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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潮白河爱上的诗人
——序莫腊诗集《还有什么地方去流浪》

2019-11-15李川李不川

夜郎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宋庄乡愁

◎ 李川李不川

莫言的弟弟,莫奈的远房侄子叫莫腊

2016年夏,我在宋庄办画展,穿着莫腊做的粗麻布圆领漏肉上衣,向朋友一本正经的介绍,这款奇服是莫言的弟弟,莫奈的远房侄子莫腊亲自设计缝制的,朋友们先是惊愕,接着是赞叹,最后发出质疑的笑声,莫腊笑得最灿烂。我为什么这样开头?因为莫腊有一段时间喜欢画画,那是他用诗人的想象力去表现诗的臆想,粗糙且干净的线条爬在宣纸上,还有装饰画的味道;莫腊写小说,更喜欢与朋友聊小说,最终没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篇他的小说,这种遗憾和他的意外死亡一样刺痛人心。

莫腊2019年1月23日微信给我还钱,说放假了,还单独发一个微笑的表情。1月25日晚上10 点左右,他来我家喝茶聊天,还带了小女朋友,换了短发,精神,11点多莫腊叫车和女友离开。1月31日下午,万兄打电话告知我莫腊死亡的消息,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与莫腊侄子通电话,他是27 号知道莫腊死亡的消息。莫腊是25号晚上11 点多离开,在我家待了一个小时左右。这中间发了什么不得而知,莫腊,这是在你的设置的悬疑小说里吗?我真的不敢相信,他那么好的性格。后面与朋友们经过多方的核实,才确定2019年1月27日11 时42 分,在燕郊星河皓月小区西侧,潮白河内有两人滑冰溺水身亡,正是诗人莫腊和他的女朋友周韵。

2月2日,是莫腊在贵州老家下葬的日子,是他离开人间的第七天,距三天就过年。我带上酒独自来到潮白河,莫腊出事的那一段冰已经彻底融化,潮白河多么爱他,他在自己的诗里也多次写到这条河。我在河边写下《冬日与莫腊哥哥在潮白河饮酒》这首悼念诗:

莫腊哥哥,你比我大八岁,这是萍水相逢中第一次喊

潮白河没有回应,你已经变成了一条不会说话的鱼

你的小女友是另一条鱼,这条河里只有你们两条鱼

我带酒过来的时候,很多人还继续在这条河上

凿冰钓鱼,鱼要呼吸,你俩被钓上来,爱情也要上钩

莫腊哥哥,水里面有床吗?和女友躺着是不是很舒服

你们接吻,抬头看天,宋庄的天空正在伤痛中流脓

等我把酒杯斟满,泪水斟满,你还是一条没上岸的鱼

等我一个人把酒饮下,孤独是没人碰杯的回声

莫腊哥哥,今天你要回公墓,这是你变成鱼的第七天

上帝创造世界也用了七天,上帝爱你,上帝是残忍的

上帝,你管管这满目疮痍的人间,疫苗又出事了

上帝,你的子女正在冰与火中变成大地案板上的鱼肉

莫腊哥哥,再过三天就过年了,我再斟满酒

我路过北寺村,小杨各庄到郝各庄,人们在贴对联

挂灯笼,我不喜欢过节,与父母团聚时就是过节

你和女友顺着潮白河游,到渤海,黄海,东海,南海

到了南海就到了天涯海角,然后逆西江,逆黔江

逆红河,逆曹渡河回到黔南贵定县,回到父母身边

回到那个开满油菜花的小山村,再脱下鱼鳞长出翅膀

莫腊哥哥,昨天我和朋友去了你在郝各庄的小屋

房东叔叔阿姨还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一条自由自在的鱼

我隔着玻璃看你堆放在地上的书,凉着的衣服

你应该回来开门,一起喝酒,吹牛或吹猪

聊诗歌和女人,深不见底的思想是一种职业

二十七日晚匆匆一别,心里真为你高兴,他妈的悲伤

你终于用诗歌打动了喜欢的女人,也打动了门前的潮白河

莫腊哥哥,二零一五年五月一日我在宋庄办画展

你熬夜到凌晨两点,为我做了一件中式的麻布上衣

你设计的太个性,中式的纽扣我得系老半天,还露肉

你做的喇叭裤,我穿不习惯,在柜子一存就是三年

直到你变成一条永远不会做衣服的鱼

莫腊哥哥,你属于诗歌,属于生命自由盛开的艺术

属于未被人类社会污染的鱼,鱼的灵魂

夜空的流星如刀落时,莫腊哥哥,莫腊哥哥

你爽朗的笑声正从鱼的肚里破堂而出

西塞罗说,死亡并不是生命的毁灭,而是换个地方。是的,莫腊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我们最终也会去的地方。我们接着谈理想,谈艺术,喝酒,写诗……

在宋庄精神里回归诗人艺术家的本我

全国各地异类来宋庄找同类的,并在宋庄找到了同类。宋庄姓宋名庄,宋庄有着中国乃至世界上最丰富多元的艺术生态与宗教信仰,宋庄的身体里流躺着圆明园画家村独立思考自由创作的精神与中国宋代时期文艺复兴的双身血液。博伊斯提出人人都是艺术家,这是重新思考人类与艺术,人人都应该有创造力,一个再普通的人都不会例外,只要你敢去想,敢去改变。这种观念把艺术这种看似高大上,有门槛的东西,直接拉下了神坛,或从某种权利的牢笼里释放。栗宪庭曾提倡重要的不是艺术,方力均曾自比像野狗一样生存,芒克曾写下阳光中的向日葵,这都是回归人性的本我与自然本身的思考,一种态度与生活方式。

我这个异类能在宋庄遇见莫腊这个异类,我这个异类能在宋庄遇见诸多的异类,当我们聚在一起,才发现我们才是气息是一样的同类,这完全是一种生猛的动物性和自由的人性,去他妈的理性,去他妈的条条框框。莫腊在他的诗《我的世界》中写到:

我的世界你不懂

谁要是勤劳就让他去吧

谁要是为了金钱脱下尊严我他妈的管不着

我想起就起

我想睡就睡

不管我爱的女人他明天嫁给谁

谁要是一本正经就让他走

谁要我好好工作放心下梦想我当他放屁

我想来就来

想去就去

不管卑鄙无耻的人攒了多少黄金

想爱就爱

想疯就疯

人生难得有几回

我的世界你不懂

我走我的你走你的

谁想教育我我去他妈的

滚滚滚

滚出我世界

多少人为了生存放下尊严,低头,下跪,甚至爬行,卑微的活着。在权力与金钱的背后,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人前大谈道德爱国,背地男盗女娼丧尽天良。莫腊是抒情的真诚的在完成个体生命在社会夹缝中自由的呈现方式,他善良正义,有自己的理想国与思想境界,他叛逆且超脱,他有着人世间最珍贵的灵魂,他是一个纯粹的精神信徒。记得去年有一次,莫腊半夜笑着和我视频,还在车间里加班,说赚钱了就回宋庄喝酒。我的兄弟,我知道你笑着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苦,在现实与梦想中挣扎是多么煎熬,只有你回到精神里的宋庄拿起酒杯,聊艺术,聊电影,聊哲学,聊女人,思考与写作才是完全的自己,如此的自由与酣畅。我们不为生活所羁绊,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是不可能的!

我的兄弟,人生难得有几回?塞内加说,人生是通往死亡的一次旅行。我的兄弟,你在人生的旅行中坐的什么车,这么快的速度,一不留神就到了生命的终点,连一个招呼都不打。

莫腊早些年在深圳学过裁缝,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这只是他饿了吃饭的家伙,所以他没有被现实饿死;莫腊跟剧组做过编剧,场工兼群演,发小财后拍过电影,但没有成功;莫腊在宋庄开过三轮车拉客,做过自己的“朝天望”品牌书店,服装设计和画廊,但没有坚持下去;莫腊和宋庄的艺术家一起参加过首届长城艺术展,没有作品问世;莫腊在宋庄追过几个姑娘,没有牵手;莫腊众筹过一本诗集,差点成功,最终还是没成功;莫腊写了一辈子小说,没留下一篇小说。

莫腊是这个时代中一类人的缩影,在命运轮盘上彻底的失败者,彻底到失去整个命运的轮盘,呜呼哀哉!

爱是自由也是束缚,最终是自由

莫腊的微信头像是年轻的丹麦诗人凯尔·格鲁森,在浪漫的星空下依靠着一棵农场的大树,给美丽女孩伊吉博格写情诗的场景。凯尔·格鲁森写下:

伊吉博格,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伊吉博格,请做我的妻子

15 分钟的二维动画短片《丹麦诗人》,展现了一个生命在宇宙中的诞生,是因为一个诗人在寻找灵感的途中,邂逅了自己的另一半,在命运安排与捉弄下,诞生了深刻的爱情与伟大的诗篇。当我看到凯尔·格鲁森独自一人回到丹麦,精神与身体一起倒塌在那张床上,真是印证了徐志摩那句话,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每当莫腊酒后,半夜一个人从北寺沿着右堤路,顺着潮白河步行十里回到郝各庄的住所,他像丹麦诗人多么渴望一场邂逅的爱情,那被孤独和黑夜所包裹的诗心与河水,鱼与星空,远方的女人与远方的家全化作了诗。于是乎(莫腊的口头禅),莫腊写下《饮料》《鱼问》《爱的方式》《爱人是一条鱼》《还有什么地方去流浪》 《你是我的月亮》《香水美人》《会游泳的鱼》《爱我的人是一对漂亮的眼睛挂在天上》等诗无不呈现出自己,他无法在现实中找到符合其美好理想的真实世界,他用真诚的内心驾驭着灵感这匹梦想之马与大自然孕育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莫腊在《我要你的梦和我的梦一样》中写到:“我想把所有人赶上天空/你住一个星球/我住一个星球/男女一见面/就注定一辈子”,这多么像凯尔·格鲁森与伊吉博格的爱情,一见面就是一辈子,除了生死,死也要死在一起,这是莫腊和周韵的结局,潮白河多么爱这对沉溺于幸福的孩子。

我的眼睛

是我的两个小小的海洋

同时只装一条鱼

这首《爱人是一条鱼》的三行微诗,是莫腊2019年1月3日写的,他和女友是1月27日溺水的,之间隔了24 天,是莫腊生前写的倒数第二首诗。他多么爱,他的眼睛是两个小小的海洋,只装着爱人这一条鱼,爱是束缚也是自由,这就是诗人莫腊式的爱。莫腊在《爱的方式》中写到:“……不看山/不看水/不看人/你是我的山/你是我的水/你是我的人/你是我最爱的人/躺着也是我最亲爱的人”; 莫腊在《还有什么地方去流浪》中写到:“……如果没有大海/如果没有高山/如果没有树林/如果没有你/我真的就没有地方去流浪”;莫腊在《鸟笼》中写到:“我只好把自己当着是一只鸟/送给我爱的人/她的鸟笼/是/一颗心”。这是遇见爱情的莫腊,偏执与真诚,甚至奋不顾身,甘心化做一只鸟,化作鸟笼的一颗心,一切的风景都是为你诞生,为你消亡,为你永恒。在茫茫宇宙中,在属于自己的那颗小小的星球上,只能容下他与爱情的玫瑰。

27日,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潮白河的冰面上发生了什么,或许现在已不重要,莫腊和他的爱情已像阳光一样自由,最终的一切都会自由。在地球上没有不亡的国,只有永恒的国!

在深夜里哭泣,在现实里受难的快乐王子

水一直在哭

我悄悄的问水

你要去哪里

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它悄悄对我说

现在的人有病把钱丢在我的心里

《饮料》是莫腊生前最后一首诗,6 行,共44 个字,2019年1月4日凌晨4 时09 分,莫腊与水的一次灵魂对话。从这首诗可以看出,莫腊一直在思考在受难,在受难在思考,莫腊像一个温度计插入了水的身体,也插入了这个时代的身体。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水一直在哭,水的眼泪在水里打转,在诗人灵魂里倾诉。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于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用水来比喻做人,水都悲伤的哭了,不是老子说的不对,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出了问题。

《饮料》最后一句写到:“现在的人有病把钱丢在我里心里”,“水”与“钱”本来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但当这个社会的人粗暴地把钱丢到水的心里的那一刻,那在道德面具下丑陋的面孔与肮脏的灵魂就昭然若揭。水是生命的起源,水是一面辨别善恶是非的镜子,水的内心更是上帝创造的人类共同拥有的一块灵魂圣地。

莫腊用《饮料》来做这首写水的诗的题目,我想他应该想表达,在这个世界上最好喝的饮料就是水,君子之交淡如水!

读莫腊的诗,让我想起王尔德笔下的童话小说《快乐王子》,故事的结局是快乐王子的雕像因破烂被拆除,燕子死于劳累与饥寒交迫,但他们在上帝眼里,是那座城市中两样最宝贵的东西。于是乎,上帝吩咐祂的一个天使,把王子的铅心和那只死去的燕子带回天堂。在天堂的花园里,小鸟永远歌唱,快乐王子在黄金城里永远赞美。

莫腊在《没理由》和《合情合理》这两首诗中,都写到他在冬天给乞丐钱的事。从现实生活的角度,莫腊本身就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不是他赚不到钱,他是骨子里不屑于一份稳定的工作,那样他就没有自己的时间去思考,读书,写作,自由自在的活着。在2月1日,莫腊去世的第6 天,我和宋庄的朋友去莫腊生前在郝各庄的住所,那是临道路的两间彩钢瓦房,一间用来存放他的三台缝纫机和布料,一间用来住宿并存放书籍和手稿。当天没有得到房东的允许,我们隔着窗子看莫腊堆放在地上的四排书和挂着的衣服,那种简单让我无法形容。回到莫腊的诗歌《没理由》,看他的叙述,他是因来了灵感,写了一个小故事,自己读了有点高兴过头,经过北京西站,他先后遇见两个乞丐,他就给他遇见的第二个乞丐给了100 元,100 元对于莫腊来说可以买30 瓶啤酒,坐15 次北京地铁。莫腊为什么给乞丐给钱,因为没理由,莫腊为什么把钱给第二个乞丐而不是第一个乞丐,因为运气,这就是莫腊,他怎么会按常理去思考?《没理由》是莫腊的善良和率真,《合情合理》则是莫腊的悲悯和思考,对这个社会的批判与无望的同情。全诗如下:

在冬天遇见一个阿姨

向我要钱

我给她一元钱

合情

不管她是什么人

就算是骗子

也是一种职业

合理

因为阿姨已经老了

“因为阿姨已经老了”,这一句直接戳到了这个社会的良心,阿姨已经老了还在乞讨,或行骗,或是一种职业。它的本质是活着,卑微的无耻的活着,这是对余华小说《活着》用诗歌形式的一种延续。这次莫腊给了1 元而不是100 元,这次莫腊没有感性,而是一种冷峻的审判与人道主义的温存。莫腊在《墓志铭》最后一节写到:“生与死没有办法选择/好与坏可以选择/我代表死人在天空在大地在大海原谅你一次/你继续/活着”,直扎这个权力社会的本质,有的人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有的人出生在马槽,有的人穷其一生都被大山束缚,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出生都在死亡,这是生命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好坏与对错应该去辨别选择,这是最基本的做人原则,为了继续活着,为了更好的活着,在今天能做到这一点则很难,可见在莫腊的骨子里涌动着求真的精神。

写诗是需要天分的,不是分行文字那么简单,在简单的分行文字之间能化普通为神奇,或把日常繁琐庸俗化的生活写出精彩,这是一种思维方式。比如,莫腊这首《煮面条吃》的短诗:

我一般煮面条

必须有蒜

没有葱也可以

没有有辣椒没有油也行

有时候会放二个鸡蛋

吃的时候

我不会先吃两个鸡蛋

我先吃面条

如果我先吃了鸡蛋

就觉得面条是一条一条的路很难走完

如果我吃面条再吃鸡蛋

那就比较幸福

如果有一只小鸡飞出来更好

莫腊是吃碗鸡蛋面,能吃出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鸡的人,这是懒散清贫的莫腊对付自己肚子的方法,典型的苦中作乐,乐在其中。在《我住在你的眼睛里》一诗中莫腊写到:“而我看到城市沸腾的上空/全部是工业的尸体/结束了一首爱情诗的生活方式”,让我想到2014年坠楼身亡的打工诗人许立志,他们都有在车间工作的经历,那是一种机器式的工作状态,每时每刻都在磨灭一个自由人的身,心,灵。莫腊的诗在浪漫中燃烧着悲情,少了许立志诗中真实的痛感和逼真的现场感。“车间”是工业文明的产物,我们现在身处后工业文明时期,未来将进入人工智能时代,诗中的“工业尸体”即指在“车间”里的人,也指那个即将过去的工业时代,随着诗人许立志在深圳富士康一次勇敢的坠落。

工业文明实则是工业的尸体,“结束了一首爱情诗的生活方式”,这是莫腊式的表达,这也看出莫腊视爱情为生命,视诗歌为生命。

现实中的乡愁与精神里的乡愁,后现代性的乡愁

小时候,在课堂读余光中的《乡愁》 ,被迫抄写数遍,甚至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有一种不解与愁苦,现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妹弟求学与北漂已近九年,在现实中的乡愁渐浓郁,简单两个字就是偶尔想家。读罢莫腊的《乡愁》,我觉得余光中的乡愁是乡愁的衣服,莫腊的乡愁是乡愁的身体,衣服可以被穿来穿去,身体只能去穿衣服,正如我也曾经被穿过乡愁的衣服,现在是自觉去穿,像一个设计好的情感程序,顺序依次是:邮票与母亲,船票与新娘,坟墓与母亲,海峡与大陆,把个人的感情逐步升级为家国情怀。来触摸莫腊《乡愁》的身体:

小时候读余光中的乡愁

我就知道乡愁是互相仇恨

绝对不是什么想念怀念什么的

长大以后我还是觉得乡愁是互相仇恨

还要互相打听消息

我现在的哥哥姐姐都是这样互相不来往

还问我他们在哪里打工

我直接说不知道

知道也不说

村里的人有恨我的有爱我的

我认为他们恨我是恨铁不成钢

我们村里的人都爱我

我是这样想的

我一回家

有老有小

会来看我

我也爱他们

爱他们傻傻的守住了一亩三分地

我恨他们

恨他们

长这么大把年纪

从来不看书

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懂

余光中的“乡愁”是越写越大,莫腊的“乡愁”是越写越小,小到“傻傻的守住了一亩三地”和“从来不看书”,这是莫腊对个体生命的关注,对被浓浓乡愁辖制中的个体生命觉醒的一种思考。莫腊知道乡愁是相互仇恨,这种仇恨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而是一种不理解,不在一个精神世界里,是被亲人们那种恨铁不成钢的错爱,所造成的精神上的苦难。莫腊的乡愁是对乡愁的一种质疑与反叛,莫腊的乡愁是一种后现代性的乡愁。后现代性则是一种思想风格,它置疑客观真理、理性、同一性和客观性这样的经典概念,置疑普遍进步或人类解放,不信任任何单一的理论框架、大叙事、或终极性解释。

莫腊在德令哈写了《青海一家人》《德令哈》《膨胀》,读这三首诗可以感到莫腊也是一个有海子情结的人。海子在当代诗和诗之外都是不可取代,他的死亡承载着一节沉痛的史诗,并序幕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莫腊的诗《膨胀》如下:

再见了德令哈

春天,血染红的春天在这里看不见

看见的山是一个个干枯的乳房

沉默

沉思

麻木

像一切没有发生过的死亡

我和你之间

埋葬着为诗歌而来的全部是垃圾

莫腊这首《膨胀》的诗里弥漫着精神里的乡愁,这是诗歌的乡愁,“再见了德令哈/春天,血染红的春天在这里看不见”,可以看出海子性是莫腊精神里的故乡。这首诗交织在精神里的乡愁和后现代性的乡愁之间,正如“我和你之间/埋葬着为诗歌而来的全部是垃圾”,这是对当代诗的置疑,对那些利用海子者的置疑,当然垃圾不一定都是垃圾,人性使然正如黑格尔所言存在即合理。在德令哈,在莫腊与海子之间,在两个干净的灵魂之间,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诗歌,诗性的灵魂是互通的,它会越过时间的鸿沟。

莫腊叙事长诗里的电影手法

读莫腊唯一的叙事长诗《带着蚂蚁去看海》,190 行,感觉像一部能深呼吸的文艺片,主演就是童年的莫腊和成年的莫腊。一开始迎面扑来的是莫腊的童年,一切都在贵州贵定县的大山上发生,那才是全部的世界。

“四面有山有树有竹林/小时候五月是我最爱季节/雨季一来临下坝的稻田就变成汪洋大海/我和小伙伴常常披着大人的雨衣在阵雨中飞去/山区水紧紧拥抱在小溪里翻滚/滚到小小的海洋里才平静下来”,整首诗围绕“看海”这一主题展开,在第81 行从回忆折回现实,是莫腊2014年回到老家真实的发生的事情。读来让人心生悲伤,阿狗的妹妹阿猫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阿猫妈妈的妈妈,妈妈的妈妈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大海,他们对大海的认识只是代代相传,这种农耕文明的延续,被大山囚禁的人已失去思考与对美感知的能力。可能唯一见过“大海”的莫腊,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疯子:“她说是啊我去年回家听说你疯啦/我说是啊疯又好好又疯啦/她说我看你样子不像/说话还像小时候/我说是的我还没有长大呢”。像莫腊这样十来年不回老家,又没有衣锦还乡且“不务正业”的人,大多数情况都会被误传一些负面消息,又加之莫腊的外在形象,活生生的一个“长毛二流子”。“他还和我奶奶说你有空自己半夜三更去山老顶/看看月亮月亮很大很大很漂亮/我奶奶骂他神经病发着了”,从这三句诗看出,莫腊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一个神经病,可谁知道,莫腊有多少年没看到故乡的大月亮?

从第150 行开始,莫腊和阿猫的女儿聊得火热,莫腊给小女孩讲述,他带着一只蚂蚁去看大海的故事,给小女孩的心里种下一颗“看海”的种子,这是希望的种子。把整首诗歌当成小说去看,莫腊是在小说中再设置了若干小说,这首诗看似在松散的言语中,回忆叙事与多线性叙事相结合,人物个性鲜明,画面感极强,蒙太奇的手法把每一个画面衔接的天衣无缝。

整首诗在莫腊的承诺中结束,若菩萨保佑,莫腊有一天会带着阿猫和阿猫的女儿,还有同村想去看海的人,一起去看大海。写到这里,我想骂人,莫腊你这个傻逼,你这个大骗子,你怎么老不兑现你的诺言,你赶快从你的坟墓里给我滚出来,带上阿猫和阿猫的女儿,去看——大——海!

一切都是宿命,预言死亡者被死神溺爱,小说不说

记得在2016年夏,与莫腊等朋友在我住北寺的院子里,喝酒到凌晨1 点,莫腊执意要骑我那辆粉红色的飙骑电动车,回北港的住所,我当时不肯,第一是莫腊喝了酒,第二是那辆改装过的电动车提速很快。莫腊喝酒容易上脸,莫腊红着脸软磨硬泡非要骑,我万般无奈就把电动车借给了他,一再嘱咐他慢行。莫腊有个习惯,晚上不再别人家留宿,夜晚不睡觉,喜欢夜里步行。第二天,莫腊没送回电动车,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才把电动车送回,看到心爱的小粉红的脑袋被撞开一个大口子,我就问莫腊情况,当时对莫腊还发了很大脾气。莫腊说,他当时在右堤路(潮白河边的一条公路)骑的过快,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来不及减速,就撞在路边的护栏上,第二天在家躺着休息了一天才缓过神。现在想那次若不是莫腊反应快,飞快的电动车和大货车迎面撞在一起,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莫腊真的是和死神擦肩而过。

再看,莫腊2017年12月8日写的小诗《鱼问》,莫腊为什么不“问鱼”而“鱼问”,“问鱼”是人与鱼之间的对话,“鱼问”是诗人莫腊直接变化为鱼,和潮白河对话,他为什么没有掉到天空,这样他就可以水陆空三栖。《鱼问》全诗如下:

北京的冬天把人拖进虚无

一不小心

掉进河里

一条鱼问

为什么不掉在天空

莫腊去世前,一年时间左右,在《饮料》《爱人是一条鱼》《太快没有用》《母亲的信》《完蛋了》《回头看了一眼》《墓志铭》和《鱼问》等诗中均不同程度写到了死亡,这让人感到在冥冥之中早已被命运安排。《母亲的信》这首诗,莫腊以一封信自喻,被母亲反复的寄出,又被学校,社会、社会、社会,一个又一个女人,另一个母亲反复退回,在反复邮寄与退回的过程中,莫腊伤痕累累,莫腊知道:

鲜血染红每一个人的眼睛

他们哪有时间看我呀

他们看的是钱

你应该把我寄给大自然

或者坟墓

那你就省心了

莫腊知道大自然或坟墓是他的宿命,结果命运帮莫腊选择了后者。莫腊在《太快没有用》中写到:“人走的太快了/时间就死了/等时间活过来/人又死拉/手机就成了一本书/一句话成了一首诗”,读这几句诗,会发现莫腊早已把一切安排,人死了手机就变成一本书,最初整理莫腊的诗歌,我就在他的微信朋友圈来回的翻阅,开始读这个生前没有太在意的兄弟,他把我当作死党的兄弟。3月1日,当我与宋庄莫腊生前的朋友:吴强、阿琪阿钰、李尚山、陈楚寒、费晓胜、李长江、万助华、李长生等去莫腊在郝各庄的住所处理遗物时,让我无比绝望与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莫腊的住所被夷为平地。艺术家吴强一句,莫腊走的太干净了。最终,莫腊的生前最珍贵的小说手稿,我估计最少有两部长篇小说,书籍及绘画手稿全部遗失。莫腊啊莫腊,你预言成功,真的,只有你的手机变成了一本书。

我一直觉得,莫腊的小说会比莫腊的诗歌成就大,没想到莫腊的小说会以空白的形式迷一般留给后人。莫腊喝了一瓶白酒,躺在郝各庄小屋子里的床上,1月份北京的寒风像野猫的爪子,在玻璃窗上划来划去,莫腊反复地问着困在酒瓶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第一天,直到天大亮,躺在床上的莫腊还没有想明白,酒瓶里的莫腊说,你不如去死,莫腊打算吊死在屋顶,正在这关键时刻,房东大爷来催房租,于是乎,莫腊又交了一个月的房租。莫腊想,房租都交了,干嘛去死?

第二天,整个白天莫腊都心情大好,去宋庄的美术馆看画展,还参与了一个行为艺术,到晚上躺在床上的莫腊还是挺苦闷,莫腊又喝了几两白酒,酒瓶里的莫腊说,你不如去死,莫腊打算割腕自杀,这时候莫腊的手机响了,是母亲的电话。接完母亲的电话,莫腊想今天就不死了,为母亲好好活着!

第三天,莫腊构思一首爱情哲理诗,老不来灵感,莫腊喝了两瓶酒,想了几句均感觉俗气,酒瓶里的莫腊说,你不如去死,莫腊正要吃下一瓶安眠药,这时候莫腊的手机来了一条短信,莫腊想都要死了,看完这条短信也无妨。莫腊点开手机短信一看,长城免费一日游,莫腊想不到长城非好汉,去看看秦始皇鱼肉百姓的证据,狠狠地踩几脚,再去找那皇帝老儿讨个说法也!

第四天,莫腊醒来已是下午,酒瓶里的莫腊瞪着眼睛,冷冷地说,你昨天就应该去死,绝望中的莫腊拿起他裁布的剪刀对准自己的心脏,这时候电话响了,莫腊想反正都要死了,接个电话也无妨,电话那头是卡不卡,叫他去环岛艺术区喝酒。于是乎,莫腊扔掉剪刀,去他妈的,老子今天不死了,干杯饥饿艺术家,干杯甲壳虫,干杯永远无法靠近的城堡!

第五天,莫腊一醒来就开始想自杀的方式,死相不能太难看,这时候他突然想到,应该关心一下高尔鸡·翠珍的单身问题,再去死。这是一只让他佩服的母鸡,母鸡中的航母,公鸡中的战斗鸡,为艺术,为自由,为爱,莫腊找了一只叫阿更的公鸡,向李川李不川家走去……

第六天,莫腊吃了“早餐”已经是下午三点,感到食物像两条鲨鱼卡在肚子里,他顺手用白酒冲了冲,站在公路边望着雾霾发呆,酒瓶里的莫腊冷笑着说,死亡的时间到了,等过来一辆卡车你就扑过去。就在这死亡时刻,莫腊看到不远处,一个流氓在欺负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莫腊正义感泛滥。莫腊冲过去救了姑娘,莫腊护送姑娘回燕郊的家,还相互留了电话,莫腊瞬间感觉活着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第七天,莫腊八点多起床,刷牙,理发,换衣服,昨天他救下的小姑娘约他去潮白河滑冰,莫腊出门前奋力砸碎所有的酒瓶,把自杀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莫腊和姑娘站在潮白河的两边,他们相互喊了一句,你过来,就向对方冲了过去,咚的一声,姑娘掉进了冰里,莫腊扑过去,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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