在哪种像地狱的环境中,我认为我们有打破它的自由。如果谁不去打碎它,那他们便是以自己的自由留在其中。”[1]200索尔正是用对信仰的追求来反抗集中营对犹太民族的侮辱和残杀,实现了自我的存在价值,在精神上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越。
一、麻木下的痛觉:索尔的清醒
根据存在主义理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人唯有积极行动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电影《索尔之子》中索尔的生存环境无疑是荒谬并且难以改变的:绝望撕心的惨叫声、堆积成山的犹太死尸、不忍直视的杀戮场面、无处可逃的活埋现场等。在那样的环境中,生存变得毫无希望,死亡却成了理所应当的事。对于身处荒谬处境中的人而言,环境的荒谬无疑会带来一种不知如何行动的错觉,人会在意识上产生一种对自身未来的不确定感,尔后就会在自己或者在目睹了其他人与现实抗衡后的失败中产生退缩的情绪并逐渐沉迷于任人摆布的麻木感,最后沦为行尸走肉,因此世界的荒谬很有可能导致人忘记反抗。索尔和他的特遣队友们每天的工作就是送犹太人进毒气室、清洗毒气室地板、搬运犹太人尸体并将其焚烧、扬骨灰。他们在纳粹者们对其身心的奴役之下明白个体的反抗是徒劳的,又在一次次送同族人走向死亡的煎熬下对死亡产生了麻木感,行尸走肉般的活着和死亡没什么差别。但是人作为生物,其生物本能会促使人趋利避害,而且人作为有思考能力的个体是不会完全坐以待毙的。事实上,人总是在接受现实和反抗现实之间进行自我斗争,而促使人结束这种自我斗争,从接受现实倒向反抗现实的动力,往往是某件打破了其乏味生活的事件的发生。因此,当接到死亡命令的时候,特遣队员们开始密谋造反。同样,当看到毒气室里躺在众多死尸中间尚存一息的小男孩时,索尔会不顾一切地想拯救他。小男孩顽强的生命力与众不同地出现在一大群尸体中,形成了生与死的鲜明对比。这种对比凸显了生命的价值,也同时激起了索尔的求生欲望,使他积极寻求生存、追求信仰。
“加缪说,人虽然是命运多舛的,但他不顾这些,仍然要斗争。……人,并且只有人,才天生拥有造反能力。”[2]129人生是荒谬的,但人的反抗却体现了人的存在价值。奥斯维辛集中营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存在于其中的人的唯一结局就是死亡。这种必死的绝对性强化了生命的短暂,却也同时强化了生命的珍贵,反而变成了人进行反抗的一个必要理由。回到电影我们可以知道,毒气室中幸存的小男孩是个与死亡不断对抗的生命,他的出现刺痛了索尔麻木沉寂的灵魂,激起了索尔本能的求生欲望和保护欲望,就像影片中索尔说的“那不仅是他的尸体,更是他审视我的方式”。应该以怎样的方式生存成了索尔要思考的问题。当他把他对生命的珍视转移到了小男孩身上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和小男孩联系到了一起,形成了他们分别在肉体、精神上的融合。此时索尔的头脑开始清醒,他开始为生命进行反抗斗争,开始寻求肉体和精神上的解脱,开始用行动反抗必死的命运。存在主义者认为,存在,并不是简单的肉体存活,而是精神的存在,彰显出人不甘向命运俯首听命的倔强。肉体的生与死是短暂且无意义的,只有精神的反抗才能获得生命的终极价值。索尔从小男孩身上看到了生命在遭受戕害后所展现的顽强力量。正是这种力量才使得麻木无感的索尔重新获得痛感,决定做一个清醒的反叛者,寻找犹太民族的信仰。
二、限制下的救赎:索尔的追寻
环境的荒诞和人际关系的复杂往往轻而易举地让人陷入各种限制中,但是萨特认为,“如果人在这些限制下自由地决定自己和自己的存在,那么这些限制便毫无意义”[3]42。也就是说,人的精神自由度在很大程度上会决定其身体的自由度。当人能够自在地决定自己的存在和存在价值时,其作为人的生命价值便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体现,并且做出对自己、对别人、对全人类都友善的选择。索尔在追寻信仰的过程中受到很多限制:在行为上,他受到集中营管制的约束;在意志上,他受到其他特遣队员们集体意识的阻挠;在情感上,他要用理性控制对埃拉的情感冲动。从影片中可以看到,索尔并没有受制于这些限制,而是选择自由地决定自己的方向,所以这些限制不仅没有成为索尔追寻路上的绊脚石,反而衬托了索尔的英雄气质。对于处在荒谬之中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明天,没有什么来世,要义无反顾地生活”[4]191,因为明天一直在形成之中,是不可预知的,只能在当下尽力而为。索尔的追寻行动是自发的,是一种仅在自己意识控制下的“我想做”的行为。他的这种行动不是建立在已知结局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前途未知的基础上的,是种以感觉做先导、难以预测结局的行为,它给索尔提供了内在自由,如此一来,他的反抗也就超越了一切束缚。
索尔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极端环境下凭着自由意志的驱动选择了一条追寻信仰和自我救赎的道路,这是他从麻木状态下幡然清醒后对自己人生价值的探索之旅,使他重新具有人的行为特点,即主观能动性,也使他从之前“虽生犹死”的状态向着“虽死犹生”的方向发展。索尔坚持为“儿子”举行犹太教葬礼。往小的方面可以说他承担了对“儿子”的关爱和信仰保护的责任,是“父亲”对“儿子”的义务和使命;而往大的方面则可以说他承担了对犹太民族和犹太精神的信仰保护的责任,因为犹太教葬礼不仅是对“儿子”的灵魂超度,更是对已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犹太同胞的精神安慰。索尔尽力去完成自己想做的行动,去突围和抗争,去自我救赎。尽管最后索尔找到的“拉比”是个为了活命伪装成拉比的骗子,“儿子”的尸体也未能被安葬而是随着河水越漂越远,看起来的精神追寻似乎成了一种虚无,一切崇高的理想似乎化为了泡影,整部影片也好像钻进了“荒谬世界难以超脱”的死胡同里,然而他在行动过程中表现出的执着和坚定彰显了他存在的价值,其未来结局的不可知性反而衬托出了他的英雄形象。从这一点上看,索尔追寻结果的成败就不那么重要了,而其追寻的意义无疑是积极乐观的,他自己则虽败犹荣。
三、死亡下的微笑:索尔的胜利
在影片的最后,一个黄头发白人小男孩的出现让索尔嘴角勾起微笑。就现实层面而言,那个小男孩很显然不是索尔极力想安葬的“儿子”,那么索尔的微笑有什么内涵呢?我们知道,在文学世界中小孩子一般象征着未来、希望,尤其是在战争环境下。导演把最后出现的小男孩设置成同死去的“儿子”在年龄、体形上相仿,不得不说是有“重生”之意的。结合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来,影片在主题上倾向于展现精神方面的积极意义,因此这个“重生”不是说“儿子”肉体的重生,而是精神的重生,或者说是新生力量的重生。伴随小男孩出现的是画面中熹微的阳光,它使得小男孩所处的环境变得明媚起来。从象征意义上来说阳光代表的正是重生和希望。小男孩身处在一个鲜艳、明亮的世界中,与索尔他们所处的黑暗环境有天壤之别,可以说小男孩代表的是未来之“生”,而索尔他们代表的是现在之“死”,这种一明一暗、一生一死的对比造成了强烈的境遇反差,暗示了由现在之“死”向未来之“生”的变化是从死的绝望到生的希望的过渡。
不仅如此,导演把小男孩的出现设置在特遣队员们逃亡出来躲进一个废弃房间之后、纳粹士兵枪杀特遣队员们之前,也就是设置在特遣队员们的生与死之间,似乎在暗示小男孩是特遣队员们的接续,这样一来在死亡前索尔的微笑可以说是一种力量,暗示着在他们死后将有新的力量加入追寻信仰、追寻自由的队伍中来。另外,整部影片的大量镜头都集中在索尔,唯有在最后小男孩出现和消失的那几分钟里镜头转移到小男孩的身上,这同样暗示了从索尔到小男孩在追寻行动上的一种连续性。但是这并不是说小男孩这个个体一定要继续索尔他们未完成的任务而丢掉自我,因为存在主义强调的是人的绝对自由,接续或不接续都可以自由选择。然而“追求和平”这样的信念是全人类共同的信念,小男孩作为一股新生力量,在象征的层面上说可以被看成是存在于索尔和其他特遣队员们自我之外的“自我”集合。这个力量集合体继续做出超越自我、获得自我的行为,就会离“和平”的信仰越来越近,因为人“要不断地在自身之外寻找一个解放自己或者具有一些特别目的的目标,人才能把自己变为一个真正的人”[3]53,也才能找到最接近自由的存在方式。因此影片传达的内涵是乐观主义的,而且可以说在影片最后集中营的锁闭处境因为新生力量的存在而产生了裂缝,这种新生力量即人类的信仰和自主行动。由此可见,索尔最后的微笑昭示了他追寻行动的胜利。他从精神上保护了他作为犹太人的尊严和信仰,完成了自我精神救赎,也为人类对未来的追寻加注了前进的勇气。
爱尔兰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曾借戏剧人物达林顿之口说过,“我们都在阴沟里,但总有人仰望星空”(4)参见Oscar Wilde.Lady Windermere’s Fan.Star Publishing LLC.Amazon Kindle Books,Web.2012。。《索尔之子》中荒诞的环境就像是吞噬美好的阴沟一样,生命笼罩在痛苦之下,可以说索尔就是那个敢于仰望星空的人,他用一种与众不同的选择展现了人的精神力量,也在精神上找到了一条自由之路。《费城探知报》(PhiladelphiaInquirer)评价该片:“(影片)以最绝望的方式呈现了人性的惨淡景象,也叙述了一个人在恐怖环境中(如何)狂热地追寻优雅和尊严。”(5)参见https://www.rottentomatoes.com/m/son_of_saul/reviews/?type=top_critics。导演把索尔设置在一个四周看不到希望的极端处境中,通过索尔的选择向观众呈现出人对环境的抗争,他“将其(大屠杀电影)推进到反思模式……以良心法理的哲思去捍卫个体尊严,从而赢得观众拥趸”[5]。索尔的觉醒、反抗和追寻像是划破奥斯维辛集中营沉闷天空的一把利剑,尽管力量微弱,但是直击人心。影片出现在距离二战结束70多年的现在,它不仅向观众尽力还原了个体与当时环境的二元对立,更从现实价值的角度启示我们如何活在当下。像影所呈现的荒谬环境在如今的世界中虽然并不常见,但是谁又能说置身当前社会的我们已经足以远离荒诞?如果说影片中索尔的反抗和追寻彰显了他和其民族在精神上的救赎,那么这种救赎的现实价值便在于启发我们如何给紧张的精神松绑,并能有足够的勇气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