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环游记》的艺术伦理价值研究
2019-11-15南京工程学院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苏南京211163
杨 林 (南京工程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3)
死亡是电影艺术中的常见主题,这与它作为个体生命的终点,必然指向生命的有限性且激发人的畏惧情感相关,更重要的,死亡的戏剧题材能够彰显人无惧于生命终结的勇敢和突破生命界限实现永恒精神存在的价值。电影《寻梦环游记》不是一部直接的死亡叙事题材动画,应该说音乐、梦想、亲情的多样化矛盾支配着影片的完整叙事,但是使该作品与同类题材商业片形成艺术价值区别的,就在于影片对特定文化语境下死亡的哲学语义、尤其是其社会性本质的反思。
一、再现墨西哥传统文化中追思自然死亡的欢乐主调
之所以说《寻梦环游记》在叙事结构中设定了与死亡相关的文化主题的隐线,是因为它将墨西哥亡灵节的庆典作为叙事引线。墨西哥的“土著亡灵节”延续至今,已有3000多年历史,它源于古印第安人的文化传统,以祭奠死者为主,但是该节日在文化上的特异性是由节日的情绪基调决定的。正如墨西哥在推向公众的“公民知识”中所述,“亡灵节是我们为那些已经不再和我们一起的人举行的节日”,但是“它不是一个悲伤的节日,相反,它是一个充满色彩的节日”。[1]
在节日的情绪基调上,墨西哥的土著亡灵节与中国传统的清明节截然不同。两者的文化差异性在哲学的视角下可以得到清晰的解释。因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身体观信奉身心合一论,自然的生命世界具有最高的存在价值,而身体死亡之后的亡灵世界或者灵魂世界不具有语言性,无法言说,人们也不去言说。因此生命的终结便被赋予了悲凉的色彩,清明节的慎重追远都被赋予情感上的哀伤。而与之相比较,墨西哥土著阿兹特克人的生命哲学中,身体与灵魂是分立的,各有其所属的世界,身体的死亡尽管也哀伤,但立刻被同时发生的灵魂再生的欢乐色彩所覆盖,故而有了人们常说的“死者在棺,生者狂欢”的墨西哥人式的豁达[2]。
该部影片通过色彩、音乐、场景等形式语言,充分展现了亡灵节面对自然性死亡的欢乐主调。亡灵节的视觉图像色彩语言是万寿菊的鲜艳花瓣,是墨西哥街头挂满的五颜六色的单色剪纸,是灵台与墓地四处摇曳的烛火。而影片中亡灵节的色彩的听觉语言是音乐庆典的轻快乐章与欢声笑语。灌注其中的节日情绪语言是欢乐。这种欢乐即是一种对待人的自然死亡的态度。人的自然死亡在墨西哥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不是生命的绝对对立面;相反,它被视为生命的延续,只是置换了空间性的场所,而非时间上的中断。因此亡灵节就成了墨西哥文化中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在这一刻被置换的空间场所与生者的世界能够跨越,节日追思逝者的仪礼也因此不以悲痛为主调,而充满重聚的欢愉。《寻梦环游记》所重构的世界整体就是这个生者与亡灵共舞的欢愉时刻。
二、表现人对社会性死亡的畏惧心理及悲凉主调
《寻梦环游记》叙述了一个在生者的世界与亡灵的世界之间跨越与重返的故事文本,在其文本叙事中设置了两个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矛盾。其一,一个没有得到生者供奉和追思的亡灵,是无法重返生命世界实现欢聚梦想的,片中主要人物——亡灵赫克托因此想尽一切办法相让自己的照片被重新放到家族的祭祀灵台上。其二,一个被生者彻底遗忘的亡灵,将会彻底从亡灵世界中消失,成为真正的死亡,赫克托与米格目睹了被遗忘的亡灵彻底消失的绝望与悲凉,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挽救被遗忘的命运,幸而在音乐的帮助下让家人达成情感的和解。这两个线索共同指向了死亡的深层语义,即区别于人的自然生命终结的社会性死亡。
死亡的社会性与自然性不同,后者是物质的变化与消解,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谟特所说的“自然肉身的解体”,也是古代中国哲学所说的与“气聚之为生”相对立的气散现象。死亡的社会性指的是与个体相关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断裂与终结。诚如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指出的,人是社会性的存在,因为人无时无刻都处在社会实践所建立的与他者的关系之中。而人的社会性死亡意味着“以个体为中心的各种社会关系从此不复存在”,它是“个体生存秩序的中断,是个体作为社会存在的人退出社会关系的转折点”。[3]
以墨西哥亡灵节为题材,将社会性死亡作为黑暗之境的隐喻式表达,并非《寻梦环游记》的首创。2014年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推出的动画电影《生命之书》同样也是取材于墨西哥土著亡灵节,以诸神对“遗忘之地”与“铭记之地”的争斗为隐藏的主线来推动叙事。[4]“铭记之地”聚集着被生者铭记的亡灵,是美好欢乐的象征,而“遗忘之地”则是被生者遗忘的黑暗之所,连其主宰之神都觊觎“铭记之地”的美好而挑起争斗、抢夺支配权。人的社会性死亡在该片中以空间化的隐喻符号来表现,作为“遗忘之地”,它是人们共同拒斥和反抗的真正消逝。
与《生命之书》不同,《寻梦环游记》并非通过空间化的隐喻来暗示人的社会性死亡的绝望与悲凉,而是将人物行动的勇气与力量之源,直接归到了对人的社会性死亡的畏惧情绪中。从赫克托不顾一切冲上万寿菊花瓣之桥而无功折返的滑稽场景开始,到米格与他达成和解、同意帮忙送照片到家人的祭祀灵台,再到情感和解的族人与反派人物德拉库斯为争夺照片出现的剧烈冲突,直至米格眼睁睁看着照片的消逝时表现出的大悲大痛,故事的矛盾冲突被带向高潮,而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建基于情感上无法接受亲人被遗忘、从亡灵世界中彻底消失的结局。而影片温情的结局是在米格奏响的音乐的唤醒下,可可奶奶想起来如山的父爱,并翻出旧照片,让家人共同记住了曾经不被原谅的逝者,从而挽救了赫克托从亡灵世界彻底消失的命运。该部影片的英文片名Coco,即以维系亡灵之社会性存在的关键人物;因为自然苍老而在生死边界开始遗忘一切的可可(Coco)奶奶作为电影片名,方才获得解释与理解的根据。
三、作为死亡双重语义之表达的艺术伦理价值
一切关于死亡的思考与艺术表达,指向的都是其对立面,即生存。生存与死亡是互为边界的:死亡是对生存的否定,反之亦然;而生存却会因为死亡的原因与方式而将自身被遮蔽的价值显现出来。后现代哲学美学的主要问题是语言问题,语言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工具性的语言,相反它能显现存在的痕迹。在《寻梦环游记》中,由于区分了死亡的自然性与社会性,其对应的艺术语言分化出两种不同的意象化表达形式,即对可以言说的表象死亡和无法言说的终极死亡。
《寻梦环游记》首先建构起了可以言说的死亡世界,即亡灵们的欢快世界,以此形成影片的视觉审美价值。那个可以言说的死亡世界通过骷髅、埃博纳吉、旋转式上升的金字塔式建筑等一系列视觉符号中显现出来。可以看到,骷髅符号又一次作为动画影片的人物造型进入观众的视野。在动画影片的发展历史上,早在1929年华特·迪斯尼就以骷髅为主要造型创作了喜剧电影短片《骷髅舞》,之后出现的相关造型影片中取得较大成就的是21世纪初的《僵尸新娘》。与《骷髅舞》单纯探究骷髅形体的运动规律的音乐性不同,同时与《僵尸新娘》用定格动画设计形成的哥特式诡异风格下的人物形象不同[5],《寻梦环游记》设定了与生命世界一体化的骷髅人物身份差异、性格差异、表情差异、动作差异等,并将大量丰富的色彩和服饰元素纳入骷髅的活动场景与造型设计中,在此基础上将音乐的节奏感带入骷髅在骨架分散与组合之间自由转换的夸张运动规律中,从而造成了最大的喜剧效应。此外,场景设计也为形成影片的视觉审美效应的重要内容。影片以无数万寿菊花瓣组成的桥梁悬空架构在生命世界与亡灵世界之中,通过跨越,打开亡灵世界金字塔式的纵向伸展的垂直建筑世界,并用灯光、音乐、喧闹之声展现亡灵世界的生命活力。该场景设计通过全景镜头诉诸视觉,能够形成较大的视觉冲击力。
与之相比较,无法言说的终极死亡的象征性叙事是影片的艺术伦理价值的重要内容。与亡灵世界不同,影片对深层语义上的终极死亡之伦理价值探究是穿插于亡灵世界的视觉叙事中,是间断式出现的镜头语言。终极死亡的归所是无法言说的,在影片中放弃对第二重死亡世界的空间化意象表达,而是通过镜头语言展现死亡的变化过程,并解释其死亡的根据。在叙事的推演中,终极死亡的第一次镜头表现,是与主要人物没有直接关系的亡灵从在场到消逝的变化。借助片中人物的语言,终极死亡的根据得到解释,实现了理解的可能性,即是一种被生者遗忘的社会性的死亡,从而使得该镜头被赋予浓重的悲剧色彩。之后发生在主要人物身上的终极死亡以穿插式的镜头语言多次出现,反复强调了一种有可能被遗忘、被中断了一切社会关系而归于虚无的恐惧。通过这种视觉暗示,强化了影片的情感内容。
影片充分利用自然性死亡与社会性死亡的时间矛盾性,让叙事的高潮设置为不同人物身上发生的两种性质死亡的不同矛盾发展状态。在影片的前半段,德拉库斯身上呈现的,是欺骗和谎言构筑起的虚假崇高,自然性死亡丝毫不影响生命群体对他的精神崇拜。而赫克托则是处于社会性死亡即将与自然性死亡达成和解、即将堕入绝对虚空的恐惧感之中。而随着剧情的反转,随着谎言的被揭露,德拉库斯陷入对社会性死亡的恐惧,并最终走向绝对虚空;而赫克托尔则凭借善良意志,重塑精神的崇高。
通过对社会性死亡的表达,《寻梦环游记》传达出与真、善、美相关的普世价值观。建立在血亲情感之上的真、善、美的价值观是世界范围内普遍认同的生命价值体系,虽然在不同的民族、社会、时代会出现历史性内容的差异,但在价值认同上,具有世界性和跨时代性的特征。这是《寻梦环游记》作为商业影片,能够取得较好的价值认同感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社会性死亡与自然性死亡在时间上的不同步情形除了该部影片所表达的人的精神存在并不随肉身死亡而终结,还有另一种情况,即人虽然没有死去,却因为道德的缺失与行为的偏差,导致被其他社会共同体的故意遗忘或隔离。这种社会性死亡是人虽然活着,却已经死去的状态,它比前者有更多的伦理警示意义。比如在东野圭吾的小说《信》中,就专门谈及了人的社会性死亡的悲剧性和伦理意义。因为社会性死亡的艺术挖掘,更能引起现实生活中的人的畏惧心理,能通过观者的审美观照实现其深度的艺术伦理价值。《寻梦环游记》虽然没有沿着该方向,进一步挖掘社会性死亡的深度伦理价值,但为相关主题的审美反思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在动画电影的多元化文化叙事的全球背景下,《寻梦环游记》对中国动画电影有重要的启示。该电影尽管在对社会性死亡的伦理价值的揭示上因为商业化的和解结局,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影片原本应有的艺术深度,但是在对墨西哥传统文化观念与民俗符号的提取与创造性转化上,无疑是成功的典范。近年来国产影片在视觉符号化的提取上有着越来越多的进展,但是对本土文化观念的深度挖掘与创意展现,仍须在漫长的摸索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