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橡皮擦
2019-11-13王雪茜
王雪茜
1
他与高一女生“非正常交往”的事是被宿管老师发现的。
我们学校有个住宿生自习室。宿管老师有天晚上打扫时,发现了一个女生落在桌上的笔记本,她随意翻了翻,里面有一篇内容的题目是《一百零一个需要和肖小健一起去完成的事》。宿管老师顺藤摸瓜,找到女生班主任,打算停了女生的住宿,让她走读。
女生相貌平常,皮肤黑黑的,个头不高,成绩在年级一百名左右,性格并不活泼,绝不是那种一下子能吸引人目光的“第一眼”美女。
肖小健却属于典型的“流量”男生——学习好,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二十;长得帅,剑眉白齿,高挑文雅,充满活力。加之他是学生会干部,常在间操时查操,越发引人注目。明恋、暗恋他的女生委实不少。下课时,常有陌生面孔的学生在我班门口逡巡,见到肖小健,快速塞给他一张纸条或别的什么,之后不待回复便风一样跑掉了。据我观察,没发现他与哪个女生有越界嫌疑,可这个女生的笔记里蛛丝马迹太多,看起来他绝非无辜。
女生班主任找到我,因为肖小健是我班男生。
我以为他会矢口否认,那样事情就好办了,反正已经高三了,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作为老师,最难处理的就是所谓“非正常交往”问题。老师管得太紧,视之为洪水猛兽,学生反感,易心生恨意,不利于学习;老师放任自流,传染效应如秋风扫叶,左行右效,班级风气会江河日下。
没想到他立即承认了。说两人是邻居,从小在一个小区长大,两个家庭有来有往,比较亲近。女生从小就崇拜他,有好吃的零食一定会送给他分享。他发誓他跟女生的交往很有分寸,不会胡来,让我放心。
我如何能放心?
女生班主任建议找男女生双方家长,通报情况,让家长管好各自的孩子。如果老师明知学生“非正常交往”而不及时让家长知情,一旦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老师肯定推卸不了责任,女生班主任的顾虑也正在此。我觉得肖小健既能长时间不露两人关系的破绽,既可能是他心思缜密,不可小觑,更可能是两人关系还只在互有好感阶段,找家长无疑是将小事化大,从学生身心健康、师生情感的角度来说,弊大于利。况且,情窦初开是高中生正常的情感反应,过激处理大可不必。堵不如疏,疏不如引。
据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所课题组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针对15至24岁青少年的大规模调查显示,高中生中有过恋爱经历的比例为42.3%。实际上,这个数字仍比较保守,很多学生保密工作做得好,在学校绝不轻举妄动,出了校门为所欲为。老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往往“装聋作哑”,不愿面对这类棘手问题。而学生“非正常交往”一旦暴露,又不能不处理,尽管各学校“八仙过海”,有一点却大同小异:一旦查实,绝不姑息。网络上甚至疯传某中学的奇葩规定:男女生交往距离至少保持44厘米,否则就会被认定为“非正常交往”。有的学校校规更细,比如禁止长时间盯着异性同学看;禁止异性间嬉戏、追逐、打闹;禁止接收或送给异性食品、礼物;禁止给异性拎书包、外套等随身物品;禁止异性之间互发短信、互传纸条;禁止异性共用一个餐盘。有的学校索性男女生分开就餐。至于拉手搭肩、拥抱亲吻,那更是一经发现,立即劝退。在我看来,这些粗暴的规定恰恰暴露了学校管理上的懒惰、无能和堕落。
认真地跟他谈了几次后,我几乎可以确定,他还分辨不清“爱情”与“好感”“恋爱”与“友谊”的区别,他对女生的喜欢更多基于一种感动和好奇,而非真正意义上的两性吸引。
我与他约法三章:我可以既往不咎。在高三余下的半学期里,不会给其他学生做恋爱的示范,感情的事,高考后再说;绝不能做伤害女生身心的事情。他郑重地答应了我。
校园中果然看不到他俩交流互动的身影。并没看出男生比平时格外刻苦,成绩却稳步提高,最后一次模拟考竟冲进了年级前三。女生班主任说,小姑娘也在不断进步,成绩提高明显。最让老师们惊喜的是,女孩学习的主动性增强了,心里似乎憋着一股劲,还跟班主任说要争取考进年级前五十名。我听了,却隐隐有莫名的担忧。
肖小健高考时正常发挥,考去了省外一所重点大学。不到半学期,就在大学里交了新女友。已升入高二的女生备受打击,成绩一落千丈,最终只考了一所专科学校。
2
芳芳是我同事夏老师的女儿。她考进我们学校后,教地理的夏老师主动要求从高三下到高一当班主任,与女儿同步。
芳芳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乖巧孝顺。中考成绩虽不理想,好在以勤补拙,学习上不用父母和老师操心。夏老师只想着女儿在自己班,可以随时监督她的学习动向,有百利无一害。可实际上,有意无意间,女儿常被她拿来“以儆效尤”。
有天下午自习课我路过她班门口,夏老师正在开月考总结会,我看见芳芳站在讲台下,低着头,眼眶含泪,夏老师甩着一张卷子,不时抽拍她的脸,声色俱厉地在全班学生面前训斥她。她承受了几倍于其他学生的羞辱和惩罚,而她,还不敢也不能有任何不满。
也许是心理上失衡,太需要别人的安慰和关心,高一下学期,芳芳偷偷地跟高三一个男生好上了。男生是体育特长生,长得黝黑健壮,担任学校橄榄球队的队长,他的志向是考体院,尽管文化课成绩很差,自己却满不在乎。
夏老师直到高一结束才发现点草蛇灰线。她联合男生班主任,“请”来了男生家长。男生父母是生意人,根本不把这点事放在眼里,大大咧咧地说,只要儿子喜欢,他们没意见。男生父亲临走时竟然傲慢地对夏老师说:“又没把你女儿怎样,何必大惊小怪。小孩子没定性,你女儿将来还不一定是谁家儿媳妇呢。”
碰上这样不可理喻的家长,夏老师失了耐心,一口怨气撑着奔到校长室,强烈要求开除男生。
在我们学校,如果查证男女生属于“非正常交往”,一般是劝退男生,女生严重警告或留校察看。芳芳从男生口里听说她母亲找了男生家长,怒不可遏,冲进办公室,当着其他老师的面挑衅她母亲:“老师(她在学校一直称呼妈妈为老师),是我主动追求的他,要开除就开除我,跟他无关。要是开除他,我也不念了。”要面子的夏老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手把芳芳推了个趔趄。几名老师赶紧把芳芳拉到对面实验室,劝导去了。
学校没替夏老师做主,甚至不知什么缘由竟还破例网开了一面,男生如愿考到了省体院。
夏老师对女儿的监控不断升级,甚至扣留了她的信件。在学校,班主任扣留私拆学生信件的事数见不鲜。我们办公室有个班主任特别有手段,她扬着信对着阳光一晃,就能判断出是否是可疑信件,她拆完可疑信件后会照着旧折痕装好,恢复原貌。学生们也有自己的应对策略,他们跟校门口小超市的老板打了招呼,重要信件会寄到超市,老板替他们保管也替他们保密。
有天晚上临睡前,芳芳在卧室看男生写给自己的信,那是一封分手信。芳芳沉浸在悲伤的情境中,没有觉察夏老师站在身后,待到夏老师夺了信去,才反应过来,她一腔恨怨正无从发泄,便拼力去抢夺那封信,母女两人撕扯在一处。夏老师恨铁不成钢,一时之间口无遮拦,边骂女儿“贱货”“不知羞耻”,边一耳光甩在芳芳脸上。
夏老师对女儿要求固然严苛,但还从未发展到口吐脏话、狂扇耳光这种程度,芳芳不可置信地剜了母亲一眼,拉开窗户一步跨了出去。夏老师家住的是老式楼的五楼,芳芳卧室床靠着窗户,外面是一个开放的小阳台。芳芳的举动吓呆了夏老师,她发狂一般冲到楼下,看到女儿跌坐在楼下花园里一动不动。
松软的花土救了芳芳。救护车一路将她送到三百里外的省城医院。从癫狂状态中清醒过来的芳芳一路喊疼,她的骨盆摔碎了。
高二下学期,芳芳奇迹般回到了学校。每隔一个月,她就要去医院治疗一周。夏老师明显变得神经质了,几乎每节课都要趴在教室后窗上观察女儿。周末,夏老师主动请芳芳同学到家里来玩,她削好水果,送到女儿卧室,陪着小心翼翼的语气:“你们玩,我马上就出去。”
高三时,夏老师给芳芳每科都找了老师单独辅导,芳芳最终考上了一个二本学校。夏老师办了病退,在大学附近租了房子,算是伴读。大学毕业后,在水利局副局长父亲的帮助下,芳芳顺利进了税务局工作,夏老师两口子给女儿买了车,不久又在最好的地段给女儿买了房。
令夏老师苦恼的是,女儿嫁不出去。小地方藏不住事,芳芳跳楼的旧闻几乎无人不知。尽管芳芳不断相亲,可一当对方打听到她是轰动一时的跳楼事件女主角,便没有了下文。并且,有传闻说芳芳因跳楼导致不能生育。即便能生育,谁敢娶一个容易走极端的女孩呢?
3
真真是文科重点班里的尖子生。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很柔弱,可性格十分要强,成绩稍有退步,自己就会加倍刻苦。她的目标是考“浙江大学”,学校和任课教师都很偏爱她。
谁也不知道她从初中时就有一个稳定的男友,直到她意外怀了孕。她母亲找到学校来,女儿整天吃住在学校,发生这样的事情,家长认为老师和学校难辞其责。学校则有苦说不出,男女生宿舍管理严格,晚上有宿管查寝,绝不可能有漏洞。况且,学校每周六都有两小时购物假,男女生在购物假约会,谁又能管得了呢?
她交往的男生在理科班,成绩中等偏下。长得倒是浓眉大眼,可性格又闷又倔,不讨老师们喜欢。学校找来双方家长协调。男生父亲一听女生怀孕,抬脚就狠踹儿子屁股,愤愤说,回家要打断他的腿。最终商议男生家长出一千块医药费,女生流产。按校规男生应被劝退,学校酌情给了个留校察看处分。只是,分管政教的副校长要求男生必须在全校学生大会上公开检讨。
那是一次效果适得其反的检讨大会。男生在台上镇定自若地“交待”双方交往经历,语气流畅,表情平静,又不动声色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他仿佛不是在作检讨,而是在作演讲,没有丝毫难堪与羞愧。尤令人吃惊的是,好像生怕全校师生不知道他高姓大名,在检讨的最后,他放下稿子,扫视全场,一字一顿、声音洪亮地说——检讨人:高三·一班周伟。周伟的“点睛”之尾使学校惩一儆百的愿望彻底破灭,他“敢作敢为”的率性之举反而引来众多师弟师妹的崇拜。多年后的今天,他当时的语气、神态仍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学校领导恼羞成怒,可不知该归罪谁,便干脆利落劝退了男生。刚公布完留校察看的处分,又出尔反尔改为劝退,学校自觉灰头土脸,只能秘而不宣。大会第二天,被领回家的两个学生失了踪,连张纸条也没留。双方家长慌了神,撒下人马四处搜寻。两天后,“私奔”的两人在男生的农村远方亲戚家被找到。
半个月后,返回学校的真真没事人一般,看起来全部心思都像用在学习上。每到周末购物假,她母亲准时来接她出去吃饭、洗澡,生活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轨道。
意外还是猝不及防。有天晚上熄灯铃响过一阵,真真还没有回宿舍。宿管老师一边联系班主任,一边楼上楼下寻找。也许是一种直觉,宿管老师爬到六楼楼顶,果然发现真真坐在那里,她看起来神态自如,可空洞的眼神把宿管老师吓出一身汗。宿管老师不敢呵斥她,只颤着声劝她,“孩子,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她却轻声回道,“六楼跳下去是不是会摔碎脸?”
班主任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束手无策之下只好找学校的心理老师开导她。心理老师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虽说学心理学的,可自己心理尚不成熟,动辄哭哭啼啼的。学校老师暗地里说,找她谈话,没有心理问题反而会谈出心理问题。据说心理老师对学霸女生真真束手无策,每次谈论生死问题、恋爱与学业问题都反被真真驳得哑口无言,双方都厌倦了这种车轮战。
“楼顶事件”后,真真母亲彻底放手,不管是周末购物假还是月末假,她再没出现在校门口。真真我行我素,波澜不惊。在学校规规矩矩,标准好学生模样。每次月考,毫无悬念稳拿文科第一,第二名被她落出好远。学校一心要保住这颗状元苗子,对她学习以外的情绪、心态能忽略则忽略。
周伟被劝退后,跟他叔叔一起做起了海产品生意。真真的同学说,两人在校外仍来往密切。高三时,每逢放假,周伟甚至毫不避讳到校门口接真真。老师们集体视而不见。
真真考上浙大后,仍跟周伟保持情侣关系,大一时又流了一次产。她母亲对她心灰意冷,扬言不跟周伟断绝情侣关系就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真真选择了后者。大学四年的寒暑假她都是在周伟家度过的。没有选择读研的真真一毕业就回家乡找到了工作,两人很快结了婚,真真的父母没有参加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