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庄,那时光深处的……
2019-11-13安雷生
安雷生
1
春风骀荡,秋雨潇潇,柳笛、苇哨婉转悠扬,那些可爱可亲的天地乐器古典、鲜翠,挥扬着斑斓的时光乐章。百无聊赖的我就倚了床头,在夜的这边静静地倾听着,恍然一个人呆坐木舟里,于初冬空旷幽渺的黄昏,漂流在北国的锦秋湖上,摸着自己的心跳遐想着,翩翩几十里、上百里并不迢遥的回溯……
我继续淘诗索句,像季节酝酿风和雨一样,在水庄湾头沙洲的新屋里。孝妇河淌来湖乡的丰稔和安静,也是少年的我的泽被与满足。黄鳝样的草莽野径逶迤而去,盛夏的早晨行人稀少,但苇莺们早已经嘹亮的啁啾对歌了,仿佛有许多看不见的粉丝在认真观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蹁跹的舞姿再次打开两千多年不朽的意境,抖落满湖淋漓感染的缱绻,这怡古烁今的迷离情种。
大雾蒙蒙,围猎着炊烟,我一个人站在龙湾东侧,心情像摇曳起伏的芦苇荡,模糊了我的眼睛。
很多次了,这样的夜晚,方桌伏守着我躬耕不辍的身影。星星、林带,门前的孝妇河、独木桥、古渡口、渔屋,因为自天飘拂的纤廉雨,我忘情地饱吮着湖庄特有的水腥和芬芳的气息,欣慰开怀地于微风徐来中漫步。
青纱帐里穿行,举着雨伞孑立,夜朦朦,鸟朦朦,那些水莲们彼此偎依着。我们无声地走着,心潮翻滚,沉默矜持,漫无方向。
信步徜徉,自由且奔放。而心底,锦秋湖上的好时光,甜脆,娇嫰又多汁,我的理解总是那样太过蓬勃、辽阔。
乡间的七月,曼妙的蝉声中,羊群已睡去,耕牛忙着反刍。只有我守候着一湖的安谧,梦境旺祥、艳丽。
想像着一封寄出的投稿信,牵挂着我豢养的那些文章,苦心的经营,将要经历的曲折。一个人的思念,浓郁的乡情湖韵,就似躺进这荷花骨朵里的蝴蝶,彼此香醉了,然后,恣意展开浑身的靓丽,呼吸轻盈,悄然无声。
在水一方,尘埃张弛的民俗风起云涌。一个人心灵的飞翔是孤独的。面对绰约于历史纵深的会盟城,再次感慨着霸业远去的体温,抓一把,摊在手心,仔细打量,琢磨。沿着笔直的田塍,我静静地眺望,透过“一溜边河崖”无数屋檐的表象,小夜曲的潺湲会心地响起,合着庄稼拔节的生息,我听到了鹰翅上闪烁的颂歌,穿越夜空复活了众生声声不息的夙愿。
而我知道如约的来临,依然漫长。挑灯夜游的萤火友善的邂逅,让我左右逢源,像注脚,暂时扶乩了我情感的旗帜和密语。
温馨的家园,在那个叫做湾头,水性缤纷的村子,我喜欢一个人伫立于孝妇河北岸的欧美杨下,深深地注视着湖野出神,在心坛上大声呼喊。
我想像自己是一只鸟儿,舒展盘旋。呢喃一些平平仄仄的词。那片水域, 闳约、岑寂,与理想的兑现相毗连。读小学起,我就经常一个人悄悄地离开院子,手捧一本好书,坐在向阳河滩的崖头上,那一队队,我所崇敬的活泼的汉字,一派端庄儒雅,丹青素琴,也是我旁边湖水里优哉游哉的鱼虾,我心境高迈地回忆着,畅想着,筹划着。而阳光正在我的身体小周天里旅行,就像洋洋洒洒的雁阵,它穿越我思想的澄明,又仿佛是一趟人性化的民生号专列,搭载着灿烂的关照,面面俱到地经由、停顿于一个个不起眼的小站,照拂着一个个生理系统圆满的山村、野岭,苦口婆心,娓娓动听。
2
夏秋时节,下午放学回家,撂下书包便裹伙着“一把联子”,握了镰刀到南坡苇地割草。傍晚,扛进生产队的饲养室,卖了换回七八毛零钱。星期天,我们还到那里找饲养员张培志大爷玩,顺便帮着他打扫牲口棚,过过铡草瘾。
那是一个单身老人,从小父母双亡,解放前,给地主扛长工,地道的赤贫雇农。他对待牲口像儿女一样关心,还管着全队的小船,我们叫溜子。三四十只溜子陆续回港时,他就着掮了长长的大铁链子前去串锁了。不规则的放射状舟阵,如奖励的花朵,见证着他看护的认真负责,仿佛那些溜子就是自己女儿出嫁的花轿。他小矮个,颧骨皮肤像藏红,对谁都好,成天笑呵呵的,人畜无欺。
有一次,他却发了大脾气,一天没吃饭。那是村里的几个地痞不知从哪里打死了一只大绵羊,推到饲养室,说是这地方僻静,煮煮吃了没人找,并声称羊皮和下水都白送给他。张大爷一瞧一条活蹦乱跳的绵养被他们无端砸得血淋淋的,登时,就火了,指着几个流邪青年鼻子,破口挖苦:“狠心狼,不学好!”那几个人只得灰溜溜走了。老饲养员却越寻思越难受,一整天闷闷不乐。
第二年,他碰上了飞来的“彩苗”,“桃花运”迎头冲。冬日里,天刚擦黑,有个女叫花子上门讨饭,他正烧中了火,就拿着当自己家的人,给那女的热黏粥饭菜的端过去。叫花子看来是几天没正经进食了,饿得不轻,只低头好一顿狼吞虎咽,末了,还往锅里看,张大爷就把自己碗里的又给她倒上。女人吃完,不好意思地苦笑着,说家在河南实在活不下去了,见张大爷如此菩萨心肠,就想着留下来住了,还了他的救命饭,并说以后在这里伺候老人一辈子。张大爷一听毛了,他从小就是本分人,从未乘人之危,说什么也不答应。而那女的也铁了心不走,索性把背着的包袱解下来扔到炕上,一挽袖子刷碗扫地,给他洗开了衣服。张大爷急得团团转,叫她走,她说哪里也不去,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人,要照顾老人生活。无奈之下,他就找到队长大辈,又一块到了妇代会主任家里,请求把女人领走。女乞丐恋恋不舍地住到了妇代会主任家柴禾屋里。一连几天就是瞎子拔豆茬——死活不离这块地洼了,要饱了,抬腿就去帮张大爷给生产队牲口铡草,整理屋子。没法办,队长就征得村支书同意,将她介绍给了张大爷的一个发小光棍王三愣当媳妇。她这样难为情地与村里妇女同工同酬地下地干农活,过了两年半,快年根子了,王三愣在水利会战工地劳动不回家,五队出大胶皮车进城拉白菜,她借口赶集就厮跟了去。谁知,王三愣回到家找不到了媳妇,看看屋里屋外拾掇得井然有序,干干净净,合村转遍了,也没寻见。邻舍跑来让他看看少了东西没有,屋里啥也未动,就是炕头里手席底下年底分红的一百九十元钱少了八十,锅里才蒸的干粮也拿了一半去。听说她走前到过饲养室,三愣老汉就腚底下蹿火地颠了去,急头赖脸的,不分青红皂白揪着张大爷袄领子叫他赔媳妇。社员们急忙劝开,张大爷明人不做暗事,说那女人确实来过,进城去了,放下了一个木匣子,他还没顾上瞧。拿出来当众敞开给他看,一个信封,一个镜子、梳子,《红楼梦》《西厢记》《安娜卡列尼娜》《简爱》四本我渴慕已久却未曾读过的旧书,二十元钱,外加一绺头发。社员们这才明白那讨饭女人原本是“没落”的大家闺秀。生产队保管员念了那张信纸,听得大伙宽心又脸热,原来那女人看上了老饲养员。张大爷当即赌咒发誓说自己不晓得,更没动过女人一指头。女人是地主成分,河南老家遭了大旱饥荒,过不下去了,才搭伙几个姐妹出来要饭,以便让有限的粮食填和着野菜够婆婆和仨娃子活命。大伙听得直抹眼泪。最后女人撂下话,等回家看看,要是安顿好了就再回来找张培志。老三愣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末了,抓了那二十元钱,头也不回地家去了。后来,那些禁书差点让大队民兵抄去烧了,只是根正苗红的张大爷护着藏起来才幸免于难。张大爷虽然大字不识一斗,可他知道那好女人珍藏的书肯定歹赖不了,于是,每每叫我书虫子,关上门,“只管尽情看”。快两年后,老饲养员张大爷也没长病却不行了,他是半夜起来给牲口加完豆料,就一歪身子倒在了石槽边,再也没起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陪伴了他几十年的料勺。转过年去,开春,公社邮递员骑了绿自行车按得铃铛响成块,飞奔进七队队部,手里举着一封河南南阳县的来信,写的是张培志收。忙着打苇箔的一个劳力仍旧“噼里啪啦”地撩着箔锤,头也不抬地一摆手说没有。邮递员就帅气地大笔一挥,划拉上“查无此人,退回原地”。
第三天上午,生产队长大辈找来投递员好个埋怨,就问他是不是个女人写的?张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投递员一梗脖子道:“对啊!”“是不是河南?”“是啊!”大辈气愤地牛眼一瞪,“你咋榆木疙瘩呢?”说完开开仓库的门搂出了那个蒙了二指灰的木匣子,“咚”一下搁在了他眼前。队长颤抖着双手拿出了那张有点发黄的信纸问:“是这个字迹吗?”“啊?!”在场的人惊得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围拢过来,纷纷沮丧地哀声长叹——“老天爷啊!”
3
入冬,连续几天的西北风张过来,直咆哮得大地咧起小孩子嘴宽的爻纹。浅些的沟子和高陂背阴里的水早已冻成了石头。寒冷强大得似乎难以抵挡,鸡冻得单腿独立,缩着头,有的忘了司晨,硬撑着报晓的也一律啼鸣羸弱或者断片子。家兔们冻得掉下一撮撮毛来,干脆蜷曲成个毛刺猬般相互挤成一窝蛋。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风刮了两三天了,还没看出打算关上风门的意思。杨柳树枝子噼里啪啦地低沉碰抽不停。风吹着简易的门楼子和怯棚子发出呜呜的喘息。像几位患了气管炎的长者在咝咝嘬着旱烟,漫叙着记忆深处的峻峭光景。风吹动木窗户纸,来不及糊上的窟窿发出呼嗒、呼嗒来回鼓动的声响。整个村子没几家生得起煤炉子,这样的夜晚爹娘便会长吁短叹起那几个贫苦的“五保户”来,他们中也有俩参加过渡江战役和抗美援朝的老革命,可大伙都穷得一把蒲扇捂不过腚来,救济可怜兮兮,谁也顾不了谁。前天,几个邻居老奶奶就张罗着给躲在碾屋里的流浪“疯汉”抱去了破被褥和柴捆。
时光苍茫了许多,也凛冽了许多,我胳膊上的血管深藏得只看见影子,就像大雪密封着的锦秋湖,那身体里惺忪的河流啊。
日子凄清寂寥,特别是深夜,失眠的我再点起煤油灯,爬在被窝子里看会儿书,亚青春的朝气总是居高不下。然而,锦秋湖畔广大渔农生活拮据得不厉害,通常是病饿不死,能够长命就不错了,鲜有闲钱供给孩子上学,即使勉强上几年往往也中途掐下。有时候上着上着课,几天不见了比我大的几个哥哥姐姐们,一打问才知道因着家庭光景难维持,只得被迫中途辍学,于是,我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直想哭的惜恋和酸楚。一两年后,再看到他们时竟颇有了几分“小老头”的毛糙了,尽管成熟了许多,让我生出三分仰望的感觉,但一丝丝不该成熟的季节却早熟的惶惑还是袭了上来。女生呢,大都说上了婆家,接下来就被拧紧了传宗接代的婚姻世俗发条。那会儿,就读后生们对文化知识的祈求和社会人文储备的矛盾天壤之差,空荒似乎无边无际。教科书翻来翻去就那么几篇“政治时尚”文章。书刊极其匮乏,尤其是真正的厚重传统文学营养比过年还焦盼,所谓望梅止渴,实际上却是越思量越惦记,内心越急躁越难受。老辈子读书的家庭不愿往外借旧书,新出版的大部头小说、故事,买不起。我经常光顾公社西头的委托店,就是个小书屋,却是公字牌的,只有县里才叫新华书店。我踮着脚尖来回痴痴“巡视”,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几个书名,像《咆哮的石油河》《三个火枪手》《沸腾的群山》等等,心里馋馋的,痒痒的,若有砂纸拉摩,疼且焦急。我长久地俯在玻璃柜台上,盯着安详地躺在里面的书,依稀嗅得出那种新书才有的油墨香味儿。直梗着头,斜竖在货架上的书更拉直了我精瞅细瞧的稚嫩的目光,有时候铅重的两脚腾挪跌不过步来,竟闪一个趔趄,却撼不动牢牢黏上摆书的双眼。在心里那个非常想获得、拜读的执拗劲像虫子在噬咬着我年少的心,冷落萧索感霜风一样吹过我火山烈浆激荡的襟怀。现在想来,我当时那股子着迷、兴骋,和拔不动腿,摘不下眼的架巴一定很可怜可笑。由于年纪小,只是这样在一定距离上看看,不敢像那和店员们混熟了的大人们那样要过来粗读半天。偶尔,心里火烧火燎了,就壮着胆子,假装要买,心跳成块,嘴唇有点颤抖地向售货员提出翻翻看,于是,跟头一回接触女生面对面说话一样,低着眼睛,紧张、腼腆地不敢正视对方,往往是小心翼翼又匆匆忙忙地揭上几页,贪婪地饕餮一顿。这时,心里恓惶地要命,生怕人家不耐烦地催促,质疑买不买,只在内心祷告着时间慢些再慢些。由于心地纯朴幼稚,没有大人的市侩交际经验和手法,此番美丽的“伎俩”用得相当稀罕,而且,尽管爱不释手,还是极不情愿地很快奉还,惟恐再来店里被乜斜冷向。有时,为了读“蹭书”真是遭遇了莫言先生那样的尴尬和无奈,并且,时间和速度都赶着,还欠同学好大人情。那时,半大小子们不是流行制玩火柴枪吗?后期就升级成加上“铜泡”,也就是子弹壳,当筒子,往里锤鞭炮药,一打哐的一声,很壮威风。为了读到好书或多读些书,我就拿了当支书的父亲收拾着的步枪、冲锋枪子弹弹壳和有好书的伙伴做交易。
忘不了在老宅子西头北屋里冷炕上盖着被子看书的情景,累了就干脆一咕噜爬起来,披衣而坐,用火柴梗抹了灯肩上的油灰烧来挑去,还练得五指都能快速弹掉灯花。屋子里回荡的那些悠长潺湲的蟋蟀拉琴声,仔细听来也别有一番风致。老鼠们有时也疾窜嘶叫,不知是打还是闹。偶尔有飞蛾扑火,啪啪燃烧掉下。间或荡起的小生命之波,常陪伴得孤独的心灵有了一点慰藉。每隔一段时间响起的狗吠,更标出夜的深静。于是,我便为遭庄上无聊野青年们设计诱骗、偷捕活活打死的狗们大感不平起来,然而,虽耿耿于怀却无能为力,村里大人没有谁站出来出面制止,落后馋蛮综合症使得偷鸡摸狗的事时有发生,好在迫于要脸面,怕贬责、攻讦,害怕落下个“畜类”恶名声,在失狗主家咒骂几顿后,打狗得到了收敛。村里暂时消停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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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没处去,伙伴们便相约在胡同道里狼窜着捉迷藏,或者坐在墙根下听大队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广播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刀记》等,特别是根据博兴籍南京军区作家黎汝清小说《海岛女民兵》改编拍摄的电影《海霞》,我们追星族似的,几个村子包场时都赶着去看。黎汝清走出家乡的创作成功以及影片展示的那些精彩片段不断萦绕脑际,依稀迥异的召唤传来,不容回避地拉动着我对时光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学堂放假了,我们就参加些轻易的农业劳动,撑着小舟进湖转悠拾柴、割草、捞浮萍喂猪,可日子内容还是那么具体却寡淡无味,生动不起来,一个人厌倦了这种打发方式,一天天,仿佛时光并不重要,然而,却难以跳出现实逻辑,望洋兴叹之余竟愈是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凤毛麟角式的好书,甚至将其视为生命的一部分。
我有时想着播音员那带有磁性感染力的声音,耳畔不断萦回着刻画保尔柯察金的那些抒情的句子,在身体深处鼓躁,夏晚的青蛙般搅起一个锦秋湖赤子血脉深处的共鸣,在我寻思着怎样表达内心的激动和对日子的宣泄,就断不了站在船头反复狠狠用竹篙击打水面,对着芦苇荡狼嚎一通。
白云苍狗,一个人的记忆或粗粝,或清晰,乡野岁月或崎岖,或顺畅。那些界于虚无与实在之间的缠绵感觉,一种言说不出的朦胧,渐次变得可以抚摸、揣测了。当我的目光又一次回到二十一世纪的锦秋湖上逡巡时,更感到内心喧嚣着,隐隐扩展出一种知遇相携的幸福滋味,耸立着与日俱增的反哺责任。少年时光的或深刻,或浅显,就似一根根柳笛、苇哨,即使开始吹奏不怎么得法,风雨中也会有兀自得意、应景,乃至疯狂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