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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者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红梅校长

钟 晴

夜里,温博华梦见一群群乌鸦从他的嘴巴里飞出来。它们落在地板上、书架上、窗台上……整间屋都塞满了黑乌鸦,他被淹没在乌鸦的海洋里。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胃里一阵刺痛,随后,一股酸水从胃里泛起,沿着喉咙往上蹿。他翻身下床,凭借从窗外透进来的路灯亮光,奔向墙角的垃圾桶,佝着背呕吐起来。除了一口酸水,他胃里没有东西可吐了。他扶墙直起腰,伸手摸到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用大拇指用力按了一下,开关发出的“咔嗒”声,在初冬寂静的早晨听起来异常响亮。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背揉眼睛,才想起昨天一整天没有吃饭。

桌子上放着一篮子水果,棕色的塑料小篮子制作精良,边上粘着一个紫红色塑料纸做的蝴蝶结。篮子里装的水果不下五种,透过保鲜膜,可以看到放在上层的是桂圆和小橘子。那是去医院看望病人的人最喜欢送的礼物,这种看似精致的礼物,人民医院门口的小摊上堆积如山。待完全清醒后,温博华才回想起送这篮子水果的人是住在对门的李成儒。想到他们只是把他当个普通病人,他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撕开保鲜膜,挑出一个苹果,用睡衣袖子用力擦两下,猛啃起来。苹果还没啃完,学校的起床铃声就响了,刺耳的铃声预示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听到这声音,他顿了一下,偏过头,看向窗外。路灯已经熄了,对面教学楼的灯光从无数个窗口溢出来,融进冰冷的晨雾里。

温博华还保持着大学时期的习惯,课程表打印出来就贴墙壁上,每天起来都要看一眼,把一天要做的工作输进记忆里,确保万无一失。不同的是,以前他是学生,现在是教师。这是他非常厌恶、但不得不选择的职业。今天是星期一,他有两节课,上午一节,下午一节。

他从简易衣柜的底层拿出一套深蓝色的西装,站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穿上,反反复复调整领带。整理完毕,他盯着镜子,眼神空洞,像是在注视远处的一个光秃秃的山头。

他走出门时,像以前那样将门顺手一摔,想让它自动关上。然而,门没有如他所愿,门与门框相撞击,发出一段金属摩擦的声响后,弹开了。楼道里暗黄的灯光照不到锁的位置,他把手伸过去,摸到翘起来的金属片。他立刻知道前天他们进他的屋时破坏了锁。他把半个身子伸进屋,从门背后的挂钩上取下一个旧毛巾,再把它横搭在门顶上,退出来关门。借助毛巾与门顶间的摩擦力,门合上了。他把请人安装门锁这件事默默记在今天的日程里。

每个星期一,学校都要举行升旗仪式。对温博华来说,这个周一,跟过去的十二个周一没什么区别。他把课本夹在左腋下,两手揣在衣服两边的口袋里,缩着脖子往操场走去。操场就像一个巨大的养蜂场,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像水一样灌进他的耳朵,厌恶感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涌出来,他暗自把这恶心的感觉归结在胃的不适上。

看到主席台上威风凛凛的校长,温博华下意识把头低下来,避免与他对视。主席台比操场高出一米多,站在旗杆下的校长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把双臂合抱在胸前,双腿分开站立,抬头挺胸,一动不动,像尊塑像,脸上的那些左右对称的皱纹传递出来的也是威严的信息。温博华竭力做出称职的样子,挺直腰,把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来,急忙走向自己担任班主任的高一六班。他面朝学生,背对主席台,挥动右手,试图让吵吵嚷嚷的学生们安静下来,并在他的手势下排好队,但毫无作用。他们跟以往一样,故意忽视他的存在。一种无力感又向他袭来。他似乎感觉到校长的目光穿透那副镶嵌在额头下的金边眼镜,像无数支箭朝他射来。他能想象校长嘴里喷出“无能”二字时,口水也跟着飞溅出来的情景。他不止十次被校长骂“无能”了。第一次被骂无能,是第一周刚结束,他哭丧着脸去找校长,说他当不了班主任,学生太调皮,请求换人。校长隔着桌子,伸出食指指着他,气急败坏地说:“枉你是省重点师范毕业的,班主任都当不好,无能!”

“都站好了!一群猪。”

这句话突然从温博华的嘴巴里喷出来,声音有些变形。

周围的人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张脸转过来对着温博华。他们睁大眼睛,半是惊讶半是探寻,像是看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温博华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嘴唇微微颤抖,像是那句话里的“猪”字震抖的。以前他从来没有吼过人。

他想说一句得体的话掩盖刚才的粗鲁,但脑袋里一片空白,耳朵里还回响着那句陌生的骂声。

正当温博华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时,话筒里传来校长试音的声音:“喂,喂,喂……”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主席台上了,温博华被解救了,他侧着身子,从队伍的空隙里快速穿过,跟其他监视自班队伍的班主任一样,站到队伍的最后面,站定后,他的脑海里闪现出牧羊犬的形象。

校长举起手中的话筒:“英才中学,2017年秋季学期第十三周升旗仪式现在开始……”“开始”二字的音拖得很长,像长了一条尾巴。挂在学校各个角落的喇叭把校长浑厚的男中音放大、扩散,即使过了好几秒,空气里好像还飘荡着这声音的碎片。这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又开启了新的一周,听者都为之一振。

接下来是升国旗。升旗手是从所有学生中选出来的优秀学生,四个面貌模糊的学生头戴军帽,身穿看上去明显不合身的军装,踏着正步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主席台的右边移到左边的旗杆下。一切准备就绪后,喇叭里传出来国歌,随即红旗升起来。每次国旗升起来的时候,校长都后仰起他那粗壮的短脖子,对国旗行注目礼,他的那副虔诚的样子感染了主席台下的人。

升旗手走下主席台后,另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优秀学生走上台,对校长鞠一个躬,接过他手里的话筒,转身面对操场,开始她的演讲:“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早上好。我是高二一班的朱玲玲,今天我为大家演讲的题目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校长的影响,每句话最后一个字的语调她都要拖很长。

大概是因为这个口号式的演讲听起来实在无聊,学生们开始窃窃私语,推推搡搡,有些胆大的甚至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在宽大校服的掩饰下玩游戏或者聊天。温博华低着头,从队伍的后面踱到前面,又从前面踱到后面,像寻找一枚硬币,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感觉整个人空空荡荡的,像一间四面透风的破屋子。

优秀学生演讲完后,是校长的演讲。讲话之前,校长清了一下嗓子,缓缓扫视一遍人群,确定听众完全安静下来,洗干净耳朵等他的话出口了,他才像宣布一件大事一样宣布自己的演讲题目:“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活着就是胜利》。”跟以前一样,打头的是一串排比句,意思无非就是生命多么珍贵,大家都要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突然,校长话锋一转:“自杀者都是懦夫。”激昂的语气里渗透着愤怒。这句话像一颗子弹,迎面飞来打在温博华的脑门上。他猛地抬起头,看到校长的视线投在他所站的方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说不清上个周五的晚上他是不是试图自杀。他只记得剩下的安眠药他都吃了,隔一会儿吞一颗,整晚都好像在吞药,具体吞了几颗,他也记不清了。大学毕业后,他患上了失眠症。他不认为失眠是一种“症”,“失眠症”这个词是医生告诉他的。医生写药单时,还建议他睡觉前多听听轻音乐。

以前,吃药还能起到催眠的作用,多吃几次后,药起不到作用了,它只会让整个人越来越麻木,脑袋却依然清醒,说是清醒,其实与“清”无关,那种醒,是一种混沌的醒,人就像被埋在无边的沼泽地里,陷进各种念头的漩涡里,无法挣脱。

此刻,温博华无比清醒。眼前的景象他已看过无数次,那些在冷风里翻滚的声音他已听过无数次,但他现在觉得一切都很陌生。矗立在眼前的灰白色教学楼似乎比以往更高大;穿白西装白皮鞋的校长就像是一个用面粉团捏出来的人形,凸起来的啤酒肚里装满了说不完的话;四周的学生都像是纸片人,千篇一律,毫无生气……

跟开头一样,校长的演讲在一连串的排比句中结束。他抬高下巴,视线越过主席台下的人群,像是看对面居民楼顶上的鸽群,然后转身,把话筒递给朝他迎去的教务处主任,径直离开了主席台。教务处主任并不急着发言,他挺直有些佝偻的背,面朝校长离开的方向,行注目礼。待校长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教学楼的一角,他才把麦克风举起来,批评上个周表现不好的班级,从教室卫生说到操场卫生,从不良少年说到不负责的班主任……要不是上课铃声响了,他会一直说下去。

学生们涌进教室后,操场显得无比空旷。有四只灰色的鸽子从房顶上飞下来,大摇大摆地沿着跑道散步。温博华盯着鸽子看了一会儿,深呼一口气,横穿操场,走向教学楼。

教室里灌满了难闻的气味,泡面味、包子馅味、米线汤味、灰尘味……纠缠在一起,令人窒息。在操场上站了一早上的学生没有时间吃早餐,只得带进教室吃。刚推开门时,一股气味复杂的热气扑面而来,温博华把带着体温的课本放在讲桌上,打开右面的窗户,才觉得好受了一点。

他一张口说话,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涌进嘴巴,经过喉咙,流进肚子。他想起那群从他嘴里飞出来的乌鸦。他双手撑在讲桌上,翻开书本,用力咳嗽一声,提示他要开始上课了。教室里依然乱哄哄的,吃早点的忙着吃早点,聊天的忙着聊天,完全没把他放眼里,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感觉到太阳穴处血液的流动,有一股无名火从脚底升腾起来,直冲头顶。他猛抬头,怒视前方,吼道:“废物,就知道吃吃吃,跟造粪机有什么区别?你们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喘一口气,继续说:“我把你们当人,你们把我当什么?我温博华沦落到教育一群蠢货的地步,完全是我的不幸……”

温博华脸红脖子粗,骂到最后,嘴里蹦出来的只是“废物”二字,整间教室只有他的骂声。他不知道自己骂了多久,停下来时嘴里还在小声念“废物”。

教室里寂静无声,那股难闻的气味好像也消散了,他感觉整个人清爽多了。一阵疲倦席卷而来,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失魂落魄地坐下来,也不管椅子上的粉笔灰。学生们一脸惊讶,睁大眼睛盯着他。

以前,他从来没有骂过学生,每说一句话都像是求人,“请翻到课本二十五页”“大家回去多看看书好不好……”学生和其他教师都把他的温和当作软弱。

他没再抬起头,有气无力地上完了这节课,课本上的那些字在他眼里跟操场边的石子没什么不同。

十一点刚过,温博华就去食堂了。过道右边有一桌人在窃窃私语,时不时瞟一眼他。他忽视他们,端来饭菜,独自坐在一张靠窗的餐桌旁吃。

紧随其后,李成儒走进食堂,跟过道右边的那桌一直窃窃私语的同事打了招呼后,径直走向温博华的座位。

李成儒胖乎乎的圆脸上随时堆着笑,眼睛被厚重的眼袋挤压成一条线。然而,最先给人留下印象的不是他的笑容,而是他那圆滚滚的肚皮。他走路的时候就像一只企鹅,坐着的时候就像以前挂历上的笑面佛。李成儒的性格几乎都展露在外表与神态上,温厚、热心、平易近人,过度的热情驱使他随时准备为别人服务,随时准备成为任何人的朋友。

两人面对面坐在长条餐桌旁默默吃饭,气氛有些尴尬。

“你应该多吃点。”李成儒看一眼温博华的餐盘,“你这两天都没吃饭,只是在医院输了一点葡萄糖。”

温博华不习惯这过度的关心,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看过一本书,说食物能治愈,心情抑郁的时候,大吃一顿就会好一些。”李成儒抬起脸,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卫生纸,用力擦一下鼻子,继续说,“像我,从来就没有忧伤过,对,用文艺的话来说,就是忧伤。”

温博华说:“我不忧伤,只是没什么食欲。”

李成儒放慢咀嚼速度,盯着他的脸看,像分享一个秘密那样低声说道:“你是不是有啥伤心事?”

温博华苦笑:“我好像没什么伤心事。”说完,他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很伤心,但不是为一件具体的事伤心。

“那你玩什么自杀的把戏?”李成儒放下筷子,故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温博华抬头看着李成儒笑嘻嘻的脸,故作轻松道:“我没有自杀,只是不小心服药过量。”他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热,低下头,假装一心一意吃饭。

李成儒点燃一支烟,挪动肥硕的身体,后背靠在椅子靠背上,椅子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透过烟雾眯着眼睛看温博华,像看一只受伤的狗。

“听学生说你喜欢那个谁……”李成儒抬起又厚又短的手掌,揉着太阳穴,做沉思状,“就是那个卧轨自杀的诗人……名字叫海子,对,就是海子。”终于想出这个名字,他狠狠吸一口烟,如释重负。

温博华知道他只是假装糊涂,为的是表示自己的轻蔑。他总是蔑视别人喜欢的东西,除了食物,没人知道他还喜欢什么。

“语文课要学他的诗。”

“听说你也写诗?我认识你这么久,居然没看过你写的诗。”

温博华的脸又一阵发热,仿佛写诗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平时无事做,随便写写。”他支支吾吾说。

“据我所知,古今中外,有很多自杀的诗人。对他们来说,自杀好像是诗的另一种形式,近似行为艺术。”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看着自己山包似的肚子,“普通人自杀一般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要是一个诗人……不管他是真的诗人,还是假的诗人,总之就是有诗人头衔的人自杀,就会引起媒体的关注。诗人的自杀也就被赋予诗意了。”

温博华第一次听他一本正经议论远离现实生活的话题。要是别的人聊起这个话题,他会觉得很正常,李成儒聊这就显得有点讽刺。

“我没怎么关注诗人的自杀。”他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李成儒又挪动身体,双臂靠在桌沿,看着温博华,神神秘秘地说:“微博上有个人自杀后,有人把她发的微博裁成短句,分行,然后在微信公众号上发文章说,死者是个诗人,还分享她的诗,哈哈哈哈。”他突然仰头大笑,笑声盖过食堂里繁杂的声音,好像他刚才讲的是一个非常搞笑的笑话。

看他笑成那样,温博华觉得自己有必要附和一下,咧嘴笑了笑。

李成儒喘着气继续说:“还有,有个没多大名气的诗人,天天在微博上发诗,一天发好几首,很多人都说他的诗很烂。有一年,他自杀了,名气突然大了,很多同行写评论一个劲儿夸他的诗好,还说他是天才,哈哈哈哈……”他的肚子随着笑声起伏,满脸通红。

“我觉得不好笑。”温博华一边擦嘴一边说。

李成儒用力咳嗽一声,努力克制住笑,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去微博写诗,看的人可能多一些。”

温博华擦嘴的动作停了下来,盯着李成儒油光满面的脸看了好几秒,他终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感觉到羞辱,非常想一拳打烂那张脸。

他收回满含怒气的目光,继续用力擦嘴巴,直到餐巾纸磨损出纸屑。“非常感谢你前天送我去医院。”他郑重说道,这是他吃饭前就打算跟李成儒说的话。说完,他站起来,快步离开餐厅,摆脱李成儒。

走到楼梯口,他才发现李成儒紧跟在身后,依然保持着他的那个笑面佛的笑容。李成儒擅长察言观色,但察的是领导的言观的是领导的色,无关紧要的人的言色他是不放在眼里的。比如,现在他就假装没看出温博华的愤怒和不堪。

李成儒突然问:“你觉得齐雪怎样?”

“我觉得不怎样。”

“就在前天,因为你自杀这个事,学校领导开了一次紧急会议。”李成儒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搞笑,我怎么可能自杀。”

“大家还商议,如果你死了该怎么办。”

“如果我死了,你们会怎么办?”温博华停步,转身注视李成儒,像是质问。

李成儒看出他的怒气,想伸手过去碰碰他的胳膊表示安慰,但他嫌恶地一甩手,躲开了。

“我只是随便说说。”李成儒依旧嬉皮笑脸。

温博华快步走过鸽子群,直奔办公楼,把牛皮糖似的李成儒扔在身后。隔着五六十米的距离,他听到李成儒在背后大声说:“喂,你心里有什么郁闷的事可以跟我说,我们是朋友。”不知是出于嘲讽还是同情,总之,两样都让他厌恶。

在所有会议上,温博华都沉默得像个透明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说一句话。而李成儒恰恰相反,每次开会都要主动发言,说来说去都是一些陈词滥调。他在台上说得眉飞色舞,温博华在台下听得面红耳赤,仿佛站在台上像小丑一样做笨拙表演的是他。他为他的这个朋友感到羞耻,他总是为很多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感到羞耻。

参加学校每周一次的例会,是他工作的一道程序,这些会议都与他无关。而他缺席的那次会议,他们是为他开的。

一想到自己成为会议的主角,他心底又泛起一阵恶心。他想象得出那个场景,他们一定紧闭会议室的门,如临大敌般商量对策:首先要封锁青年教师自杀的消息——因为这件破事对学校的形象不利。然后安排几个人负责应付死者的家人,预防他们来学校大吵大闹……以前有个学生跳楼,他们就是这样干的。

温博华扶着办公室楼下的一棵树,呜哇呜哇吐起来,把刚才吃下去的饭都吐出来了。

办公室里只有平时喜欢扮演知心姐姐角色的韩红梅,正对着化妆盒涂口红。看到温博华弓着腰走进来,她说:“吃过了?”这是熟人间的问候语。

温博华有气无力地说:“嗯,吃过了。”他头都没抬一下,径直走过去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韩红梅的注意力全放在化妆盒自带的那面小镜子里,但丝毫影响不到她的嘴巴说话。她说:“啧,这口红的颜色太浓了,涂上去像刚喝过血似的。这种货色,只有齐雪才会喜欢,为了便宜八块钱,非要拉我组团买。”随即咂吧两下嘴,薄薄的两片嘴唇间发出夸张的声响。

温博华对女人间的话题不感兴趣,把头埋在一堆作业本后面,发出一声敷衍的“唔”。

韩红梅啪的一下盖上化妆盒,抬起眉毛看向斜对面的温博华,说道:“嗳,因为你的事,齐雪可伤心了,她大晚上打电话给我,一个劲儿哭,说是她害了你。”语气平静得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过了几秒钟,温博华才抬起头,一脸茫然,问道:“我的什么事?”

韩红梅说:“啧,你自杀的事啊。”

“我没有自杀。”他用力把一团纸扔进字纸篓,“再说,我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韩红梅说:“你去医院洗胃还是洗脑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

意识到事情有点复杂,温博华放下手里的笔,视线越过电脑,看向另一台电脑后韩红梅的半张脸。

“你继续装糊涂。”她说。

“韩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温博华郑重说道。

韩红梅把胳膊肘靠在桌子上,说道:“我说了你不要不好意思,你给齐雪写诗的事我们都知道,连校长都知道了。”她似乎担心温博华难堪,换另一副语调继续说:“嗨呀,年轻人嘛,谈恋爱很正常,我们语文组的教师只有你和齐雪单身了,又在一起工作,难免会暗生情愫。”

温博华的脑海里浮现出齐雪的那张倒三角形的脸,胃又开始隐隐作痛。他问:“什么诗?”

韩红梅有些不耐烦,高声说:“标题好像叫‘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见温博华没反应,她换用朗读的声调继续说:“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温博华打断她的话,说道:“那是博尔赫斯的诗,不是我写的。”

“管他什么白丝黑丝,总之,齐雪在她的桌子上看到这首诗,笔迹是你的。抄情诗送女孩子这种事是那帮中学生才会做的事,成年人表白应该直白一些,比如,送她一朵玫瑰花,不过,我觉得她更喜欢多肉植物。”她看向右手边齐雪的座位,把温博华的视线引到那儿。

齐雪的座位就在温博华的对面,他们平时隔着两台电脑面对面办公,他以前没怎么注意她桌子上的摆设。他现在才发现,她的桌子上摆了好几盆多肉植物,由于长久不见阳光,都长成了青菜的样子。

“诗确实是我抄的,但我没有给过她,一定有什么误会。可能是风把我随意抄写的诗吹到了她的桌子上。”温博华冷冷地说道。

韩红梅说:“你就是嘴硬,她平时跟李胖子打情骂俏,是不是刺激到了你?你不知道你自杀后她多愧疚。那不过是女孩子的小心思嘛……”

温博华回想起,齐雪和李成儒以前当着他的面确实经常打情骂俏,同喝一杯奶茶什么的,但他以为,就算背着他,他们也是那样相处的,他从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因为这事完全与他无关。想起齐雪撒娇的笑声,他就想到花蝴蝶的形象。

齐雪还不到三十岁,却有一张四十多岁的脸,皮肤暗黄,像一层壳,化了浓妆,也只是显得那层壳更厚,厚嘴唇上涂朱红色的口红,泛着一层油光,一对眼珠随时滴溜溜转,一停下来盯在人身上,就让人不舒服,她的神情容易令人想起老鼠的形象。齐雪一叫李成儒“胖哥”,他的眼睛就笑成一条线,一口细碎的黄牙全部暴露出来。好不容易有女人愿意跟他玩暧昧,他当然高兴得忘乎所以,似乎还故意在温博华面前显摆。

温博华理解这种没有任何魅力、又想当言情剧女主角的女人的行为:好不容易收到男人的求爱信号,她得竭力榨出其中的浓情蜜意,故意在他面前跟别人卿卿我我,引起他的妒意,同时演示自己的魅力。

“她说她现在知道,你是个比诗人还深情的人,还为情自杀,对她是真爱,以后她要永远跟你在一起。”韩红梅还在絮絮叨叨。

温博华一下子站起来,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

“可别,这怎么可能,我觉得她跟李成儒挺般配。”

“我都替她把话说清楚了,你还在吃醋。”

“我真没吃醋,你要我怎么解释……”他急得直扯头发。

韩红梅的职业病犯了,失去耐心,像吼不听话的学生那样吼道:“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帮你?校长还叫齐雪主动些……”

温博华感觉有些眩晕,背脊在冒冷汗。他坐回椅子,两手放在桌子上,垂着头,像个被批评的孩子。“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韩红梅绕过一排办公桌,来到他的座位旁,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温博华突然想放声大哭,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

这时,一个红色的人影破门而入。穿着加绒红风衣、戴着一条红围巾的齐雪站在进门处,哭哭啼啼,泪水把深色的眼影冲下来,在脸上印出一条沟。温博华转过头,怔怔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一盏灯。

“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让你吃醋……”齐雪说着,哭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韩红梅走过去安慰她,用喜气洋洋的语调说:“啊呀,我都跟他说清楚了,人家又没怪你,你不用太愧疚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对人家好一点就是了,啊。”后面这个“啊”是对温博华说的,她朝他使眼色,希望他过去安慰受委屈的齐雪。

温博华坐着一动不动,盯着齐雪,眼里满是嫌恶和愤怒。

在韩红梅的安慰下,齐雪的哭声渐渐弱了,鼻腔里还有啜泣声。她用围巾擦了一下眼睛,在围巾的掩饰下偷瞄了一眼温博华。突然,她走过去,递给温博华一盆多肉植物,花盆只有一只茶杯那么大,栽在里面的一棵大拇指般高的植物像是几片飘在杯口的茶叶。

“这个送给你,希望你像多肉植物一样……”她做娇羞状,低着头,下半边脸埋在围巾里。

温博华把视线转到那盆植物上,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热心的韩红梅兴高采烈,高声说:“这种植物的名字叫山地玫瑰,形状跟玫瑰相似,但永远不会枯萎,你别看它叶子现在是散开的,到了夏天,它们就会往里卷,变成玫瑰花的样子,这就像你们的爱情……”

“滚!”温博华突然大吼道。

随即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她们满脸惊恐地看着他,齐雪的假睫毛上还沾着泪水,啜泣声消失了。韩红梅脸上的笑还挂着,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温博华用力把椅子往后移,绕过她们,像避开一个敞口垃圾桶,走出办公室,用力摔上门。他又扶着那棵树呕吐,满脸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肠子都仿佛要吐出来了。背后的办公室里传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他还是不肯原谅我……李姐,我该怎么办……只有他愿意因为我自杀……呜哇呜哇哇……”

他猛踹那棵树两脚,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这他妈都是些什么破事?都是些什么破事?”回答他的是纷纷往下落的树叶。

下午,温博华去高一七班上课。这个班的班主任是李成儒,还没走进教室他就已经厌烦了。这班的学生总是与他作对,在课堂故意冷落他,不回答他提出的问题,而后排的不良少年们,则时常大声吵闹,干扰他讲课。他曾见李成儒和他们勾肩搭背,从校门鱼贯而出。李成儒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群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男生,个个都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像电影里的古惑仔出动,而李成儒就是他们的老大。经过他身边时,李成儒还故意高声跟他打招呼,似乎是炫耀他的排场。

每次站上讲台,他都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演独角戏的小丑,他已经适应这种感觉了。过了十多分钟,他才发觉这天的上课气氛跟以往有些不一样。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他的问题还没说完,就有人争着回答了,不知道答案的,也随声附和,特别积极的是后排那群跟李成儒关系特别好的高个子男生。这突如其来的、不自然的热情,像一团时隐时现的火,烤得他浑身不自在。他看出他们眼里的探寻意味,以及同情。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小丑,而是一只关在动物园里的受伤的猴子或者大象。这让他更难受,有那么一瞬间,他直接想扔下手里的粉笔,逃出教室,摆脱台下的几十双满含观赏意味的眼睛。

下课铃声一响,他就合上书本,三步并作两步逃离教室。他走到楼梯口,隐约听到后面有人连续喊了几声“老师”。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回头,直到有人说“温老师,请等一下”,他才反应过来是叫他。

迎面走来的是平时爱捣乱的“坏学生”,一共五个,打头的那个长一脸青春痘的高个子说:“老师,我们是来道歉的,对不起。”

过了十多秒,温博华才结结巴巴说:“为什么道歉?你们刚才表现很好啊。”

“我们平时不该在您的课上大声喧哗。”另一个学生说。他们的态度看上去不像是恶作剧。

“那没什么。”

被五个学生围着道歉,他越来越觉得尴尬。楼道里的人越来越多,他想赶紧逃走。

带头的那个说:“老师您不要想不开,以后我们听您的就是……”

“没事没事,你们回去吧。”他转身朝楼下走。

走到楼下,他突然停下来,“不要想不开”这句话在他头顶像一道闪电劈下来。他寻思“不要想不开”是什么意思?这一切都很不正常。

难道他们都听说了他自杀的传闻?一定是李成儒传播的消息。全校师生都知道他上周五服药自杀……想到这,他浑身又一阵发冷。

他回到宿舍,把这些事回想一遍。归根结底,是因为失眠,吃了过量的安眠药,还有诗歌。想到诗歌,他突然抱头痛哭。门没有锁,热心的李成儒随时都有可能进屋来,要是他进来看到他哭,最多不超过明天,全校师生都会知道他一个大男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他竭力压抑住哭声,胸腔承受不住排不出体外的哭,像要炸开了似的。

哭够了,他站起来,满屋搜找自己写的诗,收集起来拿进卫生间,关紧门,一手拿纸张,一手点打火机,像烧纸钱那样把它们烧成灰,飘落进马桶,印在他无神的眼珠上的火光像两支点在荒野的蜡烛。随着马桶的抽水声,灰烬在水里快速转几圈,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灰烬一起被吸走了。

屋里一股烟味,他去打开窗子,对着窗外呼吸冷空气,眼前是深灰色的建筑,透着一股阴冷。

“嘎——嘎——嘎——”

这声音敲在他的耳膜上,听起来有些熟悉,也有些诡异。他向声源看去,看到右侧的实验楼上有只黑色的鸟,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边慢走一边东张西望。黑鸟看到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盯着他看。他认出,那是乌鸦。他一阵惊慌,猛地把窗子关上,还用力拉上窗帘。

屋里一片黑暗,他躺在床上,觉得很安全。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才发现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他差点忘记找人安装新锁了。

温博华来到街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店铺门口的店名以及广告词上,试图用五颜六色的文字冲刷心里郁积的苦闷。他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路灯亮了才又想起换锁的事。

又走过两个十字路口,他在一家独门独户的五金店门口停下,店门左边的那块用脏兮兮的红色塑料布做的广告牌上,印着“换锁”两个大白字。

他穿过狭窄的街道,走进五金店。店里看上去就像一个杂物间,地上摆的是成捆的水管和叠在一起的不锈钢餐具,紧贴左右两边墙壁的货架上放的是玻璃杯、锤子、钉子……在暗黄的灯光下,每件东西上都仿佛蒙了一层灰。柜台后面有台十四英寸的旧版电视机,正在放的是一部韩剧:一个女人在哭着追一个被警车带走的男人,围巾都跑掉了……全程慢镜头。

坐在电视机前的女人顶着一头铁灰色的卷发,跟店铺融为一体。温博华站在柜台外,看她不断撕纸擦眼泪和鼻涕,不好意思打扰她。

等感人的片段过去了,温博华才开口说:“请问,你们店有人会安装门锁吗?”

女人的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冷冷地说道:“有,但新锁必须在这里买。”

“好,我在这里买。”温博华说。

女人转过硕大的头,冲里面的那面墙喊:“大宝,叫你爸出来卖锁。”然后转过头继续看电视。

这时温博华才发现那面墙上有一道门,门帘是半块印着牡丹花的床单做的。

过了一分多钟,也不见卖锁的人出来,温博华把视线转移到店外,掩饰自己的不耐烦。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门帘底下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大剪刀,直冲温博华奔来。剪刀在他双手的操作下一开一合,发出金属的摩擦声,随着剪刀开合的节奏,他嘴里说着“剪死你,剪死你,剪死你……”恶狠狠的。

小男孩的剪刀只差几厘米就剪到他的腿了,他一边往后退一边看向电视机前的女人,眼里满是哀求。女人沉浸在剧情里,完全不知道她身后的闹剧。

“剪死你,剪死你,剪死你……”

他脑海内一片空白,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剪死你剪死你剪死你……”

他来不及转身避让,一个劲往后退,剪刀剪到他的衣角。他一脚踩空,从店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下去,“剪死你”终于停了。在他的意识里,摔下去的这个过程很漫长。过后,他觉得他一生都好像浓缩在这个摔倒的过程里。

男孩站在最顶的那级台阶上,弯腰大笑。温博华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男孩,突然咧嘴笑了一下。这个笑好像激发了男孩的兴致,他又举起剪刀:“剪死你,剪死你……”台阶太高,他不得不趴下来,一手拿剪刀,一手辅助双脚移动身体,从台阶上爬下来,他费力下台阶的同时,嘴里还不忘念“剪死你”。温博华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静静地看着男孩下台阶,不知道是怕他摔倒还是别的。

男孩终于爬下台阶,来到人行道上,迫不及待打开剪刀,向温博华奔去,“剪死你,剪死你……”

温博华伸手出去,夺了他的剪刀,心底的愤怒喷薄而出,他举着剪刀,很想将剪刀刺向男孩。男孩愣住了,他肯定没想到温博华将要反戈一击。男孩睁大眼睛,看着他,嘴巴微张着,满脸的疑惑。这时,他才看清了男孩的模样,圆圆的脸,扁平的鼻子,清澈的眼睛像两颗黑宝石,嘴巴边糊着一圈黑乎乎的东西,仿佛生下来就没洗过脸。一群乌鸦的影子从温博华的眼前掠过,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感觉自己焕然一新。最终,温博华将剪刀扔在了一边。

温博华刚想要转身离开,男孩迅速地从地上拿起了剪刀,动作快得不像个小孩子。重新拿起剪刀的男孩子恢复了先前的行为,嘴里喊着“剪死你”继续朝着温博华追过来。突然一下子,男孩摔了个跟头,随着这一摔,“剪死你”里的“你”字被封堵在男孩的喉咙里了,男孩手中的剪刀刺中了他自己,脖颈处血流旺盛。温博华奔到男孩身边,从男孩的手中抽出了剪刀,他想把男孩扶起来或者是抱起来。

温热的血流到温博华的手上,他猛然一下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看到了一张张黑洞似的大嘴巴,那些大嘴巴正朝着他发射着一颗又一颗的子弹。

他感到了无法说清的恐惧。

他转身奋力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他从一盏路灯跑向另一盏路灯,在他以往的梦里,这个场景出现过很多次,恍惚间,他觉得这是在梦里。跑完一条街,他才停下来,胃里又泛起一股酸水。他蹲在街边呕吐,隐约听到,整条街上都回荡着他的干呕声。吐完了,他站起来,才发现手上的血,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血来自哪里。他从衣服口袋里搜出一张餐巾纸,用力擦干净手上的血,把带血的纸扔到呕吐物上。

他沿着一条远离城中心的街道走,把白天经历的事都在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过一遍。白天的事回忆完了,他开始想晚上的事。对他来说,夜晚就是一个深渊,他会一直往下坠,往下坠,但触不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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