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盛大的告别
2019-11-13王利雪
王利雪
一
晨光渐渐清晰。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粗暴地将夜的幕布掀开扯去,把朦胧与模糊都驱除干净,然后一根根透明的光线从遥远的空间里穿越而来。窗外,声音开始变得嘈杂丰富,行人的交谈、自行车的铃铛声、汽笛声,还有疾驰而过的车轮胎噪声,一点点地挤压着我的耳膜。
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眼前的路,窗外的绿野,正在清晨里吐露着浓郁的春意。距离我五点半出发时,仅仅半个小时之隔,这无边的旷野已经全然清晰地呈现于我的眼前。春分之后,白天已变得丰腴了,黑夜正在一点点退让,晨曦更早地离场。
省道宽阔而干净,高大的白杨树,远远望去,似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通向无尽的远方。这条时光隧道上方,柔软的鹅黄色似一团团云雾,笼罩着无数的枝头,可以想象到这样的晨光里,那无数的小叶片正在欢快而努力地生长着。
其实我根本无暇关注它们的生长,甚至白杨树有多高多么茁壮,甚至树的两边有一路逶迤相随的油菜花田。油菜花田一小块一小块地斜铺在路边的河岸上,斜斜地倾着,却又直直地立着,一簇簇的明黄色在大笔大笔地描画、渲染着春天的色彩。河的彼岸,是大片大片的麦田,村庄、麦田、河流、油菜花,就这样在春风里在皖北平原一路向远方延展着。
延展着,延展向我的故乡,那里我的村庄正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告别。
翠绿、明黄,春天正以它独有的明媚而热烈的色彩去为一个人送行,和我一起。
二
以前,每一次离别时,她总是会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总是说:“很快,我很快就回来看你。”可是,总是相隔一个月或是数月。
这一次,我真的很快。
最后一次相见是一周前,我得知奶奶摔倒骨折且进食困难的消息,便匆匆赶回去看她。那时,她的面庞苍白而消瘦,一天里只是分几次喝点开水与牛奶。我握住她如柴棒般的胳膊,她的皮肤如纸般脆薄干燥,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就会撕破。我在她身边坐了很久,看着她茫然的眼睛四处搜索,看着她躺久了想要坐起来的无助,吃力地坐,吃力地喝水,吃力地呼吸,徒然地挣扎。
我的心被无数根针刺痛着。
优雅地老去,从容地离开,其实是一种谎言。
与以往不同,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认出我是谁。我俯下身去向她微笑向她自报姓名,她只是恍恍惚惚地扫视一下,中间她抬起手爱怜地摸了一下我身旁的小外甥女的脸颊,嘴吃力地咧了一下不再合拢。
她大腿的胯骨摔断了,一周的时间后又肿又粗的大腿,遍布淤血。无论父亲姑姑们他们怎么请求,医院坚持不愿给她动手术。89岁的高龄,一场手术会让她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再大伤元气,也可能让她在手术台上不再醒来。医生每天给吊几瓶点滴,便催着家人带她回家静养。尖锐的疼痛生生地折磨着她,她在疼痛的波涛里起起伏伏,却无可奈何,只能忍耐。
都说老人怕摔,摔是老人生命的一道槛,有着致命的杀伤力。她偏偏摔了,在她迈向九十岁的最后一年。她那时坐在小凳子上,用力起来时,歪倒在地。老人最怕卧床不起,她偏偏卧了床。之前的她只是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常常犯糊涂,但尚能自理,摔倒后她再也站不起来,连半仰着都很艰难。
她睡得厌烦透了,看得出情绪的烦燥。她总是伸出那只没扎吊针的手,去抓床沿的护栏,想坐起来。她去掀被子,去撕去拽尿不湿。这样衣不蔽体地在病房里,用着从未用过的尿不湿,在敞开的房间里去更换,她觉得毫无尊严。从前,她是一个极讲究的人,衣服总要穿得干净而得体,脸总是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就连那齐耳的短发,每次脑子清醒时她都用梳子沾着水梳得整齐。
但她并不说,她知道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也许,潜意识里,她知道能重新在地上走走站站不太可能,她要长久地依赖一张床。她的进食变得很困难,她开始拒绝进食。一杯粥,一杯奶,甚至一杯水,她都难以下咽。给她喂饭,像是一场艰难的战争。父亲母亲、小叔小婶、姑姑们无奈地看着她的身体与食物进行着对抗,将一次次的请求、哭泣变成叹息。
我走的时候,阳光穿过玻璃投在她的病床上,她软软地倚靠在三姑的胸前,像一只虚弱无比的猫。惟一的一次,她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再回来”,那句话是之前我每次告别她时,她总要问的,我总是说:“奶奶,很快,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这一次,我真的很快。
三
葬礼是在小叔家操办的,依她生前的要求。小叔是她最小的孩子,婚后与她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好多年,她在感情上对小叔格外依赖。
“我要死在你们家里,”清醒时她那样对小叔小婶说。
我在停车的瞬间,看到父亲骑着三轮车往公路的方向去,我跟他打招呼,震耳的唢呐声遮住了我的声音,父亲的头上,系着麻绳裹着的火纸,那是村庄里葬礼上每个儿子必守的规矩。火纸没有遮掩住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白了的还有他下巴上的胡子。他身上的袄显得又旧又脏,奶奶摔倒后两个星期,他从未正常吃饭休息。
父亲真的老了。
母亲迎上来,全身裹着孝布的她,感觉比以往更矮了。这些年,我感觉她每一年都在倒着长,越长越矮。母亲带着我在奶奶的灵前跪拜,这些年我远离村庄,极少经历葬礼,对于葬礼中的一些规矩,我总是不懂。
奶奶在像框里笑着,温和而慈祥,无比的安静。桌子上面的她比我最近几年见到的她都年轻,笑容更舒心,脸上没有那么深的沟壑,也没有那时而干燥得如乱麻的头发。最近几年的她,说话总是颠三倒四,总是遗忘了亲人的姓名,总是出去了忘了回家,总是彻夜彻夜不眠,整夜里收拾她的衣服,收拾她的包,堆成一堆,天刚亮时,便急着回娘家找她娘。
能去哪儿找呢?所以我们总是骗她,过一天再回去吧,等有时间时带你去。
我们总是整夜整夜地听她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听着她用拐杖敲门,听着她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在咒骂什么。
她总会把给她买的零食全都藏在被子里,藏得严严实实地,生怕谁来偷吃,她总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堆在床角,谁动一下就会像老虎般发怒不止。
也许,她是真的累了。也许,她再也不想有那样藏来藏去的担心。
四
一场葬礼,就是乡村吹响的一个集结号,它具有空前的向心力与凝聚力,它吹奏出哀伤的亲情乡音,把分散在不同空间里的忙人或闲人召唤回家,把多年不见的亲人聚在一起,把之前或许有恩怨的人们也聚在一起。
有什么事,比一个亲人的死亡更重要?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脉血亲是奶奶的娘家人,一脉血亲是爷爷的兄弟姊妹及后代,还有奶奶姥姥家的人、爷爷姥姥家的人。
奶奶的儿女们在不是春节的时间里又一次聚齐了。奶奶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又一次在不是春节的时间里聚齐了,而上一次是在爷爷的葬礼上。我与我们的堂兄妹、表兄妹们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从事着不同的职业,我们努力在对方的脸上寻找着彼此童年时的样子,找回一些熟悉感,但是身高、相貌、说话的声音都有着无法消弥的陌生。
没有区别的,是我们的表情——悲伤而凝重。
父亲把手中的最后一张纸放进火盆里,从棺材前起身,招呼我们这些站在西屋里的人:“准备送汤了。”
小叔提着一桶面汤,父亲拿着一把长勺,走在送汤队伍的前面。弟弟、堂弟拎着长炮紧随着,唢呐手吹着长长的哀调,走在队伍的边上。姑姑们、母亲、小婶,还有奶奶的一串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重孙重孙女,一里多长的队伍穿行过村庄的小路,一色的白,一色的哀容。村庄里的葬礼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亲人的身份不同,穿孝的方式是不同,儿子女儿们是重孝,是火纸系于头上,是腰间系麻绳,是全身素白,小辈们各自戴着白帽系着白孝,拉长着队伍。记忆中早年的葬礼,尽孝的儿子们要赤脚行走,雨雪天也不能例外。时间在变,有一些生活的细节也在变,他们不再苛守。
父亲扬起长勺,勺子里的面汤沿着路面串成一道湿润的长线,他的声音像是失去了温度:“娘——喝汤,起来喝汤了——”父亲喊完,小叔喊,他们向前走着,喊着,长勺扬起又落下。在村后的十字路口,他们停下来,弟弟和堂弟点燃了火纸,鞭炮声炸起,父亲拎起桶将桶内的面汤沿着火堆划了一个圆圈。
“娘——起来喝汤了,”父亲和小叔喊着。
“娘啊,你回来吧——俺娘啊,回来吧——”姑姑们哑着噪子哭喊着。她们的身子越俯越低,像要趴倒在路上。
五
亲人们都老了,至亲的姑姑们,还有只在年关与红白宴会中见到的其它亲人们。我对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我幼年时他们的样子,却在陡然相见时,被他们满头的白发与丛生的皱纹击痛。
三个姑姑的面相并不相像,至少不是那种长得很像的姐妹。送汤回来后,在临时搭起的棚中,她们坐在一个简陋的圆桌上,全身素衣,头上紧扎的白布,同样凝重而悲伤的表情,让我突然觉得她们像是彼此复制出的照片。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在无情地击打着摧残着她们的青春、容颜,在一场葬礼上,面对一同失去母亲的残酷,她们是那样的相像,以至于她们的脸型,她们的眼睛,她们脸上皱纹的走向,都如出一辙。长年风吹日晒,她们的脸上显出农村女性皮肤的干糙、黝黑,而家族的遗传基因又让她们的皱纹都集中在嘴角的上下部分,一道道明显的线条呈现出无法逆转的衰老走向。
哀痛中,我恍惚看到了二十年之后我的样子。三个姑姑中我和大姑很像,甚至和几十年间的她一样,有着严重的失眠症状。二姑、三姑也是如此。大姑近些年远在贵阳带孙子,二姑在老家,三姑常年在深圳奔波,却有着同样的身体症状——入睡困难,常常两三天甚至一周无法沉沉入睡,她们的衰老比同龄人更早到来。看着她们相似的眼睛,我在与我流着相似血液的她们身上为自己的失眠找到了答案。生命自有它的遗传密码,在我们看不见的时间与空间里紧紧拴着有血亲的人。姑姑们与我间隔着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时间河流,却都在黑夜里痛苦地跋涉着。
二三十年看似遥远,仿佛永远在河的对岸,其实只是咫尺之遥。
六
与在殡仪馆里,最后匆匆一面的相见、哭泣和告别相比,村庄里的告别盛大而隆重,悠然而缓慢,包括哭泣与回忆。一条长长的送行路,一个敞开的小院,一些熟悉的事物与面孔,两天或者三天的时间,足够尽情哭泣,表达痛与不舍,诉说无奈与后悔,或重新规划余生的路。
吹奏唢呐的舞台是一辆有货厢的汽车,就停在了小叔门前的油菜地里。唢呐哀哀切切,油菜花明艳艳地黄,无忧无虑。除了那被折断的花枝,被碾碎的菜花,其余的成千上万朵,丝毫不管人的心事与情绪。在人间一场盛大的哀痛中,它们无所顾忌、没心没肺地笑着。
男人们忙好了规定程序里的一些事,便开始散烟,聊天。聊工地里的事,聊各自的身体,聊昨天晚上的酒。
唢呐呜呜哇哇地吹着,似乎只有风在听。
奶奶这一生,似乎只做过两次主角。一次是在她的婚礼上。那时的她,被人用一顶简陋的轿子抬来,头上蒙着一块红布,迈着小脚,羞答答地低垂着头,谨慎而小心地捕捉着视线之外的声音。两间简陋的泥巴房内,光线昏暗,她努力地抬头去看,去寻找着一些什么。那桌上有两支红烛,艳艳的红,在一张红漆的桌上安放着,等着夜晚到来时点亮。
窗外,唢呐手正卖力地吹着,呜哇呜哇,吹着婉转的调子。她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很喜庆很好听。只是她只能隔着窗户,她记得母亲的话,不能揭下盖头不能走出房门,更不能像别人一样哈哈大笑去听这平常日子里的新鲜曲子。
她是主角,也像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人都在说着笑着,然后开始吃着喝着,唯独她,心中有着几许忐忑,未来的日子会怎样,她在心中偷偷地描画着。
裹过小脚的她身子瘦弱,与爷爷一起守着十几亩地,洒落着数不清的汗水,养活了三儿三女。爷爷的脾气躁,年轻时血性上来,干活累了,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她,她忍着熬着,忍到了儿女们一个一个长大。村子里,她从来是好说话的一个,一手好活计的一个,从不与人争吵对骂的一个。她习惯了在土地上,在厨房里,在人群之外,让自己尽可能地隐身。
七十年之后,奶奶又一次做了主角。与那时偷偷摸摸地听不同,她终于可以放心地坦然地听了,她睡在那儿她坐在那儿,她变成了轻盈的一团,她光明正大地理所当然地接受所有人的跪拜。她抚养大的儿子,她疼爱过的孙子,曾被她照顾过的侄子,密密地跪在她的灵前,在哭灵的哀乐声中,泪珠滚落。她曾逗弄过惦念过的小重孙,并不懂得葬礼的意义,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玩着不知疲倦的游戏。
她不知道,在一场盛大的告别中,她是独一无二的主角。所有的人因她而来,这一场盛大的葬礼是为她而办。这一次,她却前所未有的绝情与冷漠,看着人影出出进进,兀自安睡。或吵或闹的场面,或哭或笑的场面,所有人的匆忙与奔波,又似乎都与她无关。
七
父亲双手紧紧地抱着奶奶的遗像从院内走了出来,然后是小叔叔紧紧相随的身影。他们同时转过身来站在路上默看向小院的方向,然后突突的四轮声拖着红漆的棺木缓缓转过墙角,走向大路。棺木是柏树的,依了奶奶最后的遗言,只是由于太过沉重,抬棺人无法吃重,才让四轮车头替代。
二姑父提起了放于路中间的一个瓦盆,噗嗤一声摔碎成几瓣,然后奶奶的两个儿子开始转身向前走。与前半生不同,这一次由他们为母亲开路,带着母亲走一条回家的路。奶奶安卧在厚重的柏木间,寂然无声,一块绣花的大红布盖在柏木上,我还看见有网状的绣花披在最上面,那些是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也没有问。
其他的男亲们紧随其后,戴着白帽,腰间扎着白布,紧紧簇拥着棺木,睡在那里的人一时间像是有了一次隆重的出行仪式,有人开道有人守卫。
女人们离开小院,也走上了大路,姑姑们、母亲、小婶走在最前列,亲眷们紧紧随着,然后是我们孙女外孙女这些小辈。女人们的哭声开始在撕裂什么,仿佛那一道道空气,那一簇簇花,那一树树叶都有罪。母亲、姑姑们哀哀的身体开始扭曲,开始摇晃,然后哭声过处,提前隔几米处放置于路边的烟花,便在人群的身后响起。一声声尖锐的鸣炮声依次伴随着彩色的烟雾升空,搅伴着送行队伍里的哭声,让村庄里不复空寂。
我松开五岁小木木的手,试图捂住她的耳朵。这样的送行这样的鸣放,她都不懂是为什么。
告别的那条路,几十年间,奶奶走过无数次。将要安排永生的那一片土地,也许奶奶曾在心里无数次想象过躺下去的样子,因为在村庄里,那是必然的归宿地。
母亲和姑姑们止步于早晨给奶奶送汤的十字路口,此时两箱烟花齐鸣,一堆火纸正在凶猛地灼烧着,姑姑们的哭声撕心裂肺,腰上头上缠绕的白布似乎勒得她们喘不过气来,三姑的内疚,大姑的未见最后一面的抱撼,都在这哭声里彻底地发泄着。
我的双眼模糊着,眼的下方分明有两道细小的河流在一直不停地流淌着。与她们不同的是,我似乎一直习惯于内敛情感,无声地哭泣。我的身侧,道路的两边,是小块的油菜花与青菜花,明晃晃的小花朵正无忧无虑地开着,又是那样的张扬那样恣意。
男人们的队伍渐渐远了,到了这条路的近头,他们很快要右转,转向我们王家的祖坟地。在那里,奶奶要与爷爷相见了。
同样的季节,春正暖花正开,同样的一条路,同样的清明前几日,同样的一群人,送别爷爷。鞭炮声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天的情景,那天的队伍。两幅画面一样清晰,渐渐重叠。
六年零六天,这是两次送行相隔的时间。许是真有一双手,在某处曾经签下过什么,做了预先的安排。
远处的队伍终至消失不见,安葬与最后的告别,要交给冷静的男人们。燃烧的黄表纸堆已彻底变成灰烬,姑姑们,以及奶奶所有的女性亲人,彼此小声哭泣着,搀扶着,劝解着,安慰着。她们解下了缠在头上裹在身上的白布折叠好拿在手上,慢慢走回去,等着男人们从地里回来。
五岁的小外甥女,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被鞭炮与烟花震天响的声音吓得似乎刚回过神。结束了送行,我们沉默地向回走,忽然她仰起脸:“大姨,太姥是死了吗?她还能回来吗?”
离开之后,还能回来吗?我无法告诉年幼的她一个正确的答案,更无法告诉她我们在某一日也会这样离开。
八
一场葬礼是一个村庄里的大事,是所有事件的核心,它驱散着长久的空芜,让身影和声音充满村庄的角角落落。而那些年龄已暮的老人,会静坐着看着忙碌的身影飘来飘去,看着送汤的人们一日三次的呼唤与哭泣,看着人们走向最后的告别路。他们依然坐着,坐在一块石头、一个树根或一个陈年的旧木凳上,表情木然,无惊无喜。那里也有他们行期不远的归途。
人生不过是一场远行,哭声与鞭炮声里,安放着每个人最后的终点。而我们能握住的,只不过是手中的一程。如若,曾经的生命里在一直不断地给,曾经的生命里在不断地忍受,曾经的路一直在跌跌撞撞地摸索,跋涉,在生命的最后归去一程,所有的亲人聚在一起,用唢呐,用炮仗,用哭泣,用跪拜,用回忆,用浅薄的守护,用还有另一个世界另一段路的祝福,给那个要远行的人一场盛大的告别。
一场盛大的告别,足以告慰一生。或许,走过了许多年,只是为了这一天。
那个要远行的人,或荣或辱或悲或喜或平凡或荣耀的一生,送行的人都曾见证过。
生命一场,有人知道我曾来过。尽管,她或他已离开不再回来。
村庄的东北角,有唢呐声哀哀切切,缭绕不绝。在那里男人们神情凝重,正在用湿润的土壤封存此前打开的墓穴,阻绝奶奶归来的路。在那里,父亲、小叔,还有这个生命脉系里的一代又一代,不管是守着村庄还是四处漂泊,最终都会如候鸟如落叶般归来,与祖先们一一相见相认,或许又是某一个油菜花盛开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