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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一次人吧(短篇小说)

2019-11-15

夜郎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梅子母亲

莫 屈

城市像一座巨大的魔箱。城市的横街纵巷和高厦楼群掩藏着无数种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从那些陌生的人流中幻化出几个你根本不知道曾经存在的人物,成为你的朋友、知己,甚至相亲相爱的人。朋友也好,爱人也罢,你必须时刻抓住他们,稍有闪失,他们就会被城市的魔箱收去,不知道在城市的哪一条水域沉浮,让你无从捕捉,让你不得不慨叹城市的浩大和无情。但是,城市有时也会心血来潮,让一些你已经淡忘,从你的生活中已经消失了很久的人物重现你的面前,给你一次回忆往昔的机会,让你在回忆从前欢乐时光的过程中,汲取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如果不是在画廊中偶然相遇,梅子已经忘记她曾经认识的那个叫宋五一的大男孩。梅子的一位中学同学叫小雨,梅子有一段时间常到她家去。梅子对她家印象较深的,除了宋小雨和她哥哥卧室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布、颜料,就是那兄妹俩的名字了。兄妹俩的名字都与生日有关。哥哥生在五月一日,妹妹生的那天窗外下着雨。梅子有一次曾经想过天下还有这么好玩儿的父母,连给孩子起名儿都这么懒,这么漫不经心。宋小雨大学毕业以后去美国读博士,梅子跟她已经七八年没有见了。梅子那天路过画廊偶然进去站了那么一会儿,没想到在那儿看见宋小雨哥哥的风景画,然后又戏剧般地碰见宋五一。这个长大了许多的大男孩,不再像当年那样对她不理不问,而是很热情地请她去吃饭。梅子在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中隐约看见了宋小雨式的微笑和表情,这种朦胧的感觉使她产生了追忆过去、了解宋小雨现状的兴趣,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宋五一的邀请。

此后,这种邀请就越来越多了起来。

梅子还是个天真纯情的小姑娘时就认识宋五一。宋小雨从来只管自己的哥哥叫五一,梅子也跟着她叫。如果梅子一直跟宋小雨来往密切,她和宋五一之间也就不会有七八年的相互遗忘。实际上他们都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当然如果他们一直在来往的话,梅子的生活也许会有另外一种轨迹,也许这七八年间的许多曲折、许多伤心事就不会发生。但是,如果没有这七八年生活的磨炼和特殊过程,宋五一眼里的梅子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也许她依旧清纯如初,依旧是妹妹宋小雨的好友,却不一定是宋五一眼里可以做妻子的女人。这种神秘的必然使他们之间的许多偶然变得扑朔迷离,令人难以把握。

梅子不可能拒绝宋五一的求婚。她和宋五一之间也许没有那种火山爆发式的热切的激情。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和宋五一之间的互相吸引和欣赏。宋五一并不是缺乏热情的人,他的热情被他不擅言谈的性格和对色彩的执著所掩盖,梅子越来越觉得也许这样的男人正是她要寻找的真正伴侣。他们不事宣张,让自己的爱和热情融化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之中,让曾经冷却了的心重新归于温馨和宁静。那种火山爆发式的情感也许炽热销魂、淋漓痛快,却像烈日下的干柴,很快地燃尽之后,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生活阅历使梅子比以前更加理智,她必须非常慎重地面对此后的每一次选择。她不能任意放纵自已的情感。谨小慎微也许会令前进的速度缓慢,同时也减少了走错路的可能性。但是尽管需要慎重,需要三思而行,梅子还是不能拒绝宋五一的求婚。在一个同龄人早已纷纷成婚做了母亲的年龄,且不说他们之间的感情如何,单单是能碰见宋五一这样的单身男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这个男人也许没有官位,没有炙手可热的家庭背景,甚至连生存最基本的比较可靠的正式工作都没有。梅子却并未因此而心生犹疑。梅子不是那种寻求男人养活的女人,梅子能够自己养活自已,她有父母恩赐的房子可住,不需要为寻找经济依靠和住房依靠勉强自己嫁人。梅子寻求的是一种精神上的依托,她需要寻找一个精神上的共鸣者,能够与她共度短暂却也是漫长的人生,一个在城市的荒漠中可以相互慰藉的人。宋五一也许正是她要寻找的男人,这个念头在她的心底的清潭里滚荡了多次。梅子有时对此非常坚定,有时却又迟疑不决。对自己以往失身经历的担心和顾忌,使她的脸庞时常在微笑中隐现着不安和忧郁。她已经知道这种神情是宋五一所喜欢的,但是她不能肯定在这背后所掩盖的那么多生活事实是否也会为他所接受。

梅子有时候想,他应该能够接受。一个献身油画这门西洋艺术的成年男人,既然可以孤注一掷地舍弃维持生存的必要的职业,为什么不能接受这种能从此成熟而对他忠贞不二的女人呢。既然她准备嫁给他,准备把自己今后的生活和他的生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那么她就不该对他有所隐瞒。敞开心灵的窗户,让阳光和劲风扫除旧日的尘埃。她真想对他述说一切。但是她不能。她没有勇气,没有胆量,下不了决心。万一他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呢?她心意彷徨于说与不说之间,使她在与五一的拥抱和亲吻之中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阻隔的感觉。也许,不说是一种最为明智的选择,他不知道的事实对他来说就等于不存在。何必用这种对他来说不存在的东西去打扰他宁静的内心呢?那样做对双方都不利,给他的内心罩上一层她曾经失身于别的男人的阴影对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好处。如果她坚持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何必无中生有,自己给自己添加烦恼?

她把自己设想成五一未来的纯贞的妻子。面对五一那时时袭来的男人的冲动,她一次又一次地劝慰住了自己随时可能发生的动摇。只有在她正式嫁给他的时候她才会真正献上自己的身体,完成他们之间最后的融合。她在努力做这种最后的准备,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她同样热血沸腾的女人的躯体内不但有青春的冲动,同时存在着对痛苦和撕裂的深刻记忆,这种记忆一直烙印到她灵魂的深处,使她不敢将自己推向欢乐的高潮。那种根深蒂固的记忆时时刻刻在内心深处提醒她:极度的欢乐之后可能是极度的痛苦,她不敢再次面对那样的痛苦。她以自己最大的耐心抗拒着肉体对快乐的渴盼,一次又一次委婉却又坚定地推开宋五一那有力的拥抱和渴求,希冀着她将欢乐推延的同时也是拒绝了可能发生的痛苦的来临。

梅子很庆幸很感激五一并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她和五一的关系因为一开始就得到了双方家长的默许,不必像和古铜那样总是处于偷偷摸摸的隐蔽状态,所以五一与梅子之间的常来常往并不背着梅子的父母。两位老人,尤其是梅子的母亲,对五一的到来十分热情周到,拉他们过去吃饭聊天,也多少缓解了他们之间热情的焦渴。在家庭和双亲的庇护下到底有一种不同的滋味,一种无法言状的安全的、合法的感觉使梅子沉浸于幸福之中。连单位的同事都看出来了,他们身边这位未婚大龄女员工正处于一次即将导致婚姻的恋爱之中,有人看见梅子在街心园里和一个男人手挽着手地散步,那个男人留着长头发,一副艺术家派头。有热心人开始小心翼翼地向梅子询问什么时候能吃上她的喜糖。这些人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为梅子的年纪大了,对这种事可能比较敏感。过分的关心有时会令人反感。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你怎么跟她开玩笑都可以,因为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很自然地面临着恋爱、结婚这类事情,关心式的询问可能使她们羞涩、难为情,却绝对不会引起反感。而当你面对一个三十岁或者年龄更大一些的未婚的单身女人,你必须小心翼翼地表达你的热心。过了婚嫁年龄的单身女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难言之隐,能够豁然开朗地和别人谈论私事的未婚大龄女人,毕竟是极少数。梅子平时极少和同事一起谈这种事,听到别人在一起议论哪一位年轻女教师的轶事时,她也做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或者低头不语,或者眼望窗外,让人猜不透她想着怎样的心事。传闻她和一个男人关系暖昧,但是好像没有什么结局。听说那男人经商了,已经发了一笔小财,一点不像当初的样子。不过这一次梅子的态度好像很明朗。不等别人问询,她便主动交待、侃侃而谈,令旁人着实吃惊梅子原来竟是个开朗、很善于表达自己的人。看得出她对那男人很满意。能够遇到真正值得爱的人,就是再等九年也值啊!婚姻的成功与否跟双方认识的时间长短、跟结婚的早晚没有必然的关系,那些早早把自己嫁出去的小姑娘,花一样还没等让人记住漂亮的模样就早早地凋谢了。像梅子这样有心劲儿的姑娘懂得珍惜自已的年华和感情,不嫁则已,要嫁就嫁个真正值得爱、值得终生相托的好男人。

早已经习惯于在众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梅子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与人坦荡地交流的畅快的滋味了。梅子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设想着结婚前一定请大伙儿去撮一顿。自行车拐弯儿的时候,一个老女人的自行车歪倒在梅子身旁,倾斜的前轮挂破了她的长丝袜。放在平时梅子至少要啰嗦几句。这次梅子只是冲老女人笑笑。五一一定等急了。她也非常想马上见到他,如果不是和同事们在一起多扯了一阵子,这会儿她已经见到五一了。对于自由职业者宋五一来说,正常人下班的时候他的早晨才刚刚开始。宋五一的工作时间是夜深人静的十点多直到第二天天亮,然后他去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起来吃饭,到梅子这边来报到,一起消磨十点钟前的时光。这已经成了他最近以来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表。宋五一到梅子家的时候梅子还没回来,梅子的母亲要出去买菜,便替宋五一打开了女儿的屋门,让五一进去,她知道五一有一些书放在梅子的屋里,没事儿他可以翻书看。她在菜市场满心喜悦地掂量着做什么菜时,绝对想不到她无意中犯下的错误会给女儿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打开女儿的屋门,让五一进去,反手关了门,拎着菜筐下楼去。留下宋五一在她女儿的房间里。宋五一走进房间的时候心情很愉快,换了拖鞋,歪到梅子的床上。梅子的席梦思大床比他的铁床更有弹性,散发着女人特有的馨香。他把毛巾被蒙在自己的脸上,想像着将来某一天他能够和梅子真正融为一体时的种种场面。毛巾被蒙在脸上有些热,他把毛巾被拽下来,想去厨房擦把脸。在走向厨房的过程中,他无意瞥了一眼书柜。书柜是梅子母亲淘汰下来的,那种老式的、涂着棕色油漆带玻璃门的柜子。玻璃门里除了书,还有一摞颜色各异、规格划一的笔记本。五一知道那些是梅子的日记。他不止一次萌生过读一读那些日记的念头,最终都把念头打消在脑子里,一个三十岁的未婚女人肯定会有很多秘密,这一点都不奇怪。梅子的现在和未来将要属于他,这就足够了。再说,他不是那种对未婚妻的一切都要盘根寻节的小肚鸡肠的男人。他给梅子的印象一定是这样,要不然她也不会对自己的日记不藏不掖,坦荡地摆在那里,对他毫不设防。不设防正是对他的极大信任。他不会辜负这种信任。他去厨房擦完脸,梅子还没回来。他躺在床上,思路被日记本吸引过去。他站起来到书柜前,顺手抽出其中的一本,在翻开日记本之前,他感觉刚刚用冷水擦过的脸有些热。他想把日记本塞回去。也许是梅子的记事本吧,他就站在书柜前面,将日记本翻得越来越快,连梅子开门进来都没察觉。偷看别人日记被主人当场撞见,他本来应该觉着羞耻和难为情,他从来没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梅子看到的却是一张被各种复杂的情感扭曲着的面孔,一幅最伟大的画家也无法临摹的肖像。

梅子曾经不止一次设想过有一天自己将失身的真情向五一和盘托出时的情景,那肯定是一种非常尴尬难受的场面,因为她无法冷静客观地在爱人面前陈述并不遥远的历史,她也无法预料宋五一听过她的陈述之后会有怎样的态度。她不能不设想,又不敢设想,她在矛盾和犹疑不定中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时光,正当她继续憧憬未来,沉浸于幸福的遐想时,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当她面对宋五一那张扭曲着的面孔和他手中那摊开的日记本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种被人偷窥的恼怒的感觉,她只是觉着大脑中有一种东西轰然乍响,她体内的某一种东西被震撼了一下,然后她很快便恢复了镇静。她惊奇自己竟然有一种被解脱的轻松。曾经让她如此矛盾的心灵的重负竟然是以如此简单的方式释放开来,不但不需要第三者的旁证和提示,而且无须她这位当事人在场,使她平生头一次对这种每天都要打交道却已经有些熟视无睹的文字的功用产生了新的深刻认识。无论是印成铅字的文字还是那些记录了隐秘的私人情感的琐事的日记,一旦它们付诸文字,它们便变成了比思想更为伟大、永恒的东西。因为它们是证据,不但能为当事人所理解,也会为局外人提供某种程度上的历史的事实,而人的思想如果不能用文字记录下来,却只能是孤魂野鬼,因为没有实在的物质寄托,最终随人的躯体一起沉入冥冥不可追索的往昔和虚无,由此可见思想有时是多么虚无缥缈,只有伸手可触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才是真实的能够对人的命运构成威胁的神秘之剑。

梅子站在那幅极其复杂、难以描摹的肖像面前,和她面对的肖像一样难以让思想集中在眼前的事实。当然她最终毕竟还得冷静下来,面对眼前的现实,因为无数次设想过眼前的情景,她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有了比较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使她能够比较冷静地面对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即将发生的一切。宋五一的痛苦也罢,愤怒惊诧也罢,因为都在预想之中,使她能够承受得住来自一个男人的由衷的痛苦的恶毒的谩骂和指责。这没有什么,这是早晚肯定要发生的事情,只不过是发生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罢了。她是罪恶和不幸的渊源,她必须为自己的轻率,轻浮而遭到惩罚。面对指责和谩骂她冷若寒冰。她没有资格以眼泪作为抵挡指责的挡箭牌。宋五一没有错,他只是在完成命运之神对她的惩罚和磨难的使命。在一个热风袭袭的夏天的傍晚,梅子只觉着一阵凉风从长筒丝袜被挂破的地方迅速吹遍全身,冰冷和颤抖使她无法站立,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已经用尽了抵挡的力气,她需要投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舔犊往日残留的旧伤。既然阻挡在他们之间的高墙已经被拆开,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呢?他说他已经原谅她了,他不是那种胸襟狭窄鼠目寸光的猥琐男人,他将让她的现在、将来为他而自豪,为他而幸福,他不会因为她曾经委身于别的男人而改变对她的爱情。他是个画家,他有能力承受痛苦。一个伟大的画家是应该能够承受痛苦,甚至必将与痛苦同行的,这对画家的创作未必没有好处。他所崇拜的凡·高终生与贫困为伍,与他为伴的女人是街头拉客的肮脏的妓女,另一个他喜爱的画家高更放弃了日收万金的股票经纪人的优裕生活,将繁华喧躁的文明社会置诸脑后,最终走向遥远古朴的大溪地,陪伴他的女人是海岛上处于朦昧之初的当地土著,比起她们,他的梅子既文明又美丽。处女膜算什么,一根没有生命的木棒就可以毁灭的东西,处女膜只是女人一生中只盛开一次的昙花,它只存在于被摧毁的那一瞬间,而一个女人的德行应该是贯穿终生甚至要超越一生,她的德行必然来自她前辈的教育和熏陶。她的德行也必然要以血缘、文字(例如日记)、楷模等等形式流淌下去,对处女膜而言,德行是永恒的。他追求永恒,他的事业就是把人间不可挽留的奇特的瞬间用线条和色彩描述下来,他要使它们永恒,供万世瞻仰临摹。蒙娜·丽莎的处女膜毁灭于早已被历史湮没的哪个男人的生殖器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达·芬奇把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捕捉并表现了出来。永恒的是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

梅子沉醉于宋五一的喃喃自语。经过愤怒、惊诧、诘责、谩骂的洗礼,宋五一的转变和大度使她如同悬于空中,突如其来的幸福,使人产生一种失重以后的无所适从。激动人心的消息有时候竟会和噩耗一样使脆弱的人类器官产生意外,心脏病、心绞痛、心肌梗死等等。梅子年轻、健康。幸福的袭击只使她心脏的搏动更加有力而四肢却松软疲乏。她记得确实有一瞬间她试图推开宋五一的拥抱,对峙双方这样突然的亲密使她一下子难以接受,而且她隐隐感觉,在有力的拥抱之后肯定还会发生点什么。她先是没有力气,后来是失去了拒绝的勇气。又何必拒绝呢,她的肉体曾经被男人的器官进入过,她也曾经陶醉、迷恋于那种进入。如果不是因为心有余悸,如果不是因为她小心翼翼地珍惜她和宋五一之间的一切,也许她早就抵挡不住五一那咄咄逼人的青春冲动了。她不再有理由拒绝。既然五一不但知道了真相,而且已经表示可以接受既往的历史,她还有理由拒绝吗?仅仅因为他看过了她的日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由一时的疏远甚至于近乎崩溃的边缘,一下子变得无比亲密起来,她比从前任何时候更爱眼前的这个男人,眼前的一切,她相信自己能够和他爱得更为久远。她抵挡不住宋五一那前所未有的顽强的冲动和力量,她渴望和她无比珍爱的男人紧密结合,从心灵到肉体,不再分开,直到永远永远……

那天晚上宋五一没有离开。宋五一已经习惯于把漆黑的夜晚当作自己工作的白天,越是夜深人静,他越没有睡眠的欲望。他以为自己已经超凡脱俗,无法在夜晚入眠了呢。在经历过情感和肉体的起伏跌宕之后,他在那张渴望已久的大床上睡得酣畅透彻,全无平日梦境不断的骚扰。面对他那种全无设防的天真的睡态,梅子不忍心叫醒他,不忍心让他再走行人稀少的夜路。比起清醒时那张表情生动、时刻被欲望被喜怒哀乐蒙蔽着的面庞,梅子更喜欢看他睡眠中的平和、宁静的样子。睡眠中的面庞脱去了男人的虚荣和自大,脱去了被种种欲望之火扭曲的变态和丑陋,睡眠中的男人的面庞更接近于他们童年时的天真无邪,更接近于他们未来将要面临的真实。睡眠中的男人的面庞因为单纯和平和,更容易为女人读懂,更容易把握,不必像白天那样去猜测。在经历过漫长的白天的喧嚣和躁动之后,平静能使人身心放松、使人汲取足够的力量和勇气,去面对复杂多变令人眼花缭乱的明天。

但是在后来独自难眠的许多个夜晚,梅子不止一次想过其实自己并没有真正读懂那张熟睡中的面庞,当她沉醉于男人的那种平静的睡态和微微的酣声时,她只是再一次被男人的面具所迷惑。男人的面孔变化无常,因为他们无法让自己的心保持不变。不变是不可能的,变才是生命的常态,男人的善变也许正是男人在这个社会中能够经常处于主宰地位的原因。女人的迟钝和痴情使她们处处被动。她们不得已而变,在不得已和主动之间是一条模糊的界河,一边站着女人,一边站着男人,也有一些男人女人站在界河中间左右摇摆,将情感世界摇摆得难以驾驭和把握。梅子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几天之后面对她的那张痛苦的面孔和那天夜里那张平静宁和的面孔之间竟会有如此大的差异,俨然来自两个陌不相干的人。那张经历了几天甜蜜的回忆和痛苦的挣扎之后的面孔带着不安和内疚的冷酷,梅子在妇产科门诊的大门外见过这种脸孔,她没想到这种表情会出现在曾经山盟海誓与她相爱与她厮守终生的男人的脸上,这个男人在几天前的夜晚还进入过她的肉体。使他们密不可分。比起他的表情,他的话语尤其令她不可思议。长篇累牍的宣言好像在谴责他自己的软弱和渺小,和几天前那番高尚、宽容判若两人。他说他以为自己不会在乎什么处女不处女,他努力让自己相信德行比处女膜更加重要,但是他无法让自己不去想象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时的情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尤其使他无法忍受的是她和另外一个男人曾经有过的结合并不是出于无奈,她真正对那个男人动过情而且曾经对那个男人有所留恋。他不敢相信她现在脑子里不再有那个男人的影子,他每天晚上都想到她这儿来,渴望和她拥抱,渴望和她再融为一体,每次都被那种无法按捺的想象搅得痛苦不堪,他宁愿她是被流氓强奸过,而不是像她日记中写的那样,让他在充满嫉妒的同时心慌意乱,他在拥抱她的同时想象是那个男人在拥抱她,他在试图再次进入她的时候却想着那个男人已经进入了,那个男人抢占了她的身心,他是迟到者,是局外人,是那个男人的替身。他不甘心做替身,他要独自占有她,但是他已经永远不可能独自占有她了。他拥抱着女人却又无法进入,他恨她,她使一个憧憬完美的男人惨败于一次意想不到的打击,惨败于他同类的阳刚和捷足先登,他恨他自己,他懦弱、虚伪。他早就应该从她的忧郁中猜出她的情感经历。但是他不敢询问,他害怕真相,想躲避事实,他恨他自己为什么没能躲避日记的诱惑,恨他眼前的女人不对他撒谎。如果她告诉他那是她的创作笔记,是她偷偷写下的小说,尽管没有切身的经历不会有那种体验,不会有那种表达,他也许强迫自己,安慰自己,相信她的狡辩是真诚的。你这个傻女人,你为什么不说谎,你不知道人生中到处都是谎言吗,你不知道谎言有多么美丽吗?我不要你的真诚,真诚使人痛苦能够杀人你知道不?只有傻瓜和孩童和快要入土的老人才说真话,留下你的真话让我在垂暮之年再听不行吗?

面对这样一张被痛苦扭曲得惨不忍睹的面孔,梅子再次对自已洞察男人的能力丧失信心。也许她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女人。不懂得跟男人装腔做势,不懂得在和男人的交往中要留有余地,不懂得吊男人的胃口,不懂得抓住把柄、证据,让男人乖乖就范。她真是一个傻瓜女人,所以除了那个傻呼呼的童心没有人真正想娶她为妻,也许她和童心真是天生的一对呢。可是童心已经是个两岁男孩的父亲了。眼前的这个留着长发一副艺术家派头的男人不想做她的丈夫,甚至说不想再到她这儿来了,因为她给他带来了不幸。如果是这样,她又何必要去勉强别人。就是这样。没什么遗憾。反正他既成不了高更,也成不了梵·高。

和母亲大吵一架的那天晚上,梅子做了一个梦。梅子梦见了祖母。梅子梦见自己和祖母吵架。梦中的梅子大概是像小时候那样不服祖母的训诫,祖母很不高兴,祖母一双大而浑浊的眼睛瞪着她,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梅子又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祖母挥起手中的长烟袋,结实的铜烟袋锅砸在她的头上,疼得她哭出声来。从恶梦中醒来时,她的头仍有一种被铜烟袋锅砸过的感觉。梅子奇怪自已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在梅子的印象里,祖母对她的训诫向来是动口不动手的。而且奇怪的是屋里真有一种浓烈的烟味。不是祖母嘴里吐出来的那种呛人的老旱烟味儿,梅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是父亲生产的烟味。一定是父亲在她睡着以后来过。那么父亲是应该知道她哭过的了,她的眼角在醒来时还有泪痕。父亲在她和母亲吵架时冷眼旁观,她不知道这一次父亲的沉默,是慑于母亲的凌厉,对自己无言的支持,还是对她们双方都不置可否。梅子忽然觉着平时和蔼可亲、令人同情的父亲变得十分陌生,莫测高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梅子知道母亲并不十分爱父亲。那么她当年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嫁给他?是屈于女人都要嫁人的传统压力,还是有着无法言说的苦衷?父亲是母亲的头一个男人吗?父亲是梅子的真正的父亲吗?梅子不寒而栗,不散的烟味使她一阵恶心。什么能证明父亲是她的生父?血型?电视剧里常常拿亲属之间的血型做戏,借以吊观众的胃口,可见血型确实非常重要。可是血型就是百分之百的验证手段吗?同一种血型的男人多着呢,怎么能确证真正的父亲是这一个而不是另外一个?怎么能够证明是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男人的精子完成了与卵子的结合?现代科学手段已经是百分之百的正确了吗?父亲的身份值得怀疑,有待商榷。只有母亲的身份才是确凿无疑、无可争辩的。即使是母亲没有提供卵子的试管婴儿,他的生命也是在母亲的子宫中成长壮大,最终一朝分娩,成为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于世界的独立的生命。人类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历史是多么地漫长啊,从无法确凿考察的远古的母系氏族社会,到无数至今仍在流传的人类童话,西方人信奉的耶酥基督诞生于童贞女圣母玛丽亚的肚腹,经上说玛丽亚是从圣灵而孕。可圣灵是什么呢,圣灵不过是哪个不知名的男人的精子,因为玛丽亚不是和她的未婚夫约瑟有孕。西方人为自己的祖先编造了关于诞生的荣耀的光环。梅子还听过关于一个少数民族祖先的诞生传说。传说那个民族的先人那位女性是在天池中吞食了红果而有了身孕。红果和西方人眼中的圣灵是同样的东西。是男人的精液,是生命的种子。她想象得出那位女先人是怎样在繁茂的林子里和男人野合或者是被男人强暴以后而孕育了生命。男人只管播撒,随意耕耘,不问收获。女人的肚子像大地一样孕育万千生命,无语无声,自然吞吐。女人目光狭隘,青春短暂,女人不会做惊天动她的伟业,不会领导革命不会整顿朝纲,但是女人伟大。

梅子后悔不该和母亲争吵。母亲是好心。母亲不过是劝她不要好高鹜远,不要不着边际地罗曼蒂克,不要只求索取不求奉献。女人应该脚踏实地。梅子在母亲的喋喋不休中发现母亲老了。母亲在什么地方竟有些像祖母了。这样的发现让梅子感到心酸,梅子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有时候是挺喜欢母亲从前的那些任性尖酸和不着边际。母亲现在的敦厚和现实令人不寒而栗,她烦躁,她不甘心,母亲为什么不能让她清清静静地呆一会儿,母亲为什么这么急于让她出嫁呢。嫁了人又能怎样,不嫁人又能怎样,怎样不都是走完一生吗?就算是女人不应该抑制自己自然的欲望,顺从男欢女爱的生命规律,难道必须要有一个婚姻的名份不成?为什么不能让她遵从一种比婚姻更神圣的结合?

梅子的梦被祖母的铜烟袋锅敲醒,在独自一人的大床上辗转反侧。也许祖母是对的。也许母亲是对的。女人不能浮,不能轻浮。女人一旦不脚踏实地、不遵从现实、不沉重就会陷入轻浮的泥沼。女人一定要为自己的轻浮付出代价。轻浮是男人的特权。男人可以随意播撒种子,男人们推出个陈世美替世上所有的负心汉付了帐。没有人替女人付帐,女人只能自己付帐。女人得到多少欢乐,就得为这些欢乐付出多少代价。女人不能把自己寄托在男人身上,男人是天上的白云,变幻无穷,难以把握。你这会儿看他是一副面孔。还没等你记牢,他马上会变出另一副脸孔给你看。只有孩子才是可以寄托的,母亲的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只有孩子才是实实在在的。他在你的子宫中生根发芽,他从你的体内匍匐而出,他被你一口奶一口水地哺育大,他身上不但流淌着你的血液,也流淌着你的思想你没有勇气完成的事业。抚育孩子也许没有舞场旋转那么轻松愉快,没有在大海中畅游那么自由洒脱,没有在谈情说爱时那么缠绵悱恻,那样神采飞扬,可是孩子不会随意跑掉,即使他将来长大成人远走高飞,他也仍旧是你的孩子,你永远是他的母亲他的牵挂,是他的根,是他到死都不会忘记的女人。孩子比那些走马灯一样的男人更忠实、更可靠。女人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才能够生活得踏踏实实,才能够不轻、不浮。女人是大地,是沉甸甸的土层。女人是为孕育生命而存在的。梅子想起当初打掉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如果留了下来,已经可以满地跑动一路叫喊妈妈了。没有父亲就那么可怕吗?将来孩子问起父亲,告诉他,妈妈是喝了子母河的水有了身孕的,妈妈给你讲一个故事,传说有条叫子母河的水,女人喝了子母河的水,肚子就一点点长大了,就是小朋友在妈妈的肚子里长呀,等到妈妈的肚子装不下小朋友了,妈妈就到医院里去做手术,就把小朋友从肚子里取出来啦。爸爸是干什么的呢,爸爸是干活的,爸爸力气大。如果妈妈宁愿一个人干活,宁愿自己多吃点苦的话,就可以不要爸爸啦。妈妈和小朋友一起快快乐乐……梅子躺在床上,抚摸自己平滑的从未生育过的肚腹,久久不能入睡。梅子哭了。梅子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哭。找一个男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男人,嫁给他,被他沉重的躯体压在身下,那样她就不再轻了,就不再浮了,她就不会看到挂在人们嘴角和脸庞上的那些猜疑蔑视的微笑了,她也不必再听母亲唠叨,不再和母亲争吵了,那时候她也有资格做母亲了,有资格拥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属于她自己的孩子了,不像教室里那些放学以后各自归巢的学生,不像你无从把握无法驾驭的那些男人。嫁一次恐怕还不至于太难吧,如果那个男人仍然在乎那种叫处女膜的东西,那就告诉他,她也不知道处女膜是怎么没的,也许是因为训练的缘故吧,从前她当过运动员,大夫说剧烈的运动有可能导致处女膜破裂。也不会再有什么日记供人抓住把柄,日记已经变成灰了,以后再也不记日记了。

梅子比平时早起了半小时。梅子敲开隔壁的房门,母亲正在穿运动鞋,准备出去锻炼。梅子见母亲绷着脸,便把母亲堵在了门口。

梅子说:“妈,我明年元旦结婚。”

梅子以为她的决心会换来母亲满意的笑容。昨晚不就因为这个吵的架吗。梅子奇怪母亲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母亲的气还没有消吧。

梅子把两手伸到母亲的腋下,母亲不得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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