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温情与理性批判
——艾玛小说创作论
2019-11-13顾广梅包明明
顾广梅 包明明
纵观艾玛的小说创作,从“涔水镇”系列小说到长篇小说《四季录》,其创作视域已逐渐从最初的乡土经验中走出,拓展到深刻反映社会现实问题,由此构筑的小说世界既充斥着巨大的悲悯温情,又饱含反思与批判的理性锋芒,体现出感性和理性的强烈交织,使其在70后作家群落中散发异彩。
将自己对尘世的悲悯投射到作品之中,并与儿时的记忆连接在一起,在艺术上去还原、表现自我的乡土情结,这是很多作家的共性。从“涔水镇”系列开始,艾玛以悲悯和温情的面目示人。小说集《浮生记》便多是农民、屠夫、村妇、妓女、寡妇等生活在乡村的普通人物,作家极力通过这些普通人物的命运来承载传达她对乡土世界的理解。小说语言质朴纯真,温柔讲述乡村人物的故事。在温情的乡土叙事背后,蕴藏着艾玛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深刻的悲悯情怀。乡土情怀、故土情结无疑构成艾玛早期作品的创作动机和艺术助力,但她的艺术独创性和深邃的思想锋芒并未在“涔水镇”系列作品中得以充分彰显。
不容忽视,她是一名少有的具备法学博士学位的专业作家,并曾经有过在高校任教的经历,而且她成为博士在前,成为作家在后,这样的特殊身份和经历在当代作家中并不多见。作为一名专业作家,法学领域的长期学习浇筑了艾玛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同时也构成了她观察世界的特殊视角,并获得缜密、严谨的理性分析能力。大学的从教经历和法学背景赋予了艾玛特殊的批判视角,她在长篇小说《四季录》中不仅对社会领域里的人性展演进行反思,同时也将反思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法律、道德领域乃至大学的特殊生态。当艾玛从故土的经验中走出,从观察世界到审视自我,从讲述故事到反思社会,从温情脉脉到现实批判,从《浮生记》到《四季录》,她才真正历练为一位极具自我风格的优秀小说家。
一、故土情结:温情叙事下的乡土世界
在文学领域中,乡土书写注定成为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农耕文明并没有退出历史的舞台,反而不断地影响着中国社会,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 当代作家中如莫言、贾平凹、赵德发等都具有较长的乡村生活经验,这为他们的创作提供了直接、鲜活的素材。另一方面,所谓“乡土”除却乡村的含义之外,还象征着故乡,这是所有人都无法摆脱的情怀,也自然被大量文学作品所反映。艾玛出身湖南农村,家乡的涔水河构成了她笔下涔水镇的空间原型。由于客居山东,她只能“用文字逼近故乡,抵达故乡,建构起了一个文学的故乡。” 在虚构的故乡世界里,艾玛将自己对故乡的思念镌刻其中,那些故乡的人和事总是牵动着她柔软的神经,她也愿意用文字来呈现故乡乡土的质朴面貌。如她在《路上的涔水镇》中所说:“尽管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回到涔水镇,我的家人也早就离开了那里,可是它就像那首歌里的那颗流弹一样,总在我接受一个案子的最初一刹那击中我。” 而《在金角塆谈起故乡》中,她更是借女教授的话表达了故乡之于自我的独特心理意义和精神价值:“对我来说,故乡,就是我的来路。”艾玛的精神起点和文学起点正是始终盘桓在她心头的故乡“涔水镇”。故乡既然回不去,那么只能在小说中寄托思念与挂牵。乡愁成为艾玛“涔水镇”系列小说的主旋律之一,只是这股哀愁并非显得悲戚,而是淡淡的,分明带着浓厚的温情,并且很少直接地抒情,更多的是写涔水镇上的一切,将无法斩断的愁思融入到虚构的文学故乡之中。于是,笼罩在这层淡淡乡愁之下的,正是艾玛苦心营造的温情脉脉的乡土世界。
小说《浮生记》中,艾玛通过新米的成长来讲述了一个矿工单亲家庭的故事。那个曾经躲在父亲背后的充满戒备的少年新米,父亲去世后逐渐坚强起来,在众人的非议声中,跟着屠夫学起屠宰牲畜的活计,扛起了一家人的重担,最终“在一瞬间长大成人”。这是一个朴素得近乎普通的故事,小说从姆妈向屠夫说情开始,处处皆是充满农家特色的质朴语言,诸如“这鸟人,邪性!”“用火钳在柴火上烧清水粑粑”等等,营造出真实感十足的乡村环境。土色土味的语言里,浸润着浓郁的温情。姆妈对儿子新米的爱溢于言表,因为丈夫打谷在矿上遇难,她坚决不让自己的儿子再去冒险,哪怕在矿上每个月有1000多元的“巨额”收入。“我的新米,尿尿我也不许他朝着煤矿的方向。”这是一份近乎于庇护的母爱,在这番话背后,还内蕴着一个妻子对煤矿无尽的恨意和对丈夫不幸辞世的悲伤。而小说里的屠夫是个“邪性”的人,只和新米的父亲打谷交往密切,可就是这样一个屠宰牲口的屠户,却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哪怕面对着束手等死的家猪,他也希望自己能够为它减轻几分痛苦。当一次失手后,暗自自责的屠夫没有去拿主人家的赏钱,反而喃喃自语道,“即便是猪,也应该有个好死嘛……吃的人也会感觉到。” 与其说这是屠夫的悲悯,倒不如说这是艾玛本人的不忍之心,在屠夫失手的那个场景描写中,艾玛着力刻画了那头猪痛苦的挣扎画面,“猪那被草绳捆束的蹄子就在案板上出一阵急促的鼓点。毛屠夫的脸渐渐变得煞白。”这使读者仿佛都与叙述者一起,产生同样悲悯的情感共鸣,小说的共情色彩强烈。而小说最后,在新米出色的完成杀猪任务后,屠夫看着新米,仿佛看到了他死去的父亲打谷,顿时潸然泪下。曾经自己的兄弟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看似粗鲁的屠夫内心实际有着超过常人的细腻感情。小说虽然没有言明,但是并不怎么强壮的新米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尽得真传,除了自己的坚韧勤奋外,自然离不开屠夫的悉心指导。于是,艾玛笔下乡土世界的温情,总是一点点的如同抽丝剥茧似的浮现出来。小说实际上讲述了一个很悲凉的故事,但是艾玛在剪裁素材的时候却并未刻意营造得过分低沉,反而将惨淡的一面一笔带过,留下了艰难而永不熄灭的希望,正如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的授奖词中所说:“艾玛凝眸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人群,让我们触摸到中国乡村生活粗粝、坚实的肌理,感受了贫瘠、微贱日子里朴拙安详的诗意。” 这是充满着丰富生活实感的温情式的乡土书写。
这种哀而不伤的温情书写,构成了艾玛“涔水镇”系列小说的主要情感基调。艾玛所选择的人物多是底层人群,包括《人面桃花》中离奇失踪的妓女小美、《痴娘》里抱着畸形儿子的王小荷、《一山黄花》里的赵寡妇……这些人的经历大多悲惨,但是艾玛尽可能在笔触里裹挟着饱含知识分子人文情怀的悲悯和大爱。她悲悯、同情着所有人与所有物,将一个个低微、悲凉的故事尽可能以温情的面目加以展现,而不愿过多渲染死寂般的悲凉。艾玛借助这些底层的人物,将乡土中最真切、质朴的人性温暖提炼出来,并着力刻画,比如明明生活凄苦却对乞丐充满怜悯的王小荷,在雨中不住地哭喊的画面。正是这样的特质,使得“涔水镇”系列小说在哀婉之外,总是弥漫着“仁厚的光泽”。对于艾玛而言,她从涔水走出,自然对此地充满感情,她不可能将自己思念的故土描写得支离破碎,另一方面,作为知识分子的艾玛,在抒写乡土世界的苦难时,总是点到即止,她乐意去投入自己无限的悲悯。可以说,温情式的抒写已经成为艾玛创作的一个鲜明特质,它不仅仅只反映在“涔水镇”系列小说之中,在之后《四季录》等其他题材的小说作品中依然表现得非常明显。究其根源,应是出自艾玛所承继的自古以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便深具的悲天悯人、同胞物与的人文关怀。
二、温情里的批判:从凝望故土到反思现实
故土当然是作家们从事创作的宝贵经验,艾玛对故土的凝望和眷念,应当是她早期创作的起点和重点。但在她对故土强烈关怀的外衣下,却依然内蕴着批判现实的萌芽,只是这层批判的锋芒被强烈的悲悯与温情所掩盖,难以察觉到清晰的轨迹罢了。《浮生记》中,艾玛婉约地暗示了煤矿阴森恐怖的事实,却没有将此作为小说矛盾冲突的关键;《人面桃花》中,她又着力对妓女小美失踪后的各种丑陋舆论进行刻画,但也只点到即止。艾玛对她的故土心怀感激和怜悯,所以不愿意过分暴露批判的锋芒,但是从很多小说的迹象来看,艾玛是有批判和反思的创作冲动的。当艾玛从故土的旧日经验中抽身而出,当她开始理性地观察现实世界时,她以往隐藏的批判的创作冲动终于开始鼓噪起来。她对现实强烈的反思,对法律、道德、人性的批判在《四季录》中表现得异常鲜明,她终于毫不吝啬地挥洒起批判的思想锋芒。
《四季录》的反思与批判明显而深刻。艾玛在这部不足20万字的小说中,尽可能地将笔触伸及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农村小镇、大学院校、社会民生、法律制度等,由此辐射出的复杂人性和道德伦理也都成为小说着力呈现的内容。不同于凌空蹈舞式的虚构,艾玛是彻底扎根于社会的,她用朴实的文字,用作为作家、法学学者的眼光去审视社会人生。《四季录》是一部高质量的批判现实的长篇力作。以袁宝的命案作为引子,拉扯出一串故事线,牵扯出木莲和罗浩夫妇,袁宝一家、王小金和章云、范小鲤和袁宝等等复杂人物网络,罗浩、木莲和周秀美等大量个性迥异的人物,同时又暴露出社会的不同横断面来。复杂社会现实通过一起刑事案件,被血淋淋地抽丝剥茧。袁宝一案,暴露出法律制度建设的问题与疏漏;木莲和罗浩,引出了高校生态的困窘;王小金和章云的遭遇,反映了社会弊端对人的吞噬和异化;至于那些被捐献者的言辞,则又揭示出人性隐藏至深的真相。
法学博士的特殊身份,使艾玛能够熟练驾驭各种法学知识和刑事案件,能够清晰地了解案件背后复杂的联系,并将其与社会紧密联系起来,从而反映出社会的种种问题。诚然,艾玛的批判矛头指向了社会的各个层面,但是除却法律制度这个特殊维度之外,她所着力批判的仍然是人性的丑陋。马克思所谓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小说中得到透辟呈现。当人置身于某种特定的社会关系之中,人性才得以从抽象的概念中得到具体的诠释,或善或恶,抑或表现出善恶交织的矛盾状态。《四季录》的成功之处,或许在于展现了一个完整的人性世界,通过不同的社会关系将人性的善良、丑陋、私欲、贪恋等加以具体呈现,并用直面现实的手法对人性恶疾进行批判。在众生相的一一展示中,教授间的尔虞我诈、师生间的“过界”友谊、来自舆论的妄自非议、个人欲念的自我满足、被捐献者自私的“慷慨陈词”等都清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书中绝大多数人物,都在具体的社会关系中,表现出人性的异化,或个体的愚昧、自私,只有极少数人物如木莲能超脱各种复杂关系的捆绑,转而寻求内心良知的平静。她选择离开工作了多年的大学,成了一名不起眼的钢琴教师。
艾玛为小说主人公取名“木莲”,赋予其鲜明的象征意义。木莲花象征纯洁、品德高尚,而承载这层蕴意的木莲,自然也成为了书中纯善人性的恪守者。当木莲敏锐地察觉到“一九八七年生”时,内心开始颤抖,她害怕自己无情地夺去了一个生命的尊严,害怕自己强迫甚至违法地干涉着另外一个生命,她反复寻求着答案,即使在和丈夫罗浩离婚后,这样的拷问依然持续着,成为她不断上访的主要原因。每当她透过自己贫瘠的身躯,感受到那颗小小的肾脏,她总喃喃自语,“我是一个有三个肾的女人。”在接受人性的审判过程中,木莲没有选择欺骗或者自我解释地说服自己,她厌倦了所有的利益关系,选择了回归和拥抱至善至美的人性维度,她宁静地和同样接受肾脏移植的周秀美一起享受着人生质朴的意义,同时坚韧地为良知而战斗着,在外界的非议中不断地为袁宝上诉而奔走。
可惜,在《四季录》中,如木莲一样的人物太少。绝大多数人选择了回避人性的拷问,或者在内心为自己寻求到合理的解释,苟且自得。鲁迅曾说:“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小说里,当年负责为袁宝送行的警察,虽然在袁宝的恳求下,或许是出于善意承认了袁宝无罪论的申诉,但是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死刑犯们临刑前普遍的行为而已。面对罗浩的询问,这名警察茫然了一阵,只用“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我说不好”便胡乱地搪塞了过去。而即使是小说中同样有一颗善心的基督教徒周秀美,也认为利用死囚器官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个也曾倍感生命不易的女子,在度过漫长的移植磨合期后,和木莲一样始终坚韧地活着,却从未认识到死刑犯们同样有着人权和尊严,或者说她早已经认识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她躲入宗教的庇护,用赠送他人《圣经》来尽一个基督徒的义务,试图寻求内心的安宁。在木莲的受捐献者访谈记录中,已经因病有些偏执,曾经沉陷痛苦的周秀美只是热切地盼望和歇斯底里地喊求着自己人生的圆满——她想要爱情和子女。她似乎不曾损害过别人,至少没有有意识地去妨碍别人的生命,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利己者,仿佛概括了人性不堪中的很多共性内容。
经济学视域下每一个人都是“理性人”,都是利己的,也许人类是一种自私的动物,不过人的“利己”不应该推导出绝对的利己主义,因为人既然组成社会,就必然是要让渡部分权利,这是为了实现更大的整体的利益。当自私的贪婪日益放大,当私心的欲望日益膨胀,逐步演变为个人的欲望,无论个体的身份如何光鲜,人性在此时都变得格外脆弱。艾玛着力批判的正是这种欲望放大后人性扭曲的真相。《四季录》对木莲所在学院党委书记的描绘正是一针见血,“长期喝酒应酬的生活在他的脸上打下了烙印,发黑的鼻子,肿胀的眼袋,浑浊的眼球,令木莲不忍细瞧。”这个活脱脱一个被权力腐蚀的典型人物,甚至一本正经地劝说木莲按照他的授意去投选院长候选人。木莲对此感到非常悲哀,或者说作者艾玛对此感到真切的悲哀。书中还用三言两语勾勒出了一个因为贪腐锒铛入狱的王师兄,曾经的“西法四杰”之一,最后落得在狱中吞筷自杀,无非也是私欲作祟。而无比爱着木莲的罗浩,也因为木莲无法进行正常夫妻生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和自己的女学生保持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是,艾玛始终相信着人性的善,所以她的批判锋芒不似刀锋,反而和绣花针一般,虽然也疼痛,却难以深入骨髓。这从木莲一家便可以得见,即使罗浩已经化名为“罗大为”,甚至丢弃了教职,但是他依然爱着自己的孩子,也时刻关心着木莲,他并不是彻底抛弃家庭的坏人。人性根底大概并不是坏的。于是,小说天然设置了一个悬念:究竟是什么让人性扭曲?答案最终指向了现实社会,一如小说中一针见血地写道,“名目繁多的各种帽子正在毁掉好老师”,极难根除的社会病灶正侵蚀、改写着现代人的人性基础。
三、不完整的世界:缺失意义上的孤独
艾玛笔下的人物大多蒙上了一层孤独的色彩。这种孤独往往是由某种缺失所造成的,如艾玛自己所言:“就我自己来说,无论是写小镇,还是写知识分子,我力图表达的都一样,都是我们生活中的缺失,理想制度的缺失,正义、公平的缺失……这些缺失在损害着我们的生活。” 因此,艾玛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因为自身的缺失表现出孤独,抑或者因为社会的缺失,而呈现出一种曲高和寡的孤独状态。
个体的某种缺失,或者说残缺,在艾玛的小说中非常常见。《四季录》中罗浩的父亲罗家栋,退休之后和村里的很多留守妇女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即使身体不佳,他却仍然以“人生苦短,得意尽欢,死而后已”为借口。罗家栋自然是孤独的,他缺少了一个伴侣,感到了肉体的空虚和寂寞,看似乐得逍遥,实际上他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一清二楚。因为死亡对他来说是注定的,看似快活的背后,怎么也掩盖不了他独居乡下的形单影只。与他类似的,正是他的儿子罗浩。因为木莲的身体原因,罗浩一直处于性压抑的孤独状态,并最终和自己的学生范小鲤厮混在了一起。而王小金幼时遭遇狗咬,下体异于常人,一直处于自卑和高度敏感之中,加上他始终颠沛流离,从未找到一个真正的家,他的肉体和精神处于双重的缺失状态,一直独自一人、孤苦无依,这也是他多次犯下大案的重要原因。《人面桃花》中那个孤独消失的妓女小美,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在热议过一阵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曾经出现在小镇上的女孩儿,就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一样。《遇见》中的幺姐,第一个孩子被人掳走,丈夫为了寻找孩子,也一去不回。失去了大儿子和丈夫,孤单的她和次子宝儿相依为命,却仍然遭到各种冷眼,在得知真相后,她受不了打击而选择了自杀。《在金角海谈起故乡》中M女士和女教授并肩坐在异国他乡,都感受到强烈的孤独,这是因为离开家乡后,两人缺少了心灵庇护的港湾,即使身份光鲜,心上却残缺了一块。
而那些因为社会缺失而独善其身者,在坚持自我良知的过程中,更呈现出别样的寂寞与孤独。《四季录》中的木莲是一个真正的孤独者,她的一切作为难以被外界所理解,辞去大学的工作,放弃教授的身份光环,俨然和这个实用主义的社会格格不入。她仿佛独自行走于人世的菩萨,试图用自己的行为,去捍卫那些被遗忘的正义。微斯人,吾谁与归?木莲的上诉之旅还没有结束,她注定一个人孤独地艰难前行。《浮生记》中的新米,少时丧父,他跟随屠夫的决定遭到了几乎所有亲朋的反对。矿上虽然险恶,但是富贵险中求,多少人为了生计而妥协,连他的挚友新荞也劝说他,他决然地选择了另一条路。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坚守自我的选择,注定了新米的孤独,他必须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他不愿意再重蹈覆辙,也不愿意屈服于看似注定的命运,于是他成为了一个孤独的反抗者,用微弱的力量和永不熄灭的韧劲抵抗着命运的枷锁。《痴娘》中的王小荷,天生脑袋不太灵光,整日抱着一个等死的大头儿子,终日面对着冷言和戏谑的调侃,却怎么也不舍得放弃。虽然儿子是傻的,残缺的,但血浓于水,做母亲的她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骨肉。她孤独地守护着自己的儿子,实际上也守护着超越一切的爱的原则,在她看来,这是她不可推卸的使命!
在这些孤独的人物身上,艾玛或直接或间接地描绘指出了他们的人生缺失状态。艾玛笔下的大多数人物都是孤独的,甚至是不完整的、残缺的,以至于由这些人物构成的故事总是激荡着挥之不去的哀愁。但是艾玛并不仅仅是为了写出这份缺失意义上的孤独,她真正期望的仍然是圆满整全。她写出缺失,正是希望呼吁这些缺失的回归,让人性得以完整,让人得到完整的幸福,而不是孤独地活着。艾玛写王小金、罗浩、罗家栋,是为了将这些残缺的生命呈现出来,引导我们去追求生命更高层次的意义;而新米、王小荷、木莲,则作为圆满的个体,成为艾玛所树立的人物典范。新米象征着农村农民身上坚韧不拔的希望,他不愿意陷入父辈的悲剧,决心用勇气走出一条新路来;木莲则是知识分子良心的代表,她选择坚持她认定的正义;王小荷则代表着天地间最质朴天然的感情,那是俗世之中极为宝贵的最原始的道德。这些或许才是艾玛想要诠释的价值。无论是个体缺失而孤独还是社会缺失而孤独,这两类人虽然站在了对立面上,却不约而同地陷入进孤独的状态之中。这是因为,艾玛清楚地洞察出了现代社会的症结,被社会的缺失吞噬、压制和被迫认命的人太多,而能够保持清醒、拥有独立价值判断、维护道德与良知的个体数量却太少,这种失衡的状态加剧了这层缺失感,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陷入到了不为自己所察觉的孤独之中。
四、悲悯一切与追求真理
在中国当代小说作家群中,如艾玛一般兼具丰厚感性和深刻理性的作家确乎不多见。作家侧重感性者偏多,因为文学本身饱含着人类的各种情感情绪,由此曲折表达作者的价值倾向。而艾玛除了在小说中浸透深情,又将深度的理性与丰富的感性相融合,呈现出感性和理性交织的特征,这是艾玛小说作品与众不同的气质特征。
巴赫金有言:“为了描绘具有特色的思想世界,只有这一世界自己的语言,才是真能如实再现他的语言。” 如前所述,艾玛在“涔水镇”系列小说中,就已经显示了她精湛的语言艺术,质朴、温情的语言风格早已成为她作品的一个艺术标志。《四季录》中艾玛仍然延续了她过去的语言风格,讲述故事娓娓道来,波澜不惊,同时又有着女性的温柔质地。她将所讲述的一切悲欢离合、大波大澜全部置于温情的语言世界里,即使进行批判,也总带着悲悯一切的情感倾向。虽然在《四季录》中,艾玛的批判已经锋芒毕露,但她依然在如此厚重冷峻的现实揭露中,裹挟着一层温情的华衣,因为她始终对世界充满着悲悯。因为悲悯着一切,所以她觉得任何人的行为都是有原因的,是值得同情和理解的。罪孽滔天的王小金犯下了好几条命案,袁宝甚至因他被误判至无辜丧命,透过小说中插叙的大量王小金的过往经历无疑隐含着叙述者以及作家的态度。王小金幼年下体遭狗咬留下残疾、不到一岁丧母、后遭继母虐待、唯一亲近的奶奶也在他12岁那年辞世、无家可归后遭到理发店老板性虐……就是这个十恶不赦的王小金,当看到自己孩子的照片,却也忽然发出人性最后的一点光辉——他是一个父亲了,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因此他不想死,他想作为一名父亲去见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坦白了当年鹿城的那起奸杀案,以期求得宽大处理。在艾玛温情而充满悲悯的讲述中,一个歹徒的形象丰满了起来,他悲惨的遭遇冲淡了读者对他的恨意,或者说这是艾玛的刻意为之让读者也产生了悲天悯人的共情、共鸣。因为悲悯,艾玛为小说中绝大多数人的行为都找到了非常切合的理由,比如章云、罗浩、周秀美,以至于读者很难去恨这部作品中的任何一个人,艾玛早已经将她的悲天悯人融入到了文本的各个角落之中。
除却这强烈的悲悯情感外,艾玛严谨的逻辑思辨能力又在《四季录》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前文已有介绍,艾玛是一名具备法学博士学历的知识分子,在中国的小说作家中,和艾玛有着同样身份的作家堪称凤毛麟角。扎实的法学基础除了为艾玛带来丰富的案例作为创作素材之外,作为一门高度严谨、逻辑缜密、讲究事实的学科,它培养了艾玛严谨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让她能够在10多万字的《四季录》中构建出一个既满足艺术真实,又具备高度现实性的文学世界。《四季录》中严谨的线索关联,除了艾玛作为作家的叙事天赋外,和她长期的法学浸淫同样密不可分。艾玛看似按照线性时间关系来排列的文本,却大胆地、频繁地将原本的时间轴打乱,书中王小金、袁宝、范小鲤、木莲、罗老汉、罗浩等人的经历看似随意,却巧妙地穿插其中,既弥补了上一个时间轴中叙事留下的空白,又为下一个时间节点的故事提供了线索,以至环环相扣,使得每一个看似分散的人物竟然合理、紧密地联系到了一起,并且通过不断插入的故事逐步丰满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串完整的故事链,呈现出高度紧密的逻辑联系,丝毫找不到任何逻辑上的漏洞。另外,法学的长期学习,既构建了艾玛的价值观念,同时也为艾玛提供了一个审视世界的窗口,艾玛也借罗浩的话进行了阐述:“史学的根本是事实判断,法学的根本是价值判断。” 实际上,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是法学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法律要求尊重和依据事实,同时保证价值的公允和合理。因此艾玛在以艺术表现真实的过程中,总是充满着她对价值尺度的怀疑和批判,比如木莲对被捐献合理性的怀疑、范小鲤对先污染后治理的揶揄,这实际上都是她个人价值观念的反映,她对现实的批判同样也来自于她对现实世界的价值怀疑。
与巨大的悲悯紧密相连的是艾玛所追求的真理性判断,这是一种真理意义上的价值,与情感价值的判断不同。情感的判断因人而异,并不存在绝对的错误;但在某一特定时段内,真理有着根本性的是非之分。《四季录》中,艾玛总是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来阐发她的是非判断或者价值怀疑。那些因为自身缺失或社会缺失而孤独的人,正是艾玛所追求之真理的集中而曲折的反映,她渴望的是公允和公正,是平等的尊严,以及道德的坚守、社会的包容,但这正是现实社会中所缺失的部分。这已不再仅仅是法学背景所赋予艾玛的价值观念,更是她作为作家、作为知识分子向着社会的呐喊和疾呼。《四季录》这部并不算鸿篇的作品,艾玛在悲悯的情感表达中,融入了清醒透辟的理性关照,使感性和理性充分地交织在了一起,并不断地促发读者对社会价值和真理的思考,这是《四季录》能够在文坛脱颖而出的关键。
需要指出的是,艾玛特有的温情悲悯与她强烈的现实批判意识并不矛盾。二者在她身上原本就是一体的,是其不同身份在小说作品中的不同具化。艾玛作为女性作家和知识分子,同时又将充满成长记忆的故土作为小说创作的起点,那么便自然携带了强烈的温情,同时又带有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关怀,从而表现出悲悯特征,而这份温情和悲悯也因此一直贯穿于她的创作过程之中。另一方面,作为一名法学学者,艾玛必然对现实有着高度的理性认知,而作家身份同样要求她对世界这个最大的客体保持一定的敏感。法学追求客观、价值和真理,这使得艾玛对现存的世界秉持着强烈的反思倾向。温情悲悯和反思批判都是艾玛的自我表达,只是某些时候强烈的温情略微掩盖了艾玛批判的力度。
结语
综合来看,从“涔水镇”系列小说到《四季录》,从乡土世界到现实世界,从凝望故土到反思现实,艾玛在创作上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她逐步摆脱了过去相对狭小的创作格局,将新的人生经验和新的社会观察融入创作之中,于是构成温情悲悯和暴露批判的两极。短篇小说集《浮生记》中,除了“涔水镇”系列以外,同期她也创作了大量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作品,比如《在金角塆谈起故乡》《相书生》等,但这些作品在艺术上逊色于以《浮生记》为代表的“涔水镇”系列小说,不过她的个体意识通过这些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得到初步折射,最终在《四季录》里鲜明地彰显出来。艾玛兼具作家、大学教师、法学学者等多重身份,当她完成这些身份的高度合一,她的独特性才真正地确立,所以她才不会成为乡土书写大军中的一记水花,而是以自己独特的艺术姿态和精神姿态,傲立于文坛。
对艾玛这样已经离开乡土生活在城市的知识分子作家来说,如果继续走乡土书写的创作路径或许有些保守了,虽然可以驾轻就熟,但由于缺乏当下的鲜活素材,其乡土书写往往属于过去,而并非现在。若想继续延续这条路径,必须吸取更多当下的经验,积累更丰富的感性材料。乡土的世界显然无法完全包裹、承载艾玛的创作思绪,实际上,特殊的多重身份使她已经超越了过去的乡土视阈,开始将目光置于当下的社会。未来的创作,艾玛还是应当寻找和坚持自己的特殊性,积极尝试更加圆融地实现多重身份的真正合一,创作出集法学视野、理性关照、人文关怀和现实批判于一体的更多精品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