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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尽头的怕与爱
——论周大新的《天黑得很慢》

2019-11-15张维阳

夜郎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生命

◎ 张维阳

近些年来,从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余华的《第七天》、阎连科的《炸裂志》,到贾平凹的《带灯》、《极花》以及迟子建的《群山之巅》,通过这些创作我们可以看出,作家们越来越关注正在发生着的社会现象和热点事件,并通过作品反映和讨论这些时代的焦点话题,大国崛起过程中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在考验作家创造力与想象力的同时,也为作家们提供了开阔的思考空间和丰富的创作素材。周大新是一位始终站在时代前沿的作家,对社会现实的关注贯穿了他创作的始终,他之前创作的《第二十幕》《21 大厦》《湖光山色》《曲终人在》这些作品和中国社会的现实状况都密切相关。人口的老龄化问题是近些年来人们普遍关注的一个重要问题,当这一世界性的问题已然悄然而至时,人们难以回避这一问题的紧迫性和严峻性,周大新对当下这一大家都关心的话题有着足够的敏感和重视,他凭着多年的艺术积累和对生命的感悟,在最近出版了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以文学的方式,表达了他对老年人群体的思考和关怀。

在新文学的历史上,有着众多的老人形象,如《风波》中的九斤老太、《子夜》中的吴老太爷、《家》中的高老太爷和冯乐山、《四世同堂》中的祁老人、《暴风骤雨》中的老孙头、《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山乡巨变》中的亭面糊、《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的老干部、《平凡的世界》中的孙玉厚等等,但作者塑造这些老人形象,关心和言说的都不是老年人本身,而是将其确立为某种观念和传统的化身,或是让其代表一段没有远去的历史,老人形象总是在历史叙事中作为一段历史的标的而存在,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或文化的象征意味,具体的老年人的生活、他们的精神世界与情感世界,一直被作家们所忽视和遗漏。而在周大新的这部小说里,老人是真正的主角,老人的生活、情感和尊严,都是周大新关心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周大新在描写老人的生活和遭遇的同时,表达了他对生命和死亡的思索与斟酌,使这部作品在拥有可观的现实容量的同时,也具备了不容忽视的思想深度,所以,我们不能把这部作品简单地理解成一部话题之作,事实上,它还是一部探索生命秘密、探讨生命意义的生命之书。

作品中,周大新用拟纪实的文体,通过一位退休法官老萧的经历,细致地描述了一个生命衰老的过程。身体的衰老是生命枯萎最鲜明的标志,从性能力的丧失、运动能力的下降、听力和视力的降低,到思考力和记忆力的枯竭,老萧眼看着身体的机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持续和不可逆地衰退,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可自己却无能为力,虽然他有着宽裕的经济储备,不错的医疗条件,也有着积极地配合治疗的心态,然而在时间面前,所有的努力都被证明是徒劳的,自然的力量逐步摧毁了他对生命所有的想象和盼望,将其推入死亡前的混沌,无意识的深渊,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走向毁灭。对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个自然却又恐怖的过程,作品通过老萧的境遇,细致而详尽地展现了生命衰朽的过程,展现出了生命个体必然的宿命,体现出了自然的无情及其无以抗拒的强力,以及人面对衰老和死亡时真实的态度与心境,让人产生对自然敬畏的同时,也强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和珍贵。

在周大新看来,身体的枯萎是衰老可怕的一个方面,对老人来说,他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同样令人生畏。老萧刚开始进入年老的状态时并不自知,意气风发的他面对小伙子们友善的礼让行为时表现得暴躁而愤怒,以和青年斗殴的方式证明自己青春犹在;面对和女婿的芥蒂,他没有妥协和宽容,想用再婚的方式证明自己依然可以独当一面。然而被青年扑倒在地的惨相和雄风不再的状态让他逐渐认识到了身体的衰微,小伙子的不屑和相亲对象的嫌弃都给了他很大的精神刺激,他人的目光像一面诚实而冷漠的镜子,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衰老的现实。他人对其身体的轻蔑让他痛苦,而对其身份的藐视更让他难以接受。身为法官的他原来在单位经历过让人羡慕的光鲜和风光,然而退休以后,单位的后辈们仿佛将他当年的辉煌彻底地遗忘了,通过座次安排的变化他感受到了被人遗弃的悲哀,曾经处于舞台中心的他被遗弃在角落,作为陪衬和背景,接受晚辈的差遣。多年努力换来的身份与地位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这让他气恼和愤怒,然而他只能以提前离场的方式以表抗议,回到家里报怨和发怒,以免在人前发作失了风度。老萧不得不面对身体衰老后尊严的消逝,所有的功绩和荣耀都已随着职业身份的退场而灰飞烟灭,在他还没有作古时就已经被他人看成了局外人,这种遗忘和冷漠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孤独,这感觉让他痛恨,也让他恐惧。而在罹患偏瘫之后,他连自理都成了问题,不用说尊严,连起码的体面也难以维系了,他只好花钱请男护工帮忙,给他在旁人的面前保留一些仅存的颜面。周大新细致地呈现了老萧失去自理能力后的羞涩与痛苦,刻画了老人自尊受损所带来的煎熬与折磨。

通过周大新的叙述我们发现,老人处境的艰难不仅来自日益虚弱的身体和他人漠视或嫌弃的目光,还来自社会上一些歹毒的心肠,通过对社会上坑害老人的事件的记述和讨论,小说显现出明显的社会批判的特质。在老萧身上我们看到,当人意识到用科学的办法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和健康时,一直以来对科学的信任将会松动,以往由科学主义支撑的对世界的理性认识也会产生颠覆式的变化,一些打着神秘主义旗帜的骗子会在这时趁虚而入,用谎言编织的幻梦对老人的财富进行掠夺和洗劫。作品中,当老萧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老人后,他意识到了死亡的逼近,他不甘心在时间面前束手就擒,在发现科学的途径无以实现他留住青春的愿望时,便企望借助一些江湖的秘方和法术来对抗自然的规律,于是,各种江湖术士走进了老萧的视线,让老萧眼花缭乱。在法院工作的他应该见过太多江湖的骗术和套路,对于这些圈套应该免疫,起码警惕,但当涉及到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时,既往的经验都失效了,面对那些夸张而美妙的说辞,他仿佛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再高昂的收费他都觉得物有所值,他陷入一种精神的迷失,却觉得无比充实。他找给人消灾延寿的费芠大师施法驱邪、学习据说能返老还童的健身操、按照街头小报上子虚乌有的医学发现增大降糖药物剂量、练习声称能延缓衰老的龟龄功,对于每样所谓能够延寿的方法都保持足够的热情,然而,大量金钱和精力的投入没有换来期待中的结果,刻苦的训练和对药物的依赖反而让他险些因此丧命,这让他对神秘主义的期待最终幻灭,这些经历让他在折损了大量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受到了精神的重创。通过这样的描写,周大新道破了人们面对死亡时心底的秘密,人的理性和信念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不堪一击,死亡带来的巨大恐惧会让一个充满自信和力量的生命变得盲目而脆弱,同时,他也曝光了一些歹毒人物的无耻勾当,他们像潜藏于潮湿和阴暗处的蛆虫和细菌,在人丧失生命力时加速其消亡,他们像负责将亡魂拖入地府的无常,让人痛恨的同时,也令人胆寒。

从《安魂》开始,周大新的创作发生了转变,意外而剧烈的家庭变故让他将思考的重心由社会转向了生命。《安魂》可以被看做是他面对死亡的精神对峙,作品中,他对儿子生命经历的回忆和对于儿子在天国生活的想象是他作为父亲的忏悔与祝愿,也是对于永恒的期待和对于死亡的深思。之后的《曲终人在》,看起来是在叙述官场往事,临摹官场纠葛,实际上是在探讨人生道路的选择,在有限的生命里,究竟应该追求什么,满足什么,如何评价一个人的价值,这些是这部作品处理的主要问题。而这部《天黑得很慢》可以被看做是这种思考的继续,周大新通过对生命衰老过程的描写,对衰老和死亡命题进行了讨论,对生命的意义进行了追问。

衰老和死亡是这部作品讨论的重要命题,但作品却并不没有因为话题的沉重而显得恐怖和压抑,相反,还呈现出了一种温馨和暖意。这种效果的出现是由于钟笑漾这个人物的存在,她是一个大地圣母般的人物,和《第二十幕》中的盛云纬、《湖光山色》中的暖暖、《曲终人在》中的赵灵灵属于同一个人物谱系。作为老萧的护理员,她兢兢业业,不顾老萧的奚落与敌意,甘愿包容一切老萧对她的质疑与非议,用耐心和周到拯救老萧绝望的生命,用热情和关怀驱散死亡的阴霾,即使面对薪酬没有保障的状况,依然没有放弃对老萧的照料,用她的青春守护老萧风中残烛般的生命。她不仅照顾老萧的健康,还关心他的心理与情绪,撮合他的感情,为他保守秘密,她不仅尽了一个护理员的职责,事实上也替老萧的女儿,尽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义务。他对老萧的付出一方面出于工作的职责,但更多的是她对老萧一家的悲悯和同情,她用她的真诚和善意温暖着老萧敏感而脆弱的心,让他在生命的末段始终感受着人间的暖意,使他在遭遇多次致命的打击后仍能保留对生命的留恋,坚持着对死亡的抗拒。由于有爱的存在,老萧的生命出现了奇迹,在小钟像母亲一般将生命的能量分享给了混沌中的老萧后,老萧本已枯萎的意识又开始了生长。对于老萧的命运,周大新留下了一个开放的结局,在这个结局里,充满了希望。当然,周大新的深沉与敏锐决定了他不可能像冰心一样天真地处理爱的命题,他了解爱的和煦,也深知爱的阴鸷,正如阿莫斯·奥兹所对爱的判断:“是的,每一种爱都有黑暗的一面。爱是自我的,爱是自私的,因此爱也会抹上黑暗的影子。我对于耶路撒冷的感情也是如此,我爱耶路撒冷,我也知道它的黑暗。”[1]这让周大新在塑造钟笑漾这个形象时,不仅写出了她爱的明媚,也写出了她爱的凌厉。作品中,钟笑漾对爱执着而投入,长情而专一,为了供自己的男友求学,她离开父母,远赴他乡,寄人篱下打工赚钱。而多年的付出换来的却是男友的抛弃和背叛,这让她无法接受,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顷刻喷薄而出,盛怒中的她意图用同归于尽的方式结束这段感情。这个时候,是老萧挽救了她,将她从迷失中唤醒,抚平她情感的创伤。这样的安排合情合理,并没有让读者觉得意外和突然,因为钟笑漾持续而坚定的爱的输出在带给老萧生的意愿的同时,也感化和改变了他,让他也成了一个温暖的人,爱在两个生命之间完成了传递。当钟笑漾遇到生活的劫难时,她得到了来自老萧爱的回馈,老萧将她从生活的悬崖处救下,消解了她的愤怒与不安,给了她一个栖息的港湾,让她的生活得以继续。在帮助钟笑漾的过程中,老萧不顾自己曾珍视的名声,不顾世俗的怀疑和唾弃,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梅诗金公爵一样,充满了奉献和牺牲的精神,他不再自私与狭隘,燃烧自己仅存的生命能量,进行爱的报恩。爱的投入让老萧看到了自己对于他人的价值,由此确认了生命的意义,对死亡不再恐惧,所以,他在拯救小钟的同时也拯救了自己。在周大新笔下,爱并非单向地输出,而是在人物之间相互传递,他不相信存在那种具有神性的天使,将爱像阳光一样洒向人间,而是相信在苦难的境遇中爱的感染与流动。周大新让我们看到,面对岁月的无情和生活的艰难,两个孤独的生命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用超越性别和血缘的大爱彼此鼓励和安慰,抗拒孤独和死亡,生命因爱的存在而充满了韧性和力量,也因这爱的存在而充满了价值和意义。周大新的叙述让我们看到了雨果和托尔斯泰的影子,作品里那种对人间苦难的悲悯和超越的大爱充满了信仰的力量,让作品有情有义,具有感人的力量,同时他对爱的书写又削弱了西方作家笔下爱的神性光辉,突出了人间的真情,将爱的主题写出了新意。

事实上,从世界文学的角度来看,以老年人为叙述对象的写作并不新鲜,海明威和川端康成在这方面都有独特的创造。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塑造了一个只能被摧毁,不能被打败的硬汉形象桑地亚哥,这是一位已然步入老年的硬汉,但他的强硬和勇敢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陨,暮年的他依然在风浪里同险恶的自然搏斗,他用藐视死亡、单身鏖战的硬汉精神对抗人生的虚无。而川端康成在《山之音》中塑造了一个敏感于自然的声息,内心充斥着悲凉与绝望,纵有家人的陪伴却也无比孤独的老人形象尾形信吾,他对行将到来的死亡惶惑而畏惧,对于生充满执着,他渴望通过对性的追求实现生命力的复萌,然而现实的伦理秩序始终压抑他的企图,他只有通过梦境实现他对青春和性的期待。这两位作家的叙述或是惊心动魄,或是丝丝入扣,风格迥异,但在处理人物如何对待死亡的问题上,都选择了一种“挣扎”的方式,企图用生命的能量挣脱自然的宿命。然而在周大新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宁静,小钟和老萧都因有爱的庇护而对死亡表现得平静而坦然,因为有爱的填充,生命不再虚无,应为有爱的环绕和浸润,死亡不再可怕,这其中蕴含着周大新对于生命的独特理解,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创作是对这一主题的独特贡献。

在爱被过度消费的时代,读者已然对爱的命题审美疲劳,对爱的书写难能获得读者的信任,可以说,在这个时代书写爱的主题是一件充满了写作风险的事情,但周大新以他的赤诚和坦率、执着和信念谱写了一曲动人的爱的颂歌,他笔下的爱没有虚伪和做作、阴谋和算计,充满了真诚和纯洁,这让这部作品带给我们久违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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