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与都市审美
——论周嘉宁《基本美》
2019-11-13李珊
李 珊
一、共同拥有的集体记忆
周嘉宁的小说集《基本美》一共包含八篇中短篇小说:《了不起的夏天》《假开心》《你是浪子,别泊岸》《盛夏的远足》《抒情消亡史》《大湖》《去崇明岛上看一看》和《基本美》,八个故事在北京奥运会、摇滚音乐节、上海世博会和带有香港烙印等场景中展开叙事,述说着80年代青年人共同拥有的集体记忆。在小说集前面的推荐语上,杨庆祥就说到“读了周嘉宁的这些小说,意识到我们这一代人确实有共同的东西:历史的虚无以及对这种虚无的抵抗,不知所以的讽刺和热望,陷于自我和时代的反复纠缠。”周嘉宁以一种回忆的方式记录着世纪初到2010年间上海、香港和北京这三座城市的文化记忆。
(一)上海“中产阶层”的集体怀旧
在《假开心》中,作者说“我”、阿敏和小山在大学时代的友谊和爱情接近于那个时代颇受吹捧的书籍《挪威的森林》,“只是很难讲我们和绿子、直子以及渡边彻一一对应起来”;在《你是浪子,别泊岸》中,四处漂泊的小元“对世界也好,人生也好,或者具体的人也好,都抱有一种宽容而笼统的认知……想要打破这种时代的无聊,想要站在界限的一侧”,却仍然道出了“好怀念那天吃的沸腾鱼呀,配上一大碗白米饭”;在《盛夏的远足》中,晓凡、李诗、丘和小林共同回忆着年少时曾经喜欢过的乐队和音乐、游戏和在日本便利店打工时候的情形,青、杨和年轻女孩讨论自己的过去、喜欢的书籍、音乐和电影、在音乐节上遇到的喜欢的DJ;在《大湖》中一对情侣晓原和白对年轻时横渡大湖计划的回忆;在《去崇明岛上看一看》中,以记者李盼采访灵道出了他们关于喜欢的乐队、对崇明岛的记忆。从作者对主人公的描述可以看出,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白领”、艺术家、明星、海归等,在上海都是或家境殷实、或有体面职业的社会阶层。他们却在一个新的时代感受不到自己的成功,“我们没有如期望中那样,成为什么出色的人。大部分遵循规矩,混得不错,却与出色绝对不沾边”“我只是对自己心灰意冷。所追求的东西全部都没有实现。挫败、无聊和孤独彻底击溃了我”,但他们“并不愚蠢,纷纷接受了自己作为平庸小人物的存在,没有苟延残喘,也没有滞留在任何灰色地带。”每一个故事都可以看出,这些人因无法融入新的时代而挫败,因挫败而陷入一种集体的“怀旧”,而这种集体的“怀旧”受社会的经济发展的影响,也来自于一种城市在一个时代的文化记忆。
90年代以后,全球化进程加剧、改革开放倡导的市场化程度的加深、中国社会的全方位转型,上海再度成为一个充满了经济扩张与野心的都市。新时期的改革开放运动既促成了新的意识形态的出现,又以错综复杂的方式促成了既有的社会结构的调整,导致了新的社会群体——“中产阶层”的出现。虽然这一社会群体的内涵由于社会发展和文化的复杂而表现出与“小资产阶层”的暧昧不清,但其生活方式、消费形态和价值追求等则以一种“怀旧”传统的姿态继承发展构建着新的“上海形象”。周嘉宁这本小说集中人物的集体怀旧,不再是九十年代掀起的“张爱玲热”对三四十年代张爱玲式的“个人性”的追求,也不再是当代上海叙事代表作家王安忆笔下的上海小市民对时代的疏离,而更多地看到在新时代社会经济发展的背景下,80后一代人对新时代的迷惘和彷徨以及他们对属于他们那个时代记忆的一种集体怀旧。
(二)香港“边缘文化”的融入试探
香港“边缘文化”的融入试探首先体现在小说集的命名上,周嘉宁曾谈到“基本美”这个词语的来源,是与小说集中同名小说《基本美》涉及的时代背景有关。香港回归前后,香港人热议“基本法”,但似乎是没有办法完全准确来定义的法律,这跟美有着类似,所以就定为“基本美”。其次这种融入试探更多地体现在小说中的文化记忆,周嘉宁曾在一次访谈中谈过:“和三位朋友往来电子邮件,咨询了有关香港的事宜……我先问了他们一些相似的问题:比如说在香港时的居住环境,最喜欢的街道,常去的餐馆,香港年轻作家的大致形态和彼此间交流的平台,流行文化的变迁,我喜欢的歌手的Instagram账号,1997年的意识与记忆,等等。”这些小说多次以故事中的人物谈到对香港社会、电影、音乐和文化的认识。《盛夏的远足》中晓凡和李诗谈到了他们喜欢的香港乐队——小飞机场乐队;《抒情消亡史》中青回忆起去过四五次的香港,“那个黏黏糊糊的城市……太吵闹,马路上的人没有礼貌,室内的冷气又打得太足”,但仍然向年轻女孩推荐了自己觉得香港还不错的地方;《基本美》中致远提到了“1997年香港回归”的事件,与来自香港的“北漂”一员的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说洲像香港歌手——罗大佑,谈到了王菲,洲却因为对香港失望来到了北京,他说“确实黄金时代的香港就是自由自在,机会俯拾皆是,人们自然也没有想到如果不去维护,一切都有消失的那一天。现在才发现成长期中最珍贵的东西都在失去,而且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以从这些人物的叙述中体会到香港文化的衰落和边缘,也可以看到一代人在回忆“黄金时代的香港”的同时,也在为了香港文化的重新兴起而不断地融入试探。
香港从经济地位来说,一直成为与上海相媲美的“中心”城市,但是由于其地理位置的边缘性和政治意识形态的不确定性,“边缘性”和“边缘化”多年来一直成为讨论的热点,李欧梵的《香港文化的“边缘性”初探》曾引发过有关香港“边缘性”的讨论和争议,他认为应打破“以中原的中心心态来面对世界潮流”的“二元论法”,“把自己置于两种文化的边缘地位”,并以香港电影为例,认为香港的“边缘文化”杂取了中西多种文化,不受中心的控制。另一方面,香港曾经长期受到英国的殖民统治,“西化”的香港的治理体制和内在的殖民文化仍然不可避免地使其与大陆存在着差异,香港以英语作为官方语言、以粤语作为口语又与以普通话为语言的大陆文化保持着距离。《基本美》中的小说或把具有大陆生活经历的人推向香港,以大陆人来述说对香港社会文化的印象,或把生长在香港的人抛在北京的茫茫人海中,讲述对香港文化“边缘性”的失望,以融入试探的姿态投身于一种新的文化传统,寻找一种新的文化记忆。
(三)北京“多元文化”的包容幻象
在这些小说中又多次谈到了这一代人在北京的记忆。《了不起的夏天》中秦和师傅回忆起2001年申奥成功后的激动时刻,“现在回想起来,师傅正处于一种无法解释的焦躁中,却被当时的秦解读为激动。而秦自己是激动的,激动非凡,甚至因为人生第一次身处集体性的大事件中,而产生了庄重和肃穆。他就和电视镜头里扫过的人群一样,他们席地坐在广场上,街道的大屏幕底下,自习教室里,会议室里,家里,保持着视线和神情的移植,静默,祈祷。那种紧张和期待都是今后再不可复制的朴素,甚至纯洁”,他们还在疯狂的夜晚融入到疯狂的行人中,在清晨去到天安门看了升旗仪式;《基本美》中致远回忆了初次见到洲的那个疯狂的音乐节,洲对香港失望后想要在北京找回到失去的东西,他说“至少北京有种庞大的美”“我非常喜欢北京的、杂乱和生机勃勃的劲头,规则没有闭合,各种形态的年轻人都能找到停留的缝隙。我也像是再次经历了一种青春期……我在北京才有了这样觉醒的审视,既看到了美好的东西,又看到了丧失的过程。”并且还有在纽约留学回到北京后在四合院建蒙古包的小马,一个美国人,一个白族男孩,一个东北口音的女孩,住在“旧城与当代世界的交界处”,这一切都体现出北京是一个自由、多元的包容世界。但这样一个世界被致远回忆自己在高中时代校庆排练规定的死板所打破,被代表规则法律的警察打破,被小马、洲离去的单调打破,成为一个幻象。
在小说中,各种任务所代表的各自的文化在北京这个城市互相碰撞摩擦。“文化首先涉及一个社会或集团的成员间意义生产和交换,即‘意义的给予和获得’。文化因而取决于其参与者用大致相似的方法对他们周围所发生的事作出富有意义的解释,并‘理解’世界。”申奥成功的喜悦和成功是对于北京的一个时代记忆,更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而致远和洲两个人在北京和香港两座城市互相体会各自的城市记忆和令两个人都向往的自由,仿佛一面镜子里外两个相同的人,“有的时候致远认为洲所希望的那个未来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想在那个未来里。有的时候他又认为自己正和洲一起迈向困境重重的自由。”从洲和致远的共同努力实践下和困惑迷惘情绪中,可以看到北京对多元、异质和众声喧哗的后现代文化的一种包容,是对于主导文化压制的另类解放,也可以看到主导文化仍然规范约束着一代人的精神生活的幻象。
二、珍贵独特的个人记忆
(一)自由与冒险的青春记忆
《基本美》中的小说除了共同拥有的远去的时代集体记忆,还浪漫地诉说了一代人消逝的珍贵独特的个人记忆,一种自由与冒险的青春记忆。《了不起的夏天》中秦的师父在漂泊俄罗斯多年后回国,与秦讲述了他的青春,表达了他对逝去的青春深情的致敬;《假开心》中小山和阿敏青春时期的爱情,我和小山和阿敏的友情;《你是浪子,别泊岸》中小元“想要打破这种时代的无聊。想要站在一个山头,站在界限的一侧”的冒险记忆;《抒情消亡史》中年轻女孩说“青春片就应该是冒险和滩涂”;《大湖》中晓原和白以靠对逝去的冒险的青春回忆支撑着萎顿的生存状态,想重拾当年的意气风发;《基本美》中洲从香港远到北京追寻自己想要找回的自由,“但是朋友啊,还请和我一起在有限的自由里冒险”。对于青春,周嘉宁在小说中引用了一位日本摄影师影集里的话:“如果真有一段可以称为青春的岁月,我想,那指的并非某段期间的一般状态,而是一段通过青涩内在,在阳光的照射下轻飘摇晃,接近透明而无为的时间吧。也是被丢进自我意识泛滥之大海时所遭遇的瞬间陶醉。换句话说,那是一种光荣的贫瘠,伟大的缺席。”
(二)自我认知与集体认同的悖论
《基本美》中的小说充满了自我认知与集体认同的悖论。《了不起的夏天》中秦的师傅,年轻时有着传奇般的创业经历,受人敬仰,但他却热衷做最基层的技术活,并在工作期间一而再地请假去庙里居住,最终放弃了既定的成功的人生,去俄罗斯、去西南荒野的山里,过上了向往的自由生活,多年之后秦和师傅再见面,他“从师傅潇洒的状态中敏锐地感受到了软弱和失望”;《你是浪子,别泊岸》中的神秘女孩小元在法国、西班牙、非洲、大西洋四处漂泊,无论是对外部世界还是对其他人,她刻意保持着距离,因此她没有朋友,但她仍然想要打破时代的无聊,站在世界的另一侧;《基本美》中致远在北京香山音乐节上触碰到香港小乐队主唱洲自由独立的灵魂,他的音乐却有着自己的个人记忆、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和自己对自由的思考和追逐,“虽然洲唱的也是中文,写的也是中文,却始终像是在使用另外一种语言,描述另外一个世界。不排他,不污浊,不愤怒,不傲慢,有着青年身上少见的对外界的参与感,以及置身其中的热烈的同情心。”他们都是洲而言的粤语歌中唱到的“像星斗一样平凡的你我他”,对自我感到失望,但仍然摆脱不了对集体的认同,“他甚至不由自主地被愈发严肃和躁动的情绪感染,想要怀着捍卫和骄傲的心情成为他们群体中的一员。”这样的自我认知和集体认同的悖论,正如评论家而言“完整地呈现了周嘉宁近年的思考——关于远去的时代和消逝的青春之间曾发生过的强烈共振”,也像书的扉页写的那样,“想象另一种可能”,呈现了书写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共振的另一种方式。
三、都市审美的生存空间
(一)酒吧咖啡店代表的都市空间
不管是集体记忆还是个人记忆,都只是一种文化记忆的思维,而这种文化记忆的思维过程需要一个特定的空间使其被具体化、物质化。“思维虽然很抽象,但回忆的过程却很具体。思想只有变得具体可感知才能进入记忆,成为记忆的对象,概念与图像在这个过程中融为一体。”在都市化进程不断加快的大背景下,周嘉宁《基本美》的小说中集体的时代记忆和个人的青春回忆,都被具体地活跃于“现代性”的都市审美的生存空间中。酒吧和咖啡店作为一种舶来的消费空间,它们的出现是与资产阶级、城市和市场经济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与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基本美》几篇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酒吧”和“咖啡店”,却存在着舶来的消费空间与本土的生存空间之间的断裂和不和谐,充满着青春期男女的热烈激情、烦躁不安和迷惘叛逆。《基本美》中洲在警察突然闯入并关掉音乐时愤怒的表现,就被他自己诠释为“一种时刻都准备着的情绪,虽然不确定,却在心里练习过太多次。”在酒吧这一特殊的消费空间中,一种特有气氛的烘托,常常使人原先的价值判断包括对自身角色的认定发生改变,并催促人物迥异于日常生活常态的欲望和行为。而咖啡店也成为窥探“中产阶层”的“私人生活”的一个窗口,与城市的底层民众形成了鲜明的地位和等级差别,成为城市区别身份地位和审美趣味的炫耀性消费空间。
(二)电影音乐服饰代表的都市符码
周嘉宁不仅在小说中营造了具有都市审美的生存空间,还塑造了具有后现代性的都市符码。因为文化记忆“因为语言并非只是关涉到词语、句子和篇章,同时也关涉到了例如仪式和舞蹈、固定的图案和装饰品、服装和文身、饮食、历史遗迹图画、景观、路标和界标等。所有这些都可以被转化成符号用以对一种共同性进行编码。在这个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不是媒介本身,而是其背后的象征性意义和符号系统。”几篇小说频繁地出现一些电影和摇滚乐队,甚至还有日本和欧美著名作家的书,都是80年代青年们脑中萦绕的都市符码。《盛夏的远足》中晓凡、李诗、丘和小林对摇滚乐的喜爱和追求。《基本美》中洲的形象很大程度借鉴了香港独立乐队“my little airport”的形象,同时还有一些其他具有流行化元素的都市符号,如足球明星——梅西,流行音乐——罗大佑,电影,游戏等,这些都市符码都是源于作者个人经历而搜集的创作材料。同时小说中的主人公的服饰也代表着一种都市审美。这些都不得不让人将“基本美”中的“美”对应为一种“都市审美”。在《抒情消亡史》中,青和年轻女孩多次谈到对“美”的理解,年轻女孩对都市审美风格的服饰和妆容颇为推崇,而青认为“审美的愉悦”是“一种模糊的不可挽回的东西。”
周嘉宁曾在访谈中谈到《基本美》的写作核心,“一旦理清自我,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定会发生变化。你一定会更关心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你的同代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面对你所面对的那些挫折。他们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你可不可以借鉴。如果能借鉴,那你可不可以把他们好的方式传达给更多的人。”小说在上海、香港和北京三座城市中展开叙述了一代人共同拥有的集体记忆和个人珍贵独特的自由与冒险的青春记忆,同时小说也以具有都市审美的符码构建了具有都市审美的生存空间,诉说对逝去时代的追忆和对历史时代的迷惘以及反抗。