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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山人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毛子李丹老山

于 波

索拉棍

我二奶奶活着的时候,热心快肠的乐于助人,她一向看不惯汉子“抠门儿”,为此夫妻俩时常闹点别扭。二爷从小穷怕了,直至成家生了孩子,也还是俭省得吓人。有一回,我爷爷给他一条鹿肉干,他舍不得吃就吊在屋梁上,要等到过年。三岁的小闺女馋了,就端着一碗高粱米饭,眼巴巴地往屋梁上看。她的爹、我二爷就说:看吧,看着吃得香。这叫啥?这叫“就饭吃”,看菜吃饭,越吃越馋,越馋越吃得饱。

有邻居看不下去,就对二奶奶说:于二家的,你也得说说他了,咋就这么小气呀,放屁嘣出个豆子,也要拣起来嚼了,一辈子做个抠门儿的穷鬼。二奶奶就哏哏地笑,说这个穷鬼老想着发财哪,要想让他不那么小气,除非挖个“大棒槌”。

“大棒槌”即老山参。关东山人说的这个大,那得是六品叶的人参,而极品更是罕见,其身形如纺锤,四肢似手足,甚至有头有脸。那再老些的,可就要成精作怪了。

二爷大腿上的恶疮治愈后,心情和身子骨都好起来,说话间就从炕席下抽出他的索拉棍,要上野马山了。这索拉棍,是采“棒槌”的人特有的家什,提起来好像带了什么魔力,人顿时有了精神和指望。这根索拉棍,乃三尺长短的老柞木,扎枪杆子般粗细,被岁月和手茧打磨得通体紫红。棍头钻了孔,孔中穿红线,线上拴着三枚大铜钱。棍子一抖,铜钱“哗啷啷”作响,临近的野兽便闻声而遁。怎么呢,这节奏铿然的脆响,一声紧一声地逼过来,禽兽又岂能不惊疑而躲避?

说不清是为啥,二爷被屯人称为“索拉棍”,或许,这意思是说他性子硬,又特别抠门儿,挤不出一点油水?他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棍子,到底像什么,我不想再说了。

临近中秋,散乐花漫山遍野怒放,红火火的烧得人心痒。在野马山的老林子里,那根索拉棍就握在二爷手上,做一个“举火烧天”的架势,便抖得铜钱乱颤急响。紧接着,他吼一声:“上!”身后便有七八根索拉棍,一起跟着使劲挥动起来,“哗啷啷”又是一阵响应,倏忽间卷起一阵风来。虎狼看见,也不能不胆怵。

一道百丈悬崖,说上去就上去了。这一伙关东汉子,跟着“老把头”于二爷,钻进老山老狱里来找人参,也不记得有多少回了。可是,命运总是不关照他们,挖到的大都是一叶的“灯台子”,两叶的“二夹子”,而上品却一苗难求。

说起这人参也怪,一年只生一枝,一枝多长五叶,总是“一岁一枯荣”,每年留下一个“芦头疤眼”,待长到第三枝时,才算有了衔上了品。三品叶、四品叶,已是弥足珍贵。而长到六枝的,便是参中极品了。这种极品,几近二十年方能长成,难怪说“七两为参,八两为宝”。犹如娇娃,虫子咬一下,兽蹄碰一下,伤了元气,立马就蔫了,憋几年也不生新叶子。长得又极慢,一年约为半克,遇了天灾或受了伤,便蜇伏在地下,消耗自身的养分,这就是“缩回去”了。这是实情,玄乎的还在后头。

野山参难得,挖参的人又多,黑瞎子不敢去的地方,也有人去。去的人多,二爷宁愿都带着,于花屯的人谁不穷,谁不等着用钱哪。

这会儿,他躬腰挥动索拉棍,做一个拨草寻蛇势。为啥?老山参有灵气,可使周边草木“拱手称臣”。真正的“老把头”谙熟此道,能看出其中的玄妙。

七八条汉子,个个短打扮,在斜坡上一字排开,都低了头寻寻觅觅。老山参是罕见的,采参者往往是一苗难求。深山里本无路,险要处寸步难行。二爷相貌丑陋,脚步蹒跚,恰如一只觅食的大猩猩。他要留心的不只是人参,还有猛兽、毒蛇和搜山的鬼子。这样采参,堪比虎口夺食,刀头上舔血。

这时,二爷口中念念有词:“半阳坡,仔细找,索拉棍,莫轻飘,穿杂树,拨草腰,金钱响,蛇潜逃,红豆露,有参宝。”这参宝,花苞小如米,结籽一簇豆。他的口诀,有意唱给新手听。二爷说,蛇是看守人参的鬼,冷不防就咬你一口。咋回事?老鼠嗜吃人参,而蛇又嗜吃老鼠,当然会守在这儿了。

一场苦苦的寻觅,从早上延续到黄昏,看来是要空手而归了。采参人个个蔫头耷脑,就像是遭霜打的茄子。突兀地,二爷一声暴喝:“棒槌!”哦,这就有了,在近乎绝望中有了。大伙呼啦一下围拢来,顿时惊呼道:“六品叶!六品叶!”

六品叶,这就是参宝,这要卖多少钱哪。在一阵欢呼声中,有人展开狍子皮请二爷坐,有人点上烟让二爷抽。这是赶山人的规矩,谁发现了人参,谁就该受到这样的尊重。二爷的索拉棍,已经牢牢地插在野参旁,“镇”住了它。旋即,他从腰上拽出红丝绳,打个活扣往宝贝肩膀上一套,喊了声:“看你还往哪儿跑!”

那时候,赶山人委实是迷信的,以为这样的老山参成了精,必须牢牢地拴住才行。接着,该赶快“起货”了。大伙都臣服般半跪在周围,看二爷挥起锃亮的小筒子锹,飞快地在方圆三尺的黑土上横劈竖挖,不过两袋烟的工夫,半人高一桶粗的土疙瘩,就被四条索拉棍抬起来,放在平铺着的桦树皮上。

采参人都知道,“棒槌”是沾不得铁腥气的,让铁器碰破了皮就会烂掉。因此,接下来就是精细活。二爷右手握竹铲左手操竹刀,交替着在裹着参宝的土疙瘩上挖、切、挑,看得人大气不敢出。继而,这活就更精细,骨棍、骨刀、骨匙、骨针都用上了。如雕似刻地干到日头落山,一只毫发无损的大人参,活脱脱地现身了。二爷颤巍巍地捧在双手上,仰天长呼道:老天爷,你总算是看见咱穷人了!

该下山了。我那穷怕了的二爷,走着走着就突然绊了个跟头。身后的二毛子搀起他,问他咋着了。他不语,一脸的“枯树皮”皱起来,双手捂着肚子跑向旁边,解开系裤腰的麻绳蹲下去。其实,他这是装作解手,乘机将老山参藏起来了。说穿了,就是打算独吞,要坏了赶山人一贯的规矩。

一咬牙,他真就这么干了,然后提了裤子,慌慌张张地大叫:“参宝丢了!”一行人听了,顿时懵了,傻了,就急忙回头去找。找来找去,哪里有参宝的影子。二毛子狐疑了,就握紧索拉棍问他:“你藏起来了吧?”这话,也只有他敢说出来。二爷一听,立马脱掉衣裳,光着腚让大家查看。末了,他神经兮兮地断言,这成精的老山参逃走了。

逃走了?唉,那就散了吧。可就在这时,老林子里枪声大作。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提了匣子枪跑来。“扑通!”这人栽倒了,一口鲜血喷出来,说:“鬼子追来了,快跑!”二爷心里一急,也忘了穿衣裳,背起他就钻得没了影儿。

天快黑了,二爷背着这个人,拐拉拐拉地踅进屯子。还没走到家,就被几个人发现了,都问这是咋回事。二爷就放下伤员,大口大口地喘气,还紧张得浑身打哆嗦,可神态又有些自豪。毕竟,这也是参加抗日了。这时,一个大闺女走来,看见他,就慌忙捂住了脸。二爷很纳闷:咦,这丫头见不得人啦?低了头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光溜溜的,一条布丝儿也不挂。他立马“嗷!”一声,一溜烟向自己家跑去了。

一连几天,二爷都没脸见人。可是,他心里又惦记着老山参,就急得在屋里乱转,生怕藏宝的地方被谁发现。伤员的呻吟声,更让他心里不好受。转来转去,他还是硬着头皮出了门,提起索拉棍上了山,又在老林子里踅来踅去,到底把他的参宝找回来了。

这只六品叶的老山参,跟二奶奶指望着下蛋的老母鸡,一起炖在炭火舔着的瓦罐里,都一勺一勺地送进伤员嘴里去了。

戴帽子的红塔松

那个伤员,躺在炕上还昏迷着,尿了裤子。二爷一看,赶紧把湿裤子拽下来,顺手递给老婆让她洗干净。再扭过头,不由得脱口叫了声:“呀!”人就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二奶奶觉得蹊跷,过来一看也愣住了,接着可就炸了:“看,你看个啥!”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他这才回过神儿来,双手赶紧捂住了脸。

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伤员不是男人。

后来才知道,这个女“抗联”叫李丹,四川宜宾县白花镇人,跟赵一曼是同乡。二奶奶喂她人参汤时,免不了跟她唠唠嗑,说一些女人间的体己话,很快就不隔心了。李丹的伤好了些,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很是感激,跟二奶奶的女儿小鹞子更是亲热。那年小鹞子16岁,比李丹小5岁,一口一个姐地叫着,亲热得不得了。

在李丹养伤的那些天,我爷爷认下的干儿子,也就是那个中俄混血儿二毛子,每天都背柴挑水送过来。他跟李丹混得也熟了,对话就越来越投机。不知不觉的,说话间就顺口夹带几句俄语。原来,李丹在参加“抗联”前,还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就读过。他俩的故事,就不在这儿说了。

且说二爷,无意中看了他绝不该看的,还被老婆抽了一耳光,这让他的脸红得成了猴腚。他低着头在外边踅了几圈,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就从草棚子里拎出个小铁锅。这锅,本是用破了的,请锔锅匠锔了两个扒钉,还能对付着用,他就背上这只铁锅走了。

上哪儿去?上野马山了。自从私藏了六品叶老山参后,他夜里就睡不安稳觉了,梦里醒来就扪心自问:你的良心让狗吃了,这咋能对得起穷哥们哪!因此,他就想着要进山,再去采一苗老山参来,卖个大价钱分给那几个哥们。老婆这一巴掌,正好把他搧进深山里去。他就背着小铁锅,提起索拉棍走了。

在野马山的老林子里,他壮着胆子转来转去,脚步蹒跚地寻觅着,要挖到能赎回良心的人参。到了晚上,他就钻进一个大树洞,用石头堵住洞口,听着外边一阵阵的林涛,窥望着老虎跟黑瞎子打架,却宁死也不肯空着手下山去。就这样,一连寻觅了半个多月,却只找到两苗“二夹子”。

他哪里知道,这时候家里出事了。

于花屯不过十几户,谁家发生什么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李丹的伤未愈,风声就传出去了。这事,我爷爷早就担着心,那天晚上他对李丹说:“孩子,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你要是能挺得住,还是躲进山里去吧。”李丹就点点头,也知道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当下就麻利地收拾好了。天快亮的时候,二奶奶把半瓦盆苞米面都烙成了煎饼,装在口袋里让她带在身上。然后,二毛子就搀着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屯子。

第二天,果然来了一队日本兵,十几把刺刀,把二爷家挑了个底朝天。一个挎着战刀的,用刀尖指着二奶奶:“你的说实话,家里伤员的有?”

二奶奶一个劲摇头,那把战刀架到她脖子上,冰凉冰凉的。这就要坏事,她就赶紧说:“太君,你杀了俺,俺还是不知道。”

这个瘦弱的小女人,看上去不堪一击,可就是嘴硬骨头硬,牙一咬豁出去了。说这句话时,她不觉得有多么紧张,却不料尿湿了裤裆。

鬼子官戴着白手套,这时就捂住鼻子,顺口骂了句什么。这一泡尿,呛晕了鬼子头,不过,二奶奶还是被押走了。接着,我爷爷也被当做人质抓起来。鬼子官又挥了挥战刀,呜哩哇啦地说了一串子话,让汉奸翻译告诉我二奶奶:快传话给你的男人,要是找不到那个伤员,就砍了你亲人们的脑袋。

这个口信,是大牤子捎去的。大牤子十几岁,他的身世是个谜。一年前,我爷爷在路边发现他时,他饿得快要死了,于是,爷爷就收养了他。

那一天,大牤子急匆匆跑进深山,从早上踅摸到老鸦归巢,才发现一棵老松树旁有个人影。谁呢,就是衣衫褴褛的二爷,抡着棍子打树上的大松塔。大牤子踅到他身边时,他开始剥落松塔上的籽,把它们扔在小铁锅里炒。小铁锅架在三块土疙瘩上,底下烧着的松枝噼噼啪啪地响,松籽的香味便弥漫开来。

这个相貌丑陋的汉子,蹲在小铁锅旁一心编他的瞎话。回去可怎么说呢?没挖到老山参,不管咋说,总是觉得良心有愧。唉,有啥法子呢,只能说这些天一直在寻找。寻找啥?就找那个丢失了的参宝。对了,回去就这么说——

这个成精的老山参,变成水灵灵的小闺女,穿着白裤子绿袄,头上插一枝参花,从山里逛出去赶集了。他足足追寻了几百里,跟着她来到这个集市上,发现她买了一块小花布,正披在头上美呢。他就赶紧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大叫:“棒槌!”任她怎么挣扎,他就是死不松手。就在这时,几个人不乐意了,说你个老家伙不要脸,敢搂抱小闺女,揍!说着就围上来,七手八脚一顿暴揍,揍得他到底松了手。完了,这妖女眨眼间就没了影儿……

原来,没文化的粗人憋急了,也能编出中国版的“天方夜谭”来。一边想着怎么不让良心有愧,一边又琢磨着怎么哄骗人,岂不令人啼笑皆非。奇怪的是,这种瞎话说出来,居然还有人信以为真。那个穷山沟里的人,信神信鬼的可不少,而上山挖“棒槌”的,更是迷信人参变娃娃的传说。

就在想得玄乎的时候,身后好像有人的脚步声,他赶紧抓起索拉棍跳起来,定睛一看才放心了,是大牤子。

大牤子走得急说得慌张,二爷听得更是急切。听完了,他阴沉着脸半晌不语,突然端起铁锅往地上一摔:“老子不食人间烟火了,走!”

铁锅碰在石头上,破出拳头大的洞,又翻过去扣在地上。

这个急红了眼的汉子,为了救老婆和大哥的性命,发了疯一般豁出去了。他也不想想,就凭手上这一根索拉棍,能拼过日本兵的刺刀吗?这时,倒是大牤子提醒了他,说咱们赶紧去找李丹吧。二爷一想:对,李丹能有法子。

两人在山里踅来踅去,到底找到了李丹和二毛子。就在那天晚上,一支抗日联军下了山,突然袭击了鬼子据点,救出了我爷爷和二奶奶。

料想鬼子会来报复,屯人只能纷纷逃亡,有的背井离乡去谋生,有的去找李丹打游击。这个小屯子,很快被鬼子洗劫一空,几条看家狗也不能幸免,都被他们打死煮熟吃了。

后来,在野马山的老林子里,在二爷支起铁锅生火的地方,萌生出一些小树苗,有红塔松的,有橡子树的,也有榛子树的。有一棵松树苗被破铁锅扣住了,它就使劲往上长、长,从锅底的破洞钻出来,顶起锅继续长、长,越长越高。

这棵“戴帽子”的松树,身上生出了鱼鳞般的硬皮,歪着脖子伸出两条臂膀,就像是要拦着什么人。山里人视为怪异,便演绎出好几种瞎话,而且越传越神乎了。

几载风雨过后,便是1942年的深秋。有一天,日军的酒井小队长听人说,戴帽子的红塔松会吼叫,吼叫什么?“打鬼子!打鬼子!”这个酒井听了很恼火,却只是冷笑一下。不过,有一天他带着小队去作战,走到那棵松树下时,无名火顿时发作了。他就高举起战刀,对着枝头的铁帽子砍去。

就在这时,树上的松塔都变成了手雷,纷纷砸下来爆炸了……

这是民间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说清楚呢。

双头老柞

双头老柞是一棵树,柞树。

这棵老柞树,在小兴安岭一个岔道口,默默无闻地生长着。若不是枝上挑起两颗人头,谁又会留意到它呢。

那大概是1942年前后的事。二毛子,也就是我爷爷的干儿子,跟李丹钻进老林子打日寇,少说也有两年多了。后来,当我长大成人,想要问个仔细的时候,奶奶早已去九泉之下讲她的瞎话了——讲瞎话?是的。我倒是宁愿这故事子虚乌有,但愿日本铁蹄从未踏入我的故园,而李丹和二毛子还活在人间。

且说那年中秋,老柞树的壳子果成熟了,在土灶铁锅上炒得噼啪作响,那苦涩而又清香的气味弥漫了老林子。这些橡子,还有松塔、榛子、山丁子、野葡萄,都成了李丹和二毛子待客的珍品。就在朗月清辉之下,深山老狱之中,他俩草草举行了婚礼。

是夜,天当被,地为床,小夫妻刚入睡,突然枪声大作。这支游击队遭到日军袭击,详情不得而知。我能记得的,只是游击队长李丹阵亡,二毛子重伤被俘,两人的头颅被砍下来,高悬在那棵老柞树上。

据说,这两颗血淋淋的头颅,被插在削尖的树枝上时,眼珠子还活着。二毛子的头发像一蓬枯黄的靰鞡草,李丹两只短辫子朝天竖起来。两人的眼睛直瞪着的,就是日本兵身边的汉奸翻译。顺便说一句,汉奸比鬼子还可恨,至今如此。

两颗头颅,就这样长在老柞树上了。半空中,双头耳鬓厮磨;黑土下,树根筋脉连理。风吹过,骷髅也会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伐木人走过岔道口看得见,采参人走过岔道口看得见,打鬼子的游击队员走过岔道口,连看都不必看,就觉得两颗头颅在高处眺望过来。自然会有人踅到这棵树下,双手合十念叨点什么,或是拔开酒葫芦塞子,默默地将浊酒从空中洒在地上,祭奠一下年轻的亡灵。众口不一,有叫双头柞的,有叫双头橡的,也有叫双头栎的。

不知过了多久,便有了怪异的传说。有那出山的人绘声绘色,说到了月色清幽的午夜,那棵老柞上的双头就会以枝为剑,劈劈杀杀地叫喊着:“打鬼子!打鬼子!”于是,风起林啸,虎吼狼嗥,把个老林子搅得鬼泣神惊。这种传说,恐怕时下会当作笑谈,而当年老百姓却是相信的,你不能说他们愚昧。

传说越传越玄乎,越传越说得活灵活现了。

有一天,也不知从哪儿来个老毛子,身上披着可铺能盖的草蓑衣,像一头毛发乱蓬蓬的大熊。就在这一对头颅下边,他搭个栖身的小草窝,一住就是许多时日,拣橡子、采蘑菇、挖野菜,能找到啥就吃啥。偶尔碰见有人来,就警惕地抄起弯把子锯,冷眼观察着。他手上那把钢锯,长约三尺,利齿如狼牙一般,寒光闪闪。给他吃的东西,他就鞠躬接过来。跟他说话,他只是指着树上的双头,用熟练的汉语说:“我的儿子儿媳,在这儿。”

说这话时,人也不落泪,语气近乎平静,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有一天,我爷爷进山来找他,说起认二毛子做干儿子的缘故。这老毛子听了,便嘴唇颤抖着揪住了他,急切地问这又问那。末了,猛地一把抱住他,那凄厉的哭声像狼嚎一般。

又过了些日子,老毛子悄然离去了。临行前,有人看见他爬上老柞树,双手抱住儿子的头颅,用力往出拔、拔、拔。怎么拔得下来呢?那头壳里早已长了树瘤,竟成了脑袋的形状。再怎么往出拔,两个头颅都不肯松动,再看儿子的眼窝,竟淌出琥珀色的泪来。他便用锯子截了插头的枝杈,小心翼翼地取下双头,脱下上衣包裹好带走了。

这一走,便消失在苍茫的林海中。后来又有了消息,说抗日游击队里有个大鼻子,手使一把锛掉了齿的弯把子锯,在肉搏战中杀得鬼子魂飞魄散。这是传闻,不过,我觉得有可能是真的。

老柞还长在岔道口,却不知双头埋在哪里了。我知道,早年的关东山人不乏迷信,只要是有了神灵的地方,就必然有人去燃香祷告。可是,来到老柞树下一看,双头没了,就不免茫然若失地嗟叹一番。有心计的人,便想了个好主意,将两只盛饭用的瓦罐拿来,倒扣在那两根被截断的枝头。

两只瓦罐栉风沐雨,就那么很显眼地悬在岔道口。有陌生人望过来,不由得一惊:天哪!两颗大地雷咋就悬在树上?看惯了,便不再惊诧。也不知为何,当地人就信奉这棵老柞,觉得它能避难消灾,因为有两个抗日的灵魂附在它身上。

寒来暑往,风吹日晒。有一天,二爷带着女儿小鹞子,走过那个岔道口,发现树上的两只瓦罐炸裂了,那些碎片都散落在树下。走近了,再看那粗壮的枝杈上,居然又生出两颗树瘤来,依然像相依的人头,或许,这两只瓦罐是被树瘤撑破的了。树瘤若有灵,就会想:我俩要往大长,要活着!

于是,这棵老柞就不死,没人来砍伐它。为啥?因为它有了灵魂,便不再是一棵树了。那枝杈上双头还在,便还会有慕名而来的信奉者。

两颗烈士头,活在这棵老柞树上。这棵老柞,自然在传说中神化了,便时常在求助人前、祷告声中,品几口渗入地下的烈酒,再闻几缕弥散的香火。香火中,透着不安,透着焦灼。火是山中大忌,有人来悄悄焚几炷香,便小心地捻灭了。

冥冥中,祷告声不绝。老柞又能说什么?无语。

我当兵后,说不清是为什么,看到钢盔就会想起瓦罐,想起那两颗泛绿的树瘤,想起那依然活着的“头颅”。

伐木人

四爷于魁,小名憨子。我爷爷闯关东那年,他才6岁,时常站在蓬莱海岸上,盼他的大哥像孙悟空一样,腾云驾雾地赶回老家来,对他招招手说:“小憨子,为兄已经探好了路,关外有你吃饱肚子的地方,走吧!”

就这么盼着,一直盼到16岁,好歹盼来了大哥的口信,捎信人来到海边,一连声地大喊憨子。不知他在海底怎么听到的,嘴上还叼了一只大海螺,就赤条条从海浪里钻出来。问明了原委,就乐得叫着蹦起来。这一蹦,就蹦离了山东老家,从海碰子变成了山鬼。

那时候,我故乡的伐木人自称山鬼,为啥?就因了老林子里虎狼多,一不留神就被吃掉变成冤魂了。四爷本想在黑土地上种庄稼,只要吃饱了肚子就知足。可是,当他千里迢迢投奔到大哥家门时,日本兵已经把小屯子烧成一片荒冢。他只好一路打听着,寻觅着大哥一家人的踪迹,也钻进深山里去了。

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年轻莽撞的“山东棒子”,上哪儿去找他的亲人?人地两生,餐风饮露,就这么撞来撞去的,从野马山撞到小兴安岭去了。

不料,钻进老林子犹如潜入大海,仿佛看到了有腿脚的海兽,长羽毛的飞鱼,各类枝繁叶茂的珊瑚,他便爱上了这地方。不能不爱,这里遍地都是宝,且不说各种药材和山珍,各样野兽与飞禽,只看那数不清的树木吧:针叶的、阔叶的、混生的,一片一片,一片又一片,找不着边儿也钻不到底儿。红塔松、落叶松、鱼鳞松、樟子松、臭松、黑桦、白桦、水曲柳、核桃楸、蒙古栎、山杨、椴树、槐树、黄梨木、白杻子……哎呀,望不尽也数不完,有好些都叫不上名字,有好些根本就不认识。

想想一时难以找到大哥,就是找到了也不能老是依赖他,成家立业还是要自己来。于是,他决意在这无边的林海里,做个有出息的“海碰子”。

在采参挖药、伐木狩猎的日子里,他结识了一伙敢玩命的关东人。这伙人俗称山帮,多以伐木为生。那绰号为老雕的汉子,是他们的号头儿。老雕带着他的弟兄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刀头上能舔血,虎口里敢拔牙,讲义气做好汉子。当然,也有的会见利忘义,当了众口唾弃的王八犊子。于魁初来乍到时,只能混在山帮中出苦力,在老林子里摔打两年多,磨炼成了铁塔般的壮汉。

有一天,号头儿老雕说,今年木材的销路好起来,伐木的人手不够了。说这话时,套子房里乌烟瘴气,那些弟兄东倒西歪,抽烟、喝酒、掷骰子,吆五喝六的没个正形。又看看于魁,这家伙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使劲挥动着木槌砸靰鞡草。

“憨子,你能不能回老家带些人来?”老雕说着,扔过去一壶酒。

于魁不吭声,絮好了靰鞡穿上脚,把酒壶拨拉一边儿,收拾一下就走了。半个多月后,他又旋风般返回来,屁股后跟着一伙“山东棒子”。人是七长八短,衣是破破烂烂,话出口却是瓮声瓮气,个个精瘦得有筋有节。五大三粗的也有几个,那脾气都跟犟牛差不多,动不动就“日他娘的”,眼一瞪就干起来了。

不久,这支蓬莱的“海帮”,就与本地山帮势均力敌了。两帮合为一帮,三十多条粗鲁汉子,就在虎狼出没的深山里,嗷嗷叫着伐大木、抬大木、倒套子。

隆冬时节,落木萧萧。西北风一扫再扫,密不透风的老林子便清了膛,黑土地冻得生铁一样,胳膊粗的桦树枝脆生生的,用力一拽就断了。雪过天晴,大伙啃罢煮得半生不熟的鹿肉,又接连灌了几口烧酒,就听得老雕叫道:“弟兄们,给我操家伙!”

于魁闻声操起弯把子锯,一脚踹开雪封了的板门。喷着酒气的汉子们,披着捉襟见肘的羊皮袄,各自提着家什跟在后边,老牛皮靰鞡踢踏得咔咔作响。他们的脚步有些迟钝,神情也有些漠然,似乎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还没有走出多远,一阵怪风打着旋儿扑过来,风卷着雪末子,携带着血腥味。大家都睁不开眼,异常紧张地趴在雪地上,以为是老虎蹿过去了。这时,于魁觉得身子滑动起来,在积雪上越滑越快,冲浪般划出一条弧线,箭也似的射出去,“嘭!”一头撞在大树上了。

眩晕过后,睁开眼仔细看,是一棵高大的红塔松,挺友善地挡住他。抑或说,是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这棵树。要不然,他准会从陡坡上滑下去,被崩塌的雪崖埋葬了。

旋风过去了,他抬头环顾一下,哪儿有老虎的影子?一颗松塔,像是被什么人掷下来,“啪!”砸在头上。他一愣,便望上去:好家伙!这棵树真是挺拔极了,一个多余的枝杈也没有,带着风声钻上天,看得人目眩。这时,就听得老雕大叫:“憨子,宰了它!”

“啪!”又一颗松塔掷下来,准确地砸在他脑门上。怪事呀,松塔掉得咋这么恰巧?他心里就嘀咕着,觉得这有点不大吉祥,就转过身走开,想换一棵要伐的树,又听得老雕叫道:“憨子,你磨蹭什么,快动手吧!”

这棵树救了他,而他并没有想到感恩,以为这不过是一根木头罢了。木头就是木头。此时,冥冥中会发生什么,谁也料不到。老雕的叫声如鞭子在呼啸,抽得他浑身神经绷紧了,便一抖手上的狼牙锯,带倒钩的钢齿寒光一闪,“咔哧”一声就入木三分,裹着风声掏进去了。恍惚中,听得松树沉痛地叫着:“好疼啊——”

手一哆嗦,锯停下了。听了听,没了声息,便以为是错觉。就又握紧弯把子,双膀用力掏下去,殷红的碎木屑飞溅出来。

“好疼啊——”这一声,痛彻得真实,他又停了锯。咋回事,耳朵出了毛病?这种情形,他可是从未体验过。

头还有些晕,是酒喝多了?咋就觉得眼前恍恍惚惚的,似乎在梦里。然而,老雕的吆喝声犹在耳边:“弟兄们,放倒一棵一把钱,都玩命干吧!”

这吆喝声,灌下去犹如烈酒,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于魁听了,索性闭了双眼下死劲,拼命来回拽动狼牙锯:“哧——哧——哧——”大树低沉地呻吟着,呻吟着,将血沫子不断喷出来。

锯齿无情地往深处啃去,听着大树的呻吟声,就愈发觉得不对劲了。这,咋就像是女人在哭,“呜——呜——呜——”一声又一声,令人心悸。他就住了手,定了定神儿,使劲往地上唾一口,这是驱邪的意思。接着,那锯齿又冷酷地咬进去,咬进去。

用了一个多时辰,弯把子锯啃透了一搂多粗的树身。他粗重地喘息着,往后退了几步,看看地势、树势,脑子里“轰”一声:坏了!

咋着了?原来,脚下的大斜坡扭歪着,向右拧着麻花劲儿,这就意味着,大树不会顺当地倒下去。他急了,冒险用肩膀使劲顶着树身,喊了声:“横山倒——”

喊声在山谷中震荡着,激起一阵阵回音。然而,这棵红塔松一动不动,依然稳稳地矗立着,奇迹般地“坐”在原地。他愣怔怔瞪着这棵树,一时手足无措了。

“三麻子,去帮憨子一把!”老雕在附近叫道。他身边一个黑汉子听了,就扔下手中的弯把子锯,踉跄着醉步走过来,与憨子合力来推这棵大树。

“顺山倒——”三麻子喷着满口的酒气,拖长声吆喝着。于魁不由得一愣:“喊错了,这棵树咋能是顺山倒呢?”

在山帮中,三麻子座次仅逊于老雕,哪里把憨子放在眼里,他乜斜着眼儿撇着嘴,满不在乎地龇牙一笑,又用肩头猛撞了一下树身。大树颤抖了一下,开始缓缓地倾斜了。“咔嚓!咔嚓!”那些枝杈相互碰撞着,接连发出断裂的脆响。起初,它是缓缓地往下倒,倾斜角度大了,便极快地加速,轰然砸下来。

“横山倒——”于魁急忙大叫。三麻子仰面一看,也顿时慌了神儿,一下子往旁边蹿去。可是来不及了,巨木已经横空压下来,雪地上爆起一阵轰鸣声,无数断枝和松塔乱纷纷迸射着,溅起一大片雪雾。

轰鸣过后,山谷里一片死寂。

在厚厚的积雪中,趴着被树枝击昏了的于魁。他的双手扑向前,是要拉住三麻子,还是要把他推出去?

三麻子,这个老雕的拜把子兄弟,再也不会喷着酒气骂人了。大树砸碎了他的头,红的白的迸溅在雪地上,仿佛在昭示着什么。在他的尸体旁边,山帮的痛哭声大作,犹如一群狼在放声长嚎。物伤其类,海帮也跟着嚎叫起来。

若干年后,于魁回想起此事仍不解:奇怪,这帮敢玩命的血性汉子,打架时挥老拳拼刀子眼也不眨,胳膊断了不掉个泪疙瘩,那天咋就跺着脚嚎哭起来了?

自从放倒那棵红塔松之后,于魁再也振不起伐木的豪兴了。睡梦里,那棵被截掉了头的大树,就那么若近若远地徘徊着,低沉地呻吟着:“好疼啊——”

唉,大树也有灵,会叫痛,会喊冤,会报复。这,恐怕没人会相信。

此后,伐木人于魁不愿伐木了,他对号头儿老雕说:“俺有力气,就去抬大木吧。”

抬大木?老雕狐疑地瞧着他,惊讶而又不解。这种苦力,谁也不愿意干,也不是谁都干得了的。小兴安岭的大木头,每一棵都沉重得要命,能压得你当场吐血,一旦吐了血,那就留下了严重的内伤。

然而,抬大木的苦活儿,又总得有人干。于魁说:“累死了,是俺心甘情愿的。”这句话,倒是正中老雕下怀,他不必加钱就轻易办成了。

这天晚上,于魁干了一葫芦烧酒,喝了个翻蹄撂掌。临睡前,他对老雕叫道:“号头儿,老子明天扛大头!”

扛大头,就是扛木头的根部,那当然是最沉重的。

夜。一个大松塔破门而入,恍恍惚惚的就变成个老翁。这老翁,顶着满头的霜雪,带着一身松油子味儿,冲着他一抱拳:“兄弟,你是一条好汉,我敬你一壶!”说着,将手向空中一伸,好大一壶酒就出现在掌上。套子房太低矮,两人索性牵了手出门,就坐在皓月下的雪地上,开怀痛饮起来……

这段小夜曲,是四爷于魁亲口对我说的。说时年逾古稀,惟有一身豪气不减当年,那双大瞪着的牛眼炯炯放光。他说这是真的,那深山老狱里真有山妖树怪,要不怎么说万物皆有灵性呢。你不信,那你就是个傻蛋。

有些话,他一说你一听,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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