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拒绝说话的人
2019-11-13吕不二
吕不二
四十一岁
天刚蒙蒙亮,大海就起床了。
大海叠好被子,下了炕,来到煤炉子跟前,用铁钩子移开盖子,炉子灭了,大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时,他才觉出冷了。他把手伸到炉口,只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热气。他记得昨晚睡觉前,明明给炉子里填过煤屑,不知道为啥还是灭了。他在炉子旁站了一会儿,皱着眉,不知道该咋办。过了一会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啥站在炉子跟前,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些啥。他搓着手,在屋子里开始来来回回踱步,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就这样。
窗外已经天光大白,白里透着那么一股子挡不住的红。这时,大海觉得该出门了。临出门前,他往灶台上扫了一眼,灶台上的灰尘很厚了,锅盖半盖在大铁锅上,旁边放着一个泛着青光的马勺,冰冷的气息从屋子里每一处升腾起来。大海又打了一个寒颤。他走出大门时,发现门只是闭着。昨晚,他又忘记闩大门了,这些天他老是忘记闩大门,他以前不这样的。想到这儿,他又皱起了眉。他对自己有点失望,还有点搞不懂,这让他有些头疼。
大海就这样带着不可名状的头疼出了门。
从门前的巷子里往出走时,大海碰见正在打扫门口的黑娃他妈。他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说话。黑娃他妈停下手里的扫帚问:大海,起这么早干啥去呀?大海没有回话,也没有停下来,嘴里轻轻地“嗯”了一下,又轻轻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不过,这样的回应连他自己都不易觉察,更别提旁人了。黑娃他妈看着大海渐行渐远。大海又高又瘦,穿得倒也算厚,也不是很脏,只是头发张牙舞爪的,像疯长的草,脸上垢痂厚得像戴了一张面具。直到大海向街道方向拐过去看不见时,黑娃他妈才回家了,转身的那一刻,她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也是个可怜人。
大海走到街道南边的十字时,景荣食堂的老板娘慧琴刚好出来倒水,看见大海了,大声说:大海——过一会来吃饭,早上饭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时的街上人还很少,慧琴的喊声显得清晰而洪亮。大海显然是听见了。他停了下来,回过头,晃着脑袋看了一眼。只是那眼神满是茫然,这种茫然已经众所周知。大海朝慧琴的方向看了看,没有回话。短暂地停了一下,他又朝街道北边转着走了。慧琴见大海走了,给出来刷牙的老公景荣说:我刚给大海说让一会来吃饭,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景荣满嘴泡沫,咕哝着说:吃饭时他不来,让人再寻他。
大海朝街道北头走去。一路上,他踢着路上的烟盒,踢着半个烂苹果,踢着一只没人要的鞋子,踢着能踢的一切。碰到垃圾桶了,他就走到跟前,认真地在里头翻翻捡捡。他不是捡破烂卖钱,也不是在寻啥,只是毫无目的地翻捡。这或许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消遣而已,是旁人无法明白的。见他在垃圾桶里认真仔细地翻捡着破烂,一旁路过的人,或者门面里做小生意的人,都会笑着打趣地问他:大海,你是缺吃还是少喝?你活得比谁都滋润自在,有人给你美元花,食堂天天管饱吃,还有人定期洗涮收拾,热了有人给西瓜,冷了有人拉煤搭炉子,就差被人抱在怀里当月亮娃哄咧,你是缺啥?还成天在垃圾桶里寻啥宝呢?你让我们这些受苦出力的人咋活啊?一个人说完,另外的人都要附和着,一起把大海当个中心,娱乐几句。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并不完全是笑话。事实上,他们说的相当一部分都是事实。现在的大海,的确是过着这样一种生活。自从媳妇和儿子突然失踪之后,大海就突然不说话了,对周围的一切变得迟钝而茫然起来,甚至连冷暖饥饱都不自知。好在他有个有本事的哥,已经移民到美国许多年了。弟弟成了这样,当哥的自然不能不管。可毕竟离得远,又不能把大海接到美国去。跟村里的干部商量后,决定大海的一日三餐到景荣食堂解决,钱由他哥定期付。景荣是大海的族里兄弟,人也不错,大家也放心。至于屋里的事,则请人定期去拾掇。由于大海他哥当初给村里办了不少好事,事情很快就安排好了,大海的基本生活不成问题了。至于其他事情,谁也管不了他。他倒也不用别人操心什么,除了不肯说话之外,只是从早到晚在街上晃荡,从不跟谁交流,也从不故意伤害谁。
对于众人的玩笑,大海毫不回应,甚至毫无反应,仿佛围着他的这一群人,说的这些话,都跟他毫无关系。他自顾自地翻捡着,谦虚或茫然地看他们一眼,接着又继续忙自己的事情。这只垃圾桶翻检完了,转身晃悠着继续朝前走去,继续踢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在下一个垃圾桶跟前停下来,继续旁若无人地在另一堆破烂里开始翻检。
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街上的人慢慢地多了。大海见人多了起来,就靠着路边走。走一走,停下来,用属于他的茫然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热闹,茫然里夹杂着为难,也不知道他在为难啥,没人知道,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人多了,认识他的人也多了,跟他打招呼的人也就多了。别人叫他问他,他一律置若罔闻,继续保持着前一刻的状态。有时,别人叫他好几遍,且越来越大声,他才若有所思似的停下来,慢慢地转过头,寻找声音的源头,茫然地张望起来。
大海就那样朝前走着,走过超市,走过药店,走过中学……走过老戏院的时候,他从残破的夹缝里侧身走了进去。他看见戏院里满是干枯了的荒草,地上满是一坨一坨的大便,墙角一溜明显的尿渍。里面的老戏台高大空旷,却也破旧荒凉。有几只野鸽子在房顶上盘旋了一会,然后又飞走了。最里面的木门耷拉着,已经很是斑驳。台阶上的砖残破不全,有几片瓦摔碎在地上,还有几片在房顶上摇摇欲坠。大海想起他小时候,每年镇上七月二十的集,戏院里人山人海,自己在人堆里穿来穿去,一会儿趴在戏台子跟前看布景,一会儿跑到后院去偷看戏子描脸。戏开了,他不是蹲在墙上,就是坐在树杈上。想到这些,大海笑了,笑得有些僵硬,也有那么一点点怪异。他觉察到了自己的笑容,笑容仿佛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慌忙把它们立刻收了起来,变成了现在的大海,从戏院走了出来。
从戏院出来后,大海走过了卫生院,走到幼儿园时,他趴在幼儿园的门口看了一会儿。院子里有许多小娃娃在蹦蹦跳跳做操,看见大海了,操也不做了,全扭头朝门口望。这时,穿保安服的门卫老汉过来了,大海赶紧扭头走了。再往北,大海走过中心小学,走过农牧站,走过烟叶收购站,再过去就是田地了,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大海开始往回走,朝南又折回去。
走到中学门口的时候,大海碰见了几个出来的学生。他不认得这几个学生,这几个学生却认得他。现如今,他已经是镇上的“名人”了,整个镇上没有几个人不认得他。这几个学生把大海拦住,围在中间,逗弄取笑他。大海茫然地看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嘻嘻哈哈,一脸痞相。大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毫无反应。他们笑他是傻子,大海也没反应。他们的把戏眼看落空了,于是变本加厉起来。他们当着大海的面,大笑着说“嫂媳妇”,说“儿侄子”,说“哨子满天吹”……一遍一遍地说,还加上各种夸张的语言和动作。大海很生气,很难受,他想走,可他们围堵着他,存心跟他过不去。大海开始搓手了,眉皱得越来越紧。他们还在继续,还不罢休。大海不动了,直直地盯着他们,站着看了那么一会儿,猛地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狠劲朝其中一个学生砸过去。那几个学生见状,撒腿就跑。那块石头砸在一个学生的腿上,那个学生“啊”了一声,跌倒在地上,回过头想报仇,看见大海手里又拿起一块石头,又准备死命地砸过来,那个学生便顾不上疼,瘸着腿,不顾一切地跑了。学生们四散而去,大海不肯罢休,追撵着,一块块石头狠着劲朝着各个方向扔过去,吓得满街道的人赶紧朝两边闪躲,给大海让出一条道来。最后,大海跑不动了,那些学生也没影了。大海累了,停下来,走到一旁的马路牙子跟前坐了下来,又恢复到那种茫然的表情。眼前的人群也恢复了拥挤和热闹。他们看着大海,大海也看着他们,他们看见了大海,大海却未必真正看得见他们。大海呆坐了一会儿,头一会儿撇向左,一会儿撇向右,没人知道他在想啥,连他自己也不一定知道。
坐了好一会儿,有人拍大海的肩膀。是在景荣食堂打工的秀娥,秀娥叫大海去吃饭,说找了他半天才找见,问他饿不饿。大海没说话,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秀娥,仿佛看着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秀娥拉着胳膊把大海拽了起来,拽到了景荣食堂。景荣给他做了碗汤饸饹,油很汪,还多切了几片肉。大海坐在那儿,很快吃完了那碗汤饸烙。景荣问他饱了没,他看着景荣不说话,愣了一会,站起来出门走了。这一顿,也不知道他吃的是早饭还是午饭。出了门,他又像个摆钟似的在街道上来回转悠去了。
晚上,大海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大海进了门,转过身,想要把门闩住,可还只是闭住了,并未闩住。他为啥不闩门呢,他不知道,好像会有人回来似的。他进了屋,房子里比外面暖和多了。隔着盖子,他依然能看见炉子里面翻腾着的火苗。大海看见地似乎被人扫过了,柜子、桌子、灶台上……他能看见的地方,都被变得干净了。他在炉子跟前坐了好一会儿,一直坐得打了好几个盹。然后他站了起来,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九点了。钟表右上角的墙上,挂着他父母的遗像,他们在墙上看着他,愁眉苦脸的,大海被他们看得心虚了。上炕前,大海铲了些煤屑填在了煤炉子里。明早应该不会灭了吧,大海想。然后,他脱了衣服,拉了灯,盖上了厚厚的棉被,一直把棉被拉过头顶,蒙着被子睡觉。
夜里,隔壁的德宏他妈起来小解,听见大海家传来嗷嗷嗷的声音,吓得提起裤子着急慌忙往炕上爬。德宏他爸笑话她说:看把你吓得,肯定是猫头鹰叫唤呢。德宏他妈惊魂未定,战战惶惶地说:我活了大半辈子咧,分不清猫头鹰叫唤?明明是有人哭呢,还不知道是人是鬼,不会是大海吧?德宏他爸笑着说:瞎说,大海话都不会说了还会哭?我看你是中邪了,明儿个赶紧去寺里驱驱邪。
三十五岁
凌晨不到四点的时候,大海就起床。
他穿衣服时,媳妇也醒了,轻声说:要我帮你不?大海憨憨一笑,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哨音说:不用,你睡你的,我一个人忙得来。这样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一个想起来帮,一个拦着不让,多少年了,一直如此。
大海把泡好的豆子淘洗几遍,开始磨豆浆,准备做豆腐脑。那边机子上磨豆浆的时候,他得空把放豆腐脑的瓦缸清洗干净,然后开始调制那些调料。油泼辣子、蒜水、卤水、醋、酱油都拾掇好了,他把它们放在那个专门的木屉子上。这时,豆浆磨好了,可以做豆腐脑了。等豆腐脑做好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六点,外面晨光微熹,大海挑着豆腐脑担子出门。
大海现在是镇上唯一一个还挑着担子卖豆腐脑的人,别人都嫌太辛苦,要么转了行,要么进了门面,有了门面,还可以兼卖些别的吃食。可大海不,他不嫌辛苦,他觉得守在门面里,一天到晚在咫尺之地转圈圈,像头见不到世面的驴子。他不愿意当驴子,累点算个啥,力气这玩意又不能存起来当钱用。满满一缸子豆腐脑,加上木屉子上的瓶瓶罐罐,少说也有个两三百斤。别看大海是个瘦高个儿,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可挑起那一副沉重的担子,步履从容,神情悠然,感觉还有一份自在在里头。
他挑着担子,从村南边坡上的巷子里出来,就开始吆喝了:豆——腐脑——豆——腐脑——“豆”字拉长,“脑”字拉长升高,然后突然落声收住,就这样一遍一遍不疾不徐地吆喝。整个村子就是这样被大海喊醒的,甚至整个街道都是被大海喊醒的。大海从南边的坡上晃晃悠悠地下来,走到坡下村南边的十字,停一会儿,准有人过来买他的豆腐脑。有人打趣地说:大海,咱村里现在没人养鸡咧,没公鸡打鸣咧,你现在就是咱村里的叫鸣鸡,你说是不是?大海嘿嘿笑着不说话。他心里想着,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他简直比打鸣的公鸡还准时。在村南头的十字停上一会,大海又挑着担子朝北走了,一路走走停停吆喝着。穿过村中间的主街道,大海在村北的十字停留一会,再向东拐到镇上的街道,先转到街道北边,转到最北头的烟叶收购站,然后再折回来,从北向南一路走一路叫卖他的豆腐脑。走到街道最南边的丁字路口,他停下来,这边人多,他停留的时间稍长。他的豆腐脑到了这儿,缸子差不多就要见底了。卖完了豆腐脑,他就可以挑着担子朝西上了村南头的坡,回家去了。这一路上,他是不多说话的,即使说,也只是极简短地回应或者客气地问候。别人和他开玩笑,问东问西,他多是嘿嘿一笑。当然,别人开他的玩笑,也不会过分。他们知道大海的脾气,他虽然老实,脾气好,可决不受欺负,言语上的欺负不行,身体上的欺负更不行。大海可不是谁的受气筒,或者嘲笑玩弄的对象。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大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媳妇已经做好了饭。他刚掀开门帘,还没等他进去,儿子就迫不及待地从他眼前跑了过去,大海只望见一道红光一闪而过。他望着儿子的背影,喊道:干啥去?儿子已经出了门,墙外传来他的应答声:耍去啊。大海进了屋,看见饭放在炕桌上,媳妇给他打好了洗脸水。吃饭的时候,媳妇一脸无奈地说:十六的人了,不念书就算了,整天把头发染来染去,昨儿个还是绿的,今儿个又染成了红的。好吃懒做,跟在一群混子后面当尾巴,以后可咋办!大海笑着说:长大了就好咧,还是个娃么,再说,不是还有我呢,你别担心。大海说话的时候,依然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哨音。大海说完,媳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两个人继续吃饭。
吃完饭,稍作休息,大海去了文戈家。文戈是远近闻名的收粮大户,常年转着村收粮。大海和同村几个人跟着文戈的收粮车,卸车装车扛麻袋。大海是他们几个人当中最瘦的,也是最年轻的。村里其他年轻人,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打工了,就连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也出去找个看门或者烧锅炉的营生。可大海不想出去,他说话带着哨音,怕去了城里别人笑话他。城里的规矩那么多,他又不懂,也不想懂,他待在村里也能挣钱,还自在,自在对他很重要。
刚开始扛麻袋的时候,大海就像一根细竹竿上挑了块大石头,眼看就要被压弯压折了。大海瘦高瘦高的,一麻袋粮食一百五十斤,可不是一般人能扛动的。刚开始,大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麻袋放在了肩上,刚走出几步,不仅腰越来越弯,腿开始打颤,胸腔里也越来越闷,好像被人把头按在了水里,喘不过气,缺氧,要炸掉的感觉。大海不愿意被人笑话,也不愿意半途而废。他不会别的,只会出力气,他也不想去城里,留在村里,能赚钱的门道不多。于是,大海咬住牙,坚持。一天,两天,三天……慢慢地,大海的腰不那么弯了,腿脚越来越稳了,胸口的那一股子气也越来越顺,大海终于能扛动麻袋了。大海高兴极了。大海肩上扛着麻袋,走起路来,上上下下,显得越来越轻松。周围有人笑着说:大海,你能成得很嘛,劲大得很,扛着麻袋走路如风,像是水上漂裘千仞。大海不知道谁是水上漂裘千仞,也不知道这是好话还是歹话。大海先是笑了一下,觉得不妥,又朝说话那人瞪了一眼。那人见大海不悦,说别的去了。
这一天,大海跟着文戈,去了北边的一个村子收了半天粮,人家中午给他们管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主家问大海:大海,你今儿没去爆玉米花么?大海说:今儿有活,没活了才去。扛麻袋的活不是天天都有,没有麻袋可扛的时候,大海也不会闲着。他骑着个三轮车,转着村爆玉米花赚点钱。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那么个老式的爆玉米花的锅子,手摇式的,底下烧着煤,到时间了,脚一踩手一掰,“咚”的一声巨响,米花爆好了。这其实赚不了多少钱,现在不是过去,稀罕爆米花的人越来越少了,倒是那个老式的爆玉米花的机器,引来不少人看稀奇。有时,也有收树的人叫大海去扛木头。大腿粗的木头,五六米长,又湿又重,别人两个人抬都费劲,大海一个人扛起来就走,把别人惊得目瞪口呆。除了这,大海还给人拆房,装卸车。总之,大海干的都是那些毫无技术可言的力气活,而且是重苦力活。现如今,没有几个人能像大海这样下得了苦力。大海吃得了苦,还不觉得苦,反正别人看不出来,大海整天都是笑眯眯的。
这天下午,收完了粮,大海跟着车回到了文戈家。往下卸粮的时候,儿子来了,看着车上准备往下扛麻袋的大海说:你下来。大海说:下来干啥?儿子还是说:你下来。大海下来,跟儿子来到门外。儿子说:给我二十块钱。大海说:要钱干啥?儿子说:有用。大海又说:要钱干啥?儿子生气地说:别吹哨了,要给就给,不给拉倒。大海被儿子呛得不知道说啥,他一说话肯定会带哨音,他痛恨这哨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零零碎碎的钱,数了二十给了儿子。儿子拿了钱,转身就不见了踪影。大海又回去扛他的麻袋。一个扛麻袋的说:又来找你要钱了?大海没说话。那人又说:头发又换色了,都快赶上川剧变脸了。大冷天,穿的还是七分裤,脚腕子都在外面露着呢,烧得很嘛!另一个扛麻袋的说:大海,眼睛要睁大,你的钱来得不容易,小心到头来喂个白眼狼。大海瞪了他们一眼,撇着嘴说:干你们的活儿,就你们话多。大家都不说话了,继续扛各自的麻袋。
大海忙完,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小舅子从家里走了出来。大海有点意外,小舅子平日很少来他们家。大海说:这就走啊?再坐会儿嘛。小舅子挤出一丝笑脸说:不了不了,不早了,屋里还有事呢。大海看着小舅子的背影说:那你走好,再来啊。大海回到家,问媳妇小舅子来干啥。媳妇说:要盖房,借钱来了,我说你挣钱不容易,也没攒几个钱,给他帮不上忙。大海原本是坐着的,听了这话,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红着脸着急地说:能——能帮上,他是你弟,不帮不——不——行,明天一早我就取——上三万,不然,别人笑——话我不要紧,你——你——回娘家也——也抬不起头。大海不但说话带哨音,一着急还结巴。媳妇低着头,没说话。
晚上熄了灯,躺在被窝里,大海一会儿就睡着了。他乏得不行,明天还得早起做豆腐脑。在梦里,大海感到一条蛇游进了自己的被窝里,从自己的背上游到了胸前,在他的胸前逗留摩挲了一会儿,朝着他的腹部游去,一直游进了他的裤裆里。他死命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出来,可即使竭尽全力,却仍都摆脱不了那条蛇。大海一阵绝望,吓得惊醒过来,坐起来大喘气。不是梦,也没有蛇,是他媳妇。他媳妇钻进了他的被子,贴住了他的身子。他一把把媳妇推开,抖了一个激灵,很小声地说: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他媳妇没说话,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背对着大海,蜷缩成一团。大海难受了好一会儿,一种说不清楚的难受。好在像许多次一样,这种难受慢慢地平息了。
大海睡着了。睡梦里,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抽泣,声音很远,又很近。他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二十六岁
这天,大海起得很早。
他起来时,他妈还在扫院子,饭还没开始做,看见大海起来了,他妈关切地说:还早呢,回去再睡会儿。大海挠了挠脖子说:不睡了,睡不着了。说完,还没等他妈说话,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静悄悄地坐在了炕沿上,对着墙发起了呆。
早饭大海吃得很着急,像是赶着去哪似的。他妈说:你慢点吃!他爹说:又没人撵你,着急慌忙的干啥!大海不说话,三两下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就出门了。他妈看着大海的背影说:这几天有点不对劲,怪兮兮的。他爹说:莫不是知道了那事?他妈说:知道就知道吧,迟早要知道,也不是啥坏事。
大海来到义昌哥家门口,门大开着,院子里空无一人,也不知道嫂子在干啥。大海搓着手,在门前徘徊了一阵,又怕被人看见。如果旁人看见他在义昌哥家门口转悠却不进去,问他干啥呢,他咋回答?如果嫂子出来看见他在她家门口转悠却不进去,问他干啥呢,他又咋回答?他肯定答不上话。他向来不会说谎打圆场,他一着急,说话结巴,脸红脖子粗,那种哨音更让人难堪了。想到这些,他赶紧加快脚步走开。
大海走到村南头的十字路口,已经有好些人聚在墙根下晒太阳了,大海犹豫要不要过去听他们说闲话。大海虽然不爱说话,可他爱听别人说话,喜欢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跑,那个墙根下也是他经常待的地方。可现在,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过去。他觉得今天墙根下的那一帮人都怪怪的,眼神怪怪的,表情怪怪的,哪儿都怪怪的,一种他说不清楚的怪,一种与他有关的怪。
大海正想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墙根下的人接二连三地叫他了,“大海,去哪儿啊?”“大海,来晒暖暖嘛。”“大海,来啊!”大海站住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这时的他,完全没有目的。于是,他便来到墙根下,靠着墙蹲了下来,把手袖了起来。置身人群中,那种怪怪的感觉更为明显了。大海觉得周围这些人,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一直克制着不说出来。这从他们时不时瞥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意味深长的一瞥。往常,他置身人堆里,大家是忽略他的,他们说他们的,他听他的,彼此不构成干扰。今天明显不一样了,他好像成了某种不言自明的中心。只待了一会儿,大海就想走了。可他刚来就要走,那种不能言明的怪无疑更会聚焦在他身上。想到这儿,大海迈不开步子,他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这时,村里的痞子光棍黑老六打北边走了过来,叼着根烟站在人群对面,撇着嘴吐着烟圈。黑老六饶有兴味地说了一阵村里的是非事,又说了一阵女人的事,然后笑着看向了大海。大海原本没看黑老六,只是低着头一心二用地听着。大海感到了望向他的不怀好意的眼神,惊得他抬起了头,才知道是黑老六在看他。黑老六问:大海,低着头想啥呢?大海没说话。黑老六笑着说:得是在想媳妇呢?周围人哄堂大笑。大海还是没说话,随手拾起一根细棍子,在地上乱画起来。黑老六接着说:我听说大海把媳妇说下了,大海本事大得很,我黑老六眼看就要打一辈子光棍咧,晚上睡觉没女人暖身子,大海比我强多了!众人笑得更大声了。黑老六继续说:大海,你给我们透露点消息,给你说下的媳妇是哪。还没等黑老六说完,大海猛地跳起来,一脚踹向了黑老六的心口。黑老六被踹得不轻,身子都有些直不起来了。几个人把大海拉回了家,给他爹妈说明了原由。他爹妈想去安慰安慰大海,可大海把自己关在了房子里,怎么叫都不开门。不一会儿,在里面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充满了委屈和无助,急得他妈在门外干转圈圈却没办法。
哭了一会儿,大海躺在炕上睡着了。中午吃完了饭,他又跑出去了。他要去哪儿呢?他想去文昌哥家吗?他不知道,他不确定,这几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怪怪的。
他又来到了文昌哥家门口,门大开着,院子里依然没人,烟囱里有余烟飘出。他在门口站了那么一会,紧张又忐忑。他想进去看看嫂子在不在,也看看乐乐。他有好几天没看到乐乐了,乐乐最喜欢他这个叔了,他也喜欢乐乐。乐乐不笑话他,也不许别的孩子笑话他。可是他还是挪不开步子。他不敢进去,他不知道看见嫂子了该咋说话,说些啥。想到这些,他只好又走开了。
在路口的时候,大海竟意外地碰上了嫂子。嫂子领着乐乐正准备回家。看得出嫂子也有些意外,有些难为情。嫂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了头,又觉得不妥,猛地又把头抬了起来,对大海说:饭做好了,我寻乐乐吃饭。大海挠了挠脖子说:那你们赶紧去吃吧。嫂子说:你吃了没?要不去我们家吃?大海忙摆了摆手说:我刚吃过,你跟娃快回去吃吧。大海看向乐乐,乐乐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一脸不悦。嫂子拽了拽乐乐说:乐乐,跟你叔打招呼。乐乐抬起头瞪了一眼大海,大声愤愤地说:不,就不!嫂子生气了,在乐乐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乐乐哇哇哇地哭了起来。大海慌忙拦着嫂子,不让打乐乐。嫂子尴尬地对大海笑了笑,拽着乐乐回去吃饭了。
下午吃饭的时候,大海他爹终于鼓起勇气跟他说起媳妇的事。大海低着头说:我不——不——要媳妇,我一个——个人过。大海他妈叹着气,把大海的手拉过来攥在自己手里,语重心长地说:不是你一个人不能过,是一个人不可能过一辈子,两个人搭个伴,啥事都有个照应,我俩以后下世了也放心。大海不说话,低着头,十根手指一遍一遍地捋着头发。
晚上,大海坐在炕上,想起文昌哥。文昌哥已经死了三年了。他是去城里打工时中煤气死的,像是睡着了一样。那时,乐乐才四岁。大海正想着文昌哥的时候,有人敲起了门。他还没说话,门就被推开了。是嫂子。嫂子说:你还没睡啊。大海下了炕,给嫂子拿了把小椅子,让她坐了下来。大海靠在她对面的炕沿站着。刚开始,两个人都低着头搓着手,东张西望,不知道说些啥。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嫂子先开了口:婶子跟你说那个事了吧?大海低着头说:说了。嫂子说:嫂子知道你为难,嫂子和乐乐两个累赘跟着你,你得吃苦呢。大海抬起头说:嫂子,不——不累赘,我吃得了——了苦,不——不是这——这个意思。嫂子说:你心好,嫂子知道,嫂子怕你不乐意这事,你要是不乐意,给嫂子直说,嫂子不让你为难。大海说:没——没啥为难的。嫂子问:那你愿意不?大海停了几秒钟说:愿——愿意。嫂子说:你不嫌弃嫂子就好,我们娘俩跟了你,是最放心不过咧。大海说:你——你放心,嫂子。嫂子说:那好咧,我就知道咧,我先回去咧,乐乐一个人在家呢。大海说:好。然后,嫂子起身出了门。大海想送,被嫂子拦住了。大海在屋子里,听见他妈跟嫂子在院中间说话的声音,声音跟脚步越来越远。嫂子回去了,大门被闩上了,妈进了屋。
熄了灯,大海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心里一直在想:我真要跟嫂子睡到一个炕上去了,还要干那种事。想到这些,他就头疼,从未有过的疼。他明白了,这些天,他不敢面对嫂子就是因为这个。他不怕别的,不怕苦累,也不嫌弃嫂子,也愿意照顾乐乐,可他怕干那种事,他说不清楚为啥。
十八岁
饭做好了,大海他妈才去叫大海起床。
吃过早饭,大海看见瓮里的水快见底了,便挑着扁担去担水。他妈在背后喊:大海,过一会再担水,刚吃饱饭不能使大劲。大海没回话,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大海走得很快,扁担两头挂着的两只铁皮桶摇摇晃晃,发出欢快悦耳的声音。大海他妈转身给他爹笑着说:说操心,其实也不用操心,啥都能干,舍得出力气,饿不着也冻不着,你说是不?大海他爹吧嗒了两口旱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给瓮里担满水,歇了不一会儿,大海又扛着锄头去地里了。其实前段时间刚锄过草,可大海不放心,他老是怕地里的草出乎他意料地疯长起来,那样别人就该笑话他懒了。大海可不想被别人笑话,所以往地里跑得就勤。这一天,他来到地里,先转着圈看了一下,没看见什么大草,小草也不多。可只要有一根草,大海就觉得自己没白来。他往手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开始锄草了。他锄得很认真,虽然草都能数得过来,可大海仍一步一步地扫视着排查着,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锄完地里的那些草,日头已经很高了。大海扭了扭腰,朝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面前的这一片被他驯服了的庄稼地,开心地笑了。这时有人从大海身旁路过,看见大海,对他说:大海,又锄地呢?你家的地全镇上的草都怕咧!你才十七的娃,已经是种地的老把式咧。跟大海说话的是村里的中民,按辈分大海得叫伯。听了中民伯的话,大海只是笑着挠耳朵,然后挠头,像个害羞的大姑娘。
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路过村南头的十字,大海看见一群人在那晒太阳闲谝。于是,大海就来到了人群中,和往常一样听他们说闲话。他们能说些啥呢,无非是谁家的婆婆难缠,谁家的媳妇恶,谁家的男人能干,谁家的男人胡成,谁家的媳妇屁股肥奶子大,谁家的媳妇生不了娃……无非就是这些事情,有的没的,捕风捉影,胡拉乱扯。说到底还是闲得没事干,就聚在一起用嘴展开一场娱乐,解心慌而已,打发时间而已。大海不爱说话,可喜欢听他们说话。除了干活,又没别的营生,他又不爱打牌,打牌不是正经人干的事情,大海不想被人说不正经。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一言不发地听别人说,他跟着惊讶或者发笑,他是绝对合格的听众。有时别人故意逗他问他,他有时答有时不答,别人也不强迫他。这天,他们说着说着,又来逗大海了。有人问:大海,你想不想娶媳妇?有人问:大海,你想不想摸女人的奶子?你摸过没有?有人问:大海,你成天往你文昌哥家跑,你看你新嫂子带劲不?大家逗着笑着。大海刚开始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只是当他们说到他嫂子时,大海才冷起脸说:不——不——要胡说!说完,大海的头又低下了,他知道这一群人并无恶意,只是无聊而已,就像他一样。
吃完晌午饭,大海本打算睡一会的,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出了门,上街转去了。街上人很少,很冷清,商店里的人也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样子。大海从街道南头一直走到街道北头的烟叶收购站,再往北就是庄稼地了,然后又开始往回折。在中学门口的时候,出来几个学生娃,这是几个大海不认识的学生娃,这几个学生娃似乎也是第一次看见大海。他们原本要朝另一个方向走,看见大海了,便停下来笑着大声朝他喊:兔嘴兔嘴兔嘴!又嘻嘻哈哈说了一番嘲笑的话。平日里,大海最痛恨别人取笑他的嘴了。从小到大,他为此没少跟别人打架,时间长了,除了个别小娃娃,没人再敢拿大海的兔嘴开玩笑了。大海见几个学生娃嘲笑他,佯装愤怒地追赶了他们一阵,他们慌忙四散跑开了。其实大海并没有怎么生气,只是不懂事的学生娃而已,大海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
大海本来要直接回家的,经过文昌哥家的时候,又想着进去找文昌哥说说话。大门闭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没人,太阳明晃晃的一大片。房门紧闭着,也听不见说话的声音。大海来到房门口,烟囱里呼呼往出吹着烟。大海听见哗哗哗的声音,还听见水滴在烧红的铁器上“嗞嗞嗞”冒气的声音。大海想象着那一滴滴水变成了汽,氤氲上升,被蓝色的天空所吞没。大海没去敲门,而是来到了窗户跟前,窗帘拉着,最旁边左下角有一道缝。大海朝那道缝望了进去,里面白花花一片,像太阳一样明晃晃地直刺眼。大海愣了一下,把头缩了回来,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咋办。大海想走,可是又忍不住猫下了腰。这回他看得更仔细了,那光是嫂子发出来的。嫂子正坐在大盆子里撩着水洗身子,身子正对着她,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炉子上的水开了,壶嘴一阵哨音,像他说话时嘴里带的哨音,只是没那么响。大海喉咙发干,咽了下口水,又咽了下口水,一种奇妙的感觉裹挟了他。他感觉到身体里有种东西瞬间被唤醒了,横冲直撞,他控制不了它。他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裆,一种不能描述的耻辱感席卷而来。这时,有水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左突右拐,一直流到了大海的脚下。大海没注意,踩了一脚泥水。他踩在泥水里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也使他清醒了些。他得赶紧走了,不,是逃。他的脚步凌乱,内心翻腾,顾不得身后留下的那几个泥脚印。
回到家,大海就把自己关在了房子里,开始了漫长的自责与忏悔。下午晚些时候,他想起了那些脚印,又忐忑地来到了义昌哥家。义昌哥在院子里劈柴,看见大海进来了,叫媳妇给大海拿板凳。嫂子出来了,大海下意识地想躲,却知道荒唐,只是看嫂子的眼神不免心虚。嫂子大方地问他,坦荡荡地和他说话。他看见房门口那摊水已经干了,那几个脚印已经被别的脚印盖住了,他就那样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文昌哥一边劈柴一边跟他说话,嫂子进进出出地忙活。从下午的那一刻起,嫂子在他跟前就是光芒万丈的太阳,让他火烧火燎,让他不敢直视。后来,他们要留他吃饭,大海说回家吃。
那天晚上,大海睡得很早。他妈来到大海睡的屋里,看见他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在睡梦里,竟然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那梦里的表情,像孩子一样干净纯真。他妈回到屋里给他爹说:做梦还咯咯咯地笑呢,看起来像个男人,其实还是个娃!他爹叹了口气说:长不大愁人,长大了也愁人。要是他一个人在世上,还不知道会咋个样。他妈没答话,跟着叹了口气。他爹吧嗒了几口旱烟,接着说:两个儿子,一样的爹一样的妈,咋就一个能闯到美国去,一个彻底是个实心子,说不定是名字没起好,五行缺水,大海大海,水又一下子泛滥成灾咧。他妈“唉”了一声说: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